本来宫中一天只有两顿膳,皇后为了皇帝的身子着想,改成三顿,夜里饿了再另吃一顿点心,饮食跟现代人无异。吃了午膳还有午觉,皇后要睡,便拉着皇帝一起,两人先对着脸儿各看各的书,再背着睡一觉。这天下雪,天阴沉沉的,院子里的奴才也被叫散了,一座大院子静悄悄,又暗又静,等她醒的时候已经后半晌。
两人磨磨蹭蹭起来,金花指挥福临煮咖啡,什么用具都缺,两人就用煮奶茶的壶滚一道,再用十二层纱布滤一遍,得了两盏暗棕色的汤。盛在白瓷盏里,怎么瞧怎么像刚熬好的中药。他果真不肯喝,任由她劝,只浅浅抿了一口。结果她乐呵呵就着窗外的雪景霸占两大碗咖啡。煮得过了火候,味道涩,饮进嘴里各种复杂的味道,仿佛豆儿磨太久了,还有股子“哈喇”味儿。可她太久没喝到,一口入魂,浑身说不出的舒泰,人也精神。
“活过来了,活过来了!”她喝到咖啡总爱说这一句,两辈子都是。本来浑浑噩噩,脑筋打结,打不起精神,一杯咖啡下肚,甚至不必咖啡下肚,只要对着储豆的罐子深吸一口,焦苦味道冲进鼻腔,她就有种重生的感觉,精神焕发。
“瞎说,之前难道不是活着的?”他听她这么说一愣。小圆脸上浮出真心真意的笑,鼻子皱着,眼角弯弯戳到颊上,每回她开心便这副模样。更兼睡饱了,面孔粉白红润,水嫩嫩胖乎乎的,饱满的一颗果儿似的。他忍不住伸手在她颊上刮一下,缩手时敲了敲窗棂子上的木头,三声“当当当”响。
“此活非彼活。”她呷一口,在嘴里圆润地一吞,“你不懂,早C晚A,现在不能晚A,要是能日日早C就好了。”
她说什么他没听懂。她会说的话他都懂,但她说什么他免不了常常听不懂,几次他追着她问,她都说一堆歪理,天长日久,他也不问了,由着她。这次他说的这句,他能听懂个“日日。”“你想日日如何?有多难,朕颁个旨意。”他问。
大约难的。单说咖啡就来之不易,是稀罕物;还有手冲壶、滤纸。罢了罢了。放过他,放过自己,汤玛法也已然是位白胡子老人。拿过装咖啡粉的罐子细瞧,大约还能喝一回。她爱惜地阖上盖儿,说:“没什么,就这样吧。”对他招招手嫣然一笑,“万岁,自己坐着冷,你过来跟我一处坐,暖和。”
两人披着一张斗篷窝在窗下。雪已经停了,四方的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红的墙,绿的黄的琉璃瓦,都被雪盖住了,只露着个颜色鲜亮的边儿,尤其亮眼。灰色的厚云朵被风扯开个角,镶着一片亮银色的边,露出一小块淡蓝色的天。
“万岁,瞧,太阳正在那云彩后头藏着,风再把云吹开点儿,指不定能有晚霞。”她伸手指着天上淡淡蓝色的那一片。
“嗯。”他顺着她的手指看了看,问:“你唤我什么?”
她扭头伸手在他脑门上轻拍一下,嗔怪:“一天天的,净想什么,赶紧看云彩,一会儿太阳行过去,那块儿银边儿就没了。良辰美景当前,你只管走神儿……”
他抓住她的手,轻轻藏在斗篷里焐着,把头搁在她肩上,皱着额头盯着外头的天、地、云,说:“朕早瞧见了。”听她说风把云吹开,他生出淡淡的无力感,就算是天子,万乘之君,天下是他的,可他也没本事喝一声,如她所愿变幻出山间明月和出岫之云。看着自己手上的痘疤,他不过是个肉身,凡胎,会得这么厉害的症,落这么丑怪的疤。忍不住地叹气。
她竖着耳朵听他长吸一口,再长叹一声,问:“美景当前,福临,你怎么了?”肩膀扭一扭,晃晃他搭在她肩上的脑袋。
“经过这一病,朕突然明白,‘天子’是个虚名,我不过是个凡人,恰好投生在爱新觉罗家,又阴差阳错接了皇位……”
还没说完,被她打断了:“先说好,想想人的来处和归处可以,但是要参禅出家我可不依,不说‘大家’,地球和大清离了谁都照转;只说咱们小家,离了你可就转不动了。我是野孩子,没有父母,婆婆又不给力,咱俩只能自己带娃。到时候你甩手掌柜,我自己可带不了孩子,非要你跟我一块儿才行。”他刚要开口反驳,她张着一根指轻轻摸着他的唇,继续说,“你是有佛缘,可是既然选了我,又有了它,除非我们死了,你休想‘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这回轮到他来捂她的嘴,大病初愈,死里逃生的他,最听不得“生”啊“死”的,听到就心里疼,呼吸紧着,再是应在他在乎的人身上,他更想都不敢想。敲敲木头窗户,凑到她耳边,他好听的声音说:“听不得这个,咱们一家得平平安安,团团圆圆。”
作者有话说:
今儿还有。
第146章 壹肆陆
金花算是知道, 阿拉坦琪琪格这副身子,跟她一点儿不像。饮一口洋酒就醉倒在福临怀里,大着胆子摸他身上的腱子肉;喝一盏咖啡夜里就睡不着。
而且她只喝尽一杯, 福临那盏她冰在院子里预备早起当冰咖啡。也是为肚儿里的孩儿筹算,摄入过量□□怕有碍, 偶然喝一杯大约行。想当年,她大半夜还要喝双份意式浓缩醒醒酒, 然后再蒙头大睡, 谁想她现在睡不着。
半晚上时,就有些失眠的迹象,她圆睁着桃花眼,炯炯有神, 吩咐宝音:“姑姑热个牛乳, 喝了好睡。”
结果郑重躺在床上仍旧毫无睡意, 福临临上床要夹灯, 她在帐子里娇声唤:“万岁,留着灯,睡不着,咱们说说话儿。”
他滚进被窝里抱着她,说:“反常,你不是一向觉多,今儿怎么还睡不着了。”想了想又说, “是下午动心了?你放心,不说我不参禅,只要你唤一声我的名字, 就算参禅入定、烧了戒疤的, 也要还俗。”
“倒是下午的事儿, 可是不是这样事儿。”她撅着嘴,小声咕哝,调皮地笑:“福临,福临。我提前唤了,你记着点儿。”像只小鸟一样窝在他宽阔的肩膀里,她伸手从他咯吱窝下穿过去,两手在背后交缠着握紧,“抱住了,我的。”
“不用抱住,就是你的。”他亲亲她的头发顶儿,她刚洗了头,淡淡的熟悉的花香。可她就是不同寻常,比如往常她倒头就睡,或者他向她表情,刚说了两句,还没说到紧要处,她已经窝在他怀里齁齁睡过去。可现在她仍醒着,主动抱他,毫无倦意。还跟他顶嘴:“不单单是我的,还是皇额娘的,还有福全的……”专捡生他的和他生的论,噎得他哑口无言。
“这不是抬杠?你快些睡,朕拍拍你。”他也觉得她最近性子飘忽,说两句许就生气,还难哄,可是为了她的身子,他顾不上自己也正害着极险的病症,只管让着哄着。他生怕她又莫名心里别扭,只想叫她早睡,手在她额上揉一揉,另一手在背后轻轻拍她。
“别拍,直犯恶心。”她往他怀里拱着躲他摸在背上的手,脸埋在他胸上,一动不动。过了片刻,他以为她睡着了,低头看她,结果遇上一对宝光灿烂的眼睛,定定仰着脸,欢天喜地地笑,“正想你什么时候看我,就看我了。”
“怎么还不睡?”他把她像猫儿一样从怀里捞到眼前,原本藏在怀里的人,现在懒懒靠在枕上,面对面。
“睡不着。下午喝了杯咖啡,提神,现在胸里‘扑通扑通’,耳朵里也‘扑通扑通’。”她摸到他的手拉到胸上,“你摸摸,跳得快。阿拉坦琪琪格真是的,什么都不能喝。”
他贴在她胸上的手,虚虚握成个拳,指背贴着她的衣裳,像叩她的心门似的。果真,滑腻的厚缎子下裹着一颗狂跳的心。他身上也狂跳一下,眼皮剧烈地颤。
他松开她,默默翻个身,把扇面儿一样的后背对着她,咕哝:“我睏了,我先睡。”
她手脚仍不放,像藤一样缠上来,声音追着他:“福临,别呀,我们说说话儿,你别装睡,今儿午觉长,你肯定也不睏。”像柔软的兔儿紧紧趴在他背上,温软的,混着她的和他的“扑通扑通”的心跳,勾着他。他是不睏,他仅有的那一点儿睡头刚跳了一下都跳醒了,可他不敢转回去。
她的气息也迫上来,娇声对着他耳朵吹气儿:“你别装睡,眼睛在眼皮儿下一个劲儿转。别以为我没见过你睡着了什么样儿,眼珠儿也不动的。”见他仍不动,“你别逼我。”话音未落,他听见一阵风响,耳朵里的异响撩得他全身软,身上的跳能拨得动轮,他忍不住低声“唔”了一声,她轻轻:“呵。”一声,松了手脚。她的甜香如风一样从他身边散了,他心里一空,慌转身回去找她。
猝不及防接到一副唇,淡淡的甜,胸上接到一只柔软的手,掌心烫的,熨得他身上跳得更猛。他细细啜两口,抢一口气,喃喃说:“能吗?”
她像之前吃他嘴里的山楂汤似的,细细吸尽他嘴里的气,轻叹一样,说:“我睡不着。”
他也想她。可他不敢。几次箭在弦上又撤了弓。也忧心丑了吓怀她,可是比着她这副弱身子,丑了这茬儿都不足道。
她又像张网似的把他包在怀里,手脚攀着他,弱弱地说:“我睡不着……”
两人都停住手,睁开眼睛对着眼前人。屋里只有盏昏灯,淡淡的一线光,一有风吹草动就呼啦啦跳,落在人脸上,是忽明忽暗的影,照在眼睛里,闪烁像星星一样。
他好久没这么直视她,最近的视线都躲着她的眼睛,大略瞥一眼,或是视线擦着她的笑意漫漫的卧蚕滑过去,他不敢看她,每一回看都透露出无限的情,是他对她的钟意。可惜他的情意她不能接。所以她也不看他,每次都盯着他小扇子一样的长睫,忽略他细长眼睛里的光,“睫毛精”。
不明就里的人以为他们情淡了,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缘故,心照不宣,有意无意互相躲着。可人到了晚上意志薄弱,白天藏得好好的心事,晚上就容易露馅儿。
他两手去捧她微微隆的肚腹,三个月,比两个月时更显,自从拍过一把被她教训了,他好长时间不敢摸。现在摸得熟极而流,是多么强健的小家伙儿,日日见长。细细的一把腰,因为饮食不调,比以前更细了,他伸着手环个周,一寸一寸摸遍如玉如脂的白馥馥。
该细处细,该膨处膨,她这身子,出落得越发好。伸到她背上,摸到一片细密的汗珠儿,湿漉漉的。她柔柔唤他,一声一声都逼得他更六神无主,他展着臂一使劲,把她端到身上。
第二天宝音来送膳,就见帝后又梳头。皇帝帮皇后鬓边簪朵花,她伸手摸一摸,眼睛却对着他,两人的眼睛互相望着,视线缠缠绕绕的乱麻一样,勾勾扯扯,丝丝连连。宝音心里纳罕,昨天也是梳头,互相都躲着不看,有人来就一块儿扭头看人,今儿怎么变了。如今他俩没空瞧别人。
宝音禀了两声都没人应,等皇帝大梦初醒一般偶然听见了,说:“搁着,出去。”宝音领着一队人出来,在门口轻轻关上门,伸着手指头算一算,摇摇头。宝音什么没见过,他俩,一个十八九,另一个十六七,三月余的身孕,随他们去罢。
奴才退下去,福临一眼看到昨儿那盏咖啡,挪到自己手边,说:“可不能再喝了,当心晚上睡不着。”
金花探着腰去够,说:“喝不喝的,给我闻闻。”眼风捎一捎他,“睡不着不好嚒?”
他抻抻胳膊,又去摸腰,扭一扭说:“这不行那不行,朕累……”话没说完,见她仿佛不豫,忙闭嘴,又把咖啡献宝一样递过去,“花花。娘娘喝,晚上小的伺候。”
稍晚撤了膳,两人坐在窗下看小太监扫雪,一边咬耳朵,他的大手在她肚上摸一摸:“你身上还好?哪儿跟往常不一样”她笑着说:“是有点儿不一样。”见他神色里掺上慌张,拍拍他的手说,“本来心上怪憋屈,现在像是好了,身子沉,气却爽快。”
展着他的手玩儿,她全不当回事儿地说:“要不我问问姑姑。总觉得于身心有益,也不必觉得是洪水猛兽。”
对着他打呵欠,用小巧的翘鼻尖儿去够他的下巴,碰一碰,听他说:“这也好问?怪不好意思的。闺中秘事……”
“皇帝有什么秘事,敬事房有档,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不过,是不是我们住这院子就不记了,要不岂不是屋外头还有人听墙角?”她举着他的手捂在脸上,从指缝里看他,“这倒是怪不好意思……”昨晚的动静,傻子也知道帐子里正翻何样的红浪。可她就是莫名地心里舒展,万岁爷不光好了,而且“还行”。小别胜新婚,她又试一回被他宠着捧着,心里的馋劲儿消下去不少。
可惜,断不了根儿,仍是痒的。她斜瞅着他试探着把咖啡送到嘴边,问:“万岁,我喝嚒?”
嘟嘟的一对樱桃色艳唇送到白盏上,招得他闹了个红脸。。
眼看着要过年, 金花的心事越发重。
太后一个月没照面,金花很松一口气,没有长辈管着, 小两口关起门来过日子,不缺银钱, 有人伺候,虽然两人都病歪歪的, 终究心里松快, 况且这病,一个一日强于一日,一个孕肚日日见长。
可又悬着一颗心,过年总要拜婆婆, 福临也不能一辈子不见人……更何况, 他是一国之君, 称病不出, 于国祚社稷有碍。这症毕竟已经好了七八分,丑是丑,可是她看习惯了,觉得他这样仿佛更好。不知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看他比往常愈发威严稳重——也有可能是他经过这一病,生死里趟一趟,历练波折, 风度气质磨砺加成,与如今的厚重扎实比,以前的帝王气就有些单薄。
这么一算, 阖宫团年, 有利无害, 势在必行。
只有苦了她。想到宫里那些人……她先打哆嗦,再觉得浑身痒痒:她从宫里出来时,穿的是件宫女的旧袍子,那件衣裳磨得起球儿,剌在人身上刺挠。想起静妃抢她衣裳那一节,她浑身不自在。打了几回哆嗦,全身挠了了几次红,福临瞧见了,问她,她又嘲讽自己:“没什么,就是心病,娇气。”她总觉得心够大,这些都算不上事儿。而且上辈子打工,更憋屈窝囊的都有,这实在排不上号儿。只是大约当时心里焦急,彼时的绝望无助才最伤她。
睡不着的时节,就忍不住想这些,白天逗着福临壮着胆子喝了咖啡,晚上就照旧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
睿亲王府的屋子简陋,重修了之后还透风,雪后的夜,冷气从窗户缝儿里钻进来,刚打了个旋儿,就给炭盆化尽了;可这个旋儿的功夫,先浸得她直打寒战,再想起些不甚暖心的往事,她就在被窝里睁着眼睛打摆子。
福临也没睡,他想的是另一套。想她白日端着那盏深棕色的苦汤,呷一口,他先苦得心抖,前一日他曾浅抿尝了尝,那滋味,比太后的药还怪,比蛇蝎泡的酒更苦。可她竟含着舍不得咽,还对着碗吸鼻子,深嗅一口。
什么稀罕物儿,她爱成这样。过会儿,她露出个心满意足的笑。昨儿睡得晚,今儿气色就不好,脸上一层薄薄的黄气,可她那得意的神色,就跟夜间轻轻巧巧取了他时一样:脸上的表情一松,懵了一样,旋即绽开一个眉眼弯弯的笑,厚唇一撇,露出一线银牙,他明明刚解了痒痒,倦极了,可是看到她这张脸,痒痒又冒上来。
昨夜时节,她马上觉着了,手脚并用从他身上挪下来,自己裹在锦被里,说:“我可不来了,哪有这样的……”
他凑上去问:“哪样的?”隔着被子把她抱在怀里,再隔着重重叠叠的被儿啊单儿啊嗅她身上的气儿,亲她汗涔涔的脸,盯着那湿漉漉的眼睛,红扑扑的脸,是他打湿了染红的。
她到底还是要随着他“再来”,浪裹着她,一下一下抽走脚底的砂,卷得她摇摇晃晃,随波逐流的,一下高一下低。她弯腰去咬他肩头的疤,顺着上次的牙印儿再摞一个。
尖翘的小鼻子呼出的气儿扫过他的耳朵,“咻咻”的。起初他还能听见,后来他耳中像贴了一张纸,听不见,眼前黑星乱冒,生怕摔了她,大手紧紧环着她的腰,把她箍在怀里。
等他重新听见炭盆里轻微“霹雳”的爆炭,灯油燃空,若有若无的一声“呼”,亮熄了,屋子里一片黑。胸上的人像个猫儿一样团着,他低头看她,她铺在他肩上的头发落在枕上,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响,这夜仿佛特别静。
头发垂落的声音都这么聒噪,那刚才……他闭上眼睛,深吸口气,是什么样的潮声,原当是这样,回回都是这般,可这夜不知何故特别羞,他头上血气翻涌,喉头一紧,额上冒了一头汗。
她钻上来,热乎乎的唇,轻轻点着他凉凉的鼻尖,一枚吻,把他喘进去的鼻息都捂热了。两只手顺着他的背上下滑,热乎乎的一双手,在背上逡巡,一指一指量着他扇面般的后背,宽肩细腰,脊柱一个弧,她仿佛特别喜欢这处,软软的指尖一点一点。
肩上被她咬的伤约是被身上的汗浸了,火辣辣地疼。他哑着声儿说:“又咬我。”
“万一失散了,要靠这个记号相认。”她的手扔在背后贴着,掌心熨得他浑身暖。这句话孩子气又玩笑。怎么会失散?往后,她跟娃娃,他长长久久伴随左右,前朝离后宫多远,他们最远就离那么远,跨过一道宫门便到。
他笑了笑,还没说什么,又听她说:“我不想出声……”
“嗯?”他用唇去蹭她的头发,鼻尖扫着她的发边儿,她身上的香,这会儿浑身热,更浓烈。
“难得你这声气儿,我怕我一出声儿就听不见你的声儿了,听得少,得细细品……”她又皮,前一晌他还为了这节脸红,后一晌她就揭他的短,怕什么来什么。
福临想到这儿,伸手摸摸肩头,昨夜咬的今夜已经结了痂,今夜,她还咬嚒?
伸手摸她,立刻觉得她浑身抖,细细的颤。“金花?”他本来要把她捞过怀来,这一下不敢动了,腿一蹬凑上去,两条胳膊把她抱进怀里,“冷嚒?抖成这样。”
“福临,我睡不着。”声儿打着波儿,说不利落。“我现在没出息,不光喝咖啡睡不着,喝酒一杯倒,我还怕。”
“怕什么?”他用最和软的声音说,“有我。”他还能怎么安慰她,他只能想到这一句,有他,有他在,他帮她撑一片天,前朝对她身世的非议,后宫太后的不满,他都兜着挡着。
“我不怕以后,我怕想起以前,静妃跟我说你‘遇喜’……一想起那几日,我就怕,若是我们没有这样的好运,你没有这样的好身子,姑姑没把我锤醒……丝丝扣扣,就没有现在的我们。再往前说,我……”若是金花没穿越来,没占阿拉坦琪琪格的身子,也没后来这些,只是这话不便说给福临听,他也听不懂。
她把脸埋在他胸前,深深喘一口,平了平身上的颤,爱就是奢侈品,有金钱有青春有美貌,却不一定有爱。她多么幸运,被安排了一个他,又爱上他。更幸运的是,他也爱她。就算他爱的是金花的魂儿和阿拉坦琪琪格的身子。
忍不住地哭,眼泪刚从眼眶里沁出来,就被他衣裳吸走了,就跟他对她一样,怕她委屈、不愿意她难过,每回有这样的情绪,他变着法儿把她身上的怨和悲都化开了吸走了。
“都过去了。”他把她再往怀里摁一摁,当他满身痘泡,一碰就又疼又痒时,他也忍不住地这么抱她,如今将好了,他怕只怕抱太紧,把她挤着了,她如今身子重,格外娇。
“我不是好好的?我不光好好的,我成了我。”这句他俩才懂。他终于不在她面前每句必称朕。
朕,孤家寡人的帝王,他不是:他有爱人,她;他有家人,她和她肚里的娃娃。正是有了她,他才终于成了个人,不光是皇帝,不光惦着东南西南、蒙古漠北,也记挂着家里的小媳妇,要给她撑腰、护着她、要她的喜欢……
“我们还有它。”手绕着她的背转个圈,又轻轻摸到鼓突的腹上,三个月的小胎儿,他想不到,能有这么明显的一个肚儿。他天天摸仍摸不够,从小到大,似是没有比它更心想事成的事儿,想要就有,平平安安度过头三个月,再过七个月,就该跟这个小娃娃见面了。
她哭得更厉害:“想着我们是亲戚,我险些不要它……世上这么苦,何苦带伊来。可我真的喜欢它,我们的。那么凑巧,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好就有了。”
他刚要说话,她轻轻说:“你听我说完。就算我们是亲戚,我也想留着它,就自私的,哪怕只是看看长得像你又像我是什么样子,哪怕只是生一个血连着你和我的人,我们本来没有关系,有了伊,我们是伊的父母,一辈子都有关系……”
“金花,没有它,我们也一辈子都有关系,你是我的妻。”他嘟着唇去找她的眼,唇峰抿着她眼角的泪,她的这些傻想头,揉得他心碎。
“可你本不是我的,不归继后。”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知道太多反而羁绊了她,她知道他的情史他的归宿,她心里全是怕。
一路走来缩手缩脚,每步都走得疼,得到时仍要预备着失去,多亏她是活在当下的人,在一处的时候真情真意好过便足够。
作者有话说:
又一次吞吞吐吐表心迹。
他们鲜有把话说明白的时候, 金花碍着身世,她怎么解释她来自几百年后?福临碍着身份,广有天下的人也被天下缚着, 他对她从来只限于他对她,不及于她的家人, 也不牵扯他的宗室、权柄:这也是一样“痴”,连妻都不能自己选的人, 终于认定他的妻, 定便定,夫妻便是关起门来的关系,她姓什么,爹娘是谁, 兄弟有什么功, 她嫁他前儿, 太后想这些;她嫁了他, 他便不再想这些,脱了俗世束缚,她是谁都无妨。自然他的宗室、权柄也碍不着她,太后再不满,她仍是他的妻,要他换人,再也不能够。除非他崩。
“亲戚”, 她似乎特别在意他们俩是亲戚。头一回见他就上赶着叫表舅舅,那些不愿、无奈,曲折的心思, 多半都跟这亲戚有关。亲戚有什么不好, 亲上做亲, 他跟静妃是表兄妹,跟金花多差着一辈,可是年龄相仿。也许是为着亲戚,他对她的好感简直是天生的一般。
低头看怀里的人,夜深了,窗户外头雪铺满屋顶,帐子里一片暗,他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个影儿,刚无声无息哭了一场,委屈极了,他心疼极了,紧紧抱着她,一呼一吸地不舍她,手捋着她的背,肩就是她擦眼泪的手绢。终于他在一片漆黑里,用那把好听的声线,幽幽说:“走到如今,我归你。不归继后,归你。”
他说出来时,忍不住心颤。让她唤他福临,是脱了帝王的缚,这一句,他把她的缚解了,又从自己身上剥了福临的壳。他不光可以不是皇帝,他还可以不叫福临,不姓爱新觉罗,他便是他,他这个人,归她。
一样的,她叫什么、姓什么,是不是皇后,也不紧要。所以他派去科尔沁查访她身世的人,要叫回来嚒?罢,他找她的家人是为她圆梦,恍惚里听她说她想要妈妈,若是帮她寻到根找到母亲,想来她会喜欢。他愿意为她做一切,她想得到、想不到的,但凡他能想到,他都乐意替她安排。
所以才把她养得这么“笨”,他一病,人事不省,她立马遭欺负。如何呢?他深吸一息,只能挺着腔子里这口气,一如既往护下去。他伸手拢一拢她脖颈处的锦被,把她紧紧掩住,然后一动不动搂着她,听她细细的呼吸,感受她蜷在胸上,她仿佛去了好大的心事,睡得黑甜黑甜的。
他醒着,他理解不了她的心事,可她的心事都是为着他,他止不住地觉得心上甜,这甜像一罐子麦芽糖咕噜咕噜冒着细密的泡儿,淡淡的翻滚焦糊,齁得他舍不得睡。
不知怎么睡着的,第二天上午被她闹醒了,凉凉的手指在他耳上轻慢地捻,耳中的动静炸雷一样,三下两下,他就醒了。闭着眼睛直接把她搂在怀里,早上还没开嗓,声音带着喑哑,吐出来的字儿就有格外的磁性:“你睡醒了就闹人。”
她清了清嗓子,还是那把带着香气的语调:“昨儿想着过年的事儿,就没睡好。”
一句说得他忍不住笑,一张嘴,莫名呛住,咳两声,说:“嗯,我听你睡得倒好,又香又酣。”说着,感觉捻耳朵的力加了,从耳廓滑到耳垂儿,听她轻笑:“史湘云!醉眠芍药荫。”
他没听懂,问:“什么?”
她不理他这一茬,继续说:“过年怎么过?去慈宁宫团年?还是请太后来?”一边说着松了手翻身,“我一直惦记着,要是跟太后团年还得提前预备。别的倒还好,一想到太后我就有点怕,浑身不自在。”声音越说越低。太后是他母亲,人家母子,血缘连接的关系,她一个“外人”……虽然关键时只有她这个“外人”一心一意对他,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太后还是长辈,哪是她怕就能躲的。
“我这症不是还能过人,还是别往宫里去。福全他们还在。”他说。
“那就请太后来,我在这儿住惯了,太后来这儿,我少紧张些。”她往外挪,被他一把抱住,两条长胳膊,在她腰上打个结,一紧手,就把捞回怀里。她后背一暖,贴在他胸上,还有“噗通噗通”的心跳,拱着她。
一把好听的声音凑到她耳上,声音撩着她的耳朵:“紧张什么?有我呢。而且以后天长日久……”
可不是,天长日久,想到太后的长寿,她心里一沉。转念想,家里的老人长寿是好事,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只是这个老人曾谋算着要她的性命,她怕也是该当的。以后天长日久怕起来,她的日子该难过了。
谁想他说的不是这个,只听他继续说:“天长日久地跟她们团年,今年趁着出花,就我们俩过;以后想只咱们俩过,怕也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