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英赤着脚下榻,昨晚穿在她身上的衣服被裴君慎整整齐齐地收在床榻旁边的矮几上,可除了外衫还算整洁,其他衣裳不是被扯坏了就是被弄得皱皱巴巴,根本没办法穿。
她羞愤难耐,末了,只得先在里衣外套上那件外衫,然后再拿过氅衣来将自己牢牢裹住。
裴君慎摆好早膳回来,正好看见这一幕。
听见脚步声,崔英转过身来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脸颊也气呼呼的鼓着:“我这样怎么回府?”
裴君慎自知理亏,不禁轻咳一声:“娘子莫忧,船上备着换洗衣衫,待用完早膳,我便去为娘子取来。”
游湖赏月虽是一时兴起,但与崔英一起在船舫中过夜却是裴君慎想了许久的事,隔壁房间的衣柜里,春夏秋冬四季的衣裳,他每季都备了三套。
可此事说出口,早有预谋的事便瞒不住了,以致于他不仅没哄好娘子,反而还将人气得更厉害,直到用完早膳娘子都没给他一个笑脸。
裴君慎只好急忙去隔壁房间抱来衣裳赔罪。
其实崔英也并非是真的生气,她只是太了解裴君慎有多爱得寸进尺,方才吃早膳时但凡她对他的态度软和半分,这会儿她恐怕就又被他哄到床榻上去了,哪还能见到这几套冬裳?
这般想着,崔英垂眸从裴君慎抱来的三套冬裳中挑了身绣着梅花的衣裙,而后便冷着脸将裴君慎推出房门,机警道:“你把另外两套衣裳再放回去。”
“好。”裴君慎从善如流。
即便看得出来娘子是故意打发他走,他也不敢不听,离开前,甚至主动关上房门来表明自己绝不敢乱来的心意。
崔英却还不放心,直到亲眼看着裴君慎的身影走远,她才抱着衣裙跑回屏风后头换上。
过了会儿,门外传来敲门声,裴君慎清润的嗓音传来:“娘子,我可以进去吗?”
崔英刚刚披上氅衣,闻言一边系着一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进来罢。”
裴君慎推开房门,抬眼便瞧见穿戴整齐的崔英,他眼皮一跳,快步迎上去:“娘子这是要走?”
崔英点点头:“嗯,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府了。”——若是不走,谁知道这厮还会做什么?
裴君慎低头接过她手中尚未系好的绳结:“可外头风雪正盛,不宜上路,还是等雪停了再走。”
崔英疑惑仰眸:“雪下得很大吗?”
她不太相信裴君慎的话,说完便转头望向窗外,雪花好像是飘得比方才她醒来时紧些,但也没严重到不能回家吧?
经过昨夜,裴君慎知道如今自己的话在娘子跟前没什么信服力,系好氅衣,便牵起她的手道:“娘子若不信,可愿与我去船舱外瞧瞧?”
“嗯,去瞧瞧。”崔英当然愿意,不管风雪是大是小,在外头总比在房间里要“安全”。
两人手牵手走出房间,又走过一段数丈远的廊道、迈上台阶,这才走出船舱,看见外面早就白茫茫一片的天地。
放眼望去,整座长安城不知何时竟被漫天飞雪掩去了其本来颜色,目之所及,唯余银装。
乌云蔽日,雪花紧密似瀑,没一会儿便将崔英和裴君慎乌黑的头发染成了雪白色。
寒风一起,又将两人的脸刮得生疼。
崔英这下不得不信了。
这时,裴君慎忽然开口:“飞雪横飘,寒风似刀,娘子现在可信我所言非虚?”
“……信了。”崔英说罢咬着后牙槽无声腹诽:这厮非得跟她较劲是吧?
风雪太大,裴君慎并未注意到崔英说话时的咬牙切齿,牵着她的手便要转身:“那我们先回船舱,待学停了再回府。”
“不要。”崔英挣开他的手,一边打寒颤一边倔强道:“我不回去,我,我想赏会儿雪景。”
裴君慎闻言眉心不禁皱起:“不行,娘子,这会儿风雪太大,会冻着,快跟我回去。”
崔英摇摇头:“我不,你若怕冷,那你便先回去。”
裴君慎顿时又气又无奈:“真不回去?”
崔英重重点头:“不回。”
见她语气如此坚定,裴君慎深吸口气,竟真的冷着脸转身走回了船舱。
崔英望着他果断离开的背影,杏眸怒睁,忽地愤愤跺了一下脚。
这混蛋,竟然真的丢下她!
崔英气极,而汹涌而来的漫天寒风更是吹得她心头怒火越来越盛。
她立马转过身,不再去看那厮越走越远的背影,只是那双望着白茫茫湖面的双眼却渐渐泛起了红,不知是气的还是委屈的。
然而就在她忍不住快要落泪之际,身上却陡然一暖。
崔英身形微僵,眼角余光便看见两条与她身上氅衣颜色一样的垂带。
与此同时,裴君慎担忧的声音亦在她耳边响起:“娘子既然真想看雪,那便围严实些,万万不能冻着。”
崔英:“……”眼中泪水的存在忽然就变得很尴尬,落出来显得太矫情,可是她又没办法让眼泪倒流回去。
末了,她双眼一闭,猛然转身扑进裴君慎怀里,趁机把泪水蹭在了他胸前的衣襟上,而后小声道:“回…回船舱罢。”
其实她早就受不住冷了,只是不想被裴君慎哄着回房做那些事,才嘴硬说要赏雪的。
而裴君慎也明白娘子不愿回房的根结其实在他,这次回房之后倒是真规矩了,顶多就是抱着崔英亲亲,并未做什么过分的事。
房间里的暖炉烧得极旺,两人一回房便脱了氅衣和外衫,待裴君慎亲得快受不住的时候,两人便会停一会儿,彼此依偎着坐在床头边静静观赏起窗外雪景。
崔英舒舒服服地倚在裴君慎怀中,没过多久两只眼皮就开始打架,浑身懒洋洋的,一不小心竟又睡了过去。
两人原本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裴君慎久久没等到娘子回应,一低头,才发现娘子睡得很香。
他唇边不禁漾起笑,俯身,轻轻在崔英唇边落下一个吻。
他这一生,曾享过泼天权贵之势,也曾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在遇见娘子之前,他活着只为两件事,为亲族沉冤,为冤魂寻凶。
为此,就算死,也在所不惜。
可在遇见娘子之后,他渐渐变得贪心了,他的人生多了第三件事,为娘子谋生。
他开始珍惜自己的命,他想和娘子一起长长久久的活着,朝朝暮暮,永不分离。
如今亲族之冤已得昭雪,凡他所经之案,他亦竭尽全力稽查真凶。
只有第三件事,需要他用一生之力去完成。
“阿英,我这一生,已别无所求,唯求,与你共白首。”
崔英睡了小半时辰,再醒来时,便发现她与裴君慎两人都侧躺在床上,而她的夫君正睁着乌黑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我……睡了多久?你怎么没叫醒我?”
“不久,刚过午时,我也睡了会儿,刚醒半刻。”
裴君慎边答话边抬手为她理了理额前碎发,而后又问:“饿不饿?裴叔方才送了午膳过来。”
午膳?崔英听着顿了顿,然后摇摇头:“我还不饿,夫君饿不饿?”
裴君慎闻言目光瞬间深了深,原本规矩地手慢慢下滑,意有所指地点了点下巴:“恩,饿了,娘子可愿陪我用膳?”
崔英脸颊一烫,急忙拦住他故意作弄的手:“不要,既然裴叔能来送午膳,外面的雪是不是停了?”
她说着起身下榻,赤着脚,步伐飞快地跑去了窗前。
裴君慎跟着她走到窗边,望着外头遮掩不住的明媚天色,只得略显失落地颔首:“嗯,停了。”
他故作可怜,崔英才不会心软,假装没发现道:“那我们赶快回府,不然万一再飘起大雪,我们岂不是要困在这儿?”
裴君慎:“……”
此时窗外阳光明媚,瞧着哪里是会下雪的模样?
可娘子心意已决,他不得不从,也罢,总归他给自己和娘子告了一整日的假,回府之后,他们还有许多时间可以独处。
不想天有不测风云,待两人穿戴好衣裳,走出船舱,准备唤人上船掌舵之时,上一刻还阳光明媚的天气竟然转瞬之间便了下来。
阴云遮天,日光晦暗,隐隐似有被蚕食之兆,刚刚停了没几刻钟的风雪竟又再度席卷。
裴君慎仰头望着天象,双眸微眯:“娘子,你先回船舱等着,我来掌舵。”
方才天气晴朗,裴君慎只需挂起船头长帆,守在湖岸的裴叔看见之后自会带掌舵的船夫过来。
然眼下天地一片灰暗,风雪眯眼,即便挂了帆,湖岸上的人也未必能瞧见。
裴君慎便只能自己驾船。
可站在他身边的崔英却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听见他说话。
天狗食日,这是天狗食日……天生异象,难道,今日就是她回家的时机?
“娘子?娘子?”裴君慎见她失神,顿时连连唤她,将她抱进怀中道:“娘子可是害怕?别怕,有我在……”
“夫君……”崔英终于回神,仰起头,目光深深地望着他清俊的眉眼。
她红唇微动,想要说些什么,可一时之间竟大脑空白,什么都说不出来。
太突然了,时机来得太突然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跟裴君慎说离别,跟他说她要回家、要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她也没有时间犹豫,天狗食日不会持续太长时间,她必须——必须要与裴君慎告别了。
思及此,崔英深吸口气,后退一步,离开他温暖的怀抱。
“裴君慎……”她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忍着眼中酸楚,所有不舍与留恋最终只凝成一句话,“好好活着,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今后她再无法伴他左右,只愿他余生顺遂,平安喜乐。
裴君慎听不懂。
只是天色不好而已,娘子为何会一副要与他生离死别的模样?
可他心里却莫名觉得很慌,这种慌,竟与去岁四月在南山别苑险些失去娘子时如出一辙。
“别说傻话。”
他忽然用力将崔英箍进怀中,似要将她揉进骨血,如此便可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娘子,无事,只是天色不好,你若怕,我们便回船舱等着,我与你一起等着……”
裴君慎此时已不敢与崔英分开,哪怕当真会遭遇不测,他宁愿与娘子共赴黄泉,也不愿承受失去她的痛苦。
崔英自觉将心绪隐藏的极好,却没想到裴君慎如此敏锐,竟因她一句话便反应这般剧烈。
天边的太阳不知何时竟被吃掉了一半,再拖延下去,时间恐怕就来不及了。
崔英掩眸,思索脱身之法,须臾,她轻声开口:“我……没见过这样的天色,刚刚是有些慌了,夫君,我们快些回府,你去掌舵,别让我走,让我跟在你身边好不好?”
裴君慎自然应好。
只要娘子在他身边,不论是回船舱还是去掌舵,他都甘之如饴。
他终于松开双手,不再紧紧箍着崔英,只是在完全松开崔英的腰肢之前,他先一步牵住了她的柔夷,仿佛生怕她会忽然消失不见。
崔英笑了笑,任由他牵着往船舵方向走。
然而两人正走着,天边却忽有数支利箭破空飞来,“嗖”地从两人身边划过。
若非裴君慎反应快,及时护着她躲到船帆木柱之后,那些箭恐怕就将她刺成了筛子。
崔英心头一惊:“夫君,有人埋伏?”
裴君慎目光凛然,“先回船舱。”
话落,箭雨正好停了,他当机立断,趁箭停之际护着人往回跑。
可行刺之人怎会善罢甘休,刚一迈步,船舫上就飞来许多蒙面黑衣人,他们二话不说,提着刀剑便向二人砍来。
匆忙之间,裴君慎只能松开崔英,沉声:“娘子,跟在我身后。”
说话间,他反手躲下第一个行刺之人的刀,又一刀抹了这黑衣人的脖子。
崔英如今已不是从前的崔英,闻声竟回道:“夫君,帮我夺把剑。”
娘子想要,裴君慎自然要满足她的心愿,于是不过两个呼吸,崔英便如愿以偿,从他手中接过了一柄长剑。
天边的太阳被吃得只剩一抹镰刀白,可崔英却无法将裴君慎丢在这生死未知的险境,只全力与他一起杀敌。
风雪横吹雾茫茫的天色先前是黑衣人埋伏行刺的保护色,如今却成了他们辨别方位的迷雾,不肖片刻,便被裴君慎打散,而后又逐一击破。
当日在青山山道上,百余精兵都不是裴君慎的对手,今日这些黑衣人不足当日半数,于裴君慎而言,解决他们,并非难事。
是以当天边阴云渐消,日光渐明之际,那些黑衣人竟全部倒在了甲板上。
裴君慎只留了一个活口,以作审问之用。
“娘子,回船舱等我,我且去挂帆。”
随着遮天的阴云消散,雾色亦在眨眼之间消失不见,风雪渐小,隐隐已能看见岸边人影。
天边的日光似乎也只剩下一弯细细的黑。
崔英抬头望天,心情复杂的应了声好。
这时候跳湖……还来得及吗?
她想试一试,往回走的步伐便磨蹭了些,而且越走越偏,没一会儿便走到了甲板边缘。
裴君慎却不知,只想尽快挂起帆,而后回去守着娘子。
两人各奔一方,谁都没有注意到藏在船舫不远处那艘乌篷船里的年轻船夫。
“嗖”地一声,利箭入胸!
裴君慎闻声惊慌回头,就看见崔英身子一倒,坠入冰冷湖水——“娘子!”
他嘶声呼喊,疯了似地冲过去,却连她一片衣角都未曾抓到。
寒冬腊月,湖水冰冷刺骨。
崔英毫无防备地砸进湖中,大脑晕眩,意识短暂消散。
再回神之际,便发现自己在不停地往下坠,本就厚实的氅衣吸足了水,更是重如千斤,似要拉着她一起坠入湖心深处。
与此同时,如上次一样的风暴亦出现在她眼前,恍惚间,她似乎在那风暴之中看见父母身影。
崔英求生的本能瞬间爆发,迅速闭气,奋力挣扎,飞快解开脖颈上的氅衣绳结。
如千斤重的身体瞬间轻了。
她毫不犹豫地朝风暴中心游去。
快了!更近了!只要游过去就能回家见到爸妈!
崔英满怀期待。
没想到就在目的地近在咫尺之际,她腰间却突然横空多出一只大手。
那只手的力气极大,无论她如何挣扎,竟都游不动半分,反而还被那只大手箍着后退了许多。
她一转头,果然看见裴君慎那厮执着又担忧的脸,他怎么又来拦住了她回家的路!?
崔英气极,愤而蹬腿怒嚎:“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放手!别救我!我要回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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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你当真无事瞒我吗?”◎
腊月初七, 当日在乌篷船中乔装打扮成船夫的刺客被大理寺衙役抓获。
深夜,裴君慎回府,提着满满一食盒的东、西市美食来到了静思院。
娘子已经三天没理他了。
仲老说娘子许是受惊过度, 神思未定,所以才郁郁寡欢,不愿开口说话。
可前日、昨日, 崔大夫人、崔伯安、崔仲安、沈姝、荀女医和荀小满他们来看她时, 她分明与他们有说有笑, 面上没有半点“受惊过府, 郁郁寡欢”的模样。
很显然, 娘子只是不愿理他。
裴君慎缉凶的同时顺便反思了两日,定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做错事得罪了娘子, 否则无缘无故的, 娘子不会对他生这么大的气。
只是到底怎么得罪的, 裴君慎却百思不得其解。
卧房外,簪秋和翠梅正在守夜,瞧见裴君慎,二人垂首行礼:“姑爷。”
裴君慎颔首,轻轻推开房门, 提着食盒走进了屋中。
屋内, 听见房外传来的“姑爷”二字, 崔英飞快扯过衾被蒙住了脑袋。
每次看见裴君慎,她就会想起自己只差半步的回家路, 而一想起来会她就忍不住生气,实在无法心情平和的与他说话。
裴君慎提着食盒走到床头, 垂眸瞧了眼衾被边角处尚未平息的起伏, 便知娘子又在躲他。
他顿了顿, 没说话,只是转身折回坐塌,打开食盒,将一道又一道香气扑鼻的菜肴端了出来。
房间里瞬间萦绕起诱人的香气,哪怕崔英蒙着被子,也没能挡住那香气钻入鼻腔,好香!
与此同时,裴君慎充满诱惑力的声音响起,“娘子,这份朱家铺子的奶酿鱼汤,是我去找了崔伯安出面,店家才答应给我们做一份素的,你当真不想尝尝?”
“……”崔英躲在被子下深深吸气,用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的食欲,没出声。
裴君慎并不意外,走到床边继续说道:“行刺我们的幕后凶手找到了,娘子还记得两年前你初入长安时遇到的劫匪吗?其幕后主使亦是此人,娘子可好奇此人是谁?”
“是谁?”崔英倏地掀开被子,露出一张闷得红扑扑的脸。
难道船上遇见的那群黑衣人的目标是“她”?
裴君慎却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定定看着崔英的眼睛,目露哀怨:“娘子终于肯与我说话了?”
崔英:“……快说是谁,不然以后都不理你了。”
“好好好,我说。”裴君慎说着垂眸,动作温柔地握住她的双手:“但是娘子,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即便听见这人的名字,你也无需害怕知道吗?”
崔英听见他说的话有些迷糊,但还是点头道:“你放心,我不害怕。”
裴君慎目光认真地在她脸上巡视了一遭,确认她所言非虚,才望着她的眼睛沉声:“此人,是姜明。”
崔英眉心瞬间拧紧:“姜明?可是他们不是已经……”全都死了吗?
后面的话她并未说出口,但裴君慎已然明白她的意思,解释道:“当年姜后事败,其兄姜维自知姜氏一门难逃一死,便在太上皇的人马抵达姜府之前自己放了把大火。”
“大火将一切都烧成灰烬,尸骨亦面目全非,无从分辨,当时的仵作只能从尸骨上的遗物来分辨死者是谁,有所错漏也在所难免。”
崔英听罢点了点头,但眼睛里显然还藏着疑问,只是她觉得自己心中那份疑惑不宜说出口,就没再追问。
裴君慎却看得分明,接着说道:“对圣上和太上皇而言,姜家是否有人活着并不重要。”
崔英明白了,没有了姜皇后和永乐公主,姜家的人便构不成什么威胁。
即便有人侥幸逃脱,也只能隐姓埋名一辈子躲躲藏藏的活着。
可当年姜家之事与裴君慎根本没关系,姜明即便想要报仇,也不该从他下手。
除非……除非姜明的目标是她,如果是这样,那一切就都说的通了。
崔英想起一件事,忽然抬眸,急切道:“夫君,你可否帮我问他一件事?”
裴君慎料到她想问什么,闻言轻轻点头道:“是他,我问过了。”
崔英:“难怪父亲和大伯一直寻不到他的踪迹……”
当年伤了“崔英”又害她落水的人原来是姜明,一个所有人都以为已经死了的人,所以崔霁和崔霖才会迟迟寻不到伤害“她”的凶手。
困扰她多年的问题终于得到解答。
因为食盒中一层又一层的美食和裴君慎带来的重要情报,这晚之后,裴君慎和崔英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
可也仅限于言语交流,若是裴君慎想要亲一亲自家娘子,那么必定会遭到严词拒绝。
于是接下来几日,裴君慎又想了许多法子哄人,只是效果甚微,几近于无。
腊月十二,在外游历小半年的司无明不知为何回了京。
听到崔英受伤养病的消息,他与司伯刚进家门就又驾着马车来了裴府探望。
彼时夜已深,司无明并未在裴府多留,确认崔英无碍后便向二人请辞。
裴君慎却想让司无明为崔英推算一卦。
他从前其实不太信这些,可是娘子这两年总是遇到危险,且每回都是九死一生的险境,裴君慎实在不想再让娘子受苦。
所以……如今他是“宁可信其有”。
司无明听见请求,答应的很爽快:“好,明日一早,我让司伯将推演所得送到府上。”
若是在他当初刚失明之际,裴兄向他提出这种要求,他或许会拒绝。
但如今他的心境已经与从前大不相同,这半年来在外游历,他遇见一同好之人,与其交流切磋之后他的推演之术亦有所精进。
司无明手上有裴君慎和崔英二人的八字,当年他们成亲的良辰吉日便是由他择定。
回府后,他让司伯从书房箱匣中取出二人的生辰八字,念给他听。
次日清晨,崔英早早醒来。
昨夜裴君慎向司无明提出请求时她虽未说话,可心里其实很好奇。
司无明手中的生辰八字是真正崔英的,她很想知道,他会算出什么结果。
是以用早膳时,她便与裴君慎一起翘首以盼。
两三刻后,门房果然急匆匆跑来通传,来人正是司伯。
裴君慎心头莫名有些不安,眉心不禁皱起:“快,请人去书房。”
门房应是,垂首退了出去。
他刚走,裴君慎便牵起崔英的手,要带她一起走去书房。
崔英没有拒绝,只是出门后向嬷嬷嘱托了两句,让她派人往书房送些吃食。
司伯来得这般早,恐怕是饿着肚子来的。
崔英和裴君慎两人先到了书房,厨房送吃食的人则与司伯一前一后紧挨着到了静思院。
司伯却并未在裴府逗留,将司无明口述他代写的推演结果交给他们后,便向二人请了辞。
如此一来,裴君慎心中的不安不禁更甚。司伯走后,他拿着写满推演结果的信笺一动不动。
崔英不懂他在担心什么,从他手中夺过信封道:“你不看我看。”
裴君慎:“……”
崔英展开信笺,一目十行,目光飞快掠过信笺上的文字。
司无明推算出“崔英”在十六岁时有一道生死劫,只要读过此劫,余生便可平安顺遂,福泽绵长。
可崔英这几年的经历显然不符合这项推演结果,司无明越算越奇怪,便又根据崔英此次受伤之事重新做了一番推演。
好在最后算出的结果还算不错,司无明便将两道卦的卦象都写在了信笺上。
而崔英看见信笺上最后那句话,瞳孔瞬间微不可见地缩了缩——“明年两月初二,是近一甲子内最后一次天生异象,或有灾祸降临,只要平安度过那日,此后将无病无灾,一生平安。”
明年二月初二,是最后一次机会吗?
她没想到会这么快……
她以为,像这样可遇不可求的天象,或许又要等上好几年才能遇见。
可是,明年二月初二,她在这个时代只剩下五十天的时间。
崔英怅然若失,想到五十天后她就再也不能和这里的“亲人朋友”相见,心头竟有些不舍。
这时裴君慎凑了过来,站在她身后与她一起看信笺上的内容。
崔英察觉到他的靠近,急忙收敛起情绪,笑着将信笺交到他手上:“你看,没什么事嘛。”
裴君慎却不像崔英这么乐观,看见信笺最后那行字,当即便道:“二月初二那日我会向圣上告假,娘子,届时我们就待在府中,哪儿都不去。”
他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向来不会改变主意。
崔英没有反驳他,忍着心头酸楚,轻声道:“若是命中有此一劫,在家里也躲不过该怎么办?”
裴君慎脸色一沉:“没有这种可能。”话落还急忙拉着她的手拍了三下木头。
崔英忍不住笑了,顺从地拍了三下桌几。
裴君慎最近明显感觉到娘子对他好了很多。
睡前晨起都会主动亲他抱他,每日上朝时,娘子还会送他出门,直把他送上马车才回府。
若非她如今的伤未好全,崔英甚至想每天晌午都去大理寺给他送膳。
裴君慎有些受宠若惊,夜里惊疑地抱着娘子问她是不是有事瞒着他,娘子却反问——“我受伤前不就是这样对你的吗?”
好像是的,可感觉却很不一样。
然而即便聪慧如裴君慎,却依然说不清楚那丝细微的、他觉得不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过年前,崔英的伤彻底好了。
裴君慎也开始休沐,终于不用再早起上朝,也不必再去大理寺点卯。
崔英算着日子,特意瞒着裴君慎在他休沐当天亲手做了一顿晚膳,想给他一个惊喜。
裴君慎喜甜,从裴叔那儿打听到他的喜好以后,她已经跟大厨学了十天的糖醋鱼,到今天总算勉强出了师。
一切准备就绪,崔英炒完三道素菜后,掐着时间起锅烧油,准时做好了这道糖醋鱼。
可就在她刚松口气时,门房却跑来传话,告诉她裴君慎比原定时间回来的早了些,这会儿人已经快到静思院了。
崔英闻言匆匆撂下锅铲,提着裙摆跑回静思院。
因为跑的太急,她进院门时甚至没看清路,直直撞进了裴君慎怀里。
不知他是要重新出门还是要出门寻她,崔英拉着他的手气喘吁吁:“夫君,你去哪儿?”
裴君慎却有些古怪,他脸色阴沉,眉心紧竖,看崔英的眼神似乎极力在忍耐着什么。
崔英瞧着他这副神色,不禁有些担心:“夫君,你怎——”话未说完,人就被他禁锢入怀。
柔软的嘴唇碰到他坚硬的胸膛,她轻唔一声,下意识抬手推了推他,但没推开。
崔英愈发觉得他不对劲了,默了默,双手用力环住他劲瘦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