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小女官—— by春溪笛晓
春溪笛晓  发于:2023年0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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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听说郑莹还遇到这样一位好老师,不由追问道:“那位教你识字算数的好心娘子如今去哪儿了?”
这样好的人,她真想结交一二。
郑莹抿了抿唇,眼眶更红了。过了好一会,她才哽咽着说:“她已经不在了。”
见左右没有旁人,郑莹才与她说起那位县令娘子的过往。
既然能识文断字,对方自然也是出身名门。
只是出身名门也不一定命就好,这位县令娘子就是命途多舛的那类人,她成亲后两次生产,生下的孩子都是没长大就夭折了。
她嫁的也是门当户对的夫君,还是她表哥,两边婚前婚后都是一家人,倒不会说什么难听话,只是有商有量地询问她的意见,看要不要纳个人回来生了孩子记到她名下。
两次失去亲生骨肉,县令娘子也有些心灰意冷,点头允了此事。
夫君纳妾没几日,她正好看到了到县衙给老郑送饭的郑莹,觉得郑莹格外合她眼缘。许是出于移情作用,她把许多心血倾注在郑莹身上,让郑莹每日在后衙多留一个时辰跟她识字。
本来一切都挺好的,结果在庶子满周岁的时候她又怀上了,最后竟死在产房里。
有长达三四年的师生情谊在,当时郑莹哭得比谁都伤心。
对县令来说,丧妻确实是件麻烦事,不过也只是一件麻烦事而已。
正好他任期也快满了,很快便收拾收拾回家守丧一年等候新任命。时隔数年,对方说不定已经迎娶新人、儿女绕膝了。
难产这种事谁都不想的,县令也算不得什么过错,只是郑莹作为县令娘子的学生,心中总有许多不平。
这场婚姻带给她老师什么呢?两次丧子,丈夫纳妾,死于难产。
明明知道这一切怪不了任何人,她还是好难过啊。她不知道自己胸腔中鼓噪着的是什么样的情绪,只觉得好似有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朝她笼罩过来,而她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逃。
她想做点什么,却不知晓该做什么。
直至去年她在崔县令面前露了脸,她心中才蹿出点微渺的火苗来:她如果也有能力奉养阿娘,是不是就不需要依仗别人了呢?只要她也争取到一份体面的差使,她阿娘是不是就不用被人嘲笑没有儿子了呢?
当初三娘考中进士的消息传到蓝田县,郑莹心里的火苗登时蹿得更高了。
这几天知晓三娘要来蓝田县当县尉,她已经高兴得辗转反侧了,更别提昨天听到三娘亲口说接下来让她做事!
三娘见郑莹说着说着已是泪流满面,不由陪着她静静缅怀起那位即使自己满心伤痛依然待人那么好的县令娘子。
若非有郑莹这个始终惦念着对方的学生在,可能连她这个蓝田县尉也不知道曾有这么个人。
等郑莹收拾好心情,一行人便骑马出行。
长安在蓝田县北边,三娘来时便是从灞桥出发,今儿决定先往北走,先去感受一下有名的“名利路”。
只要是南边来的信件,那可都要通过蓝田县内这几个驿馆传递,蓝田县的百姓最常被征召起来干的活就是修路和邮传,三娘沿着官道往南走,一路上便遇到一拨送信的驿使。
三娘顺便把自己捎带出来的信给了对方,托对方帮忙送往长安。
得知三娘是新来的县尉,驿使自然恭恭敬敬答应。只是继续赶路的时候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他们这位郭少府年纪可真小啊。
人和人可真不一样!
三娘到最近的驿馆歇了歇脚,与守着驿馆的老吏唠了唠家常,没一会就吃上了今年新做的杏脯。
蓝田县的大杏长得特别好,丰收时满树都是黄澄澄的果子,吃也吃不完,卖也卖不掉,烂在树上怪可惜的,手巧的人家便做成杏脯去长安的酒楼茶肆里兜售,也算是一门小营生。
只是卖不卖得出去得看运气罢了,有时候碰上不好说话的伙计直接就把他们赶走了。
人家长安城中的曲江池便有那么多杏树,何必舍近求远买你蓝田县的杏子或者杏脯。
三娘尝了几块,觉得味道极好,清甜爽口,色泽上佳,比她以前吃过的都要好,便问老吏哪些村子大杏树最多。
结果几乎村村都有。
这也挺正常,再往南走可就全是山了,靠近山的地方树就多,何况蓝田县背靠的还是有着划分南北作用的秦岭山脉。
老吏热情地给三娘介绍了几个比较近的,其中便包括他自家村子。
也不知这位新少府能出来走几次,当然得先让她去自己村里走一遭。
三娘问到了自己想知道了的,起身带着郑莹她们准备继续走。
还没出驿馆,三娘就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抬头望去就瞧见穿得极其骚包的萧戡。
萧戡很有些埋怨三娘:“你出城怎么不叫上我?”他只是多睡了一会,醒来就听说三娘已经出城了。对于小伙伴出城玩不带上自己这件事,萧戡是很不开心的。
三娘一听就知道这厮在想什么,边上马边回道:“我又不是出来玩的。”
萧戡道:“不是出来玩也能喊上我啊,说不定路上有我行侠仗义的机会!”
三娘一脸深沉地对萧戡说:“你这样是当不了侠士的。”
萧戡不服气:“为什么我当不了?”
三娘道:“哪有侠士整天盼着人出事、给你机会行侠仗义的?这不是侠士该有的想法。”她客观点评萧戡这种行为,“没有侠心,谈何当侠士!”
萧戡听后一时不知该怎么反驳。
有些话虽然有道理,可咱就是不乐意听!
来都来了,他是不会回去的,反正得跟着三娘一块到处溜达。
三娘自己带的人也不少,倒是不在意多萧戡一个,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下了官道前往离得最近的村子。

第83章
一个村子一般是百来户人, 屋舍建得比较分散,各家各户都有园子。三娘抵达村子的时候有户人家正在筹备婚礼,见有外村人过来, 不少村童好奇地跑过来看她们骑着的马。
都是同里的,不管遇上红白事那都是全村出动的,这不, 这会儿满村都沉浸在喜气洋洋的婚庆气氛中,连村头的大树都被村里人精心妆点了一番。
三娘还以为是村中富户成婚,一问才知道人不是富户,而是个人缘特别好的猎户, 从小跟着他爷爷学打猎, 练就一身好本领,衣裳下的肌肉简直喷薄欲出。
关键是人家品行还好, 遇到荒年他打到猎物都会给村里人分一些, 早些年关中闹粮荒,大伙没少受他照顾。
更别提他进山时还会帮村医顺便带些草药回来。
这样一个好男儿, 村里人可不就把他家喜事当自家喜事来办吗?
说起来他要娶的媳妇儿还是他进山时救的医女, 对方也是自幼失怙,跟着当村医的爷爷长大,跟着她爷爷学了些医术。
有次她进山采药时遇到毒蛇,是猎户眼疾手快把那毒蛇一箭射死。
就这样成就了一坛蛇酒和一段姻缘。
村人讲起新郎新娘的故事来那叫一个起劲,只是讲着讲着就偏题了,开始连比带划地讲起那毒蛇有多长、泡酒里有啥功效。
三娘不仅没有打断, 还听得津津有味。
等里长得知县尉到来,火急火燎地出来迎人, 才发现他们的新县尉已经与村人聊得火热。
年纪是真的小。
不过官大一级压死人,里长这种不入流的乡官见着县尉自然只有笑脸相迎的份。
里长堆起笑容上前招呼三娘一行人。
三娘笑道:“难得碰上这样的喜事, 我们可要留下吃了喜酒再走。”
里长听后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还把新郎喊过来见人。
猎户自幼没了双亲,与新娘一样是由自家祖父抚养长大的,学了一身打猎本领,还长得牛高马大。再一看脸,那也是眉清目朗,相当英俊一小伙子。
三娘已经知晓了猎户的为人,牵过自己的马对猎户说道:“我身上没带多少钱,不如我把马借你去邻村迎亲,也当是我们随喜了。”
猎户一眼就看出三娘一行人骑来的马都是难得的好马,闻言有些心动。马这东西虽然不罕见,可寻常人家还真养不起,要是能骑着这样一匹马去迎亲,那肯定是很长脸的事!
不想旁边的萧戡却插嘴道:“这位兄弟身量高大,你这马儿有点显小了,还是骑我的吧。”
他也听了对方的事迹,对这位很有些侠义心肠的猎户颇有好感,非常大方地把自己那匹马的缰绳塞到猎户手上。
三娘的马是比照着自己的身量选的,跑起来耐力十足,打猎时还十分灵活,唯一的缺点可能是不如别的马高大。
听萧戡这么说,她瞧了眼猎户与她阿耶差不多高的身量,也笑眯眯地说道:“对,阿戡这匹马更适合。”
猎户见他们是真心要借马给他,高兴地牵着马与它先熟悉熟悉。
他们虽然时不时要被召集到县中参加最基础的军事训练,但都是让他们熟悉鼓鞞,骑马弯弓这么威风的事根本轮不到他们来。
若非他本身就是猎户,恐怕就算能借到马也不会骑。
萧戡虽是个做起事来风风火火的小子,他的马却很没脾气,根本不挑人,遇到猎户这么个陌生人它也随便让骑。
瞧见三娘一行人借了匹这样的好马给新郎迎亲用,村人待她们的态度顿时有些不同,热情还是那么热情,但不像一开始那样连说话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而是渐渐透出几分由衷的欢迎与欢欣来。
人心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这样,你的身份摆在那儿,旁人兴许表现得敬你畏你,但绝不可能把你当自家人看待,也不可能因着你的身份打心里服气你。
三娘还是第一次参加农家婚礼,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只觉这次真是来得巧了。要是改个日子过来,村人恐怕不会聚得这么齐!
士人与农家的择偶情况以及婚礼习俗是不一样的。
士人为了娶到名门出身的妻子可谓是不辞辛苦,像李白那样不远千里跑去岳家娶亲的情况并不罕见。
只要岳家是有底蕴的人家,路途再远他们都不会嫌累。
比如杜甫在夔州闲着没事想当次媒人,决定把自己姨母家的表侄女介绍给大理主簿封五郎。
杜甫这位姨母嫁的人家可不简单,乃是荥阳郑氏。能娶到荥阳郑氏女,哪个士人能不激动!
杜甫这么提了一嘴,人家就巴巴地跑到夔州和杜甫商量怎么纳采了。
可惜这桩婚事最终没能说成,因为人郑家那边来信说女儿已经许给别人了,那位主簿只能转道去夔州隔壁的通州探个亲。
相比于这些读书人看重门第、跋山涉水也要娶到名门之女的执着,农家嫁娶就比较务实了,大多都是近嫁近娶。
所谓的“一村唯两姓,世世为婚姻”,说的就是一个村子大多才两个姓氏,你娶我家女儿,我娶你家女儿,世世代代都如此,素来有“婚嫁不离村”的风俗。
像今儿猎户这样跨村结亲的都算是稀奇事。
为了不叫邻村把自家村子看轻了,村人们可不就卯足劲把村里村外都给装点起来了吗?
三娘把这个村子了解了个七七八八,新郎便要去邻村迎亲了。
作为一个最爱看热闹的人,三娘当然兴致勃勃地跟了过去。
新娘虽然同样无父无母,但族中兄弟姐妹不少,祖父又是个在村中素有名望的村医,那边对这桩婚事也是很看重的。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孩子不外嫁还好,外嫁那肯定得把排场搞出来,人家女方家的青庐搭得老实在了,青庐下的摆满喜糖、喜饼、瓜果,看起来十分丰盛。
到了迎亲这一步,聘礼和嫁妆都已经走完了,剩下的就全是仪式上的东西了。
远远瞧见高大威武的新郎骑着匹神骏无比的马来迎亲,邻村的人都惊了一下,从村头开始就有不少人发出惊呼连连,忙跑回去与女方家人说了此事。
要说骑马迎亲稀罕吧,那也不算特别稀罕。合举家之力,谁还弄不来一匹马?
可这般神气的马可太难借了!
别看他们都是农人,可他们村子挨着可是“名利路”来着,谁没远远看过官兵与官老爷们骑着马在官道上雄赳赳气昂昂地经过?马好马坏,他们还是看得出来的!
男方的迎亲队伍来得隆重,女方自然也觉得面上有光。
女方那负责主持迎亲的媒人也是个会来事的,当即带人出来对着抵达门前的新郎念起了“请下马诗”。
本来农家成婚没这一出,可这不是男方先弄来匹这么神奇的马儿吗?简单有简单的流程,郑重有郑重的流程。
自己写肯定是不可能的,但媒人的嘴巴可能说得很,写不了她们还可以背现成的!
村中的老秀才见有这一出,便站出来对下了马的新郎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该轮到你们这边来首催妆诗了。”
新郎一下子呆住了,叫他弯弓射箭他一射一个准,叫他写诗他哪里写得来啊!
新郎环顾左右,陪同来迎亲的亲友都是一脸为难,他们大字不识一个,怎么变出那什么催妆诗来?
三娘一行人本来混在人群里看热闹,见新郎一行人被难住了,萧戡推了推身旁的三娘,挤眉弄眼道:“该你上场了。”
要不怎么说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呢,三娘正好就会写诗。
三娘也不推辞,与萧戡一同上前对新郎说道:“要不我来试试看。”
同村的人登时想起来了,他们这位新县尉可不是寻常县尉,人家可是今年进士科的状头,可有名了!
新郎也如逢救星,忙不迭说道:“少府您愿意帮忙当然最好!”
女方的人一听新郎这称呼,又是震惊不已:这位就是蓝田县新来的郭少府?
本来三娘不想喧宾夺主,并没有跟得太近,只有少数离得近的人感慨于她们一行人相当不凡的衣着打扮。如今她走到前头来,众人才惊觉自己村里来了个多了不得的小娘子。
不说人家三榜第一的文采,光是这艳若骄阳的相貌便叫人一见难忘。
更难得的是人家不仅来参加他们两个村的婚礼,还要帮忙写催妆诗!
这是何等的荣耀啊!
这件事他们可以吹上十年八年!
催妆诗这种事对三娘来说当然没什么难度,这东西图的就是一个喜庆,只要寻些与夫妻情深对应的典故写进去就差不多了。
三娘能一口气写几十首都不带停的!
今儿只需要一首,三娘让郑莹取来纸笔,她写一句,郑莹便念一句,迎亲队伍里的人甭管听没听懂,也跟着郑莹念。
来迎亲的都是和猎户玩得好的年轻汉子,嗓门吼起来响彻云霄,屋里屋外的人全都听到了。
那叫一个中气十足!
那提出要男方写催妆诗的老秀才脸都僵住了,没想到自己一个提议居然会引出这么一位人物。
事实上老秀才提出让这件事其实是有点私心在的,因为他也挺喜欢老村医家这个孙女儿,一直有心想把人娶来当续弦,自觉当秀才娘子也不算辱没了对方。
结果他还没提这件事,邻村这猎户就来提亲了。
老秀才心里酸溜溜的,逮着机会想为难为难这猎户。
没想到人家居然把今年的女状元给带来了!
新娘的堂妹悄悄出来看是什么情况,知晓是秀才提议让新郎写催妆诗后马上跑了回去,气愤地凑到新娘耳边说起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最后还忍不住骂起人来:“呸!他都五十好几了,还想娶六姐你当续弦,不要脸!”
都是一个村的,秀才即使没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旁人或多或少也能看出他存了什么心思。
新娘无奈地戳堂妹额头:“大好的日子,你胡说八道个什么劲,可别被旁人听了去。”
村里的孩子们全都仰仗老秀才来启蒙,村里人平时都敬着他。
五十好几又怎么样?说不准在人家心里她们家还是高攀了呢。

第84章
这老秀才虽说被村人尊称为“秀才”, 实则并没有功名在身,他吹嘘最多的就是自己曾进县学读书且得过学官夸赞,那都是好二三十年前的事了。
就这样, 他仍是村里少有的能识文断字的能耐人。
前两年老秀才妻子病重,当时才十三四岁的新娘子——也就是康家六娘康丽娘随祖父一起去为秀才娘子瞧病,最终还是没留住操劳半生、满身积疾的秀才娘子。
本来生死这种事就是很难改变的, 老秀才也没说什么,反而莫名开始对康丽娘说教,碰上了就要说上两句“女孩儿出去行医不太好”之类的话。
一开始康丽娘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直至老秀才有次和人喝酒说漏了嘴, 对方私底下把事情告知康家祖父, 她祖父才晓得老秀才竟是早早就相中了她,气得关起门来骂了好些天。
康丽娘祖上是从西域康居一带迁来的, 当时她们先祖跟着一大批乡人来蓝田县定居。经过两百多年的扎根, 她们家在蓝田县也算有不少同宗,何况她长得肤白赛雪、貌美如花, 岂愿嫁给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东西?
于是在见识过猎户精湛的箭术以及年轻而强健的体魄后, 康丽娘便决定嫁给他。等通过熟人打听清楚猎户的为人,她就更是生出非君不嫁的决心!
康家祖父也怕夜长梦多,真叫那老秀才把他那娶丽娘当续弦的想法宣扬出去,很快便把这桩婚事敲定下来。
这才有了这次的跨村婚事。
没想到都要迎亲了,这老东西还出来掺一脚,得亏她夫君那边有能人相助。
碰上人家真进士出身的状元, 看他还敢不敢自称秀才,呸!
老秀才确实不敢吱声, 早在三娘前两句诗被迎亲队伍念出来以后他就灰溜溜地退开了,心里简直是既懊恼又害怕, 生怕这位新来的郭少府找自己麻烦。
没想到隔壁村老张家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居然还能把他们蓝田县的新县尉请来!
惹不起,当然得躲。
三娘压根没注意那个老秀才悄然跑了,与迎亲队伍一起进了新娘家大门。
因为知晓了三娘的身份,女方家待她们一行人也十分热情,邀她们到青庐入座,等着看新郎进屋把新娘接出来。
三娘在众人热情的招呼下喝了一碗香醇的米酒,又吃了些米糕。
这才看到新娘新郎从屋里走出来,大唐的喜服讲究“红男绿女”。
“红”是庶人可以在成婚当日“假绛公服”去迎亲,绛色公服可是五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穿的。这意味着小老百姓一生至少有这么一次机会穿上绛红的官袍,光明正大假装自己是官老爷去迎娶心上人!
“绿”的范围则很宽泛,浅绿深绿都是绿,最深能深到近乎紫色,毕竟“以青乱紫”正是近些年低阶官袍更换成碧色的原因。
今儿新娘所穿的喜服就是青绿色,与身穿喜袍的新郎站在一起显得十分般配。
三娘看到新娘子康丽娘,只觉自己的催妆诗真没白写,这新娘子长得当真貌美!
萧戡倒是对新娘的长相兴致缺缺,只兴致勃勃地和三娘讨论起村中的婚俗来。
新郎那边杀鸡宰鸭、杀猪宰羊,新娘这头也没差到哪里去,当真是火热至极!以前他到处游历(游荡)的时候也见过人成婚,可惜从没碰上过这种热火朝天的气氛。
三娘道:“都是这两家人平时广结善缘才会有这么多人为他们忙里忙外。”
萧戡听后觉得很有道理。
他还小,对成亲是没这么多想法的,娶媳妇这种事对他来说还不如他的宝贝剑来得重要。只不过少年人嘛,总是爱凑热闹的,瞧着别人忙活得起劲,自己莫名也跟着欢腾起来。
这时新娘新郎在青庐外站定,要拜别岳家。这个拜是新娘只需要站着揖别,而新郎需要跪下郑重地叩首,以表示自己对岳家养大妻子的感激。
康丽娘父母早逝,张猎户拜的便是康家祖父,一旁都是来观礼的康家族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分外严实。
三娘因着刚才帮新郎写了催妆诗的缘故,被康家人友善地簇拥到最里面,可以清楚地瞧见这对相当般配的新人如何向岳家行拜别礼。
迎亲的一行人已经在外头吃过一轮酒食,这会儿便吹吹打打地护送新人回村去,力求让田里每一株麦苗都能分享他们的喜悦。
正儿八经的婚礼一般在黄昏举行,三娘一行人在邻村观摩完迎亲,又跟着迎亲队伍回到张家村。
这时候满村人都已经把自己家的桌案坐席都搬了出来,拼在一起方便大伙围坐吃席。
袅袅炊烟也从每家每户的厨房里飘了起来,家家户户的大锅都洗刷干净贡献出来筹备今晚的婚宴。
像这种婚庆喜事,哪怕是在长安城里也是可以递文书破例开宵禁的,何况村里并没有那么多讲究,他们可以欢饮到夜深再散去!
比起她们跟出去迎亲前,村里又更添了几分烟火气。
三娘从小就属于看什么都好奇的性格,眼下更是从这家看到那家,一时瞧瞧人家炖鸡炖鸭的,一时又瞧瞧人家做羊羹的。
所谓的羊羹,其实和羊肉泡馍已经差不离了,算是今晚的主食,鲜美的羊肉煮烂在汤里,等到要上桌时再端上一碗碗白面烤饼,放入熟肉与肉汤。秋日的傍晚凉风徐徐,来上一碗羊羹简直整个人都暖和了。
若是搁在冬天,那更是叫人浑身舒泰。
三娘兴致盎然在村里溜达了一圈,看什么都觉得很新鲜,遇到自己没见过的事物自然又拉着村民问东问西。
蓝田县这边的特产除了大杏,还有著名蓝田玉,宫中不少御用玉器都是由蓝田县进贡的,民间也有不少玉雕高手。
光是这张家村便有不少人精擅此道,是门挺赚钱的营生,要不然他们村里也不能把红布都挂到村头的大树去。
三娘转悠到一半撞见个正在雕刻玉石的老妪,便跑进去蹲在旁边看人家雕。
老妪不为外面的热闹所干扰,她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别人手挪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最后还是那老妪先开了口:“你想学这个?”
三娘道:“没有,我就是看你雕工了得,一下子看入神了!”她一点都没有不请自来的自觉,还兴致勃勃地追问,“您这手艺是跟谁学的?我觉得你比京师那些首饰铺子雕得都要好!”
听三娘这么问,老妪脸上有一瞬的失神,接着才笑了起来,回道:“我跟我那外子学的,他生前也常夸口说也就是他不愿意去,要不然长安城里那些个首饰铺子都抢着要他。”
三娘听到“生前”二字便知晓自己问错话了,不过见老妪脸上多了几分难掩的温柔之色,她便直接坐在一旁与老妪聊起她那位已经去世的丈夫,聊她们如何相识、如何成亲、如何生儿育女。
老妪觉得她这一生其实顺顺当当的,唯一不好的是自己活太久了,嫁掉了女儿,送走了丈夫,儿子又从军去了,剩她一个人孤零零。
若非还有丈夫教的手艺打发日子,她怕是已经随丈夫去了。
比较遗憾的可能是没能找到她们家这门手艺的传人,丈夫生前挑剔得很,没收学徒,独独教了她。她一个老寡妇,平日里不爱和人接触,这些年也没机会教旁人。
要不是三娘耐心地听她说了这么多往事,她也没办法把这些心事轻易说出口。
三娘思量片刻,没有特意开导老妪想开点,而是笑着问道:“我正愁着今年不知该送什么礼物给长辈们好,要是我给您画些图样,您能帮我雕刻出来吗?我要的东西不大,就一些读书人平时用的私印。”
老妪听后精神一振,忙答应道:“要是能帮到少府的话当然最好。”
三娘道:“哪能说是帮我?您可得按行价收我的钱才行,不然我是要被御史弹劾的,到时候我这少府可就当不下去了。”
她还给老妪举了个例子,说御史那可是什么都弹劾的,比如以前有个官员路上买了特别香的烤饼,揣在袖兜里准备上朝前后吃,结果那烤饼实在太香了,香到了隔壁的御史。
御史二话不说把他弹劾了,官都没得做啦!
老妪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想到在御史面前脸吃个饼都不行,当即说道:“那……那就按行价吧。要是雕出来的成品您不满意,可以不要。”
三娘道:“您这样做生意是要亏本的。”
老妪道:“我们也不做啥生意,就是卖手艺的。”
三娘与老妪商定好用料和价钱,眼看天色不早,便邀老妪一起出去吃喜酒。
老妪犹豫片刻,起身跟着三娘往外走。
夕阳西下。
天边金灿灿一片。
老妪看着满天的霞光怔了怔。
多久了啊。
她多久没好好看过这样的黄昏了。
记得以前每次遇到这种云霞烂漫的日子,她那老伴就会高兴得像个孩子,跑进屋把她拉到屋外一起看天边的云,看天边的山,看天边那红彤彤的落日。
那时候她总要回一句“这有什么好看的”,却还是陪他坐在屋檐下看着那轮红日缓缓没入远山之中。
“姑姑!”
不远处一个中年汉子惊喜的呼喊声拉回了老妪的思绪。
老妪抬头看去,发现是自家子侄。
她朝对方点点头。
中年汉子欢喜地引着她和三娘一行人入座。
自从姑父去世以后,他姑姑就总一个人待着,别人和她说话她总不搭理,这次他们劝了好久都没把她劝出门,大伙心里都挺担心的。
没想到郭少府居然能把她劝出来!
中年汉子满脸笑容:“二郎要是知道姑姑你愿意来吃他喜酒,一定高兴得很。”他是新郎的二伯,也是张婆婆的侄子,自然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的。
接下来张家人对待三娘的态度就更殷切了,直接把她的座次安排在最前头。
不仅因为她的身份,还因为打心里感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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