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前,她还觉得他要烧坏了,牙关紧锁,一勺药像一颗从嘴边滑落的泪珠子。等他用舌尖儿够她,还被她的手指一贴就张嘴,他有知觉,他比她刚见他那会儿好些了,姑姑那颗助产的药,大约极补,能吊着人的命。
她在枕上躺下,滚进他的被窝,衣料碰着他,他疼得一哆嗦,她忙把衣裳笼紧了。对着他,小声说:“您快着些好吧,我现在娇贵着,喂两碗药,拧个手巾板儿就腰酸,还饿。现在宫里人都不知道,再过阵子显了怀,我怕护不住它。今儿他们抢衣裳,明儿不知道怎么作败我。我怎么样都可以,穿件旧衣裳如何;肚儿里这个禁不住。”
团得像个茧儿,起初还尽力睁着眼睛,想伺候着手巾温了再去井水里淘一淘,可她一沾枕头眼皮有千斤重,沉沉睡过去。后来宝音来来回回给皇帝换冰手巾,她都知道,只是她累极了。睡在福临身边,她守着他,安心,她知道他病着却无恙。
后半夜,眼前呼呼跳的灯莫名熄了,少了亮,她睡得更香甜。翻个身儿,仍把自己蜷成个团儿,把轻缓突出的小肚子护在身子里,她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矫健的胖猫,卧在火炉旁睡得香甜。后来又被人抱在怀里,拆了她蜷的团儿,修长的手,小心翼翼捂着她的小肚子。还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轻响:“两个。”
她猛醒过来。
两条胳膊从腰旁穿过来,交叠着搂着她,护着她的肚儿,看仔细了,胳膊上还生着痘儿。已经起顶了,透亮地鼓着泡儿。她刚要动,耳朵一震,好听的声音因为太长时间没开口,像是锈了那样哑着:“难受嚒?”
她一愣,长长舒一口气,伸手去摸小小隆起的肚子:“只要它好好的。”伸手摸他的胳膊,伸着一根细白水葱儿样的手指头,躲着痘儿,在好皮)肉上画着圈,“就是肚子胀,胸上酸。偶然吐两口。”
她想翻个身儿,跟他面对面,他箍着她不松。恐怕把他身上的水泡剌破了,她只能乖乖躺着,说:“我想看着你。”看着他的眼睛,看他现在什么神情,他还发着烧,搂得她浑身冒汗。
“朕脸上落疤,吓着你。”他轻哼一句。
“唉。可不是,本来吐得不厉害,这一看,就翻江倒海起来,可如何是好。”她躺着轻叹一句。
他倒没料到她这么说,不是该他说自己丑,她一力反驳,一定认为他还好,然后从这千疮百孔的痘肌上寻出他的好处,譬如个子高大,肌肉结实,肩膀像个扇面,容貌毁了,身子照旧好……
正愣神儿,她一抬他的胳膊,捂着肚儿翻身过来,小鹅蛋脸儿闯进他眼帘,晶晶亮的眼睛盯着他:“我们两天没见,你不想我?不想见我?就算你不想我,你不想看看它?”
他想她。可他又自惭形秽。从能抬动手,他先黑灯瞎火摸了摸脸,重重叠叠的痘儿,怨不得她只摸他的耳垂儿,只有那儿没出“花儿”。往后,这整张脸都是疤。
他想摸她的肚儿,可是他手心里也生着痘儿,太喜欢的,反而轻易下不去手。所以他只虚虚护着它。正犹豫着,她抓着他的手指在硬邦邦的小腹上戳了戳,惊得他忙屈了手指往回抽:“哎,当心。”
“姑姑说它皮儿薄,薄薄一层皮儿,都是馅儿。”她拽着他的手指摸上来,“没事儿,你摸摸,这么小,就能摸出来了。以前这儿都是脂肪,软绵绵,现在它就硬,鼓着。”手掐了下腰,“最近吃不下,瘦了,更显着它了。”
他手伸到她纤纤一握的小腰儿上,两手一拢,指尖扣拢了,一使劲,把她捞在怀里,肚子贴着肚子,她的鼻尖儿就在他鼻尖儿下,两人的呼吸缠着,他的眼睛仍是原来那样,像是映着绯红的云的浅溪,清澈见底。
她仰仰头,阖上眼睛。
作者有话说:
天哪!我竟然二更了。
两更的字数比不上人家一更的,惭愧惭愧!
(我们这是一篇在榜文,pc端一个找不到在哪儿的榜。希望下周再上个榜。)
第123章 壹贰叁
福临弓着腰, 用鼻子蹭蹭眼下红艳艳的唇,一点一点儿把秾唇的纹儿蹭开,唇里呼出的气息拂着她的下巴, 缓缓运着身子里游丝一样的气息:“不说它,万一, 朕有点什么,你好好活着。”他醒过来, 好像就为了说这一句, 说过这一句,他用竭了全身的力。
金花摇摇头。使劲伸手抱他,他仍浑身高热,烫着手心, 唇一下一下啜着他的鼻尖儿:“我不能。”她停下, 幽幽怨怨地说, “我本也不是这儿的人, 在这儿除了你,我再没别人……你不能有什么。本来,我也住不惯这儿。”说着,泪又滚了满脸,“福全不足一岁,你的命,原本不该这样。”
她忍不住地胡思乱想, 是不是她来,扰动了这一世。若是他像原本那样,冷着她, 只跟乌云珠好呢?是不是就能活到三阿哥八岁。没有福临, 她不是活不好, 是活不下去。她一个现代人,过不惯宫里尊尊卑卑的日子,只因她是皇后,地位高贵,又盛宠,皇帝宠得无法无天,她才勉强活得像个人。对太后磕头,她只当是给长辈行大礼;对别人磕头,她跪不下去。一旦贬成宫妃,或者庶人,天天对着别人磕头,日子可怎么过。
“现在醒了,就是要好了。”她睁开眼,盯着他身上正在起顶的痘儿,比昨夜发起来一些,可还没到最盛处。她记不清从哪儿听来的,若是痘儿全发起来,胀地发透亮,之后就该往好处转了。眼下,骤眼看比昨夜强,可好得又有限。
万幸他醒了。这不是最大的吉兆?她扭头,没看到宝音,正想叫宝音端药过来,哪怕喝口水润润喉咙。
“做什么?”他的小声儿,几天没开口,有些哑,听着像叹息。
“我叫姑姑端药来。”她重新转过来,晶晶亮的眼睛恋恋地盯着他,“都是养精神的药,你吃了打起精神来,天花的热毒发出来就好了。”
“别叫人来,就我们俩待会儿。”他依依不舍地亲她的下巴,费力地抬眼去找她的眼睛。
“我们不是俩,我们是仨……”她说着,手抠着他肩上被她咬的疤,指头画着圈,歉意地不敢看他,“你别生我的气,拖了这么些日子才跟你说。前儿说我不是父亲的女儿,顾不上别的,我净高兴了,你不是真的表舅舅。我特别喜欢小朋友,之前一直怕亲戚生的小娃娃不健康,不敢生;不当心怀了,这阵子全是担惊受怕,也不敢跟你说。如果这个好好生出来,你带娃勤快,我们再生一个……”说着红了脸,额角顶着他的肩窝,揉了揉,“你也喜欢小朋友吧?”
他眯着眼睛低头看她,天刚放亮,帐子里蒙蒙的柔光洒在她乌黑柔顺的头发上,淡淡桂花香的头发,小巧的耳朵红到耳朵尖儿,微微透明。看不见脸颊,侧脸也是绯色。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娇憨、羞怯。脑瓜儿里都是鬼点子跟他耍心眼儿的时候,底色也是简单直接,甚至莽撞。好在有他,他一直帮她兜着挡着,她的疏漏他帮她补窟窿,她的错处他拦着不让罚她。甚至不由自主纵着她,别人都是“奴才”,独她是她,对着她的他是“你”,最尊贵也就是个“您”。他一下顾不到,她就吃亏。吃不上,穿不暖,刚她絮絮叨叨说她短了吃的、被抢了衣裳首饰,气得他喘不上气。
他张了张嘴:“喜欢。”他自然喜欢,心心念念,早知道她也这么想要他们的小娃娃,他之前何必伤神。为着她不想,他甚至忍不住伤春悲秋,又疑心她心里有不可告人的缘故:明明两人那么要好,为什么她想那么多法子,非不要两人的小娃娃。可想见前儿她扑到阿桂怀里他多难受,一颗心沉到冰水里,一直的疑心合上辙,她果真有二心嚒?
可他仍放不下她,只要她还在他身边,他就知足,而且他哪点儿比不上阿桂,他不信她过了这么长日子还惦记阿桂。他照旧各种惦念她,她人不在他身边,她一颦一笑照旧在他心里。他忍着难受让皇额娘罚她,极限就是一夜,而且她受圈禁他心里更堵着不好受。
等他病了,挪到废园里,俨然“废帝”,后宫那么多人,乌压压站一殿的嫔妃,没有一个人来。独她来救他。他对她还有什么疑心。他最难受往后不能护着她。他的身子,自己还不知道嚒,今儿早上这一醒,大约是人之将死的“回光返照”,浑身又疼又痒,太疼太痒,他几乎失去知觉。
刚那句“喜欢”,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声儿。他想陪她,想抱他们的小娃娃,过八月节的时候,一家三口四口五口六口都穿明黄,几个孩子吵得他俩皱眉,团团坐在桂花旁赏月。
可他大约不能了,他看到她抬起脸,红扑扑的脸,好看的桃花眼里还有浅浅的波。
金花说“再生”,自己忍不住地羞,热辣辣的红耳朵竖着听他说什么,结果等了半晌,只听他呼口气。她抬眼看他,他也正满眼憧憬目不交睫盯着自己,可不过一瞬,他眼睛暗下去,黑漆漆的瞳仁失了焦,他箍着她的腰的手松了,长长呼出一口气,她紧紧抓着他的手:“福临,福临。”他刚捞她那一下,同往常一模一样,抱她像抱个猫儿那么容易。只是,她现在娇贵,他手上的力也和软,柔柔把她捞在怀里。
现在他松了手,她想起来,他不是因为她娇贵才柔,他没劲儿。他身上的高热就没退过,就算灌了药,她依旧想不出他怎么从牙关都扣死了的昏迷里醒过来,跟她说这几句话。他大约是怕她做傻事,专门告诉她,他知道了他们的小娃娃,而且,无论如何,他想叫她活着;又或者“回光返照”,人之将死,全身的精气神聚拢至一时一处,让人能醒着跟亲人团聚,交代后事,了未了的心愿。
她盯着他灰败的脸,颤着手摸他的眉毛,黑漆漆,她又摸自己的,也是一条浓眉。她想,小娃娃大约也要遗传这样的眉毛,浓重的墨色,蜡笔小新。她想着,不知怎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尖尖的眼角不住地往下滴泪,哭多了,眼睛疼。刚还打算着要看他表现,再生一个,他怎么突然,两人明明还没说几句话……她总算明白“泣血”是怎么回事,一边哭,一边觉得精气神儿都往外泄,仿佛流的不是眼泪,是血。她伸手摸了下脸,递到眼前看,不是红的。可她就是觉得身上不知哪里一个大洞,汩汩往外冒血。
肚子里这块肉当药还医不了他嚒?她抓着他的手往小肚子上摸:“你能听见嚒?我不着急。”手贴着他的手揉一揉,“我们不着急,你再歇歇,晚点儿起来也行。等姑姑熬药,我突然想起来佟妃还喝过独参汤,今儿让姑姑也给你熬一碗。一会儿端来,你一定喝。”
他现在出的气儿多,进的气儿少,印堂发黑,身上的痘儿待发不发。她只穿着贴身衣裳从床上下来,光着脚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唤:“姑姑,早上的药煎了么?有没有膳?给万岁预备着。”
宝音应声从殿外开门进来,一眼看到皇后白胖的脚,踩在凉地上,顾不得别的:“娘娘,你更得多保重。”把皇后扶到床边,帮她穿衣裳,听皇后问:“姑姑,你看他好些了嚒?早上他还跟我说了几句话儿。孩子的事儿,他都知道了。”
宝音手上忙着,看了眼床上躺的皇帝,脸色灰白,双目紧闭,看不到进的气儿,只见出的气儿。说不上比昨夜好些没有,怎么看,都不像曾醒过的。于是疑惑地看了一眼皇后,皇后呆呆垂着头,自言自语:“要是他没跟我好,是不是就不是今时这情境下,遇这个劫?他当表舅舅挺好,或者当个好朋友也挺好。长得这么高大英俊,天天见面,只当是眼睛吃好吃的,别谈情,协议夫妻。是不是我没绷住,爱上他,反而害了他?”
宝音正给皇后梳头,听有人在窗外跺了跺脚,说:“不错,正是你害了他。”是苏墨尔的声音。昨夜在慈宁宫没见她,今儿她一早来了。皇后仍呆呆的,茫然看了眼宝音:“真是我害了他?”
过会儿听苏墨尔的声音在正殿响起:“皇后跟老奴去慈宁宫听旨。”
宝音仍淡定给皇后梳头,说:“娘娘,不能胡思乱想,万岁爷这症正是紧要处,他这儿,除了娘娘,再没别人能做主。太后是亲额娘,可她心思还要花在前朝和大清的皇位上,睿亲王府这儿顾不到也是有的。”宝音想了想,怕皇后犯糊涂,凑到皇后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娘娘的身子,可禁不住折腾,这趟慈宁宫,断断不能去。若肚儿怀的是个阿哥,就是嫡子,势必搅了太后前朝的安排,所以除非不得已,连胎也要瞒着。”紧要话说完,她重新恢复了语调,淡淡说,“这时候,娘娘得担得住事儿,不能自乱阵脚。早上万岁爷又醒过,见好了,药啊水啊手巾板儿都不能断,这边娘娘的责任大着。”
梳好头,宝音细细端详,说:“可惜,首饰都没带来,素淡了些。”伸手帮皇后抻了抻袍子,说,“等万岁爷好了,姑姑给你做衣裳,穿到(生)都好看那种。”宝音怕在苏墨尔面前露了痕迹,只用口型说了个“生”,安慰地揉了揉皇后的背。
谁家的娃娃谁疼,在宝音这儿,阿拉坦琪琪格永远最重要。福临是天子,是万乘之君,是阿拉坦琪琪格的夫君,他的生死固然重要,但是总不及阿拉坦琪琪格当紧,皇后平平安安,宝音就知足。
皇后站起身,深吸口气,三魂七魄归位,扶着宝音的手,婷婷袅袅走到外间。
苏墨尔刚要开口,皇后抬抬手,冷冷的声音说:“姑姑缓缓,早起忙到现在,容本宫吃口茶。”
皇后的架势把苏墨尔唬得愣住,只能在旁边悻悻站着看皇后端着盏轻轻撇了茶沫,嘟着樱唇饮了一口。撂了茶碗,她掏帕子印印唇。才笑意盈盈盯着自己。如此好整以暇,莫非早已被太医宣了死刑的皇帝有了起色?她忍不住往梢间儿望了一眼。再看皇后,穿着一身宫女的蓝布袍子,洗得发白了,细看还起球,破衣烂衫也掩不住的好颜色;另有威势,这个野孩子,前儿的事儿都忘了,皇后之位不知还能坐几天,仍这么拿腔拿架。也是觉得她后位不保,苏墨尔才以下犯上,刚隔着窗户接皇后的话茬。
可是一天不颁旨废后,一天阿拉坦琪琪格就仍是皇后,是皇后,奴才见她就要拜,苏墨尔想了想,不情不愿跪下去磕个头:“娘娘,太后宣娘娘去慈宁宫听旨。”
作者有话说:
今天仍旧不是甜甜的饼。可是,我们有男女互动(满满的求生欲)。
希望内容摘要能提示下章节酸酸的属性。
我是不是太在乎逻辑了唉,实在没法说服自己,男主从濒死一下就好了。
崽儿的药效都不够了,剧情真是流动的。
文上了个app榜单,我花了半小时终于从app里把这个榜单找出来了,叉腰,不容易。
第124章 壹贰肆
皇后面露戚容, 轻挪玉步,下座把苏墨尔扶起来,哑着声儿说:“姑姑, 万岁爷身上的症正厉害……这边儿缺人手,就本宫领着两个奴才。昨儿, 想给万岁爷敷个头,连淘手巾板的冷水都不凑手, 只能用没烧滚的井水。偏他身上有破溃, 本宫既怕他烧坏了,又怕水不干净误了他。”说着眼中垂下两滴泪,力不能胜般把手从苏墨尔身上收回来,又带着小姑娘的天真, 抽了抽鼻子。
转个身儿走两步, 怯生生叹口气:“本宫人小, 经过什么事儿。不过是守着他罢了。”突然想起来似的, 转回来,双手拽苏墨尔的袖子,“姑姑,您回去跟皇额娘说说,帮本宫求个恩典,再宽两日,等万岁爷身子好一点儿, 儿臣马上去慈宁宫领命……”
说着哀哀哭,掩着脸说:“姑姑,‘见喜’有多厉害, 您肯定知道;宗亲里, 万岁爷的弟弟, 宸妃所出的九阿哥就折在这上头,太医说万岁爷的症来势汹汹,本宫还能陪他多久?!”说完,上下摸两下,她已然身无长物,就连那颗大金刚钻也给了静妃;她想用金银贵宝换苏墨尔饶她两天,竟也没有。
只能抬眼睛用楚楚可怜的妙目盯着苏墨尔。那意思,皇帝没几日好捱了,她想陪着他。
苏墨尔冷笑一声,说:“娘娘太小瞧老奴,在宫里伺候了大半辈子,眼睛里还看得上什么?娘娘倒是对万岁爷情深,可惜,娘娘可知道万岁爷的症从何而起?”
“不知。”皇后擦了擦眼泪,重回座上坐下,看起来累极了,手肘支在桌上,捧着头。
“老奴昨儿在宫里查访这‘喜’从何而来,最后终于在西苑找着了。”苏墨尔看了一眼皇后,来前儿太后跟她商议,皇后若是知道这症从何而起,还能有脸面呆在皇帝旁边伺候,就由着她。皇帝的症,一日见分晓,已然回天乏力。只等龙归大海,就要皇后“殉葬”。真把皇后圈回永寿宫,以后动手反而诸多掣肘,人多眼杂,静妃又疯疯癫癫,自己嘴不严实,更管束不住下人。
“押阿桂去西苑的几个侍卫也都陆续出花倒了,老奴想起来去审阿桂。这小子,把‘痘疮’的引子浸在袍子上,进了慈宁宫就一直抖搂,所幸太后和老奴都种过痘,才逃过此劫。后来阿桂招认,他和娘娘也曾种了痘。他一心指望,害死皇帝,废黜娘娘,太后恩典娘娘出宫,他能跟娘娘双宿双飞。”这原是苏墨尔许给阿桂的,若是招出阿拉坦琪琪格的身世,皇后被废,太后就做主把废后赐给阿桂。
阿桂从小是亲王家的家生奴才,猫儿狗儿那么长大,一直在草原上跑马放羊,他哪儿知道就算皇后被废,也出不了皇城。他被宝音苦口婆心规劝了半年,一心盼着阿拉坦琪琪格在宫里平安。若不是苏墨尔把阿拉坦琪琪格的后半生都许给他,皇后身世的秘密,他一个字儿也不愿说,更舍不得说。他从小护着长大的阿拉坦琪琪格,在他心里就像是天上的星星,让他对不起她,他做不到;可是直到阿拉坦琪琪格去京城,他都没把她搂在怀里,这遗憾……每每想起来,就磨着他的心,压得他喘不上气来,好像这一辈子就此没着没落。
若是以后就能把她护在自己怀里,他犹豫。谁能像他一样了解阿拉坦琪琪格,谁又能有他对阿拉坦琪琪格好?那个三宫六院的皇帝,怎么能像他一样对阿拉坦琪琪格一心一意?所以他才做了傻事,把阿拉坦琪琪格的身世告诉了苏墨尔,又自己双保险,为了害死皇帝,穿了一件天花痘疮浸透的袍子。草原上流传着一句话,爱新觉罗氏,被天花诅咒的家族。
阿桂对皇后的心意,苏墨尔当然不会说,她只说:“若不是皇后,万岁爷何来此劫。”
金花听过,一颗心如煎如沸。福临这场早了八年的天花,竟真是为她!若不是她忤逆太后,屡次背了太后的旨意,太后何必大费周章派苏墨尔去科尔沁查她,也就没有阿桂这一段故事;不招阿桂进京,福临无从染上天花。
这几天,从阿桂现身,身世、圈禁、天花,一桩桩一件件,样样能把她震成齑粉。可早上宝音嘱咐她的话尤在耳,福临、娃娃,他们只有她,她不能露了痕迹。从知道福临染病,她心里已经麻了,现在再有大锤砸下来,不过木肤肤的,让人怕却不疼。
“姑姑,天花传到宫外了?”皇后抬头,懵懂地问苏墨尔。天花是绝症,一直到灭绝都无药可医。侥幸活下来的都靠自身免疫力,又或者染的不厉害的亚种。若是天花传出去,京城怕要变成死城了。
“娘娘还有心思管这些。”皇后全不在意阿桂这一记昏招,倒不全在苏墨尔意料之外。皇后一直行事乖张,所思所想大半异于常人,若不,她也不会理所当然要皇帝专房宠,更屡次逆太后的意,惹得太后恨得牙痒痒。可她一双哭得桃儿一样的眼睛,炯炯盯着自己,自身难保,还关心宫外,苏墨尔忍不住地说,“阿桂和那几个侍卫一直住在西苑,如今已经禁了出入,阿桂的袍子也拿去烧了。城里暂时太平。”
“福全和三阿哥呢?他们人儿小,免疫力还不健全,若是能在宫里隔绝外界接触,等一月,这波痘症过去再出来最好。”皇后仍是一脸关切。
“万岁爷起热度那晚,佟妃曾带着三阿哥去养心殿伺候。万岁爷爱子,抱着三阿哥逗了一阵子,三阿哥回去景仁宫就起了高热。如今,二阿哥可是皇帝唯一的儿子,现在太后处护着。”
皇后本来手撑着头歪着,听到二阿哥是皇帝唯一的儿子,一下直起身子,瞪着苏墨尔。看苏墨尔点点头,她知道,三阿哥殁了。怎么会?三阿哥要承继大统,擒鳌拜、平三藩、□□,三阿哥还有许多功绩没做。福全……皇后爱护他,因他是福临的孩子,更因孩子有什么错?生来就憨憨傻傻,眼珠儿都转得比旁人慢些,她生怕福全受欺负,所以格外多疼他。
若是福临有个三长两短,不足一岁的福全继位?以太后倚重蒙古,轻视汉臣汉民汉文化的做派,太后辅政,大清恐变第二个元朝。之前福临重用汉臣、弥合满汉畛域的那些努力,怕要全部蠲除。天下汉民都要受苦了。
这么想着,她重垂下头,手不由自主摸了摸肚子,说:“姑姑有人参嚒?给睿亲王府送一两来,本宫想给万岁试试独参汤。佟妃生三阿哥时,吃了管用。”眼泪“噗哒”滴在微微鼓的袍子上。
在苏墨尔看来,太医回天乏术,皇后也技穷了。皇帝得的是天花,吃什么独参汤,那不过是吊着命罢了。妇人生产时,也许吊着一口气,再一使劲就把孩子产下来了,天花这样的症,吃独参汤不过是熬一时的光景罢!罢罢罢!有皇帝一日,才有皇后,皇后这么拳拳,就给她吧。
于是说:“老奴回去复命,有人参,之后遣人送来,就让她在这儿伺候,也能搭把手。”
苏墨尔走了,宝音扶着皇后往里间走,小声说:“遣了人来,就是个耳目,娘娘可得事事当心。”
“姑姑,我省得。他……怎么样?”就他晨间的气若游丝,她怕她离开一会儿他有个好歹。刚起床那会儿,他一下厥过去,她吓得不敢探他的鼻息,多亏他一直发高热,她被他身子烘着,才知道他还活着。摸不着他就惦记。
“老样子。娘娘早上吃什么?”宝音怕她饿坏了,问一句。
“豆浆、油条、鸡蛋、牛乳,再加个蟹壳黄烧饼,若是有小米粥也想吃个米汤……”金花在床边坐下,转着眼睛想,画饼充饥。刚空着肚子吃了一盏茶,宝音问她吃什么,她回过味儿来,饿得头晕眼花。
“这些怕都没有。”宝音应一句。
“我也知道没有,有什么吃什么。姑姑快去,这儿我守着。”她伸手摸了摸福临头上的手巾板儿,旁边是一盆半结冰的水,“这是昨夜吴禄烧的水?他烧了多少?够用嚒?今儿有力气给他身上也擦一擦,降降热度。”
等宝音出去,金花凑到福临耳边:“你得赶紧起来,昨儿是为了我们娘俩,今儿不光是为了我们,还为了福全。那孩子当皇帝,不知得受多少欺负,后宫有太后,鳌拜还在前朝。而且,苏墨尔也怪异,我说声不去,她竟然就允了,不知皇额娘拟了个什么旨意,非去慈宁宫听。”
“本该三阿哥继位,现在三阿哥殁了,杨庶妃还没生,端贵人也不知怀的是男是女……为了这些孩子,你也得起来,遗腹子多难听。而且你不好奇嘛?怀胎十月,开盲盒看是男是女,长得像爹还是似妈。我肚儿里的日子浅就算了,杨庶妃的眼看就知道了,你得挺着。”
作者有话说:
有被浇灌到。
第125章 壹贰伍
日头又落下去一次。夜里金花困倦得不成, 可睡着了都是噩梦。福临昏过去时倏然失神的脸一次一次在梦里闪,吓得她一个猛子醒过来,桌上的灯晃得她眼睛睁不开, 眯着眼睛皱眉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等他的气息丝儿一样喷在手上,她才蜷在他身旁再浅浅眠一眠。
终于等到早上。她早早醒了, 在晨光里直勾勾瞪着他,希冀他就像昨日一样, 突然醒了, 用他微微哑的好听的声音同她说话。他眼皮略动动她先发觉了,凑到跟前目不转睛盯着他。脸上的痘儿,像是比昨日饱满些,透皮儿里汪着一股水儿, 密密叠了一脸。她蜷在被窝儿里, 只把一张小脸儿露在他面前, 就跟他醒着一样, 对他小声说:“现在可真丑。听说天花的痘儿发起来比没发起来好,眼瞅着比昨天发了。”揉捏着他的耳垂儿,“我只喜欢长得好看的,非要个儿高,脸俊,声音磁,性子真。可你现在这样, 我将将能受着罢!你再挺挺,等痘儿瘪了,就该退烧了。”
他寂寂无声, 她两日跟他说了许多话, 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在能捏着鼻子灌药, 太医的药、金花胡思乱想出来的枸杞、人参,流水似的。她从来不承认,她只身体力行死马当活马医,正路子治不得的症,盼着剑走偏锋能有点效。
苏墨尔派来的小宫女叫乌斯,捧着一斤人参跪在床边儿时,正碰上皇后带着宝音给皇帝灌药。乌斯是慈宁宫粗使的小宫女,年纪小,人倔,苏墨尔前次回科尔沁,见她跟一群半大小子摔跤,摔得满脸泥,咬着牙不认输,忍不住佩服她堕在泥里却有志气,于是问:“你是谁家的?跟我去京城愿意吗?”回去宫里,教好了,以后是得力的奴才。
小姑娘一插腰,说:“我是我家的,只要能吃饱,去哪儿都行。”
后来苏墨尔一打听,是亲王家的奴才,爹妈亡故了,现在科尔沁无亲无故。于是要了阿桂,又就手要了她,一起带回京。
洗蜕干净,换了衣裳,是个红脸膛的灵透孩子。可惜性子野,手粗,只能在慈宁宫当个粗使的小宫女。苏墨尔想着,等大大,出落好了,送到哪宫主子前都是把掌事的好手,干脆,不认输,还忠心。
如今宫里闹天花,慈宁宫也缺人手,一拨人“出花”倒了,一拨人调去跟孔四贞和福全封在慈宁花园里。太后身边短不了人伺候,要再送个人到帝后面前盯着,竟腾不出人来。苏墨尔正站在殿前盘算,一眼看见廊下,乌斯怀里抱着个扫帚,捏着个奶饽饽要咬。十一月,将落雪了,她缩着脖子,专心致志盯着手里的奶饽饽,细长的单眼皮儿瞪出双眼皮儿的褶儿,一双手冻得萝卜似的,咯吱窝里还夹着个扫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