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三娘一下子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麻溜喊起人来。
脸上还很有点不好意思。
毕竟她刚才算是背后说人, 且被本人听个正着!
颜真卿祖上出过不少显赫的能人,最早能追溯到孔子爱徒颜回。他本人也是读《颜氏家训》长大的, 为人再守礼不过, 见三娘面有赧色便笑着让她坐回原位去听讲。
见座中都是小孩儿,颜真卿也没上来就给他们讲什么结构与笔法,而是就着《劝学诗》给他们讲起些书法家的小故事来。
书法这东西,除了靠天赋,最重要的得是勤奋。
比如王羲之的七世孙智永禅师,名扬天下前也曾经写废了几万支笔。
据传智永禅师还把写废的笔收集起来立了个坟头, 上书“退笔冢”三个字,以此纪念陪他度过漫长岁月的心爱笔头。
这还是远的, 京师近些年还出了个书画皆绝妙的郑虔,他少年时因为家贫买不起纸, 只能客居慈恩寺,每天取寺中那些大柿子树落下的红叶来练字,勤勤恳恳地把每片叶子都学了个遍。
可见想在书法方面连出点成就来,不下苦功夫是不行的。
三娘听得十分认真,不仅记下这些名家事迹准备回家勉励自家八叔以及兄弟姐妹,还对自己还没去过的慈恩寺心向神往。
原来慈恩寺不仅有可以题诗的大雁塔,还有很多柿子树!
李俅对此也很感兴趣,凑到三娘边上兴致盎然地讨论起来:“你说慈恩寺那边的柿子甜吗?”
三娘道:“我没尝过,不知道甜不甜。”她是个很有探究精神的孩子,当场开始安排起入秋后的行程来,“等秋天我们要是回了长安,我央八叔带我去尝尝。要是甜的话,我多摘几个带给你们吃。”
李俅道:“等回了长安我也要去!我要是去得比你早,那就换我带给你吃。”他兴冲冲邀约,“当然啦,最好是能一起去,这样我们可以直接吃现摘的!”
三娘点着头答应:“好!”
两个小豆丁仗着他们的位置比较靠后,堂而皇之地凑一起嘀嘀咕咕,而且话题已经离书法十万八千里。
李俨频频提醒无果,以至于他俩最终喜提新先生给他们留的双倍功课。
对此,颜真卿也颇觉无奈。
一开始,他是真的想当个对学生和颜悦色的好老师……
最后实在是没忍住罚了人。
李俅本来就不喜欢习字,颜真卿走后他就对着双倍功课欲哭无泪。
李俨道:“我给你提了醒的。”是李俅自己聊到兴头上,连颜真卿走到身边都没发现。
李俅很有些郁闷,但这个年纪的小孩对老师还是有种天然的敬畏,哪怕是出身皇室的李俅也一样,只能皱着一张小脸算自己要写多少张大字。
三娘也有点郁闷,她还是第一次挨先生罚,虽然罚得不重,却也让她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
以前她和李俅课堂上偶尔交头接耳说小话,先生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概是一方面觉得他们还小不必太严格、一方面也碍于皇孙们身份不想管。
还得是性格较真的颜真卿才会正儿八经地罚他们。
郭幼明过来接三娘回去时就注意到她情绪不高,不由关心地追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跟八叔讲讲,八叔帮你出头!”
三娘道:“没人欺负我。”她怏怏不乐地跟郭幼明说起他们说小话被颜真卿逮个正着的事,最后才说出自己情绪低落的原因,“先生会不会不喜欢我?”
她今天做了好多不对的事!
郭幼明伸手把三娘抱了起来,哄道:“怎么可能?他肯定会喜欢你。”
见三娘不太信,他还给三娘分析起来,说是长辈对看重的后辈才会分外严格,要是对你一点期望都没有,肯定不会管你的!只有希望你改好的老师才会罚你。
三娘本身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听郭幼明这么一开导便又支棱起来了。她立刻催促郭幼明走快些,她要回去写功课,一定要写得又整齐又漂亮,以挽回自己在新先生心里的形象。
她可乖可乖了!
郭幼明没办法,只得任劳任怨地加快脚步把她带回家。
三娘回到家后便一笔一划地习字,老老实实把颜真卿给她的双倍功课全写完了。
第二天一早,三娘还和贺知章说起此事,再次表达对新先生可能不喜欢自己的担忧。
贺知章都七十多岁了,鲜少有这种怀疑别人不喜自己的担忧。他笑着说道:“我当年与他父亲倒是有些交情,要不要我帮你与他说说?”
三娘思索片刻,摇着小脑袋说道:“我改好了,先生应当就不恼我了!”她还表示自己要向智永禅师他们学习,努力写坏很多很多笔。
贺知章颔首说道:“清臣他说得没错,想要练出一手好字确实得勤勉些才行。”
三娘表达完自己加练的决心,又好奇地询问贺知章这个在长安当了几十年官的权威人士:“慈恩寺的柿子甜吗?”
贺知章乐道:“我也没尝过,等回了长安我们一起去尝尝,到时候我约上郑趋庭带你们去写写红叶。”
趋庭便是郑虔的字。
这些年同在京师为官,贺知章和郑虔也是认识的。
姑且不论熟不熟,见了面总能聊上几句。何况郑虔可是以书画闻名的读书人,贺知章想约出来可太容易了。
三娘没想到贺知章还认得颜真卿上课给她们举例的郑虔本人,当即和贺知章定下慈恩寺尝柿子之约。
见三娘一眨眼又恢复了往常的精神奕奕,贺知章心情也跟着松快起来。到了他们这个年纪,最喜欢的就是三娘这样的小孩儿,每每瞧见她们活泼可爱的模样便觉得自己也年轻了好几岁。
等到颜真卿再来给她们上习字课,三娘第一时间跑过去把自己的练字成果拿给颜真卿。
她不仅练完了颜真卿罚她写的功课,还自己加练了不少!
颜真卿见她这般用功,自是不会再计较她早前的些许过错。他说道:“听闻你从去年起便跟着贺监习字,我怕是没什么可指点你的。”
这时候的颜真卿才二十出头,书法虽隐隐有了“颜体”的雏形,却远还没有真正自成一家。他对贺知章、张旭他们这些前辈是十分敬佩的,近来一直打算抽空去拜访他们。
颜真卿那日上完课后又听说了不少关于三娘这位郭家小神童的事,早已从旁人口中知晓三娘跟着贺知章学书法的事。
三娘认真回道:“贺学士说您可厉害了,让我多听您的教导!”
颜真卿笑了笑,看过三娘的功课后便一丝不苟地检查起李俨他们的练习情况,当起她们的临时先生来可谓是相当尽职尽责了。
李俨他们经颜真卿挨个指点过去,对这位新先生亦是心悦诚服。
到习字课上完了,他们还在三娘带领下围着颜真卿不让他走,力邀他多讲讲书法名家的故事。
比如王羲之那么喜欢养大鹅,会不会曾经被鹅追着啄?
听到被大鹅啄,众小孩竟都心有戚戚焉。
小孩子到了四五岁就爱遍地撒野,见猫撵猫、见狗撵狗,而不幸的是,大唐人爱学王羲之养大鹅。
瞧瞧咱这大鹅,羽毛特别白,战斗力还特别强,完全符合咱大唐人的特质对吧?所以身为大唐人,你家里不养几只大鹅都不好意思出去和人打招呼。
在座的这些小朋友无一例外,全都曾在人生某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龄段去撵过大鹅。
接着便度过了难忘的被鹅追着啄屁股的一天。
王羲之,传说中大书法家,家里养了那么大一群鹅,到底有何妙法不被鹅啄?
好佩服哦!
颜真卿:?
小孩子的奇思妙想,他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颜真卿只能尽力给小朋友们找了个相对合理的解释:“……可能因为他养鹅的时候已经长大了,平时只会好好坐在岸边观鹅,不会跑去撵鹅吧。”
三娘立刻点着头赞同颜真卿的话:“我后来不撵它们,它们确实不追着啄我了!”
颜真卿:“……”
所以你一个女孩子也去撵过鹅吗?!
孩子皮这种事, 一般和性别没多大关系,兴许与家中氛围关系更大。
三娘一生下来,上头已经有长兄长姐, 阿娘大多时候都盯着兄姊们管束,对她便宽纵许多,想着长兄长姐也能帮忙教导底下的弟妹。
一开始确实也是如此, 三娘到她祖父致仕前都是乖巧听话的奶娃娃,每天跟着长兄长姐识字背诗。
后来,后来她祖父致仕了,一家人搬到常乐坊定居, 偶尔回郑县老家祭祖兼小住。
家里人多了, 愿意带她玩的人也多了,她性子慢慢就野了, 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天到晚想着往外跑, 却也每天跟着她八叔乐颠颠地跑跑跳跳,男孩儿喜欢玩的东西她一样不落全玩了个遍。
去年清明回老家祭拜祖宗那会儿, 她还要学人点爆竹。她那小短腿跑不快, 是她八叔等她点火后抱着她撒丫子狂奔的,害得她八叔挨了她祖父一顿削。
叔侄俩当着郭家祖父的面诚恳认错,实际上觉得特别好玩,下次还想玩。
所以说三娘敢跑去撵大白鹅,很难不说是家里人惯出来的。
三娘见颜真卿一脸震惊,便给颜真卿讲述她八叔当初挺身而出英勇保护她的光辉事迹。
她八叔屁股上还有鹅叨出来的疤呢!
她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八叔为她承受了太多!
说起来她们郑县山好水好土地肥沃, 大鹅确实长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王羲之见了一定喜欢!
颜真卿道:“可惜右军没到过长安, 也没去过你们郑县。”
三娘不由追问:“他为什么不来呢?”
在她心里最繁华的地方就是长安啦,其次就是洛阳。哪怕她没去过别的地方, 却也觉得别处肯定比不得长安的,毕竟长安可是大唐国都!
颜真卿给她们讲起了王羲之生活的时代,他不是大唐人,而是东晋人,距离他们有三四百年那么远。
那时候西晋因为内忧外患而动乱不断,以至于中原士族不得不举家南逃,史称“衣冠南渡”。
比如王羲之他们便是出身魏晋名门琅琊王氏,家中在两晋交替之际仓惶迁往江南定居。如今江南文教昌盛,一定程度上当年那次“衣冠南渡”的影响。
只是对于那次“衣冠南渡”的亲历者而言,那无疑是极其屈辱的遭遇。
中原大地落入胡人之手,中原百姓沦为胡人治下猪狗。高高在上的世家后裔不得不携家带口宛如丧家之犬般逃往南方,即便南渡后依然锦衣华服享无边富贵,胸中的志气也已磨灭了大半。
所以在南渡的最初那几十年,许多人依然心心念念想要北伐,比如祖逖、谢玄、桓温等人都曾率军北上。
哪怕这些力主北伐的人未必没有自己的私心,可兴师北伐、夺回失地始终是贯穿整个东晋的重大议题,期间甚至曾经夺回过洛阳这个昔日的国都。
只可惜那些短暂的胜利终归是梦幻泡影,最终连东晋政权都轰然崩塌。
直至隋唐时期才迎来了真正的南北大一统。
所以王羲之是没有办法到洛阳和长安来的,因为他正是“衣冠南渡”中的一员。他孩童时期便随着家人仓惶南下,老来怕是都不记得琅琊郡是什么模样了。
颜真卿祖上同是琅琊人士,对这一段屈辱历史便比旁人更了解几分,提及当年那五胡乱华的惨祸不免也比旁人多几分愤慨。
李俨等人年纪都不大,还没到读史书的年纪,这会儿听颜真卿说起当年那些个公子王孙南逃江南、龟缩一隅,只觉那些个胡人着实可恶,那些个无能皇帝以及昏官庸吏也着实可恶,竟连自己的国都都守不住,叫胡人占走了整个中原!
那可是国都啊!
试想一下,倘若有朝一日他们连长安都回不得了,那该是何等的屈辱与不甘?
真是太气人了!
李俅当即激动地嚷嚷起来:“我们大唐绝不会如此窝囊,真要有那么一天,我便是死也要死在长安!”
其他小孩虽比他内敛许多,却也都是这么个想法。他们生在长安、长在长安,若是长安被人占了去,他们必不可能像东晋那些皇室子弟、世家大族那样举家逃亡。
他们绝对不会丢下长安!
只李泌静默不语。
颜真卿讲的是两晋之事,实则大唐未必没有这样的忧患。
当今圣上重用了不少胡人,放任他们镇守一方、拥兵自重,且还将大量外族迁至重要城镇周围,予以轻税薄赋的优待。这些人看似是民,实际上是兵,只是不需要朝廷给军饷,战事一起他们便能跨马上阵。
这类胡人将领与外族军队骁勇善战、屡立战功,还不花朝廷的钱,用起来可不就分外顺手吗?
这便是有名的“城傍”制度。
更要命的是,开元年间朝中兵制便已经开始转向募兵制。
当初萧嵩这位徐国公就曾作为募兵制的重要执行者,二话不说便把宿卫京兆的府兵统统换成了募兵。
相比于常年为兵役所困的府兵,这些招募来的士兵个个精神面貌良好,瞧着比府兵精悍百倍。
李隆基对此非常满意,是以萧嵩后来一直官运亨通。
募兵制的“募”字代表着服兵役不再是义务,而是一种职业,应募去当兵可以拿田拿地拿好处,还能把妻儿都接到当地安家。
这本来是吸纳失地流民、稳定各地局势的绝佳办法,可惜开元年间还在边关沿线大力推行节度使制度,且还时常选择胡人来担任节度使。
这些重金招募来的士兵全都由节度使管辖,他们长久定居在节度使治下,驻军与节度使的关系恐怕会日渐加深。
这种情况下,再来一次五胡乱华有何难?
倘若中原真出了动乱,兴许比五胡乱华时期更可笑也更可怜:胡人手中的兵力甚至还是朝廷亲自送给他们的。
这些隐患李泌与张九龄私底下也曾讨论过,张九龄提议复置十道采访使,便是想摸清地方情况后设法动一动土地问题,哪怕不能把已经名存实亡的均田制掰回来,也不能坐视他们大唐的根基继续烂下去。
屯田也不止边关能屯,人不能全往节度使手里送,总要留点人戍守中原的不是吗?
只是上一个动土地问题的宇文融只当了百日宰相,张九龄又能在相位上坚持多久?
若是中原当真生了动乱,纵是公子王孙又能派上什么用场?
李泌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的诸多思绪。
三娘不像李泌那么了解时局,听了满脑子的“衣冠南渡”,只觉旁人嘴里的“魏晋风流”也不那么风流了。
她一直到回到家,还在为颜真卿讲的那段过往郁闷。
郭家祖父听三娘复述了那些内容,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他抬手摸着三娘的脑袋说道:“你们遇到个好先生了。”
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这颜真卿果是个实诚人,圣人叫他教皇孙们习字,他竟能讲到衣冠南渡去,还讲得皇孙们一个个义愤填膺。
也不知这么个愣头青能在朝中混出什么名堂来。
三娘听她祖父这般夸赞颜真卿,也觉与有荣焉。她喜滋滋地说道:“对的!先生他可好了!”
她边说边挪得离她祖父更近一些,连比带划地给她祖父讲颜真卿书法多么了得,每次颜真卿亲自演示她都舍不得挪开眼。
郭家祖父虽有些疑心是不是颜真卿年纪轻且长得俊才这般吸引自家孙女,但还是对三娘的习字大业予以大力支持,承诺要为她购置洛阳最好的新纸。
三娘闻言积极提议:“我们在家中种柿子树怎么样?”她又把郑虔拿柿子叶苦练书法的事讲给郭家祖父听,柿子叶可以练字,柿子还可以吃,种柿子最棒了!
对于自家宝贝孙女的要求,郭家祖父一概应好:“好好,种柿子树。回长安后马上栽下去,等我们晗娘出嫁的时候肯定已经能结柿子了,正好可以保佑我们晗娘事事如意。”
三娘听后不由又鼓起脸颊,不高兴地哼道:“阿翁为什么总想我出嫁?我不想嫁到别人家去!”
郭家祖父被她的天真傻气逗笑了,抬手揉着她脑袋说道:“男婚女嫁是人人都有这么一遭的事儿,你不想嫁到别人家去,难道还想招赘不成?那些甘心入赘的家伙个顶个没出息,如何配得上我们家聪慧又伶俐的晗娘?”
三娘倔强道:“我不想离开阿翁。”
郭家祖父道:“傻孩子,阿翁也不想离开你,可阿翁老了。等以后阿翁不在了,兴许就只有你爷娘和你兄姊他们能维护你一二了,不看着你挑个好夫婿阿翁如何能放心闭眼?”
三娘不乐意听这种话,拉着她祖父的手笃定地道:“阿翁肯定会长命百岁!”
郭家祖父道:“好好好,阿翁长命百岁,一直护着我们晗娘。以后我们晗娘相中了哪个好男儿就嫁他,相不中便不嫁,绝不委屈了自己。”
三娘听后终于高兴起来,又与郭家祖父说起自己已经熟读的《食疗本草》,写这书的孟诜活到了九十三,她祖父须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行!
郭家祖父被她哄得眉开眼笑,当真觉得自己应当是能活得长长久久的。
他这人没有特别大能耐,但绝对称得上是儿孙满堂,光儿子就有八个,家中甚至还有个侍妾在待产,可以想象出将来他们郭家会是何等的枝繁叶茂。
就算不看整个郭家只看郭子仪夫妻俩,那也已经生育了好些个儿女。有这么多人看顾着,难道还不能叫自家孩子随自己心意过活?
三娘想怎么样都随她!
第44章
许是春末夏初还有一点余寒, 又或者是白天听了段衣冠南渡的惨痛往事,当晚李俨竟是昏昏沉沉地病了一场。他陆续做了一场又一场的噩梦,有些很清晰, 有些又很陌生,以至于他茫茫然不知身在何方。
第二日李俨没能去上课。
几个一起读书的学龄小孩都挺担心的,上课有些心不在焉, 讲课的先生知晓他们都牵挂着李俨,早早把课讲完放他们去探病。
三娘也跟着李俅他们去看望李俨。
李俨一直皱着眉,看起来仿佛很不安宁。正巧宫中指派了太医过来给他看诊,三娘她们没法凑到近前去, 只能乖乖等在一旁。
直至太医退到一旁商量开什么药好, 三娘她们才能围到榻前关心李俨。
三娘偶尔也会看她阿娘照顾生病的兄姊,见李俨脸颊泛红, 不由学她阿娘伸出手去探李俨脑门。
有三娘领了头, 李俅他们也有样学样地去摸李俨脑壳。
察觉李俨烧得厉害,李俅担心地说道:“怎么办?”
三娘认真想了想, 对李俅他们说道:“有太医在, 应该很快能对症下药。”她一脸笃定地宽慰小伙伴们,“不会有事的,兴许只是要长高了,或者要换牙了。”
这都是以前兄姊生病时她阿娘说来宽慰她的话,她有样学样地搬过来安抚自己的小伙伴们。
听三娘说得有理有据,小萝卜头们才没那么忧心忡忡了。他们都很喜欢李俨这个长兄, 因为只要他们开了口,他一般就会陪他们玩或者满足他们的要求, 脾气好得不得了。
三娘自己心里却有些没底,忍不住又趁着别人不注意悄悄伸手去摸李俨脑门, 想看看李俨有没有好一点。
她本也没抱什么希望,结果一摸上去竟发现刚才那种烫人的感觉退了大半。
李俨缓缓睁开了眼。
他小小的眉头依然紧锁,仿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梦是醒。
三娘见他转醒,惊喜地收回手,拔腿去叫太医过来给李俨看诊。
刚才两位太医轮流诊过脉,也问过起居情况,都有些拿不准该怎么治,这会儿听三娘说李俨醒了,脑门也不烫了,忙过去又轮番给李俨看诊。
察觉李俨脉象已经平稳下来,不再像昏迷时那般紊乱,两位太医都暗自松了口气。小儿病是最难治的,尤其刚才李俨还一直醒不来,他们只能从宫人嘴里询问相关情况,更是不知从何下手好。
幸亏皇孙及时醒了!
两位太医很快商量出给李俨用什么方子。
几个小萝卜头等太医们退下去备药,才围拢到李俨身边七嘴八舌地追问:“好些了么?怎么突然病倒了?”“是不是昨晚点灯看书累着了?”“什么?你居然还背着我们偷偷读书?”
李俨被他们吵得脑仁有点疼,听李俅揭穿他夜里背着别人看书的事脸上不免又臊红起来。他也才七八岁大,正是好胜心最强的年纪,每日与三娘、李泌两人一起读书,不免就想追赶他们的脚步。
尤其是听三娘时常和李泌讨论问题,他更是迫切地想参与进去。
兴许真的是他太急切了,以至于差点熬坏了自己的身体。
想到自己这次病倒让这么多人担心,李俨更不好意思了,对李俅他们说道:“你们不用上课吗?”
李俅道:“先生见我们记挂着你,提前放我们过来了。”
李俨道:“哪能因为我……”
三娘见他才醒来又要履行兄长的责任、对李俅他们谆谆教诲,忍不住伸手把他摁回枕头上去。她这大半年来勤加锻炼,人不大,力气却不小,竟是轻轻松松就把比她大两岁的李俨给摁住了。
三娘说道:“你病还没好,得多躺一会。”
李俅点头应是:“没错,哥你好好躺着。”
三娘从边上拿起本《道德经》塞给李俅,让李俅给他哥念今天先生讲的部分。
李俅嘟囔:“为什么是我念?”
他最不爱念书了!
三娘道:“我们散学时不是答应了先生,说下次上课前会把这段背熟的吗?你正好可以边给你哥念边背,不然先生抽背到你怎么办?”
对于自己这群小伙伴的秉性,三娘早就了解得清清楚楚,可太清楚哪个爱偷奸耍滑、哪个爱偷偷上进了。
要是不把李俅安排起来,他自己一准不会背!
三娘给李俅掰扯起来:“既然答应了先生,那肯定是要做到的,不然下次先生哪里还愿意信我们?”
李俅觉得还挺有道理,乖乖翻开书给李俨读了起来。
其他小萝卜头也围坐到一块,准备跟着一起完成背诵任务。
这次保证的事做到了,下次说不准还能提前散学呢!
《道德经》在大唐的地位可以追溯到唐高祖时期,当年唐高祖自称李唐乃是老子血脉,所以明文规定在大唐明“老先,次孔,末后释宗”。
无奈民间崇信佛教的人更多,佛道论衡更是道家屡屡落败。
到了唐高宗那会儿,李唐皇室认为咱老祖宗不能这么没面子,索性直接把老子追封为太上玄元皇帝,并把《道德经》列为科举必读教材之一。
你信不信道没关系,《道德经》你必须得读,不然你就没法考科举!
由于武周时期一度废了老子的皇帝尊号、将《道德经》踢出科举范围,李隆基在开元年间又花大力气把它给抬起来了,甚至还亲自为《道德经》作注颁行天下,要求各地官员和读书人都必须认真熟读。
所以在大唐捧着本《道德经》的人不一定是潜心向道,更可能是个勤勤恳恳的科举考生为了考取官员编制含泪苦读。
三娘她们在学的《道德经》就是李隆基作注版本,不过就她们这个年龄也体会不了里头那些玄之又玄的说法,唯一能做到的也只有熟读而已。
死记硬背,说的就是她们没错了!
太子李瑛过来探望生病的儿子时,还没进门便听到朗朗读书声。
他脚步微顿,忍不住立在门外多听了一会。
太子李瑛出生的时候李隆基还没登基,从他有记忆起府中的气氛总是紧绷不已。那时候他也曾与几个兄弟相聚读书,关系十分要好。
如今他们父皇为他们添了几十个兄弟姐妹,还把他们这些成年皇子都安排在十王宅共住、期盼他们能互敬互爱,可惜手足之间的感情反而亲近不起来了。
如今算下来也只有当年在父皇没登基前出生的弟妹们愿意与他亲近,旁的弟弟妹妹哪会真心把他这个太子当成兄长?还有人私下嘲笑他母妃的出身,说她当初不过是个歌伎而已。
太子李瑛等屋里的读书声告一段落,才迈步走了进去。
三娘几人见到太子李瑛都起身朝他见礼。
太子李瑛见李俨也想起来行礼问好,快步上前把他摁了回去,说道:“你且好好歇着,课业慢慢学就好,不可操之过急。”
这已经是李俨第二次被摁回床上了,事实上躺了这么久,他真的挺想起来活动一下筋骨的。不过三娘和阿耶都是好意,他便乖乖躺了回去。
事实上李俨在看到他阿耶的时候,脑海里一些画面突然就清晰起来。
那是他昨晚那场漫长的噩梦里的一部分,他不能窥见梦中那些事情的全貌,醒来时甚至都记不住自己都看到过什么。
可就在见到他阿耶的那一刹那,梦中诸事一下子又涌入他脑海,那荒谬又真实的一切令他瞬间头痛欲裂。
太子李瑛见李俨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忙转身要命人把太医唤来。
李俨却用力抓住他阿耶的手,仿佛害怕他阿耶会转身离开。
太子李瑛见状坐到塌边关切询问:“还是很难受?”
李俨理不清脑中混乱的一切,他今年才刚满八岁,哪里能消化得了那些令他极度难过又极度害怕的事情。
……他梦见阿耶死了。
……是皇祖父下的令。
谁都不会想到,他皇祖父这样一位盛世帝王竟做出一日杀三子的事来!
李俨想告诉自己梦都是假的,可梦里的一切都太真实了,他哪怕不能感同身受地体会梦中那个“自己”所经历的那些事,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如果那会成真怎么办”。
整个大唐似乎从他皇祖父一日杀三子起,开始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他和弟弟们都没有死,被皇祖父交由大伯父抚养长大,可大唐却越来越乱、越来越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