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的预感升起,左思嘉已经开始烦躁了,重复已经说过一次的话,咬字更重,语速更慢:“怎么了?”
几分钟后,对方双手拎起的衬衫上,漆黑的墨水宛如铁画银钩,在上面留下永久的痕迹。
左思嘉站在原地不动,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这件衬衫。
这件衬衫就算了。
反正也是打折村买的。
但是,干洗店店员还把另一件东西放到了柜台上。
那是一只口袋钢笔,国外比较有名的品牌,甚至是定制了自己名字的那一款,笔尾还挂了小的金属装饰品。左思嘉接过来,在上面看到一个名字。
伊九伊。
“‘伊九伊’,”他读出那个名字,逐字逐句,又念了一遍,“伊九伊。”
在音乐厅时,初次见面的女人借了笔给他。他却忘了归还。
钢笔笔尖都弯了。回去路上他搜了一下,官网上,这支笔的价格不算贵得离谱,但绝对不便宜。这几千块的血是出定了,干洗店会赔偿,问题是,这是定制款的事彰明昭著。他还得去预约。不但如此,钢笔笔帽上的小吊坠也是单独买的装饰,形状是两条非常非常小的银鱼。
左思嘉回到家,用电脑到官网下单。同一品牌还有其他东西。冬妈在问他要不要吃宵夜,他说:“不要。”
才过几秒,还是叫住冬妈:“你是不是快生日了?买个礼物送你。”
冬妈马上又嚷嚷开了,同时把一大杯枸杞茶递过去:“你又浪费钱!上次买那什么丝巾,我都没系过!你来钱又不容易,省着点讨老婆好吧!这么大个人了,每天不知道在干什么,以前还弹琴,现在连琴都不弹了。跟个二流子一样……”
“嗯嗯。对对对。”左思嘉懒得反驳,缩在沙发里,安心当废人。他接过枸杞茶,放到扶手上。
冬妈却绕到他背后,伸长脖子,看起了他电脑上的订单界面:“这啥?你要买给我?”
“不是。给别人的。”
冬妈眼睛瞪得像铜铃,凑在左思嘉后面,像是在演《闪灵》的杰克?尼科尔森:“女的?”
“……”
左思嘉把电脑盖上,回过头去,就看到冬妈已经拿着电话走远了。冬妈边走边冲手机那头说:“喂?哎,是我。对,您不是要我关心着思嘉吗?他今天啊,给女孩子买礼物呢……”
“别什么都跟我舅舅说。”他朝她的背影喊。
冬妈砰的一声关上门。
左思嘉无话可说,懒得理睬,继续下单,用卡支付。
事情有必要让当事人知道,他想联系一下伊九伊,但确实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于是他发了个消息给达斐瑶,问她能不能分享一下。
没有工作,又不上课的时候,达斐瑶经常是昼夜颠倒的。
左思嘉无所事事地等了一会儿,又拿起那支坏掉的笔。
伊九伊,伊九伊。
笔帽上的挂坠很短,不会影响使用,非常精巧。他拿在手里,转来转去。灯光落在金属上,映照开来,亮晶晶的。
其中一条银质的小鱼底下写着一串数字,是年月日,看起来像生日。
和他年纪差不多。生日离情人节很近。这样看来,这挂坠就是星座的意思。她是双鱼座。
短时间内,他得知了很多关于这个叫伊九伊的人的消息。
回想起她,左思嘉脑内最清晰的居然是舒曼,旧货梯放了这支曲子的黑胶。《梦幻曲》是热恋中舒曼写给克拉拉的曲子之一。那是饱含爱意的音乐。
手机响了一声,他拿起来,看到头像是自己艺术照的达斐瑶推来名片。
添加好友。
收到申请。
伊九伊没有第一时间看到。当时是晚餐时间,她和黎赣波去吃晚餐。黎赣波特意订了座位,那是一家高档法国餐厅,因为他们最初确定关系时一起吃的是法国菜。
晚餐非常精致,刀叉冰冰凉凉,旁边的顾客都是名流,其中甚至还有最近在电视台上频频露脸的艺人。主厨在冷冰冰的玻璃后工作,忙到连抬头打个招呼的机会都没有。
伊九伊知道,黎赣波确实有一些烦人的地方,但他心眼异常的少,很多时候心思很好看透。作为朋友,她不讨厌他。
这天晚上,他开了一瓶和她同一年出生的红酒。酒很不错,即便是她也得承认。两个人都很放松,也就多喝了一些。不至于醉,可话变多了。
伊九伊说:“我觉得自己要求也不高,值得信赖,时时刻刻、全心全意地关照我,能和我长长久久地相爱就好。但是,一直不太顺利。明明一开始都挺好的。”
黎赣波说:“这要求已经很高了。你自己能做到吗?”
“这个……会做不到吗?”伊九伊拿着高脚杯,笑容微微收了,有些不明白似的,“只是因为你们太自恋了,所以才不行。”
“好吧。可是……还是有点理想化。现实一点吧。”黎赣波知道她的个性——在伊九伊的恋爱史中,有的迫切想要结婚生子,于是被她质疑,认为“这只是繁衍癌而已”;有人因家室感到自卑,也让她不快,觉得“你的自尊心胜过对我的爱吗”。
伊九伊忍不住笑,低下头说:“这怎么就理想化了呢……”
黎赣波有和伊九伊复合的想法,但看气氛,今天不太合适。能共进晚餐已经是重大突破,他也没再急于一时。
他叫来侍者买单,虽然想专程感谢主厨,但后厨太忙,对方只派侍者来匆匆道了个谢。餐厅建筑是工业风。他们下楼,楼梯有些长,吊灯突然闪了两下,然后就灭了。
侍者马上出现在了楼下,道歉说:“对不起,灯有点老旧,可能是坏了。”
店长也及时从办公室里出来,跟他们好声好气地解释:“日用品嘛,总是会坏的。两位可否登记一下,下次我给您打折。”
伊九伊仰着头,眼睁睁看着灯光熄灭,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冥冥之中,她想,爱情,一种日用品。和其他东西没什么两样。总是会坏的。
黎赣波不高兴,走在前面,踏阶梯的脚步越发重。借着楼上微弱的光,伊九伊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想起某天的另一个人。
“真是的。搞餐饮业的,连个灯都不能准备好。就没有备用电源吗?”黎赣波发着牢骚,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去。他换了语气,问伊九伊说,“怎么?看得清吗?”
“嗯,”伊九伊微笑,“没事。”
来到楼下,黎赣波打电话叫人开车过来。伊九伊站在原地,拿着外套,静静地等待着。
手机响了一下,她拿出来,按了几下,添加了一个新的联系人。
用户名叫1155665的人给她发了第一条消息:“你好,我是左思嘉。你上次借我的东西被弄坏了,我会赔偿给你。”
伊九伊的笔是自己买的。当时需要,就顺手买了一件。她喜欢精致,顺手又挑了一条以前读书时买的吊坠出来,拼在一起用。在她看来,弄坏或者丢了也没什么。但是,她却回复左思嘉说:“好的。”
然后还补充几句催促:“坏成什么样了?”“我想要回我的东西。”“麻烦你了。”
左思嘉给她发了照片。
那支钢笔的遗体其实很干净,连挂坠链都没断裂,就算死,也是白雪公主的死态。他说:“我不小心拿去干洗了。对不起。”
“干洗?”伊九伊打字问他说,“你的衣服没事吧?”
发现对方竟然抽空关心自己的衣服,左思嘉顿了顿,回复说:“没事。”
他告诉了她缘由,也交代了之后的打算,最后,左思嘉觉得对方毕竟相当于自己的债主,为了表现诚意,又还发了自己国内的手机号码过去。
没有想到,伊九伊直接打了过来。
刚刚在晚餐时喝了不少酒,身体轻飘飘的,心也砰砰直跳,伊九伊站在黑黢黢的路边,抬起手来,用冰冰凉凉的手背贴住脸。两颊热乎乎的。她忍不住翕拢双眼,嘴角上扬,虽然头脑还是清醒的,但能感受到醉意。
她说:“请问是左思嘉老师吗?”
他在沙发上呆滞了一阵,有点无措,站起身来,然后才接通,尴尬地回答:“是的。我是。”
沉默了几秒,他也像脑子短路了似的,其实,左思嘉不喜欢一对一打电话,尤其是没有主题那种,他会尴尬:“你是伊九伊老师?”
“对。”她喝了酒,比平时开朗很多,也爱笑,声音轻轻的,发出“呵呵”的笑声,有点娇气的感觉。
左思嘉感觉不对劲,拿开手机,疑惑了一下。他说:“弄坏了你的东西,对不起。伊老师是在忙吗?”
“没有没有。”伊九伊很直率,稍微提了提精神,“刚刚吃了饭。”今天晚上,白葡萄酒和红酒的味道实在很好。
他说:“我好像道歉太多次。”
她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喜欢这句话。”后半句,她是小小声说的。她喜欢别人跟她道歉。
一来一回,伊九伊跟他不冷不热地客套了几句,黎赣波的车回来了。他坐在副驾驶座上,驾驶座上是他一个助理。以前他们还在谈恋爱时,伊九伊也见过的人。这家餐厅门口停了好几辆车,开过来比较难,他们就把车临时停下,黎赣波跳下车,小跑着朝她奔来。
伊九伊跟电话那头说:“那我先挂了。等东西到了,你再联系我吧。”
左思嘉也说:“好的。”
她把电话挂断,冲黎赣波微笑。他套着一件无袖夹克羽绒服,戴眼镜,抹过发胶的头发被夜风吹散,并不是毛头小伙的年纪了,这样小跑,格外好玩,甚至有点可爱。伊九伊憋不住笑。
黎赣波跑过来,气喘吁吁。其实平时有去健身房,但刚吃了饭,加上工作很辛苦,今晚太累了。他平复呼吸对她说:“走吧。”伊九伊这才点点头,和他并肩往前走。
走在路上,黎赣波问她:“你刚才和谁打电话了吗?”
“嗯。”伊九伊双手背到身后。今天,她穿了一条棉质的灰裙子,上身是紧身的针织衣,整个人看起来,有种低调的俏皮。
“是男的?”
“嗯。”
其实,黎赣波看到她笑了。他很想打探,但又不愿意太直白,先凭着习惯说:“是工作上的人?还是别的?假如要是没有做好决定,就不要立刻开启新的感情了。”
伊九伊不说话,也没有刚才放松了。
她加快脚步上前,先坐上车。
本来黎赣波是想跟她一起坐后座的,但她先发制人,坐到副驾驶座上,导致他就只能一个人坐了。伊九伊系好安全带,又和旁边驾驶座上开车的助理打招呼。
车开出一段路,黎赣波缓和语气,换了说话的方式:“是你感兴趣的人?”
“嗯……”伊九伊不记仇,至少不记小仇。她从座位中间的缝隙侧过脸,“是的。”
黎赣波安静了一会儿,问:“……为什么?”
但伊九伊没回答,反而先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有兴趣?”
黎赣波说:“你不会跟你不感兴趣的人联系。”
“哦……”伊九伊若有所思,把身体扳回副驾驶座上。她靠着座椅后背,微微仰着头。
于是,黎赣波又问了一次:“他哪里让你感兴趣了?”为了藏住自己的本意和情绪,为了让他的提问显得单纯点,他还绕了话题:“我记得你那时候说,和我是因为我做三国的节目,因为我喜欢荀彧。”
“啊,那个啊。”伊九伊从后视镜里露出眼睛,看着他,没头没尾地说,“有时候,我觉得很多人……很多男人,也有女人,他们不需要那些精神性的东西。他们觉得爱不重要,也不爱,不会有那些复杂的感情。”
黎赣波从镜子里看她,只觉得她很美。只要顿悟一次伊九伊,之后就像开窍似的,总会觉得她美:“……是你太感性了吧。”
伊九伊仰着头,悄悄往下放座椅,躺着很舒服,喝醉的感觉也很舒服。她任由话语从心直接流到嘴边,不刻意组织语言,也不过大脑:“可能是吧。
“有一次,我去参加一场婚礼,遇到了新娘的前男友。他看起来爱他前女友,不是自我感动,也不是自尊心作祟。可能我误会了,但我很少有这种感觉。”
车把伊九伊送回家,她和助理女士道别,也冲黎赣波挥了挥手。
黎赣波坐在车上,仿佛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临时下车,追上来问:“九伊。”
她回过头:“怎么了?”
黎赣波说:“我有时候会想,以前你喜欢我哪里呢?是因为我成熟吗?”
伊九伊半开玩笑地说:“我最讨厌大叔了,我不喜欢叔叔的。成熟的人总是管这管那,很讨厌。”
“那你喜欢我哪里?”
就是这种地方吧,有时候很较真,所以可爱。但是,伊九伊故意不说。说了就要延续旧情吧?点燃一些没必要的希望。她很清楚,也不想这样。因此沉默了。
黎赣波等不到答案,只好放弃,转而问:“那你现在还喜欢吗?”
伊九伊看着他,表情和眼神都变得非常抱歉。他可能知道答案了。她摇头,他不由自主也摇头。伊九伊说:“晚安。”
他没有大受打击,因为还没相信,黎赣波说:“九伊,我知道你的心很乱,你需要再整理一下。会好的,不着急。晚安。”
她的心井井有条,酒也全醒了,回到家,推开阳台的门,再关上,把猫隔离在屋内。
女人立在阳台上,厚厚的夜色下,世界晦暗,城市里栖息着沉默的怪物。到处都是孤独,寂寞哪里都是。她低着头,不说话,像把脑袋藏在翅膀边睡觉的鸟。过了好久,又起来,伊九伊转过身,在喵喵的叫声里回温暖的房间去。
一个周末,由外公的律师朋友牵线,伊九伊要和那两个受资助的艺术生吃饭。
实际上,伊九伊的外公资助的远远不止这些。打从二十年前起,老人家就专门设立了一个书画艺术助学金,专门给一些书画艺术类的高中生,同时还鼓励各个中学创办书画社团。
这次两个孩子算缘分,都是伊九伊外公祖籍所在地的本地人,一男一女,男生学音乐,女生学国画。本来伊九伊的外公只资助学画那个,可开始那一年,男生的父亲因见义勇为,下河救人牺牲了。他家本来就贫困。
外公不差钱,一挥手,决定把他一起资助了。
伊九伊跟他们约在一家徽菜馆。只是走个过场,她也没多准备,之后还约了工作。
这种场合,她不大喜欢。就算她心里不这么想,终究还是给钱和被给钱的关系,人家怎么可能舒服?她自己也难受。但是,老一辈人有他们的想法,又固执,很难拗。
外公寄来了礼盒和他写的字,让她帮忙转交给他们。
被资助的男生戴了一副眼镜,一来就笑容满面,很外向的样子,好像早就听说过她:“您就是伊老爷子的外孙女吧?我叫吕文卿,是钢琴专业的。”
被资助的女孩子就内向多了,整场饭局都没多说话。
伊九伊就象征性问问他们学什么,平时上什么课,过得怎么样。
吕文卿能言善辩,说了很多他在学校的事迹,才大二年级,他已经加入了学生会和学校的乐团,给哪位学姐学长弹过伴奏,全套听下来,完全能感受到他校园生活的多姿多彩。
女生那边就文静多了,但也还是郑重其事,放下筷子说:“上课挺开心的。有很多厉害的老师。”
不管他们说什么,伊九伊都听得很耐心,露出入神的表情,说:“那就好。学校生活很珍贵,开心就好。”
饭局解散了,伊九伊拿了外套,穿好了,准备出去。吕文卿急忙走过来,两手握着手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个,伊姐姐,不知道能不能加个微信啊?”
“可以啊。”伊九伊拿出手机,顺便也叫学国画的女生,“你也加一下吧。”
学国画的女生明显屏蔽了伊九伊,不让她看自己的朋友圈。吕文卿的朋友圈倒是开放,都是一些他校园生活和音乐生涯的剪影。
吃完饭以后,所有都出了包厢。两个大学生站在门外,等被簇拥的伊九伊走出去。外公的律师带了司机,已经开到餐厅门口。关于资助的事,就此就告一段落了。
他们下楼,一路说着话。伊九伊很久没回过家了,律师在跟她谈她外公的身体情况。律师是个身材矮小、微胖的男性,更衬得她身材纤细。别人帮忙打开车门,伊九伊已经坐上去。吕文卿加快脚步,追上前来,和律师说“就一分钟”,然后凑到车门外。
伊九伊在看一本书,她穿得裙子,皮鞋露出脚背,漂亮的脚腕像工艺品。见吕文卿扒着门,她抬起头,不热情,也不冷漠,淡淡看向他。
吕文卿说:“有件学习上的事,我想请伊爷爷帮个忙。但他今天没来……”
伊九伊想了想,伸出手,拍拍司机的座椅靠背:“送一下他吧。”她问吕文卿:“你去哪里?搭个便车。”
绝佳的机会找上门,外孙女真好说话,吕文卿暗自庆幸,恭敬不如从命,立刻坐了上去。
她还想连女生也一起送,反正开车方便。但是,学国画的女生却连连摆手,用力过猛地笑着,说是约了朋友。伊九伊知道八成是借口,没坚持,每个人有自己的行事风格,资助不是欠债,自己舒服最重要。
车子开动了。
“是我的专业……”吕文卿难为情地探出身子,很认真地说,“我现在在申请国外的学校,准备去留学。以后,我还是想试着走走演出的路子。想问一问,伊爷爷有没有能稍微帮我介绍看看的。当然,我也请了学校的人帮忙。”
伊九伊说:“我知道了。我帮你关注看看。”
“啊!这怎么好意思!”吕文卿下意识想站起来,但忘了自己在车里,头不小心撞到车顶,闹了个小笑话,“谢谢伊姐姐。”
光是下里集团的工作中,伊九伊也接触过各行各业的人,积攒了一些人脉。
车停到公交站,把吕文卿放下。吕文卿一直道谢,礼仪做得很周到,站在路边,直到车开走都没离开。伊九伊坐在车上,继续看书。司机说:“老先生要照顾的小朋友,其实伊小姐不用帮忙吧?”
“我也没打包票。就算认识这样的人,也就推一下,最后还是看他自己。”伊九伊很谦虚,也很实际。
司机为律师工作,和律师一样,经常来往伊九伊家,所以不是陌生人。司机伯伯关心说:“在看什么书呢?不会晕车吗?”
伊九伊笑了,把书立起来,露出一本《残雪作品精选》的书封。
她在路上接了一个电话。看到来电人,伊九伊觉得稀奇。放在平时,不是特殊情况,何嗣音基本不会打给她。因此,她当下就想,是何擒云何老师出什么事了吗?
一接通,倒是没出乎她所料。何嗣音的语气难得这么急促——伊九伊对他的印象一直是个沉稳乐观的小胖子。何嗣音的声音听起来刚刚跑过,态度冷静,可气喘吁吁:“爸爸在浴室摔了一跤,我们叫救护车,到医院来了。他在手术。心跳跳得特别快,详细情况还不清楚。你在公司吗?”
伊九伊很镇定,主动说:“我现在过去吧。你把医院和具体位置告诉我。”
挂断电话,司机问:“出事了?要过去吗?”
伊九伊说:“还是先回家。”他们是坐救护车去的,肯定需要车。
她回到家,开了自己的车。然后又忙起来。
翻新过的医院相当明亮,因为很大,所以有点像迷宫。伊九伊穿过门诊,到住院部。她去的时候,何擒云已经做完了手术。医院床位紧张,但他还是比较有人脉,找找关系,弄到了地方休息。
伊九伊从走廊通过,正遇上何嗣音和夏郁青这对新婚夫妇在门口站着。他们刚度蜜月回来,不知道怎么的,没待满三十天就回来了。现在看来,回来赶早不如赶巧。要不是他们在家,何擒云倒在厨房都没人发现。
伊九伊问:“怎么样了?”
“现在还好。医生说了,”何嗣音迎到她身边,跟她说,“还是心脏的问题。”
前几年,何擒云的心脏就出过一次毛病。当时休养了一段时间,好多了。年纪大了,肯定是要一直吃药的。没有想到,今天他去厨房煮鲫鱼汤,突然又犯了。
伊九伊说:“我回去取一下住院的东西。”
何嗣音觉得一个女性搬东西太难:“我跟你一起吧。”
“你要么还是守在这?万一老师突然醒了,或者有什么事呢。”
夏郁青说:“还是我去帮忙吧。”
夏郁青和伊九伊一起下了楼。到地下停车场,走过去时,伊九伊先打开后备箱,把堆放在里面的打印件往里摞,为等会儿腾出空间来。
她坐上车,跟夏郁青一起回何老师家。
上次住过院,东西都买齐了。这里不是自己家,可伊九伊很熟悉,反倒是新媳妇夏郁青还陌生。不过,她也没闲着,主动分担东西,先放到车上去。两个人合作,该带的都带了,最后一起坐上车。
等她们回医院,何老师还没醒。
何嗣音站起身,谢谢了伊九伊的帮忙。他要去联系一下护工,劳烦她和夏郁青帮忙顶个班。反正只用坐在病床边,不碍事,伊九伊就答应了。
病房里,只有她和夏郁青醒着,她们俩独处,能聊的话题不多。
夏郁青掏了好几次手机,解锁,又锁上,完全没意义的举动,纯粹打发时间。智能手机的快速浏览界面里,相册中的年度回顾尤其显眼。一张几年前的旧照被推送出来。
伊九伊是偶然看到的。
左思嘉和夏郁青的合影。
相片里,夏郁青还有刘海,像是突然发现被拍,有点害羞。左思嘉在她旁边,也是一样的没防备,大概在什么重要场合,穿的是西装,打扮华丽,表情轻佻,像一个养尊处优的王子,笑着看向镜头。
夏郁青马上锁屏,但也清楚被看到了。她看向伊九伊,伊九伊也望着她。几秒后,两个人不约而同,扑哧一声笑出来。
之前的气氛油然化解。
夏郁青笑着说:“都是以前拍的了。我没清i cloud。”
伊九伊回答:“嗯。”
夏郁青说:“我不是故意不删的。只是……我们之间很复杂。”
伊九伊还是说:“嗯。”
头皮发麻,后颈像被蜜蜂扎过似的,密密麻麻的难受,夏郁青忍不住伸手去挠。她点开相册,光明正大翻看旧照片,甚至还主动伸向伊九伊那边,有点自我澄清,显示自己不在乎的意思。
不过,这固然很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伊九伊并不积极,也没有完全排斥。她侧过脸,垂下目光,静静地浏览。
这些都是两年前的照片。经过达斐瑶介绍,后来又加了左思嘉的好友,伊九伊已经看过他的照片。但是,现在这些依旧令人耳目一新。
那时候,夏郁青和左思嘉的关系是“友情以上恋人未满”和正式交往的男女朋友。从她的镜头中能看出温存的情愫。
她拍摄的左思嘉有贴近生活的一面,也有不真实的部分。他穿着燕尾服,做过发型的——可能是什么典礼?也有他戴着墨镜,在摆着鸡尾酒杯的吧台前放声大笑的——伊九伊看着这一张,结合那些在攀崖时拍的照片,她想,这个人喜欢生活。
蕾拉?斯利玛尼在《食人魔花园》里写:“这家伙喜欢生活。他有着巫师般的白牙,耽于淫乐的眼神。”而她想到的是,他长着巫师一样浅色的眼珠,还有享受嬉乐的目光。
或许,正因如此,他才能完成投入真情,爱某个人这件事。
夏郁青并不知道伊九伊在想什么。她收起手机,长叹一口气。关于这个人,她已经有了太多思考。不能说出口的感想是秘密,秘密积攒成压力。
安静了一会儿,伊九伊突然回头看着她:“我们聊聊天,好不好?”
天黑了,回到家时,伊九伊已经吃过晚饭。
她洗了澡,坐在床上休息。猫跳到她身边,绕来绕去,想要她陪它们玩。伊九伊被逗笑了,把小猪抱起来。
她打开宠物App,发了一张弗兰克的照片,然后随便刷一刷。
伊九伊偶然翻到一条帖子,点进去,楼主是女性,内容大致是说一位异性对她的追求方式很老套:“少在这里随地大小爹,女生是不会因为你懂得多就对你刮目相看的好吗?只会觉得你多管闲事!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再说了,我也没low到网恋!请你自重!”
第一个跟帖的人和她用情侣昵称,大概是上文所述的男友,发的内容是:“亲亲抱抱宝宝,别理那些整天就知道敲键盘的屌丝男。我们家猫猫就是不用关窗养呢!”他还at出了主楼所指的用户。
然后,伊九伊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id。
“看不上你这样的”评论主楼:“看我id,希望对你治疗自恋型人格障碍有帮助^_^”
帖子是今天才发的,这条回复显示几分钟前。伊九伊又刷新了一下。新评论出现了。
“看不上你这样的”单独回复楼主的男朋友:“不虐猫没人管你们。你最好把个人信息隐私权限关一下,关联到你其他软件了,在**省**县融媒体中心工作的顾**先生。这是有编制的吧?我们屌丝都是会直接打电话到单位举报你的。你多小心。”
伊九伊被逗笑了,手指滑动,反复刷新几次。果不其然,很快帖子就消失了,显示是楼主自己删除的。
她退出去,收到新提醒,是“看不上你这样的”点赞了刚刚她发的猫图。他的头像没变,还是之前那只牛奶猫。伊九伊原本不在意,准备关掉,忽然间想到什么。
她打开微信,点开左思嘉的头像。之前她就觉得似曾相识。虽然牛奶猫都是黑白两色的猫,纹路相似的也有,可是,这只很特别。
伊九伊来回对照,反复比较,恍然发现,这个人是左思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