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小女官—— by春溪笛晓
春溪笛晓  发于:2023年0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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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韦陟与留下《烧尾宴食单》的韦巨源算是同宗不同支的亲戚, 韦巨源死在韦后之乱中,他那一支几乎都零落了。
倒是韦陟把韦家爱好美食的特性发扬光大,厨下永远备有色香味俱全的饭食。
旁人提起郇国公府, 最先想起来的便是“郇公厨”。
随着许多从来没见识过的名菜一道道地端上来,新科进士们都感觉自个儿不是来谢恩的,而是来蹭吃蹭喝的。
三娘也觉当真是开了眼界。
韦陟倒是很好客, 他们家本来每天都这么吃,莫说来三十几个进士了,便是来三百多个进士郇国公府也能招呼得来。
见三娘从从容容地吃菜,韦陟便想起她从小就是宴饮常客, 笑着问三娘要不要玩点什么游戏热闹热闹。
酒宴上的游戏, 三娘都老熟了,她可是从五岁起就能带着小伙伴们学着大人行酒令的存在。
考虑到她们这批同年都刚认识不久, 三娘也没别出心裁弄什么新鲜玩法, 提议拉点藏钩射覆之类的常规游戏。
宴饮时一起乐呵乐呵嘛,不能只求自己快活, 得让大家都能参与进来才行。
众人对此都没意见, 韦陟也觉不错,便给新科进士们添了个彩头,谁要是作出了不错的诗便能从他这里拿走一份菜谱。
要是作不出来,那可得罚酒了。
最后输的那曹还得按筹码罚钱。
罚钱也是惯例,毕竟接下来新科进士要参与许多期集活动,自己怎么也得出点钱。
读书人嫌直接凑钱不够风雅, 便定下游戏罚钱的规矩,既增进了感情, 又不至于太庸俗!
坐在三娘旁边的吕諲听到“菜谱”时支棱起来了,听到“罚钱”时更是严阵以待。
不小心注意到吕諲转变的三娘:“……”
一听到彩头你就来劲了, 可真是不忘初心啊!
大概得敬称你为吕抠抠!
可惜宴饮时玩的游戏可不全是看实力的,还得看运气。
比如这藏钩吧,简单来说就是把钩握在手心,让人猜那只手里。
人足够多的话,玩法就丰富起来了,比如可以分曹对抗。
今年新科进士有三十二人,那正巧是偶数,可以对半分,十六人对十六人。
倘若参与的人是单数,这多出来的人就会成为“飞鸟”,这场跟上曹,下场就跟下曹。
这里头就多了不少随机性,不仅看你自己的能耐,还得看你同曹会不会藏、会不会猜。
据传东晋那位画《洛神赋图》的顾恺之就是个猜拳高手,有次他顶头上司桓玄和殷仲堪玩到快输了,很不甘心地邀病中的顾恺之出来救场。
顾恺之表示“赏我一百匹布我就帮你赢”,桓玄二话不说答应了他。
结果顾恺之还真一猜就一个准,直接帮桓玄反败为胜。
足见顾恺之眼力有多精准。
也足见拥有牛逼队友的重要性!
新科进士们之间都不算特别熟悉,便不特意分曹了,直接按席位分就好。
两边说定了,三娘还热情邀请韦陟当“飞鸟”一起玩儿,且先来她们曹!
韦陟本就是爱玩爱闹的,闻言哈哈笑道:“好,我先跟你们一曹。”
于是宾主玩到了一块。
郇国公府用的都是金钩银筹,负责拨分筹码的还是那位笑靥如花的瑞云姑娘。
上曹的人藏好金钩,下曹的人则派出精于此道的人来猜左右手。
猜对的拿走金钩、藏猜互易,猜错的要么罚诗要么罚酒。
像郇国公府这样有乐师在的,还能用传钩的方式来决定谁来负责藏钩,增加游戏的不确定性。
气氛很快便热络起来。
这次谢恩宴玩到快宵禁才散场,至于赢家是谁……根本没有赢家,两边都是有输有赢,两边都要按照每一轮输的筹码掏钱。至于赢的筹码,那都是奇迹经费,和他们本人没关系!
临近黄昏,三娘揣着几份菜谱归家,恰好踩着夕鼓响起的点回到常乐坊。她不免和她祖父感慨:“养个进士真费钱。”
她已经很努力地少输几轮了,结果还是得掏出去不少钱,接下来可得吃回本才行。
郭家祖父笑道:“考上进士的好处也多,这几天给你送贺钱的人可不少,你有什么要花用的地方便跟你阿娘支去。”
对于读书人来说,考上进士无异于鱼跃龙门。
别说考上进士了,不少豪商巨贾都爱来长安赴考的举子都格外好,像是那长安首富王元宝每到冬天就派人扫掉坊间街道的雪,殷切地迎考生到他们家借宿。
常年广撒网之下,说不准真有考生高中之后会回馈一二!
要不人家怎么能在长安首富这么显眼的位置待那么久。
至于那些从乡贡出身考出来的举子,背后更是早就有不少乡绅富户支持他们前来参加科考。
真要金榜题名,这些乡绅富户给的好处就全落到他们头上了。
缺钱这种事,一时半会是不会出现在新科进士身上的,谢恩宴上罚的那点钱也就是意思意思而已。
三娘没想到自己才刚金榜题名就拥有了挥金如土的机会。不过她本就没怎么为钱发过愁,对此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喝了快一整天的酒,哪怕那酒不醉人也还是有些难受,三娘与长辈们说过话后便去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的酒气。
得亏她有贺知章他们陪着锻炼自己的酒量,要不然光是这些应酬就怪叫人头疼的。
第二日新科进士还要被主考官韦陟领着去过堂。
过的当然是中书省的堂。
千辛万苦过了科举关,新科进士终于拥有了直面宰相的机会。
一大早众人就在光范门外会合,早早候着宰相来上堂。
李林甫来得倒也不算迟,与他同行的还有另一位宰相牛仙客。
牛仙客和李林甫一样也不是进士出身,而且他的出身更低,最初只是个县衙小吏。
这样的出身能爬到宰相位置不得不说是种奇迹。
张九龄在相位时一度极力阻止李隆基重用牛仙客,一来是进士出身的官员天然抗拒这种“非科班”官员,二来则是牛仙客能力虽然不错,却是个对谁都好、不想得罪人的性格。
李隆基让他掌管别的衙署还好,偏偏想让他当宰相,且还是负责管理门下省的宰相,那问题可就大了。
门下省是做什么的?
朝廷有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其中中书省负责拟定计划,门下省负责核查审议,觉得可行的发到尚书省执行,觉得不可行的当场打回去让中书省改。
唐初最有名的门下省一把手是谁知道不?
一看这位贞观好榜样就知道门下省需要什么样的人才了吧!
结果李隆基要让个干啥事都不愿意得罪人的“聪明人”去门下省,谁听了不说一声“好家伙”!
张九龄认为让牛仙客到门下省干活等于是废了门下省,一直极力劝阻李隆基。
李林甫则是乐坏了,不仅极力支持牛仙客为相,还有事没事就在李隆基面前上眼药:你看看这张九龄,连陛下想提拔个人都要阻止,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臣子!
李隆基本来就觉得张九龄不够听自己话,很快就找了个由头把张九龄罢相。
这不,现在李林甫果然想下什么政令就下什么政令,门下省一概不驳回,上下一心干大事,半点都不需要李隆基烦心!
牛仙客此人在地方上是一员干吏,处理起地方事务来谁看了都得夸一声好,此时明明高居相位、位列国公,看起来却丝毫没有宰执的气势,只有满身的垂暮之气。
三娘这些年忙于读书,与牛仙客他们这些朝官接触得少,此时见到牛仙客后心中也有些感慨。
当初李泌曾与她分析过牛仙客入主门下省会出现什么问题,如今看来竟是一一应验了。
那时候张九龄仍在相位,却还是无法阻止李隆基的决定。
李泌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会遁入终南山不再涉足朝政。道家讲究“顺势而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是终其一生都在寻求出仕、渴望凭自身学问兼济天下的孔孟。
三娘敛去心中种种思绪,紧跟在主考官韦陟身后随着李林甫前往中书省处理公务的衙署。
李林甫对待三娘她们这些官场新丁倒也还算和气,笑着与她们闲谈几句,便提到了接下来的杏园宴。
说是他早前与圣人提了一嘴,圣人今年兴许会前往紫云楼与新科进士同乐,须得提前递牒去教坊司按照圣人出席的规仪请人过去演出。
这都是底下人会筹备的,给新科进士说一声只是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省得到时候作不出好的应制诗来。
新科进士知晓圣人会到场后都雀跃不已,连带正式拜见堂上诸官时都真挚了几分。
一行人由韦陟带领着在宰相办公的衙署转了一圈,才一起前往期集院那边了解杏园宴具体安排。
其实曲江宴饮这事儿,一开始只是落榜考生相约聚一聚,大多都是席地而坐随便带点吃的喝的就完事。后来考中进士的人觉得落第的都搞聚会了,他们考中的怎么能不搞点活动庆祝一下?
渐渐地,曲江就成新科进士们的欢聚之地了。
其实在李隆基之前,曲江宴都是私人组织的,皇帝一般没那个闲工夫跑到曲江掺和这种规格的聚会。
不过李隆基不一样,他特别爱欣赏各类文艺汇演,兴庆宫以及芙蓉园都是他爱去的地方。哪怕没有由头李隆基都爱过去玩儿,李林甫提了此事他自然欣然答应。
要知道为了方便自己出宫游玩,李隆基可是命人挨着城墙修了条隐秘的复道,具体路线是从大明宫通往城东的兴庆宫,再从兴庆宫通往曲江的芙蓉园。
这样他不用踏出宫门就能直达自家离宫别馆尽情享乐!
你以为他在宫里埋首御案批阅奏折、为大唐江山操碎了心,实际上他已经在宫外快快乐乐地欣赏歌舞表演。
想不到吧。

第75章
曲江宴当天, 曲江一带所有私人园林都对进士们开放,还有专人找过来为他们引路,赔着笑脸要领他们去自家园林看看, 好叫自家园子也沾沾进士们的光。
恰是春光正好的三月初,曲江池边杏花开得如烟似霞,江畔百花亦是争妍斗艳。
连岸边随风轻拂着江波的蒲苇仿佛都长得格外好。
因着离开宴还早, 芙蓉园还没对新科进士开放,三娘与另一位年纪最轻的同年身着进士冠服作为探花使,领着一群同年踏着春光在曲江欢笑漫游,遇到好的花枝便折下来帮同年们戴到头上。
一行人正游玩着, 三娘忽地见到开得最盛的一株杏花下站着个熟人。对方一身青色道袍, 便是立在开个分外热烈的杏树也给人遗世独立之感,正是好些天不见的李泌。
三娘也不避讳旁人, 跑过去问道:“你怎地在这里?”像李泌这种常年清修的家伙出现在热热闹闹的曲江池边, 总是有些稀奇的。
李泌道:“过来拜访一位老朋友,走到这儿看到这株杏花开得最好, 想着你可能会过来折花, 就多等了一会。”他语气温煦而随意,听着确实像是恰好路过,面上也是带着一如既往的浅淡笑意,“没有登门祝贺你高中,今儿正好当面和你说一声。”
三娘见到朋友自是高兴的,闻言快活地应道:“谢啦。你若是去考, 肯定也是能考中的。”
李泌摇了摇头,落下旁边一枝杏花给她看:“我方才在这里看了一会, 觉得这枝花开得最好,你看看怎样?”
三娘依言看过去, 只觉那花枝上有着许多饱满的花蕾,一朵一朵仿佛全都正含苞待放。若是戴着它在走上小半天,这些杏花应当就全开了,且花瓣还不会和开得太过的花枝那样簌簌地落。
这花枝确实很好!
三娘就着李泌手握着的地方把那枝杏花折了下来,毫不犹豫地把好友的心意别到自己的进士冠帽上,接着便快快活活挥别李泌继续与同年们寻花去。
李泌在花树下静立片刻,转身前往慈恩寺访友去。
三娘一行人摘了不少杏花,便前往紫云楼等候李隆基召见。
李隆基从城墙复道中来到紫云楼,已经是这日午后了。
正是春光融融的好时节,一群进士俱是杏花满头来朝见,看得李隆基龙心大悦。
三娘与另一位探花使抱着折来的花枝上前,请李隆基与太子等人也戴上花。
李隆基哈哈大笑,命人取了花枝给自己戴好,又让两个探花使去给太子他们献花。
三娘当即择了枝开得正好的花拿给自己的小伙伴李俨。
李俨端坐原位,任由内侍接过花枝给自己戴上。
三娘朝李俨眨了一下眼,意思是“这可是我千挑万选选来的花枝”,接着她又跑去找自己的老师王维他们挨个送花。
她不认得的可以让同年送,她认得的必须有!
简直把假公济私这件事干得光明正大。
王维前几年当了御史,北到凉州、南到岭南,他都给走了一遍,去年才去岭南办差回来,就他这样南来北往地跑,瞧着竟也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不过人生经历的变化往往是诗人最好的创作灵感来源,王维这几年就认识了不少军中朋友、写了好几首边塞诗,诸如有名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都是王维这几年写的。
期间御史任满以后得休官守选,他还在终南山那边置办了别业,写了些颇有名的隐居诗,比如脍炙人口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真是让人想忘记他都忘不了!
这不,今年王维又被任命为左补阙。官还是不算高,不过长期在御前刷脸,属于让许多人抢破头的好岗位。
要不是王维名气实在太高,还轮不到他回来补这个缺——毕竟他上次回朝可是张九龄提拔的,而如今张九龄早就不在了。
颇让三娘遗憾的是贺知章他们年纪实在大了,连早上出门遛弯的次数都少了,更别提来参加曲江宴。
有李隆基在场,众人免不了又要献上自己精心创作的应制诗,表示自己沐浴在圣恩之下才有机会金榜题名,我们圣人真是千古明君啊千古明君。
……应制诗这种东西,主打的就是“论如何优雅地不要脸”。
李隆基就喜欢这种热闹氛围,他目光落在三娘身上一会儿,依稀记得初见时还是挺小的一个奶娃娃,如今竟已经这般大了,还出落得妍丽脱俗。
当初他开玩笑说允这小女娃考状元,倒没想到她真的能考上来。
李隆基看了眼坐在太子身侧的皇孙李俨,见李俨正笑着与身侧一位进士寒暄,并没有特意与三娘亲近,便收回了投过去的目光。
他喜欢柔情似水、善解人意且能歌善舞的美人,也希望自己的儿孙能挑选柔婉些的妻妾,像郭家三娘这种从小便志向远大的类型自然是不符合他喜好的。
李唐皇室绝不能再出一个能把大唐江山易姓的女人。
李隆基的心思旁人无从得知,只身在其中的李俨若有所觉。
一直到曲江宴结束,他都没有机会单独祝贺三娘高中,宴后也不敢留下与三娘说话。
李俨这么小心谨慎,源自于在“梦中”见过三叔李亨的遭遇。
“梦中”他父亲李瑛被冤杀,他三叔李亨虽然因为“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名义被立为太子,日子却很不好过。
李亨当时与他父亲李瑛一样不是李林甫支持的太子人选,明里暗里地遭到为难。
李隆基不仅没有帮忙,还时不时关心李亨的妻妾人选,生怕东宫拥有强势的外家当助力,以至于李亨在他的示意不得不接连把自己的太子妃和太子良娣休弃。
当太子的两次与为自己生儿育女过的女人离婚,也算是古来未有的异事。
如今看来,他父亲李瑛能一直待在东宫,何尝不是因为他们其实“一无所有”,只有朝中那些儒臣的支持。
要知道他祖母赵丽妃可是歌姬出身,他母亲也不过是太常少卿之女,东宫的外祖家根本没有什么可用的人。
这是极让人放心的。
李俨思虑重重地跟随李隆基踏上城墙复道回宫,面上却不能显出半分心事。许是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李俨在他父亲以及祖父面前笑起来越发从容了,气度与姿仪倒是颇为不凡。
李隆基对李俨这个皇孙也非常满意,祖孙几人说说笑笑地相携回宫。
三娘骑着马儿回到城东,不辞辛苦地往贺知章和钟绍京他们家跑,给他们送自己从曲江池畔带回来的杏花。
贺知章今年开始越发不爱去秘书省当值了,只每日在坊间溜达溜达,彻底坐实了他“秘书外监”的调侃。
见三娘才结束曲江宴就跑来寻自己,说是她这得花枝每个人都要有,贺知章摇着头笑道:“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戴什么花?”
三娘道:“您喝酒的时候要是能想起自己的年纪,我与贺七他们可就放心多了。”
一提到喝酒,贺知章顿时换了副面孔:“我才八十出头,哪里老了?少说还能多喝二十年。”
贺知章今年已经快八十四岁了,哪怕是回了老家,那也是县令每个月要定期上门慰问的高寿老人。只不过别的他都可以听太医的话,唯独酒是戒不了的。
三娘便笑吟吟地把杏花给贺知章戴上,夸道:“您一点都不老!”
她给贺知章送过花枝了,又马不停蹄地去找钟绍京,给钟绍京也戴上自己亲自折的杏花。
钟绍京嘴上说着不稀罕,实际上叫人取了好墨好砚当她高中的赠礼,还捎带了好几卷名家真迹,远到二王,近到褚遂良、欧阳询,无所不有!
三娘很有种自己是来人家越国公府洗劫宝库的错觉。
“以后我再过来,您家里人会不会把我关在门外?”
三娘忍不住提出疑问。
她只是带了自己折的花枝过来,哪有这样大摇大摆扫荡走一堆宝贝的?!
谁听了不觉得她实在太过分了!
钟绍京对外人毒舌得很,对自己人也没好到哪里去,闻言冷笑道:“我自己的东西爱给谁给谁,他们要是不乐意的话且去考个状元给我看看。”
三娘与钟绍京也算是许多年的忘年交了,深知钟绍京是什么兴趣。
她听钟绍京这么说便没再推辞,开开心心抱着一堆凭空得来的宝贝溜达回家。
回到家自然又挨了她亲娘一通教训,让她把东西列个单子方便以后回礼。
三娘仔细清点了一番,才发现那堆名家真迹里面还混入了钟绍京自己写的《灵飞经》。
估摸着是钟绍京想送她又不想明说,才混在这么多名家真迹里面给她。
三娘单独把这卷《灵飞经》挑了出来,准备接下来认真学习钟绍京的小楷。
她初学时贺知章便说过刚入门的人不适合学钟绍京的字,如今她习字将近十年,应当算是跨过门槛了,可以试着揣摩钟绍京那于细微处能显出无穷变化来的笔法。
以钟绍京的家底,能稀罕她什么回礼呢?她要是能练出点模样来,兴许还能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
想到贺知章和钟绍京的年纪,三娘心中不免又有些难过起来。
即便贺知章说自己还能再喝二十年酒,可谁都知道人年纪一上来,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
贺知章和钟绍京同龄,贺知章老了,钟绍京也老了,很难再像现在这样看着她慢慢长大。
三娘顿时不再去想白日里的欢饮,静下心来研习钟绍京赠她的《灵飞经》。
于新科进士而言,接下来就是一场接一场的宴饮,不停地写诗、不停地应酬。
饶是大伙都提前做了许多准备,一个两个也都自诩是才高八斗的存在,这么一通连轴转下来还是有些吃不消。倒是三娘玩的时候玩得挺尽兴,回家以后又能够潜心习字,竟一点都不觉得难熬。

一轮又一轮的期集活动结束后, 就是为期三年的漫长守选期。
主要是吧,进士几乎年年有,李隆基还经常开设制科考试以及接受各种渠道的举荐。
这就导致朝廷官职僧多肉少, 但凡有个缺都得抢破头,不仅新科进士没官当,连在职官员任满以后都要休官一段时间等空缺。
像王昌龄那样考上进士后守选三年, 混个了□□品的京师闲官熬资历,过个五六年任期满了再考个制科——结果考来个□□品的县尉实缺,那都是常有的事。
也就是说,没有特别门路的人高中后可能前前后后花个十年才能当上个县尉。
所以守选期这三年就很考验进士们的社会活动能力了。
这其实也是李林甫不介意把三娘放到进士名单上的原因。
进士而已, 真不算多稀罕的存在。
六品官以下的大多都得经常休官等缺来着, 你一个进士出身顶多也就是混个芝麻大的职位,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郭·掀不起风浪·三娘忙活完一连串的期集活动, 就积极地展开自己的守选期进修活动, 老师王维那边肯定时要经常去拜访的,钟绍京他们那边也不能落下, 时不时就拿着自己的《灵飞经》练习成果去找钟绍京点评。
钟绍京看了表示她这水平差自己太远了, 这也好意思拿出来给他看?
三娘一点都不气馁,振振有词说什么“万丈高楼平地起”“没有打好地基哪里来的高楼大厦”。
见她坚持练了下来,钟绍京倒是没再说什么不好听的话。
到了六月初,三娘收到李白的来信,说是他马上要奉诏来京当翰林供奉,听说三娘如今也是长安酒场风云人物, 到时候他们须得喝上几杯。
这信里话里话外都透着股春风得意的味道。
三娘看到“翰林供奉”时眉头却动了动,不知怎地想起小时候听说过的那个被杖杀的侏儒。
那个侏儒的职位便是供奉。
翰林供奉这名头听起来要清贵许多, 但也只是因为前头加了“翰林”二字罢了,事实上也不过是为皇帝舞文弄墨的人。
李白因为出身的缘故不能走科举路子, 所以他是直接被授官的,给的官职自然不可能多大。
他这个职位其实属于翰林待诏行列,只要有一技之长都能被召入京师为皇帝服务,诸如琴、棋、书、画、僧、道之流皆不例外。
翰林待诏主要帮皇帝写写诗文、拟拟文书以及陪皇帝参与各种兴趣活动,最初这活儿是由张九龄等朝中名臣兼任的,后来他们本职工作实在太忙了,朝廷便开始广征文学之士来干这活。
只要你是个有点名气的文学爱好者,字写得不错且会写诗作文,又有达官贵人为你作保,你便有机会入京为皇帝服务。
这样的职位升迁起来有点困难。
准确点来说,应该是非常困难。
三娘觉得以李白的性情,真当了翰林供奉不一定过得开怀。
只是李白正在兴头上,三娘也不好泼他冷水。
以李白的才华,说不定会混得如鱼得水!
李白这会儿确实正春风得意。
本来他酒隐安陆十年,很有些心灰意冷,今年正和朋友畅游吴越、寻访谢安故地呢,他的一个道士朋友吴筠就被举荐入朝当道家供奉。
由于今年恰逢改元,圣人又大力推举道学,不仅接受各方举荐,还让这些被举荐的人也列个名单上来给朝廷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人才。
这不就让李白的名字被提了上去吗?
贺知章和玉真公主她们瞧见这么个眼熟的名字,在李隆基问起时夸了一嘴,李隆基便来了兴趣,召他入京当翰林供奉。
李白从小习武读书,为的不就是这种鱼跃龙门的机会吗?当下都没兴致在会稽游玩了,收拾收拾便连夜赶路入京。
相比于满怀壮志奔向的李白,杜甫最近可就煎熬多了,先是他父亲突然去世,他必须守孝三年,接下来这三年都没什么机会参加考试了;接着他姑母又病重,哪怕他与表哥表妹他们一直守着也不见好,他本来就是姑母抚养长大的,见此情景哪能不伤怀。
三娘本来还准备喊杜甫一起来长安玩玩,介绍他和李白认识认识。
毕竟她这两个朋友都爱出去游山玩水,偏偏总是不小心错开,前些年李白到洛阳来,杜甫在吴越玩耍;这两年李白去吴越玩耍,杜甫又回了洛阳。
两人分明都已经读过彼此不少诗文,竟是一直没能见上面。
这会儿也一样,李白要来长安了,杜甫却是出不了洛阳也喝不了酒。
以李白那爱喝酒的性情,估摸着是不会在这时候去拜会杜甫的了。
一时半会还是见不上面啊!

到了初秋, 李白抵达长安,于酒肆中偶遇遛弯的贺知章,两人便坐下一同喝酒。
酒到酣处, 贺知章咂摸着嘴里的好酒,再咂摸着李白的《蜀道难》,忍不住对着风姿过人的李白夸道:“子谪仙人也!”
所谓的谪仙人, 通俗点来说就是“天上仙人下凡尘”。
仙人下凡来了,可不就等同于遭了贬谪吗?
贺知章不止当着李白的面这么夸,到了李隆基面前也这么夸。
本来么,天宝元年朝廷网罗了无数人才, 有真本事的没真本事的全都一股脑儿被举荐上来, 李隆基压根没空一个个见过去。
听到贺知章给李白这么高的评价,李隆基当即来了兴趣, 特地召李白到金銮殿觐见。
这下就把李白翰林供奉的身份正式坐实了, 命他遇到什么特别活动的时候陪伴在侧侍弄翰墨。
李隆基这人待人好的时候,会叫你觉得他非常看重你, 甭管他心里是不是这么想, 表现出来的就是如此。
比如他后来入蜀的时候有人给他敬酒,他不想喝,就声泪俱下地表示自己年轻时曾因为喝酒误事,为此四十多年滴酒不沾。
听了他这么一番说辞,谁还能忍心劝他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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