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天色擦黑,萧戡便很熟练地邀李泌去他家住一宿再出发去华山。
三娘这边住着的大多是女孩儿,男客是不好多留的。经由李俅上次提醒以后萧戡就很有这个意识了!
李泌没有拒绝,在萧戡家借住一晚,翌日一早便出发前往华山。
李泌前脚才走,二老的搬家队伍便到了。
他们还在城门口碰了面,所以郭家祖父见到三娘时还询问:“李家那后生是来找你的吗?我记得他好像在终南山里隐居?”
三娘没想到两边还能碰上,点着头答道:“他要去华山那边,顺道来蓝田县看看我们。”
见三娘神色如此,不见半分紧张和遮掩,二老便知那李家后生在她心里也是光明坦荡的好友关系。
明明孙女身边不缺适龄未婚人选,她怎么就一点动心的迹象都没有?
愁人哟!
关于身边长辈们或多或少的操心, 三娘是不晓得的,二老搬过来了,她高兴得很。
即便人一天天长大, 心里头总还是期望回到家能见到亲近的家人,尤其是像三娘这种从小家中和睦的,离家久了难免生出诸多思念来。
不想翌日一早, 隔壁也陆续有仆从来来往往地往里搬东西。
三娘本也没在意,结果出门时撞见个熟悉的管事,讶道:“您怎么在这里?”
原来这管事竟是越国公府上的,三娘去寻钟绍京的次数多, 一眼便认了出来。
管事没想到能叫三娘撞上, 笑呵呵地说道:“国公爷没与您说吗?这宅院是国公爷年前盘下的,一直在修整, 如今总算差不多可以搬进来。”
三娘睁圆了眼。
她去拜年的时候钟绍京都没讲过这事儿, 只老神在在地坐在那儿听她说舍不得贺知章也舍不得他。
没想到隔壁居然是钟绍京买下的!
这人居然!偷偷买她隔壁的宅子!
哪怕已经认识钟绍京这么多年,三娘还是觉得他老人家的性情着实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管事清点完搬过来的东西, 赶回长安向钟绍京复命。
顺道说起被三娘撞见的事。
钟绍京哼道:“知道了就知道了, 又没打算瞒着。”
哪怕是搬去蓝田县,钟绍京也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肯定得让人把宅院收拾成自己喜欢的模样才过去。
既然已经准备停妥,钟绍京便让人去跟贺知章这个老朋友讲了一声,说自己去蓝田县小住一段时间,往后喝酒不必喊他了。
事实上钟绍京和贺知章那些朋友也不太处得来(主要是他说话爱带刺), 这些年渐渐地已经不去赴宴了,如今也只是跟贺知章道个别罢了。
这才得知钟绍京早就把宅子买好了的贺知章:“……”
不是, 你不声不响的,搬去蓝田县做什么?
长安城已经没有你在意的人了吗!
贺知章也知道钟绍京鲜少遇上聊得来的晚辈, 倒也没有拦着,只说等得了空要做过钟绍京新宅作客。
钟绍京其实也在东宫挂着个官职,不过他向来是不必上值的,想去哪便去哪。
去蓝田县的路修得不错,一点都不颠簸,钟绍京下午就到了。
郭家祖父知晓搬来的是钟绍京,第一时间便过去拜访。
钟绍京说话虽然不好听,可是待三娘是真的好,送的那些名家真迹他这个当祖父的都送不起。
郭家祖父不觉得钟绍京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这般优待他孙女。
这是三娘自己结下的缘分,
只不过三娘自己事情多,他这个当祖父的当然得帮着走动走动。
钟绍京见了郭家祖父,也没说什么带刺的话。
听郭家祖父说三娘去年冬至已经开始酿酒了,两个好酒的老头儿便一起去看三娘酿酒的地方。
米酒这东西看似简单,实际上七八月就要开始准备,大雪那日开始摊晒米饭,到冬至天气愈发冷了,便可以下缸酿酒。
三娘来的时候正是八月,被人赠了些好酒药,这才生出亲自酿酒的想法。她不是爱说大话的人,要是自己没把握,去岁也不会与李白他们说今年要送他们酒。
三娘回到家,就知晓两小老头儿在酿酒那院子里看东看西瞧了半天,现在都还没出来呢。
她刚寻过去,就听钟绍京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开口就问:“你怎么才弄这么一点,开春怕是榨不出几坛。”
三娘道:“我又不是要卖酒,能酿出来就不错。酒不在多,好喝就行!”
钟绍京道:“我看也未必好喝。”
三娘:“……”
好气哦。
好端端的一位国公,为什么长了嘴巴!
别听钟绍京说得挺嫌弃,末了他又来了句“榨出酒来先给我尝尝,不好喝就别给旁人送了”。
三娘能说什么,三娘只能随他去了。
多了几位长辈在身边,三娘每日下衙都更开心了。她还把郑莹和两个学生介绍给郭家二老认识,平时她们三个经常跟着三娘,到家里来也是常有的事,还是得相互认识认识的。
郭家二老早就知晓她收了学生,见两小孩只比三娘小两三岁,却心悦诚服地缀在三娘后头当小尾巴,自是很为自家孙女骄傲。
过了晦日,萧戡才知晓新昌公主也在辋川那边弄了个别业,还招呼他逢上假期便过去住上几日。
萧戡忍不住和三娘嘀咕:“她怎地跑辋川去了?难不成是听你老师说辋川那边风光好?”
三娘道:“你娘应该是想多见见你。”
萧戡道:“我有什么好见的,过去十几年不是天天都见。”
三娘和他分辨起来:“就是因为以前天天都能见着,如今见不着了当然会想念你。你要是平时得空了便回家一趟,你娘也不至于琢磨着到蓝田县置产。”
萧戡的情况和她不一样,她有正经官职在身上,等闲不能离开自己任地。
萧戡可是想去哪便去哪,他是能时常回长安走动的。
可惜萧戡压根没有这么细致的想法,一脸敬谢不敏地说:“回家又没什么意思。”
三娘不再劝他。
说萧戡不体恤新昌公主,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执意离家,走上这条许多人并不看好的路。
过去很多次母亲拉着她的手欲言又止,她都知道母亲想说什么。
只是母亲偏爱她,不忍把她拘在家中,一直没把“不如别考了”“不如别去吧”之类的话说出口,她便装作不知母亲心中的忧虑与不舍。
说到底,她们都是仗着母亲的偏爱而已!
除了新昌公主的别业落成,李腾空也搬来了,三娘便择了个休沐日过去见自己的好友。
李林甫为她修整了一个环境清幽的道观,背山临水,松竹繁茂,还是冬天景致便很不错了,想来待到春暖花开时节应该更宜居。
观中还有几个原本就在的女冠,俱是品行端正、潜心向道之辈,断没有淫祠野庙那些腌臜事。
李林甫当了这么多年的宰相,又花钱把整个观都翻修了一遍,李腾空搬过来自然没人会为难她,住的院子也是单独的,不管是清静修行还是招待朋友都很相宜。
三娘与李腾空坐下论道半天,感觉整个人都空明了许多。
末了她还一点都不见外地捞过李腾空的琴给她弹了几曲。
“要不你还是回去吧。”
李腾空素来都喜欢清静,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个话多到永远说不完的朋友。
话讲够了,她还能给你弹琴。
所谓的一个人堪比千军万马,说的可能就是三娘这种人了。
三娘则觉得是自己让李腾空来蓝田县的,怎么都得多陪陪来投奔自己的好朋友。
听到李腾空让她走,她还很有些意犹未尽,坚持不懈地对李腾空说道:“你再给我指正指正,一会我准备去看老师在不在。最近我都没空练琴,怕生疏了,得在你这抱抱佛脚。”
虽然弹琴作画只是聊以娱情,可人准备去见老师前总是觉得自己该做点准备的。
李腾空便又凝神听她弹琴,不时点出她的几处错音。
倒也不是三娘不记得琴谱,只是她有时兴致来了可能会随心地改那么一两处,改着改着就把自己改动的部分记进去了。
这就得让能静下心来分辨每个曲调的李腾空来帮她纠正了。
两人随意地消磨了半天,三娘才溜达去王维的别庄看看王维有没有过来。
三娘一走,整个庭院便静了下来。
李腾空在原处坐了许久,才渐渐习惯平时的清静状态。
最爱说话的人和最不爱说话的人当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仔细想想也挺有意思的。
另一边,三娘去寻王维,得知王维没过来,也没纠结,准备回县城去。
赶巧萧戡也从新昌公主别业中出来了,两人便又一起回。
“我娘刚还问起你,说你怎么不一起过来。”萧戡在三娘面前向来是有什么便讲什么的,从来不藏着掖着。
三娘道:“我与你往来也就罢了,再见你娘就不好了,御史肯定会弹劾我。”
萧戡便不提了。
说到了御史,翌日三娘还真接待了个御史,是要往南边去巡察的王昌龄。
王昌龄已四十多岁了,许是因为如今仕途顺遂,瞧着竟比从前精神气更好些。
当初张九龄罢相,王昌龄心中是很有些愤懑的,与人书信往来时没少抨击此事。
张九龄之所以罢相,明面上的祸首是李林甫,实际上做决定的人还是李隆基。哪怕王昌龄骂的是李林甫,李隆基也会觉得他是在骂自己。
若非太子李瑛从中转圜,他怕是要被贬去岭南吸瘴气了。
这会儿王昌龄也是去岭南,不过是当朝廷使者去的,走到那儿都会被盛情款待,与那些贬谪去岭南的罪官待遇可截然不同。
三娘与王昌龄也算是许多年的朋友了,坐下一同喝了几杯,便托王昌龄到了韶州以后也替自己去祭拜一下张九龄。
许是宦途几次大起大落,张九龄年纪比贺知章他们小二十来岁,却已经去世三年了。
可见劳心者未必就轻松,越是到了高位便越是熬心费血。
提及当初提携过自己的张九龄,王昌龄也是慨然若失,别过三娘便启程往南而去。
第99章
蓝田一地, 素来是南商喜爱货物周转之地,开春以后车马麇集、商船蚁聚,处处都是说不尽的热闹。
比起不便远行的寒冬, 天气暖和起来了,事情也多了,三娘便把绕梁和郑莹安排出去负责建立县城治安班底。
不良人大抵都是些不受管教、曾有恶迹的小吏, 若不是萧戡这个不良帅压得住他们,寻常县尉来了是很难如臂使指般差遣他们的。再加上文化水平的参差,很多事务还是需要些人手来办的。
三娘便跟崔县令要了批免役名额。
按照大唐律例,各家各户都要按丁口比例出人服役, 其中最轻松的徭役就是来县衙干活。
只要家中有人在县衙里谋了个稳定差使, 就等同于可以免了一丁的役。
且这还是个能接触许多大人物的肥差。
理论上来说,男子二十成丁, 而女子是不算在内的, 不必参与县中的徭役安排。只不过三娘本就是女子,要批女吏给自己打下手也很正常。
人家一个女孩儿, 天天只跟群臭男人打交道算什么事。
崔县令大方地允许了, 只是令三娘务必选身家清白、品行端正的,断不能叫人拿住话柄。
很多事不是不能特事特办,可你既然做了特殊的那一个,就得考虑到旁人有可能盯着你攀咬。
所以你得比旁人更小心几分。
崔县令也是把三娘当自家晚辈看待,才忍不住多叮咛了几句。
三娘谢道:“我会谨慎选人的。”
名额到手,三娘便给郑莹分了一个。她家中没有旁的兄弟, 不过族中总有几家是帮衬过她们母女两的,便帮一个上进知礼的族兄免了役, 好叫他能专心读书应试。
那些从前欺负她们孤儿寡母的堂兄弟都懊悔不已,想说她帮着旁支不帮自己, 又怕她在县尉面前告状,只得恨恨地把这事忍下了。
算下来郑莹母亲也算是“兵嫂”之列,她爹一直没有消息,是生是死都不晓得。
郑莹母亲年纪也不算大,才三十多岁,郑莹游说她去采薇学堂读书,她本不愿去,说是许久没与人往来了,怕生。
这也是许多人的想法,都三四十岁了,半辈子都过去了,还读什么书、识什么字?
别说三十岁以上了,便是二十岁以上也觉得晚了。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识字,还不是一样好好地过日子?
还是三娘给她说,就是因为许久没和人往来了,才要出来走动走动。
眼看郑莹都过了要被县里安排相看的年纪了,当娘的不出来多认识些人,如何知道各家儿郎的品行?
郑莹母亲一听,觉得是这个理,当娘的都不帮女儿考虑,谁还能为女儿着想?
须知媒人的嘴是最信不得的,家里有几亩地的就敢说家境殷实,长得还算过得去的就敢夸潘安再世,什么都没有的她们便说对方十分老实。
她待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能知晓这些话里的虚实?可别让媒人给她女儿胡乱说亲。
如今郑莹母亲与别的兵嫂一块上课,渐渐也被采薇学堂的气氛感染了,目前正考虑学完常用字后要不要选修作画。
主要是采薇学堂这边不教太高深的东西,只教些最基础的画法。若是能学成,以后她们能自己画图样,不管是做衣裳还是绣帕子都能自个儿琢磨新鲜样式。
要是学得格外出色,说不准还能留在采薇学堂教授后头的新生员,就像县学那些夫子那样能拿俸禄。
还能与其他人一同住在学堂这边,夜里点了灯一起读书做事,不像在家里那样天一黑就得睡下,省得费灯油钱。
好处多得很!
这谁能不心动?
古时有句话叫做“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说的就是当你周围全是那奋发向上、精神焕发的人,你便是那爱胡生乱长的蓬草也会跟着长得直挺挺的。
采薇学堂这第一批生员大多都是自己抢先报的名,自然个个都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郑莹母亲待在里头很快便受了影响。
对于母亲的转变,郑莹是最高兴的。
有时郑莹还是忍不住想起教她识文断字的那位县令娘子,想着那位县令娘子若是还在的话,兴许是第一个参与到采薇学堂来的人吧?
以她那样的才学、她那样的品行,合该也像卢氏那样当个学官,凭借自己的学问把名字写进县志里头。
每每想到这一点,郑莹暗自鼻酸之余,又督促自己打起十二分精神办好三娘交待给她的差使。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学堂生员们的学习进展喜人,大多数人已经掌握近百个字,其中包括最常用的数字以及基础常用字。
这些最基础的常用字只要加上不同的偏旁便能有不同的含义,学了一个往后就能连带认出许多字来。
由于郭家人口众多,三娘有相当丰富的带弟弟妹妹识字的经验,开学之初便与卢氏她们整理出适用于初学者的识字教材,是以这个打基础的阶段进行得相当顺利。
生员们学满一个月后,卢氏给她们开了节十分特别的课,为此她还把丈夫书房中珍藏的《说文解字》给搬了出来,给生员们讲解常用的偏旁结构以及它们能给字赋予哪方面的意义。
这些生员之中大多都是没有自己名字的,这一点在寻常百姓家其实无论男女都差不多,想起名只能去求在他们眼里有学问的人帮忙起,自家起的话大抵是叫什么“大牛”“二牛”“大囡”“二囡”“阿珍”“阿宝”之类的。
左右起了也没什么用,何必费那个事?
所以卢氏把字体结构这一节课拿来给她们起名用。
自己挑学过的喜欢的字,再挑喜欢的偏旁部首,看能不能组合出寓意好的字当自己的名字。
哪怕只是用于她们这些同窗之间相互称呼,总也是要起个好名儿的,没见那些文人墨客都给爱自己起字号吗?
按部首把字归类的办法相传是东汉著名学者许慎所创,后世的文字学便是因他那本《说文解字》而兴盛起来的。
当年许慎写这份书稿的时候曾奉命教授宫中内侍读书,以便让这些中官去教授太后身边的宫女们读书识字。
兴许远在东汉年间,便曾有不少宫中女子受这套方法启蒙,生在数百年后的她们在这方面也算是后辈了。
卢氏本就是世家教育熏染出来的,不可谓不博闻强识。
那藏在史书之中的只言片语在她口中说出来,叫众人心里头忽地生出种蓬勃的热情:数百年前的人都识字了,她们哪能落后太多?不仅她们不能落后,她们的儿女也不能落后,该学的都得学起来!
一时间复习旧字的复习旧字、熟悉新部首的熟悉新部首,没一个人是懈怠的,所有人面前的习字沙盘都是写了又推平、推平了又写。
常用的部首学完以后,每个人都给自己起好了名字。
卢氏给每个人分了一套文房四宝,让她们把自己的名字写下来。
这是许多人生平第一次在纸上写字。
在此之前她们舍不得浪费纸,要么是在习字沙盘上写写画画,要么是拿着毛笔蘸了水试着在桌上写字。
如今有了自己的笔墨纸砚,她们也是先在桌案上写了又写,直至觉得自己写出来的字足够整齐了,才将自己的名字工工整整地写在纸上。
末了她们相互交换着看彼此的姓名,恍然觉得自己仿佛是从这天起才真正地生活在这个世间。她们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目标,还有了独属于自己的姓名。
明明只是一个名字,许多人却感觉有种奇妙的变化正由内而外地蔓延开。
这可是满含她们对自己的期许的名字。
这些许的变化,一开始许多人是不曾察觉的,便是察觉了也没人会在意,因为这对他们而言是无关要紧的事。
一个小小的学堂能改变什么呢?
三娘也不是要旁人在意,教育这东西本来就不是立竿见影的事。
既然已经把采薇学堂交给卢氏,她便专心忙活县志的事,到处走访当地人了解方方面面的细节。
还要跟进上巳节诸事。
三月三便是上巳节,也就是俗称的女儿节,《诗经》中歌咏过上巳风俗,人们会在这天到河边洗沐,趁着盎然春意洗去身上经冬的尘垢。
年轻的男男女女还会相约去河边赏花看景,看对眼时互赠美丽的芍药花以定情。
男女之间,发乎情,止乎礼,本是相当自然之事,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与条条框框,也不应当只是男女安坐家中等媒人说和。
像《诗经》中的《溱洧》便有这样一句:“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讲的是少男少女手执兰草在河边相遇,女的问:“去看花吗?”男的说:“看过了。”女的问:“能再陪我去看看吗?”
两人便快活地同游。
古人多聪明,人好不好,自己亲自挑拣,女孩子看上了谁也不忸怩,想邀约的时候积极邀约!
三娘准备让人备好成束的兰芷芳草分发给登记在案的未婚男女,举办县中的上巳相看大会。
人好不好,不自己看看怎么知道?
日子是自己过的,具体适不适合还是得看自己的想法!
当然了,看对眼以后该有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得有。
七夕和元宵已经成就过好几批佳偶,县中的媒人们如今都积极地张罗这类活动,如今已经不用三娘怎么费心。
倒是钟绍京打趣三娘:“你也快及笄了,要不要也拿束兰草去河滨走一走。”
三娘道:“你们怎地都想我赶早嫁人,嫁了人哪还能这般自在?说不准到时候我想来陪您吃个饭遛个弯都不行了。”
钟绍京想想觉得这话说得挺对,三娘这夫婿可不好挑,差的根本看不上,好的又不一定容她继续做官。
这要是生成男孩儿,可就没那么苦恼了,什么人家的女儿都是能娶的。
钟绍京道:“那等容不得你自在过活的夫婿可不能找,你还小,慢慢挑拣着就是了。”
三娘虽不可能掺和相看大会, 三月三却还是放了个假,跟着游人们去河滨走了走。
这本就是时人喜爱的好节日,河滨游者甚众, 手执芳草之人在其中只能算少数。三娘一路溜达过去,不少认出她来的摊贩都乐呵呵地跟她打招呼,还有些人拿出自己做的吃食邀她尝尝。
盛情难却之下, 三娘尝了一肚子的好吃的。她正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便见有个熟人迎面而来,竟是许久不见的李俅。
三娘讶道:“你怎么来了?”
李俅道:“来与人谈几门生意。”他年岁渐长,经商的天赋渐渐显露出来, 手底下也养了不少这方面的人才, 东宫的各项营生便交由他打理了。
他自幼失母,在李俨这个兄长的庇佑下长大, 向来与李俨最是亲近, 由他出来办事李俨也放心。
越是长大,越清楚这样可以相互信任的手足情义有多难得。
李俅笑着说道:“办完事见这边热闹得很, 就过来走走, 没想到远远瞧见了你。”
三娘也笑道:“你来得正好,我们找个地方歇歇脚聊聊天,再走下去我可要吃撑了。”世上最难推却的就是别人由衷的热情,她可以拒绝许多事,唯独不能拒绝这样的真心实意。
李俅自然不会不答应。
两人寻了处临江的茶寮坐下吃茶,周围都是过来暂歇的游人, 他们也就没聊什么要紧事,只随意地说起彼此的近况。不想才对坐不到一刻钟, 竟有人跌跌撞撞地寻了过来,神色仓皇地附耳给李俅说了什么。
李俅霍然起身, 匆匆对三娘说道:“我先回去了。”他说完正欲离去,临走又忍不住回头和三娘隐晦提了句,“家父……去了……”
三娘听了这话,也是浑身一震。
虽然早就有这个准备,真到了这一天还是不安得很。
李隆基有五十多个儿女,光儿子就二十几个。其实光看出身,太子既不占嫡,也不占长,纯粹是因为大皇子身体有残缺,而当年赵丽妃又正得盛宠,所以才由李瑛这位二皇子当了太子。
李瑛病逝了,太子之位会落在谁头上?
谁都不知道。
谁都不会知道。
何况生死面前,再多的劝慰都是枉然。
三娘只能说道:“节哀。”
李俅点点头,上马疾驰归京。
三娘回了县中,让绕梁做个准备。储君离世也算是大丧,府中上下都得收拾收拾,至少在储君新丧这一个月内不能当了出头鸟。
另一边,李俅回了东宫,东宫上下皆是一片惨淡,连那新嫁进来的长嫂都穿着一身素衣无声啜泣。
这一阵又一阵的哭声既是为了逝去的太子李瑛,也是因为所有人都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太子是病逝,她们一时半会确实不会有事,只是谁知道接下来会轮到谁来当太子?
一时间每个人都心生惶然。
李俨见李俅匆匆换了丧服过来,没说什么,安静地指挥底下的人忙里忙外。若非他眼底有着浓浓的青影,身形又近乎形销骨立,旁人见着他这平静的模样怕是都要觉得他不孝了。
李隆基听到东宫传来的噩耗,第一时间召见了李俨。
瞧见李俨形容憔悴枯槁、宛如行尸走肉,李隆基心中颇有触动,招呼他坐近一些,抬手拍着李俨的手背说道:“你这些日子衣不解带地侍疾,为人子能做的事你都做了,莫要伤心过度,你阿娘与你妻子还需要你,你底下的弟弟妹妹也都还小。”
李俨听得眼眶湿润,竟是连句完整的话都答不上来,只能“嗯”地一声哽咽答应。
李隆基让他继续操办太子李瑛的后事。
李俨一走,李隆基倚在御座上良久,才和高力士聊了起来:“你觉得皇孙如何?”
高力士是李隆基的潜邸旧臣,李隆基当了多少年皇帝,他就在李隆基身后站了多少年,帮李隆基办过的事多到他自己都数不清,他也从来不曾去数。
若说世上有谁最了解李隆基的想法,那绝对是高力士无疑了。
听李隆基这么一问,高力士便恭谨答道:“皇孙至纯至孝,连老祖宗都曾降下福旨,自然是极好的。”
他说的乃是当初安禄山的事,安禄山还未被押送入京,皇孙便已知晓其人其貌,还说此人会祸乱长安。大唐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长安洛阳更是万国来朝的繁华都会,谁敢说大唐会陷入动乱之中?
偏偏当初那个年方七八岁的小孩说得极其详细,叫李隆基生出了“宁杀错,勿放过”的心思。毕竟这么说的人也不独皇孙一个,张九龄他们也总把胡人狼子野心挂在嘴上。
那时候李隆基虽然已经不喜张九龄,却还是因为皇孙那个梦的缘故把话听了进去。
安禄山已经因为自己犯了军法被杀了,皇孙当年的童言稚语旁人自然无从知晓。
也只有常年跟在李隆基身边的高力士会提起。
李隆基听后也想起了当年的事,当年李俨是噙着泪花儿来找他的,说是有要紧事必须跟他说。这也证明了李俨十分信赖他这个祖父,觉得他是天子,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所以梦见那般荒诞可怕的事以后第一时间便来找他。
李隆基重新闭上眼靠在御座上,不知在思量什么。
朝中上下也都是安分至极,没有人敢在这节骨眼上跳出来当靶子。
不管父子间亲不亲近,中年丧子总不是什么快活的事,千万别让李隆基在这种时候注意到自己才是正理。
太子李瑛当了将近三十年的太子,与南朝那位有名的昭明太子相差无几,还效仿昭明太子办了《两京文选》。
没想到最后居然连英年早逝这件事都随了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