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的电话挂断,伊九伊开了口:“老师,你翻一下前面的凹槽。”
何擒云本来还在说今年是谁谁诞辰多少周年,突然被打断,临时哼了两声,按照她说的去翻东西。
那里有一个信封,掏出来是书面的辞呈。
她现在的工作跟他关联很深,出于礼貌,她也会先跟他说的。何擒云看到以后很惊讶,之后有点感慨,问她说:“之后干什么,去哪里,你都考虑好了?”
“差不多吧。”她说得很保守。
“不留在这里了?”
伊九伊回答:“打算休息一阵子。”
何擒云闷闷地叹了一口气,看不出来高兴不高兴,最后也只说:“我到时候做庄,还是给你组个局,把学校的人、下里的人都请过来吃个饭。告别一下。这样才礼貌。”
她忍不住笑了,轻声说:“又不是死了。”
好像事情就这么简单,她说了,老头接受了。就这么完事——当然是不可能的。
车里安安静静的,何擒云好像缓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问:“真要走啊?”
“嗯。”她打了转向灯,像秒表跳动一样的响声在车里回荡。
何擒云换了个坐姿:“是因为上次那个事情?”
伊九伊想,不能说不是,但也不算完全是。于是,她只是说:“我很早就觉得太辛苦了。而且,可能这也不是我想要的工作。”
何擒云又从旁边看了她一阵子,到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到公司以后,伊九伊先进了办公区。
有两个同事正在说什么,看她进来,虽然没有突然噤声,脸上也还挂着笑,但都不约而同盯着伊九伊看,也不打招呼,就这样搅拌着杯子走开了。
伊九伊还有事要忙,没有多在意。
在她的日程里,一天要开四次会,全都是不同的项目,干自己活的时间少之又少,只能加班。倒不是公司每个人都这样,纯粹是因为她参与的太多。起初是同事走了,叫她去顶个班,久而久之就变成都给她干。
她也不是没想过要去沟通。
上头主管是个中年男性,伊九伊自己找他也好,委托侯诗之类的人帮忙传个话也好,都被轻飘飘打哈哈过去了。
除此之外,她还得接受与绑定的何擒云的人物。
她开始讨厌老师了,这份工作已经到了极限,和上一个男友也分了手,现在的生活衣食无忧。因为这些原因,伊九伊很早就开始考虑辞职,慎重地斟酌了这么久,终于提上了议程。
关于何擒云作品研讨会的准备会议开完,在下一场会议的间隙里,伊九伊跟主管提了辞职。
主管一副完全没想到的样子,犹豫了好一阵说:“我们之后找个机会再聊聊。”
伊九伊马上打断他:“就现在吧。”
“可是……”
伊九伊看了一眼手机:“下一个作者老师堵车了,应该要晚半个小时,我们先聊。”
她有备而来,主管不是她的对手。两人进了单独办公室,正儿八经谈起条件。主管想挽留:“再待个一年怎么样?”
伊九伊说:“我想三十天以后走。”
主管说:“别这样。半年,半年行吧?五个月也行!总要等这套书编完。你看,何老师也参与了啊。”
伊九伊想了一下,房子还有一段时间到期,她也喜欢项目有头有尾:“三个月。”
“好吧好吧。”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伊九伊走出去,波澜不惊,先找了个理由不开之后的会,然后回到工位上,静悄悄地移动和点击着鼠标,轻轻地敲键盘。
她要把自己的工作交接给不同的同事。
伊九伊正思考着,背后就传来实习生的声音:“九伊姐。”
小金还是在校大学生,申请了过来实习,这段时间都是伊九伊带她。她准备三个月后再走,到时候小金应该也要回学校了,刚刚好。
“小金,”伊九伊站起来,拿了零钱包,笑着向她伸出手,“你要不要喝咖啡?”
小金很喜欢这个带自己的“师父”,觉得伊九伊又漂亮又温柔,被这样问,马上笑盈盈地拉住她。
两个人一起到公司楼下买咖啡。小金问了本来刚才想问的事:“九伊姐,你真的要走了?”
伊九伊说:“不过那是之后的事情了,你不用担心。”说完以后,她才回头冲她笑了一下。
小金接过咖啡,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伊九伊没注意,还在往前走。小金突然说:“九伊姐,你是不是很伤心啊?”
伊九伊说:“嗯?”
小金说:“再找一个就行了。你条件这么好,没必要在他这样的树上吊死。”
伊九伊放慢脚步,回过头,讪讪地笑:“什么?你说的是什么树啊?”
小金的表情很严肃,然后一板一眼地说:“我是说……就是……何老师儿子。九伊姐,你根本没必要理他这样的人。”
伊九伊确认说:“你的意思是……我和何老师的儿子有男女关系吗?”
“难道不是吗?”
婚礼的风波只是小范围,而且风风火火,猝不及防开始,很快就结束了。有的人参加了那场聚会,但并没有当场见证,靠自己的成见、无聊和恶毒去拼凑真相。
传闻这东西,能产生和流传,不一定是因为事情多么有根据,而是因为流言的当事人受到关注。
伊九伊笑出声来:“怎么可能呀?”
何擒云的儿子叫何嗣音。她和他勉强有个联系方式,从没私聊过,见面都客客气气。顶多何嗣音寄年货给亲爹,偶尔捎点给她,也只是帮忙料理父亲事务的谢礼。
伊九伊也不责怪小金怎么什么都信,只委托她:“这事太尴尬了。以后听到,你帮我澄清一下。”
小金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提前下了班,伊九伊朝回家的反方向开。手机蓝牙连上车载音响,她拨号给达斐瑶。刚接通,伊九伊就问:“你在哪呢?我下班了。”
达斐瑶很意外:“你真的陪我去‘踩点’啊?”
今年下半年,达斐瑶有个演出,会要和几个青年古典音乐家一起,跟国内比较有名的乐团合作。演奏者自不用提,从主办的音乐品牌到合作的海外公司,全都是一流团队。
前几天她顺口跟伊九伊汇报了日程,说今天会要去看场地。场馆其实不陌生,是她中学时也参加比赛、演出过的地方。但是,这是她回国以来第一次亮相,难免紧张。
伊九伊提议:“我去陪你吧?”达斐瑶只当她说笑。毕竟成年人了,工作都是很忙的。
伊九伊开车到了附近的停车场,下车步行过去。达斐瑶今天打扮得很美,化了妆,露出饱满的额头,有种强势霸道的风格。用她的话说,这是她的“战斗形态”。
两个人进了门。
场馆正在布置中,有穿着工作服的人进进出出。伊九伊看到了门口的宣传海报,上面画着象征青春的彩虹,是有学生交响乐团要来这里演奏。
工人在搬事先寄过来的乐器。伊九伊和达斐瑶相视一笑。
达斐瑶也是干这行的,理解这些工作的重要性,主动问伊九伊:“我们去坐后面的老电梯吧?”
她们绕到后面去乘电梯。
这间音乐厅有些年头了,虽然一直在翻新,但也保留了一些“历史古董”。比如这架旧货梯。开关门很慢,上下移动慢,里面贴着陈旧的墙纸,上面有不少划痕和像草稿一样乱涂乱画的音符。
现在已经有了新货梯,这里也不再用来运东西了。有人就在货梯里放了一张高脚桌和一台黑胶唱机。达斐瑶忍不住笑了,低下头,挑了一张舒曼。
她小心翼翼,夹着唱片边缘,把它放到唱盘上,转动,然后轻轻地放下唱臂。
音乐声中,另一个人进来了。
达斐瑶抬起头,看到他时一怔,单手掩住嘴巴,灿烂地笑起来:“好久不见。”
左思嘉穿了一件灰蒙蒙的衬衫,袖口挽起,拿着透明的文件夹,朝她干脆地颔首:“下午好。”
舒曼的《梦幻曲》中,电梯门极为缓慢地关上,笨重地开始了移动。
达斐瑶介绍说:“九伊,这是SideI的左思嘉。他跟音乐会那边一起,负责策划了这次‘菁莪之音’的演出。”
SideI的全称是Side Infinitas,是一个欧洲的古典音乐品牌。这次的演出者里,有一、两个人在圈外也小有名气。相对应的,他们是主要宣传的招牌。这几个音乐家签约的就是这家公司。除了出唱片、培养音乐家,搞演出自然也是品牌的工作之一。
伊九伊没做准备,有点仓促似的,说:“你好。”
她是女性,先伸出了手,他才握住。两个人的手相接,轻轻摇晃了一下,然后收回。很礼貌,很不经意,也不值一提。
达斐瑶接着说:“九伊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是小学同学。她在下里集团工作。今天陪我过来看看。”
左思嘉没什么表情,工作时间,大概有很多要烦的事,还是比较稳重。
“你们出过一个养生的节目,在加拿大播出了吧?我看过。”他很客套地寒暄。
这说的是她们公司一款非常成功的产品,低投资高回报,还拉动了同系列书的销量,被引进到了海外。
伊九伊露出一点点笑,回答得很客气:“谢谢。”
电梯往上走,楼层低,很快就开了。左思嘉伸手挡住门,让她们先出去。达斐瑶笑嘻嘻地表示了感谢,很活泼地小跳出去了。
伊九伊也走他旁边经过。
左思嘉低着头,蓦地抬起眼,瞥向她时,他好像想到什么。
“伊……老师,”在她们走出去以后,他才跟出来,“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伊九伊不确定地笑了:“有吗?”
达斐瑶有点想当然,用很爽快的预期调侃说:“哎!这么老套的搭讪方式,不是你的水平呀左老师!”
被她这样一说,左思嘉也就没再多想了,笑一笑,微不可察地辩解:“我是觉得眼熟。”
他们就这样进了后台,准备去看舞台。
其实,打从第一眼,伊九伊就认出他来了。和上次参加婚礼相比,左思嘉今天穿得随意很多,一看就是来干活的。可是,她觉得,这个人的脸,还是更适合轻浮一点的扮相和表情。
不说出来没有其他原因。上次的场合有点尴尬,虽然也没发生什么,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他没想起来,她也没必要提起。都是匆匆一面的陌路人。
左思嘉推开门,这次是伊九伊先进去。他突然说:“达小姐。”
达斐瑶本来挽着伊九伊的手臂,听他叫她,于是回头。左思嘉没说什么,示意她出来一下,她也就懵懵懂懂地松开好友,走过去,跟他借一步说话。
伊九伊也就自己转转,在这里等他们。
她走到舞台中央,观众席零零散散,有一些准备晚上演出的人。演出季,不单人,连场地的日程也很紧。再抬起头,她看到舞台顶端的脚手架,大大的照明像牵牛花一样歪着头。伊九伊从小就不喜欢抛头露面,不爱拍照、录视频,也没怎么上过舞台。
她等了不到两分钟,很快,门又被推开了。达斐瑶和左思嘉回来了,两个人都在笑,一边说着话。
左思嘉说:“还有几个人,也约了今天来看。”
达斐瑶说:“那你准备等一会儿他们吗?”
他笑得很温柔,果断地拒绝了:“不等。”
场馆负责人过来了,开始和左思嘉交谈。达斐瑶又回到伊九伊身边,继续刚才搂住她手臂的姿势。她们往旁边走去。
趁着这个空档,达斐瑶叹一口气,偷偷地说:“啊……好幻灭。”
伊九伊侧过头,好奇地问她:“怎么了?”
达斐瑶把头靠在伊九伊肩上,洒脱惯了,有话直说:“我跟他是国外认识的,已经三四年了,但一点都不熟,没说过几句话。本来觉得他还蛮帅蛮体贴的,结果刚才把我叫过去,要我下次别带朋友来。这里平时参观都要五十块钱一个人的,每天还计人数,他提前打了招呼。”
这样说来,突然加一个人,的确是计划外。伊九伊想弥补一下:“我是不是不该过来的?那我现在走?晚上我们一起吃饭。”
“不用不用,已经没事了。而且不是你的错。”达斐瑶连忙直起身,看着她的眼睛,又压低声音嘟囔,“我就是觉得,他临时说一下也可以啊……我也知道他的难处啦,唉。就是冷不防被讲一下,突然有点幻灭。他好像不是我的菜。”
伊九伊觉得达斐瑶太有意思了,忍不住笑得很灿烂。
达斐瑶马上把火惹到她身上:“但是,你还有可能!”
“我?”伊九伊不明所以。
“啊,我忘了,”达斐瑶说,“伊九伊不喜欢9分的帅哥,只喜欢7分的呀。”
两个人转了一圈,伊九伊才慢慢地解释:“不是不喜欢。是不喜欢跟帅哥谈恋爱。”
“为什么?”
“帅哥很麻烦的。被宠坏了,容易自我意识过剩,还不安分。”
“嗯……有道理。”达斐瑶点点头,接着又说,“但是啊,你不也还是分手了吗?”
伊九伊回过头,不好意思地苦笑,说:“是啊。我也在反思了。”
“左思嘉不是你喜欢的类型。”达斐瑶很肯定地说,“他很会玩的。”
“什么意思?”
达斐瑶掏出手机。她加了左思嘉的微信,把他的主页拿给伊九伊看。左思嘉的头像有点眼熟,但在达斐瑶的引导下,伊九伊先看的相片。
他的相册里都是很漂亮的照片,有海洋,有山丘,有公路,有高楼大厦,而且,不单单是景色那么简单。海洋是冲浪,山丘是登山,公路上速滑,跨越高楼大厦围栏的照片里竟然踩着滑板。生活照则是跟朋友在酒吧。
达斐瑶往上拉,跟她说:“有一张我很喜欢的……对,这张。这张特别帅。”
那张相片中,左思嘉攀在悬崖峭壁上,身上没有安全绳,脚下万丈深渊,表情却游刃有余,皮笑肉不笑地看镜头。那个笑很有代表性,没有快乐的情绪,大概是因为身边人叫他拍照,所以才勉强嘴角上扬。
达斐瑶说:“爱玩极限运动,花里胡哨的朋友多,会参加聚会,他不是你喜欢的那一款对吧?”
伊九伊说:“你怎么这么清楚?”
“谁不知道呀,伊九伊喜欢老实人。”
伊九伊笑了,没有反驳。
跟左思嘉说的一样,还有其他演出者也来。有的和达斐瑶是第一次见,有的不是,吃过饭的也不少,圈子不大,大家多少都相互听说过名字。
他们这是工作。
伊九伊自觉没趣,跟了一会儿,干脆走到外面去。外面有还有一个衣帽间,门附近的墙上挂了一幅字。她驻足观看。
音乐厅的工作人员拿了瓶装水过来,所有人都接了一瓶,但工作人员那还有多。有个策划团队的同事在,平时主要干的是跑腿的活计。左思嘉偶然看到伊九伊在门外,于是拍拍他的肩,指了指她。
同事顿了一下,然后会意,拿了一瓶出去。
伊九伊正在无所事事地走神,年轻人走过来,把水递给她。她接过,有一点害羞地说谢谢。
昨晚没睡好,上班又要一直看屏幕,眼睛很干涩。伊九伊找了个地方坐下,把隐形眼镜盒拿出来,倒了一些矿泉水。她把隐形眼镜摘下来,放进去。
左思嘉跟音乐厅的负责人谈了场地布置和演出顺序。流程差不多快走完,突然有个陌生人路过台下,问了一句:“你们是?”
音乐厅的负责人跟他说明了一下。
那人是高中的老师,也是组织晚上学生交响乐团演出的,很快,他就认出了他们,换了一下名片。这位老师抓住机会,主动邀请:“晚上我们学生演出,各位愿不愿意赏个光,来指点一下?”
国内中学生水平,肯定不可能高超到媲美大师。这里聚集的青年音乐家都是有两把刷子的。按理说,现在找个由头推辞也正常。
但是,偏偏今天真有那么巧。
音乐家到底不是明星,没那么大架子。
一个吹长笛的女生是这所高中毕业,出于关怀母校,很快就答应了。和她聊得来的小提琴家也顺其自然同意。三三两两表态,竟然好多人都有空。
这次演出主题是“菁莪之音”,原本就是青年古典音乐家的舞台。大家年龄相近、志趣相投,平时都是国外国内来回飞,没什么机会联络感情。现在刚好有空。甚至有人提议,等演出结束一起去吃个晚饭喝个酒,相互认识一下。
达斐瑶性格外向,喜欢交朋友,这种场合肯定有她的份。
她一口答应,回头才想起,自己还带了一个人来。
达斐瑶抽空出去,在前厅找到伊九伊。
“九伊,”达斐瑶讲明事情经过,问她说,“你要么也留下来,我们一起等下去吃饭?”
伊九伊并不精通音乐,乐理知识和只在义务教育中上过音乐课的人差不多。但是,她晚上的确没安排。
本来她是打算陪完达斐瑶,两个人一起去随便吃点什么的。现在这样,也不算超出计划外。
“好吧。”伊九伊说。
她跟着达斐瑶过去。几个人当中,左思嘉回过头,看到她走来。
他表情冷冷的,不甚关心,目光倾斜,视线擦过她肩膀,移动到其他地方去。刚好这时候,音乐厅的负责人直接从舞台下爬上来,大声问工作的事:“思嘉!到时候多媒体的文件还切换吗?”左思嘉马上走过去,低声回答他的提问。
他们的位置在二楼观众席。
学生演奏会,大部分不盈利,多多少少会有点自娱自乐。来的应该都是学校师生和学生家长——达斐瑶是这么想的。她对伊九伊说:“毕竟国内不太重视音乐教育。民乐那种会好一点。古典乐还是不够。”
旁边一个也拉小提琴的男生听到了,主动插嘴说:“这个学校没那么水。他们是双语学校。”
达斐瑶和这个男生聊得热火朝天。
伊九伊喝了水,有些想上洗手间。她懒得打断朋友聊天,直接出去。
她想走观众席最后的出口,穿过时,左思嘉恰好从另一边来。他们生疏地打了个招呼。大概都要出去。
伊九伊率先踩上阶梯,灯却突然灭了。演出要开始了,这里是二楼,后排人又少,比其他地方都要暗。黑暗来得突兀,光稀少的情况下,近视只会更严重。她放慢脚步,拿出手机,准备用屏幕光照明一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背后的人已经到了侧前方。左思嘉回过头,观察了几秒,也不知道有没有不耐烦,反正,最后,这人伸出了手臂。
他将手肘递过去。伊九伊抬起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搭住他。
她用手按住他手臂外侧。
“注意脚下。”左思嘉提醒说。
伊九伊回答:“谢谢。”
伊九伊上完洗手间,走到观众休息区时,她接到了一个电话。
妈妈很忙,有一段时间没联系过她。伊九伊接通,电话那头,妈妈的声音还是和以前一样洪亮、有力,说话也一如既往的沉稳。
妈妈说:“九伊?是妈妈。”
伊九伊站在原地,洗过的手烘干了,此时此刻干干的,只有掌心纹路里闪烁着线条状的水光。她把手插进口袋,轻轻地说:“我知道啦。最近忙吗?”
妈妈叹气了,笑着说:“唉,还是跟以前一样。天气冷,你别着急减衣服哦。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你外公不是资助了两个大学生吗?之前每年,老人家都要跟他们吃个饭。今年他抽不开身,想着要你代他去一下。”
伊九伊说:“不吃不就好了?”
“你外公那个脾气,你是知道的。他啊……”妈妈压低声音,“估计是想影响你,让你以后也资助几个学生。”
“可以啊。”
妈妈笑:“傻孩子,重点不是你资不资助,是要让他觉得自己言传身教了。哦还有,我听说了,你是不是辞职了?”
辞职的事,伊九伊可没有告诉妈妈。她连身边的好朋友都没说过,更何况家里人。
但是,他们知道了,她也不意外。
她还在音乐厅外。遥遥的,隔着一段距离,伊九伊看到刚才和她一起出来的左思嘉。
左思嘉也才上的洗手间,刚出来,正面被一个陌生人堵住应酬。对方给他递名片,他没防备,临时把手贴到背后,取出皮革钱包,抽自己的名片出来。整个过程中,对面的人就拿着名片等他。
没来由的,伊九伊觉得有点好笑。
电话那头,妈妈说:“九伊,不想上了就休息一下。回来没事的。”
伊九伊轻轻晃动身体,转了个圈,把脸对着墙,继续打电话:“嗯嗯。不着急。爸爸呢?帮我跟他问个好。”
“好的。”妈妈说,“你也多注意休息,别把自己累坏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要是有合适的对象,也带回来给我们把把关。”
相互道别以后,伊九伊挂断了电话。
她站在那里,又等了一会儿,然后才进去。
伊九伊往前走,意外发现,左思嘉还在和那个人说话。
文化圈子,干什么的都好,真正做内容的——比如作家和音乐家要应酬,像他们这样做策划的,更加少不了商业来往。
那个人是青少年交响乐团的团长,受邀来听这场学生交响乐乐团演出。他在跟左思嘉聊最近正在参加国外大师班选拔的国人小孩。
SideI也是要不断挖掘新人的。假如能去奥地利,那肯定是有前途的小孩,就算还要学习,将来出名的几率很大。左思嘉觉得可以联系了,听听看。
手机放在座位上充电,他平时有带电话簿和迷你圆珠笔的习惯,索性手写记录名字。
黑皮的电话簿拿在手中,笔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左思嘉摸索着口袋。他穿得单薄,个子并不壮硕。隔着严严实实的衣服,乍一看甚至会产生消瘦的错觉。不过,在之前的照片里,伊九伊已经见识过他的好身材。
伊九伊望着他们,主要看着他。盯了一阵,她走过去,一声不响,摸出自己包里的口袋钢笔伸过去。
左思嘉毫不迟疑,接过去,说了一句“谢谢”。
她和辅导中学生的团长相视一笑。伊九伊不想打扰他们说话,也不等笔还回来,直接回去厅内了。
伊九伊坐下,达斐瑶问她:“你去哪了?”
她摇摇头,不回答。
中学生的乐团开始表演了。
每个人都很努力,青春澎湃,稚嫩而年轻的脸颊上散布着活力与笑容。
整个过程中,达斐瑶时不时跟刚才聊得很开心的男生对视,也有几次靠到一起,在耳边说悄悄话的。
演出结束前,之前邀请他们的学校老师有专程过来,问他们能不能等一会儿去后台看看再走。但大家都没吃晚饭,肚子饿坏了,最后统一了一下意见,还是婉拒了。
他们加起来有六个人。除了左思嘉和伊九伊,剩下两个拉小提琴的一男一女,一个吹长笛的女生,一个拉大提琴的男生。
别看他们都是在国外求学,也拿过不少奖的“音乐家”,没拿着乐器,不在舞台上,实际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人而已。有人在考不过驾照,有人用交友App,有人喜欢追韩流偶像,有人喜欢玩英雄联盟,平平无奇,再普通不过。
一场学生演奏会勾起了所有人关于中学的记忆。出去时,大家心情都不错,感情也拉近了,高高兴兴聊着音乐和学生生涯。
音乐厅到车站的途中有一家德国餐厅。吹长笛的女生最积极,主动说:“我想去那里喝啤酒。一起去吧?就那家店吧!”
拉大提琴的男生提出反对意见:“可是德国菜好难吃。”
“他们的啤酒是自己酿的!特别好喝!”
“呃……那好吧。”
其他人没有反对意见。
他们步行去餐厅,一路上说着话。有人说:“我们那时候也是到这个音乐厅来演出啊。”
也有人说:“我没有。初中就出国了。”
还有人说:“好想开音乐会哦。但是好久都没开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集中精神拉七十分钟。”
伊九伊插不上话,也就默默埋头走。
不冷也不热的夜晚实在很舒服。肚子空空的,反而让人感到惬意,有种轻飘飘的自如感。
达斐瑶想和另一个拉小提琴的男生聊天,所以主动找话题,讲到一个国外的小提琴教学法:“我小时候,我家里就给我试过‘铃木音乐教学法’。我觉得真的很有价值——”
小提琴男却问她:“我知道那个。他认为天赋是后天激发的……根本是放屁。”
达斐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立刻语结了。
他没关心达斐瑶的脸色有多差,自顾自地滔滔不绝:“才能是天生的好不好,艺术有那么简单吗?又不是拿琴弓舞两下就算会拉。你,梅纽因奖你拿的什么名次?”
达斐瑶支吾了:“啊?我……”
“你连八人决赛都没进吧?亚洲弦乐大赛呢?这就是没有天赋的证明啊。我对没有天赋的人没意见,我只是不喜欢他们拿小提琴和音乐做噱头。早教就早教,为什么非要亵渎小提琴?铃木镇一自己也没得过什么奖……”
他说个不停,越说情绪越激动。就在这时,耳畔突然传来冷笑声。
天气有点冷,左思嘉走在后侧,反问他说:“听你这么说,你觉得拿奖多就了不起?”
拉小提琴的男生挤出笑脸:“呃,不是,我的意思是……”
但他没能说完。
“别人找你聊天,你有反对意见就好好说,左一个梅纽因奖右一个弦乐大赛。这是情商问题吧?你的履历是很漂亮,但假如是我,肯定不会签你。一接受采访,人都得罪光了。你最好摸着良心问问自己,说这么多是真觉得音乐神圣,还是想衬托自己高人一等。”左思嘉笑着,“打断你不好意思,我是故意的,平时话没这么多,想学一下你。学得好不好?你就是这样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