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陈虎子点头,低声解释说,“她应该是温伯伯的大女儿,下边还有个弟弟……她的弟弟脑子有点问题,温伯伯就——”
“够了!”一反之前柔弱的模样,盛丹珍声音忽然拔高,末了,嗤笑一声,眼睛往窗外看去。
“他温大凡不配当我爸爸。”盛丹珍轻轻说。
“家里粮食本来就不够吃,他却把粮食拿来酿酒,送给陈书记……我每年连一件新衣服都没有,他却拿布票让我妈给你做新衣服,送给陈书记的儿子来穿……只求给他的儿子谋求一个好职位!”
“给他那个脑子有病的儿子!”
盛丹珍喘着气,胸口起伏得厉害,末了,笑着看向艾叶子:“你说我的鞋子好看?是,它当然好看,你知不知道那双鞋子已经穿了几年了?”
艾叶子摇摇头:“不知道。看起来……好像有点旧。”
“有点旧?”盛丹珍嗤笑一声,眼神迷蒙,“那双鞋子已经穿了十三年……十三年啊。”
“我喜欢跳舞,发疯一样地喜欢。”盛丹珍轻声说,“十三年前,我才五岁,秋水洲回来一个文工团的姐姐。她真好看啊,刘海和发尾都被烧火钳烫过,又卷又翘,整个人都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我想像她一样,就去求妈妈让我学跳舞,在外头跪了一晚上。膝盖都跪青了,才求来这么一双舞鞋。”
“文工团的姐姐走了,我没地方学跳舞,就去找郝老师,凌晨三点跑到她家,帮她洗衣服做饭……五点又要回自己家,逮着下午午休的时间求她教我跳舞,我这才学了一点基本功,进了舞蹈队。”
盛丹珍温柔地笑了笑,讽刺地看向艾叶子:“像你这样泡蜜罐你长大的女孩,应该听都没听过这样的故事吧?艾丽梅想学跳舞,每逢寒暑假,你爸和你哥就合计把她送县里去;要是有什么汇演,听说你两个哥哥还会帮着她包揽家务……我呢,我呢……”
艾叶子轻声说:“但是姐姐不能……害人呀。”
“害人?”盛丹珍淡淡勾唇,“今天早晨,我凌晨一点就起来,给爸爸和弟弟洗衣服……忽然看到妈妈在做葱油饼,我高兴疯了,还以为她是记起我今天汇演,不想让我空着肚子上舞台。结果你猜怎么样?”
“那个葱油饼是她做给陈书记他儿子的。”
盛丹珍摇着头,笑得花枝乱颤,“我早该知道,我妈一直觉得我是拖油瓶,她、温大凡、我弟弟才是一家人!温大凡可以为了弟弟花钱如流水,却连给我换一双舞鞋的钱都没有。我求啊求想吃得流口水的葱油饼,瞧瞧,她给了陈虎子。而陈虎子呢?”
“你丢掉的那张油皮纸,是我妈前几天特意去供销社买来的。”盛丹珍看着艾叶子,一贯掩饰得极其温柔平静的眸子露出一丝疯意:“陈虎子随手把葱油饼给了你。你把它当成零嘴,满不在乎地就给吃了。”
陈虎子忽然拉住艾叶子,抬脚往外走去:“走,她和她弟弟一样,脑子不太正常。你不要听她说话。”
艾叶子刚想说什么,就听身后的盛丹珍开口:“你不是想知道那场谈话我们后半截说了什么吗?其实只说了两句而已。”
几天前,礼堂。
见是灯光架倒下,刘秋水和盛丹珍都松了口气。
盛丹珍往后退了两步,细声细气地说:“刘姐姐,我是真的不想靠歪门邪道,真的。”
刘秋水轻轻笑了一声:“丹珍啊,我是在帮你呢。不然就你们家对你弟弟的重视,你觉得,你爸什么时候会把你嫁出去,给你弟弟换嫁妆啊?你等不起的。”
盛丹珍的手一点一点握紧,指尖慢慢陷入掌腹。
刘秋水绕过她,走了两步,又忽然回头,嫣然一笑:“你说那艾丽梅和她妹妹叶子,到底哪点比你强了,一个傲慢一个天真,凭什么就能过得那么好呢?你真的不想……”
说罢停下,饶有兴致地看着盛丹珍。
那张揉皱了、随手丢下地上的油皮纸……看见妈妈切葱揉面的刹那惊喜……还有看妈妈把饼热情地塞给陈虎子瞬间的绞痛……
“好,我考虑一下。”盛丹珍听到自己木讷地说。
陈虎子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艾叶子看他满脸的不耐烦,就知道他开始后悔带自己来到这里听了这样一个故事。
陈虎子拉着艾叶子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帮盛丹珍把教室门锁上时,忽然听里边传来一声轻笑。
“刘秋水她还不承认舞鞋是她自己剪的吗?”盛丹珍问,声音细细糯糯,一点攻击力也没有。
没等他们回答,盛丹珍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承认也没关系,艾家没一个人是好惹的,她肯定在舞蹈队混不下去了。”
“盛姐姐。”艾叶子忽然开口,认真地说,“可是我还是觉得你不应该去伤害别人啊,你这样做,书上说是不对的。”
陈虎子拉着艾叶子就往楼梯口走,不耐地说:“你和她说这么多干什么?她疯了,脑子不正常。”
“哎你走慢一点……”艾叶子被拽得歪歪倒倒,几次差点摔地上,气急败坏地叫道。
快走到楼梯口时,艾叶子听到一个疲惫的声音:“我真的很想坚持梦想。可是,我太累了。”
走出实验楼时,看守实验楼的阿姨正坐在靠背藤椅上仰着头打盹,最后一缕阳光被遥远的山峦吞没,黛青色的天空几朵云如墨水染过。
还了钥匙,艾叶子和陈虎子决定走回家,两人并排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冷风吹来,艾叶子缩了缩棉猴儿,冷的打了个喷嚏。
“出来玩也不会穿多一点,笨死了。”陈虎子瞅了她一眼,嫌弃地说。
艾叶子抗议:“谁知道你会带我去这里呀?”
陈虎子哼了一声。
“虎子。”艾叶子缩着脑袋走路,低头趁着昏暗的天色,仔细避开石头路上的坑洼,闷闷地踢着小石子儿,“你知道盛丹珍没有疯,我也知道。”
“知道又怎么样?”陈虎子撇了撇嘴,“世界上可怜的人太多了,这个也可怜那个也可怜,每个人都用这个理由,嫉妒你一下,害你一下,那你还活不活了?”
艾叶子想了想,觉得连小孩子的想法是都这么敞亮,自己就更不应该多纠结这件事了。
天一点点黑了下来,家家户户亮起朦胧的油灯,淡淡的微光照亮了前路。
末了,艾叶子又想起一个问题,郁闷地说:“……所以鞋子到底是不是刘秋水自己剪的啊。”
“当然不是。”陈虎子很自然地回答。
艾叶子只是想抱怨一句,没想到陈虎子能回答的上来,惊讶地问:“你知道是谁?”
“那舞鞋是我剪的。”陈虎子理直气壮地说。
“你剪的?”艾叶子睁大了眼睛,“你你你……”
“我看刘秋水那么希望自己的舞鞋被剪,我就帮一把她咯。”陈虎子满不在乎地说,“她现在这个样子,也是活该。”
艾叶子差点一口气喘不过来,想了想,哼了一声:“反正你年龄小,就算被发现了也没什么。”
“是啊。”陈虎子坦然地说,“我就是讨厌刘秋水,剪她一双鞋子怎么样了?”
艾叶子:“……你有理。”
艾叶子内心感叹,人小就是不一样,要是艾丽梅剪人鞋子,那就是居心叵测人品不端。
换成陈虎子,小孩子淘气嘛。
此时正值深冬,元旦刚过,离新年还有些日子,四周静谧无声,恰是整个冬天最安静的时刻,两个孩子鞋子踩在枯枝叶的窸窣声都清晰可闻。
许久,艾叶子忽然说:“虎子,谢谢你。”
陈虎子眯起眼:“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你看你认识我才几天,就对我这么好。”艾叶子认真地说,掰着手指头,“请我吃葱油饼,炒花生,还帮我解决了刘秋水的事……”
“帮你捶那个坏人还不如吃重要?被你排在最后?”陈虎子哼了一声,显然被她夸的很高兴,如果有尾巴估计已经翘天上去了。
“名以食为天嘛。”艾叶子乖巧地笑了,露出两个可爱的小笑涡,“天大地大,大不过吃!”
陈虎子被她这番歪理闹无语了,沉默了好久,忽然打断艾叶子的话,“你听!”
“听什么?”艾叶子莫名奇妙,却也立刻停下脚步,枯叶被踏碎的窸窣声停止了。
两个人站在原地,侧耳聆听了一会,静得连呼吸声都显得沉重。
终于,艾叶子听见远方传来呼唤她的声音:“叶子——艾叶子——”
“艾叶子——叶子你在哪里——”
“这是我四哥的声音!”艾叶子睁大眼睛,脸色刷一下白了,“完了完了,我忘记和哥哥姐姐说,我和你出来了……他们一定急死了。”
陈虎子上上下下打量她一下,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你这不是好好的吗?也没用缺胳膊断腿的。”
艾叶子:……
敢情和这人说话都说不到一块去了。
“你到底去了哪里?我们全家人都急死了!找了你找了几个小时,大哥二哥三姐现在还满秋水洲地找你!”艾子年逮着艾叶子就骂,看看她旁边站着的、嘴里叼着一根草的陈虎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回事啊你?次次都带着我妹妹鬼混!”
“鬼混?”陈虎子哼了一声,“那你呢?连妹妹都看不好,由着她到处乱跑?”
“你——”艾子年气不打一处来,卷起袖子就要和陈虎子干架。
“行了行了……”艾叶子跺了跺脚,生气地说,“你们能不能不要一见面就打架?好无聊啊。”
艾子年不可思议地看着艾叶子:“我还没问过你呢!你怎么整天就和这个鼻子翘老高的人混在一起?”
艾叶子:“他是个……”
艾叶子本来想说他是个好人,想到陈虎子剪刘秋水鞋子的事,喉咙一梗,顿时说不出来了,转了个角度:“他对我……”
艾叶子原本想说“他对我挺好的”,忽然想到陈虎子把她弄树上害她下不来的事,生生把话憋回去了。
艾叶子忍不住开始认真思索,对啊,这陈虎子到底哪里好了,她怎么整天就和他混在一起?
陈虎子又不耐烦了:“你有完没完?她就是想和我做朋友,怎么你了?整天管这么多,谁要你这个哥哥。你不要这个妹妹,我要去算了。”
艾子年顿时整个人气到爆炸:“——你要抢我妹妹?!”
“子年!叶子!”
就在此时,几道刺眼的手电筒光从石头路尽头照过来,艾丽梅、艾南卓、艾温华……艾家的几个兄弟姐妹这算全来齐了。
“陈虎子?”艾丽梅惊讶地看着陈虎子,又看向艾叶子,“你们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跑出去玩这么久不回来?”
艾温华倒是很清醒,静静看着艾叶子,问:“去哪了?”
艾叶子张了张嘴,打算说实话:“我们去——”
“去秋水洲小学玩了两圈。”陈虎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叶子说,她想去看看她未来的学校,对吧叶子?”
艾叶子思索了一下,点头:“对。”
艾子年狐疑地看着陈虎子:“叶子那么呆,怎么会说这种话?不会是你骗她去的吧?”
艾叶子:“你说谁呆啊?”
“行了。”艾南卓摆摆手,说,“这些都不重要,叶子没事就好,叶子。”
艾南卓严厉地看着艾叶子,第一次加重了口气:“叶子,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你这样做真的非常不应该。”
艾叶子终于知道为什么四哥艾子年为什么那么怕大哥艾南卓了。
艾南卓不笑认真说话的时候,威压感妥妥的,艾叶子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只能老老实实认错:“对不起大哥,我错了。下次再去哪里,我会先和你们说的。”
艾南卓点点头,转头看向艾温华:“我送陈虎子回陈书记家,你们先走。”
艾温华点点头,打着手电筒,走到艾叶子身边。艾丽梅牵起艾叶子的小手,艾子年气呼呼地跟在他们身后,一行人一起往家的方向走。
“你以后真的不能再这样做了,去哪里,要去多久,必须和姐姐说,听到没有?”艾丽梅絮絮叨叨地说,自从她下定决心要去县城文工团,整个人都变得唠叨许多,真的是长姐如母。
也许是担心她走了后,照顾不到艾叶子了。
“听到没有?”艾丽梅无奈地捏了一把艾叶子软软的小脸,“又发呆!”
“唔。”艾叶子捂着脸,拉长了声音,“听到啦,姐姐——”
“手电筒,一个就能照亮半个礼堂!为了你,我们家硬是向公社借来了四个!你一天天的就会乱跑,现在好了,全秋水洲都知道你不老实了……”
“姐你就说,下次她还是跟着陈虎子到处乱跑。”
一片吵吵闹闹中,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走在石子路上,手电筒的光很亮,连地上最小的石子的影儿都能看得起。
陈虎子说的对,像盛丹珍这样的,她没必要去费太多力气,艾叶子也有艾叶子的责任啊……
比如,守好这个家。
第17章
这些天艾叶子一直挺闲的,吃了睡睡了吃,要么就是从柜子深处淘啊淘,淘出好几本泛黄的小人书,偶尔没事就翻出来看。
这天是周日,生产队不要上工,学校不要上学。
太阳刚升起没多久,牛乳般的雾气包裹着报纸糊着的窗户。艾叶子窝在床头,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嫩嫩的小手抓着一本小人书,看得聚精会神。
“这么早起来不起床,干什么呢?”艾丽梅看艾叶子这幅样子,一边套上灰蓝色的旧毛衣,一边扭过头看着她直乐。
艾叶子乐滋滋地把书翻了个个儿,摁着艾丽梅眼前,眼巴巴地说:“姐姐你看!白毛女,舞台剧哦!姐姐会跳吗?”
艾丽梅看着那画儿,上边正画着白头发的喜儿被人扶出山洞,昂着头,向着阳光泪流满面。
艾丽梅眼神微动,扭头不看:“不会跳!我们村的宣传队哪会排这种大型舞台剧啊。”
艾叶子依依不饶:“不要嘛,姐姐不会跳可以学啊!”
艾丽梅套上了花袄子,大踏步走到艾叶子窗前,拎小鸡似的把她从床上拎起来:“别赖床别赖床!”
艾叶子嗷了一声,扔下小人书,紧紧抱着被子:“冷!姐姐冻死我啦!”
艾丽梅手一松,艾叶子就嘭地一下掉回柔软的被子里,哧溜一声钻了进去,把自己裹成一只严严实实的包子。
包子闷闷地说:“姐姐别转移话题,我要看姐姐跳白毛女!就跳那个喜儿!”
艾丽梅又好气又好笑,叉着腰:“你再不起来我走了啊,可没人帮你穿衣服了。”
“不要别人帮忙,我三岁啦,自己会穿!”艾叶子躲在被窝里说,“我不起来,我冷我冷我冷嘛!”
艾丽梅想起艾叶子落水时冻得那模样,心里起了歉疚,软了态度:“行吧,那你多睡一会。”
门嘎吱一声响,艾叶子听到艾丽梅出去了,悄悄露出半个脑袋,准备睡个回笼觉,忽然听到艾温华的声音。
“叶子起床了吗?”艾温华问。
“没呢,赖床呢,懒骨头一根!”
“别叫她。你去哪?”
“你就宠!宠死她得了……我准备去舞蹈队那边。这两天为了文工团这事,郝主任那边在秋水洲小学批出一间教室,给我们练习用……怎么了吗?”
“别去了。”艾温华低声说,“刘秋水、盛丹珍的处理结果下来了。今天早晨要开道歉会,大哥已经过去了……”
艾叶子睡意全无,蹭的一下跳起来,哒哒哒光着脚就跑到门口,昂起头:“我也要去!”
艾丽梅笑着看她:“哟,一有热闹就不赖床了啊。”
门边忽然探出一个脑袋来,艾子年囔囔着:“我也要去!”
艾丽梅开骂:“滚滚滚,写你的作业去,去凑什么热闹!”作势就要拿鸡毛掸子抽他。
艾子年早就被艾丽梅打怕了,脚抹油似的一溜烟儿跑了。
艾温华则看着艾叶子,皱着眉头:“怎么不穿袜子。”停了停,责怪地看着艾丽梅。
“你看我干嘛?”艾丽梅简直是莫名其妙,“你这偏心眼也偏太多了吧?我小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宠我。”
“我只比你大两岁。”艾温华说,“那时我也小。”
艾丽梅重重哼了一声,一手抱起艾叶子,走到柜子里翻出一双小小的毛线袜,看了半天,叹了口气:“都旧了。我走之前再帮叶子织一双。”
“等姐姐去了县里头,就能帮我带一双城市里的袜子回来啦。”艾叶子笑眯眯地伸出小脚丫,说。
艾丽梅帮她穿着袜子,小心翼翼不让自己冰凉的指尖碰到艾叶子软软的脚丫:“等我发工资了买给你,蓝的白的灰的,各一双。”
顿了顿,瞪了艾温华一眼:“一只也不给你买!”
艾温华面无表情,艾叶子趴床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早饭是一盘毛豆、一碟萝卜干和稀饭。
艾子年秃噜秃噜吃的飞快,抹了抹嘴巴,打了个饱嗝。
“四哥哥你恶心死啦。”艾叶子放下瓢羹,抗议说。
艾子年不理她,端端正正坐好,对着艾丽梅和艾温华:“我,要去看道歉会!”
“作业写完了吗?”艾丽梅冷笑。
“写完了!”艾子年理直气壮地说。
“好。”艾温华点头,“回来我查。”
“哎别别别,”艾子年连忙说,摇着艾温华的手,连连陪笑,“哥你让我去吧,我人小,又灵活,帮你占位置!”
“道歉会很短,站着开,不需要占位置。”艾温华被他摇得直皱眉,不动声色。
“让四哥哥去吧。”艾叶子小声说,“姐姐这件事,毕竟是大事。”
艾温华想了想,勉强点头。又补充一句:“看好叶子。不准捣乱。”
艾子年一蹦三尺高:“耶!”
道歉会没必要动用礼堂,只是简单地在公社门口圈出了块地,拿大喇叭吼着宣传两句,就有一群人围了过来。
人群中,艾子年探头探脑,趁艾温华穿过人群往前面走,一把拽过艾叶子,凶凶地说:“喂!看在你今天帮我说话的份上,你跟陈虎子那小子鬼混的事我就不计较了。”
艾叶子内心:……谁要你不计较。
表面还是乖乖地点头,笑出了两个可爱的笑涡:“哥哥真好!谢谢哥哥!”
艾子年顿时不凶了,很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小声说:“陈虎子那小子,就他,还想和我抢妹妹,也不看配不配……”
艾叶子抬脚开溜,艾子年忽然叫住她,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喂,我和你说件事。我昨天睡得晚,听老爸和哥哥他们说了,那个陈虎子可真不简单……”
“子年。”艾南卓忽然走过来,拍拍艾子年的肩膀,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山坡,“别聊了,带妹妹到那边去。那边没什么人。”
艾子年“哦”了一声,拉着艾叶子就跑。
艾叶子跑得踉踉跄跄,好容易爬坡上,坐下的时候,刘秋水已经走到公社门口,手里拿着张纸。
艾叶子眯起眼,似乎能看见她在读,却根本听不见她在读什么。
围观的人显然也这样想,纷纷抗议:“太小声了!大声点!”
“别扭扭捏捏!道歉就是像你这样道的?”
刘秋水一张小脸白的和刚刷过的墙似的,细弱蚊蝇的稍稍声音大了点。
观众显然不满意,起哄的更大声了。
“哎哟你看这刘秋水,”艾子年津津有味地翘着一只脚看闹剧,“那天喊的不挺大声的。你听听你听听,劳改了这几天,人都给改哑了。”
艾叶子笑得直不起腰,刚擦了笑出来的眼泪,抬头,就见自家大哥艾南卓拿这个喇叭走到刘秋水面前,非常有礼貌地递给她。
人群哄笑。
刘秋水咬着牙接过,艾叶子这么远看过去,都能看见她素白的脸迅速脸涨得通红。
刘秋水接过喇叭,两三次一拿过来就掉地上,一掉地上,艾南卓就帮她体贴地捡起来递给她,人群就哄笑一次。
第三次的时候,艾南卓温和地说了句什么,刘秋水脸刷的青了,这才拿稳了喇叭。
很久以后,艾叶子才知道大哥说的那句话是——
“喇叭要是摔坏了,只能让你赔了。”
“我对1975年1月1日陷害艾丽梅一事,表示深刻的反思和忏悔……”
“当日,我误认为艾丽梅蓄意报复,剪坏我的舞鞋以阻止我上台表演,实则并无此事。本人过激的行为对艾丽梅产生……”
“这刘秋水怎么还不承认是她自己剪坏的舞鞋?”艾子年皱眉,捅了捅艾叶子。
“我也不知道。”艾叶子无辜地摊手,“没人能证明吧?”
“就这么放过她了……哼。也就劳改半个月就给放出来,就应该让她劳改个五年十年,弄死她!”艾子年愤愤地说,拳头狠狠砸在了泥土地上。
嘭的一声,艾叶子吓了一跳。
说话间,刘秋水的道歉已经到了尾声,她转头看向艾丽梅,鞠了一躬,本身的声音很小,透过喇叭传得又远又清晰:“……请你原谅!”
艾丽梅看了眼她,轻轻摆了摆手,一手从她手里接过喇叭,声音洪亮地说:“我接受刘秋水的道歉。”
众人哗哗哗一片掌声。
刘秋水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从中央走向人群的步子都是抖的,最后被陈书记拽了一把才勉强拽了下去,围观的人又爆出一阵大笑。
然后是盛丹珍。
盛丹珍倒是淡定很多,脸色同样苍白——不过她的脸本身就白。
不是刘秋水细腻的江南水乡的白,也不是艾丽梅透红健康的白,而是一种接近透明的冷白。
盛丹珍问都不问,向一脸冷淡的艾丽梅要来喇叭,还温柔地向她道了声谢,笑了笑。
开头也是和刘秋水差不多的道歉的话,说到后面,话锋一转。
“……但是有件事很令我担心。”
“剪坏丽梅姐舞鞋的真凶还是没有抓到。到底是谁剪的,为什么剪……这点没有水落石出,这件事就没算完。”说到这,盛丹珍忽然穿过人群,目光不偏不倚落在艾叶子身上,几乎是有些羞赧地笑了,“我真的很希望这件事能尽早查清楚,为秋水洲拔出邪恶的爪牙。”
说到这,艾子年顿时气炸了:“这话什么意思?污蔑我姐姐不好好道歉,提这个干什么!这可是道歉会!道歉会!!”
围观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议论声大的连喇叭声都改过了……
“是啊,这舞鞋到底是谁剪的?”
“不是艾丽梅,会不会是艾丽梅叫人来剪的?”
“胡说八道,要是这样,陈书记他儿子怎么这么巧……”
陈书记连忙抢过喇叭控场,宣布惩罚结果。
两个人劳改到此结束,刘秋水情节严重,逐出宣传队,改到生产队厨房做杂务人员,连做菜都没有资格。
盛丹珍受人蛊惑,情节较轻,通报批评后留在宣传队观察。观察期间加入生产队,学习开拖拉机。若表现良好,两个月后就可以回到宣传队。
道歉会结束,人群渐渐散开,艾叶子眉头皱了起来,这盛丹珍到底猜了多少?
猜到了也没用,就算真查出来是陈虎子干的,这黑锅也套不到艾家头上。
说起陈虎子……
艾叶子忽然想起来,扭头问艾子年:“喂,你之前说陈虎子什么来着?”
艾子年刚刚被盛丹珍一番话气得不轻,这时糊里糊涂的:“你说陈虎子?陈虎子怎么了?”
艾叶子咬牙切齿地提示:“你听爸爸和哥哥……”
“哦哦哦……”艾子年恍然大悟,一拍手,“你说这个啊。陈虎子他爹之前大有来头,出了事,才来秋水洲避避风头。他和咱们不是一路人,保不准哪天就走了,你离他远点啊。”
听了这话,艾叶子愣了一下。
她仔仔细细想着陈虎子这从头到尾做出的事……确实不大一样。
有时就连她这壳子里装了个成年人灵魂的都比不上。
艾叶子想了想,说:“能乐呵一天是一天吧,先玩。”
艾子年哼了一声:“你倒心大。”
日头明晃晃地照着大地,枯黄的草从遥远的茫茫河水铺向脚下,两道人影向他们走来,在不远处停下。
“叶子,子年,我们回家。”艾南卓温和地说,艾温华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时也有些许温和。
“姐姐呢——”艾叶子把小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喊道。
“姐姐去宣传队训练了。”艾南卓慢慢走到艾叶子身边,轻轻摸摸她的短发,“又长了一点儿。过年去剪,还是留起来?”
艾叶子:“留起来吧,我去找姐姐啦!”
“知道宣传队怎么走吗?”艾南卓无奈地问,“你好像没去过。”
“我送她。”艾温华忽然说。
“行。”艾南卓点点头,“我回家,子年山上砍柴火去。”
“不——”
艾子年还没说完,就被艾南卓摁住了头。
艾南卓微笑着说:“你们走吧,我盯着他。”
艾子年嗷了一声,话还没说完就被揪着走了。
艾叶子乖乖跟在艾温华身后,从小坡走下,拐了几个弯,穿过高高矮矮的木头或者石头房子。
绕过几个篱笆,眼看宣传队的砖瓦房就在跟前,艾温华转过头,看着艾叶子,问:“是你,还是陈书记的儿子?”
艾叶子心里咯噔一声,捂着脑袋装傻:“什么我和虎子。哥,你说的我听不懂啊!”
艾温华沉静地注视着艾叶子,半晌,蹲下身,轻轻帮她理着凌乱的头发,说:“头发都乱了。”
艾叶子歪了歪头,偷偷瞥了眼艾温华。
刹那间只见艾温华眼神温柔,唇角略微上扬,这是在……笑?
哇,穿越过来第一次看到二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