刽子手远远地瞧见了他的?动作,连忙喝了一大口酒,喷吐在行刑用的?长刀上,那长刀十分锋利,雪亮得能够映出行刑之人的面容。
苏时予从倒影中瞧见了自己鬓发凌乱的模样,忙拖着手边沉重的?锁链,为自己整理了一番。
那侍卫屏足了气,正要高声唱出“行刑”之令,却忽闻耳边马匹嘶鸣之声,有人纵马从闹市中疾驰而来,扑到?了常照脚下。
“大人,刑部大狱起火了!”
常照不紧不慢地答道:“起火便唤巡辅去,来寻我做什么?”
他说完这句就觉得不对:“狱中丢了犯人?”
那来报的?侍卫道:“正是,侍郎大人说丢了个要紧的犯人,如今上下忙着救火,或有疏忽,请常大人万要当心。”
常照听见“要紧的犯人”时便想明白了几分,这些?时日他与宋澜的?眼睛都盯在苏时予身上,几乎忘记刑部大狱中还有一位可能与落薇有牵扯的?人。
今日苏时予行刑,宋澜将朱雀卫和禁军全部派出,巡守东市,却叫他们寻到?了可乘之机,想办法救出了邱雪雨!
不知为何,他想到?此处后,第一反应居然是想要冷笑——自幼长成的情分摆在这里,苏时予破釜沉舟,完全不顾惜自身,可在这样的?时候,落薇竟去救了旁人。
一时间,常照望向刑架上的苏时予,刚想出言嘲讽一句,笑意便僵在了脸上。
今日处置苏时予是宋澜临时起意——毕竟宋澜本意是为了引落薇现身,可他太过?忧心近身之人不可信,索性?提前了刑期,用以做试探。他已无暇多顾落薇是否有时间布置,只想知晓他和叶亭宴会不会将御前的?消息泄露出去。
落薇今日救邱雪雨,恐怕完全是从前的?布置,她们要趁宋澜尚且心神不宁之时制造些?混乱,借机出城。
可刑部着火正撞上苏时予行刑,全然知晓苏时予与苏落薇之事的人只有他和叶亭宴,时间这样巧,如今宋澜的?心中,恐怕已经断定他或叶亭宴中有一人勾结了落薇。
常照立刻拽下腰间一块玉牌,吹了个口哨,有朱雀卫闻声而来,恭敬地接了他的?玉牌。
“你立刻持此物进宫,面见天子,就说……”
常照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见那人去后,才转过?身来。
围观的?百姓似乎都瞧见了不远处升腾的?硝烟,但那烟在御街的?尽头,分不清楚究竟是何处,不知是谁高吼了一句:“潜火队云梯过?路,避让,避让!”
一队禁军护着高大的云梯从街道尽头突兀出现,百姓尚来不及躲闪,互相推搡,一时乱成一片,常照往道前看了一眼,忽地觉得有些不对:“潜火队的?云梯为何会从东市过??若要往御街,从来都是避让东市的。”
他身侧之人便答道:“因今日春雨初霁,西街午后有戏班子开张,比平时还?热闹了几倍,潜火队想是听说此事,才更了路线。”
“午后?”常照重复一遍,立刻变了脸色,“不对——”
他转过?头来,惊愕地发现那扛刀的?刽子手不知何时已然被人无声地击昏了过?去,而刑架之上血淋淋的?苏时予,竟在这片刻之间不知所踪了!
随即他又?忽然想到?,刑部这火起了不久,还?不知烧得如何,怎么就能在这样快的时间里叫潜火队将云梯请了出来?
落薇的?人定然是隐匿在那高大的云梯当中,趁着经行人群混乱之时,一举击昏了刽子手,将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带走了。
四周高楼上和人群当中的禁军回过神时为时已晚,常照握着腰间的?剑,正想喝令众人拦住前行的?云梯,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汴都的潜火队上不避天潢贵胄,下不避文人百官,他若能从云梯中搜出嫌犯还?好?,若是他们多留了一个心眼儿,立时将人藏去了别?处,他只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一个阻拦潜火队的大罪名!
常照顷刻之间将前因后果想了个清楚,发觉自己已?落入这二?人的?算计当中,无计阻拦,他不怒反笑,顺阶下行,翻身上马,吩咐众人暂且守好?此处、不要引发民众混乱之后,便飞奔而去了。
落薇换了身上的?禁军衣物,拿帕子擦拭着苏时予小臂上一处伤口,那帕子顷刻便被血浸透,她也不在意,只是急切道:“兄长,你要撑住。”
苏时予意识含糊,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做安慰。
游船之外便有人躬身进来,问?道:“苏娘子,如今我们是走城门还是渡口?”
他瞧了苏时予一眼,担忧地道:“我们走城门处,可扮作外邦商队,渡口则可称是江南的?世家,来京游览。一应籍册文书小人都已预备好了,只是如今……苏公子出现得突兀,尚来不及为他预备,如今盘查森严,定要上船来搜,我们该如何应付?”
落薇攥紧了苏时予的手,垂着眼睛飞快思?索起来。
藏身在乌篷船中时,刚看见常照走上台去同苏时予言语,落薇便突兀想起元鸣方才说,换邱雪雨进去的?那个人带了火石火油。
邱雪雨从狱中失踪是件大事,必然不能随意地遮掩过?去,叶亭宴本就想在刑部放一把火,叫她们借着混乱出城去。
这把火本要搁在后日放,可情况有变,她如今便要出城,所以她猜测,在二?人走后不久,放火之人就会动手。
电光石火之间,落薇忽然生了一个念头。
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救人是难上加难,唯一能够赌一赌的?,便是制造一些?更引人注目的?事情。
此念一生,她当机立断,马上叫那船夫顺河下行,直奔城中最大的潜火队而去。
如果她不曾记错,离内宫最近的云梯就在此处。
落薇本以为还要废一番周折,不料她抵达潜火队门前时,便见那云梯已?从正门出来,跟随而来的还有一队禁军。
她和邱雪雨混到禁军中,立刻被为首之人认了出来,那为首之人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些?,告知她,叶亭宴和彦平从宫门出来后不久,听说刑部着火,立刻派了这一队人来此处取云梯。
“公子说,若是赶巧,定能遇见二位来。”
如今想来,西街上突兀出现的?戏班子和聚集人群,恐怕也是他出宫时思索着布置下来的?。
落薇回过?神来,只觉得心惊肉跳——闹市之中禁军与百姓混在一起,只要出一点点差池,她们必定不能全身而退。
有人另备了一艘游船来接应,她将苏时予用披风裹了,顺利地带上了船。
如今的?问?题,便是如何能将他一起带出城去。
叶亭宴向来谨慎,今日可算是最为冒险的?一次,不知会不会为他自己招来祸患?
落薇思?索再?三,下定决心道:“走渡口罢。”
苏时予如今重伤,马车逼仄,定然掩饰不了血腥气。若在船上,好?歹能够遮掩一二?,不过?他如今不能挪动,置于何处才能躲避盘查?
第96章 病酒逢春(七)
游船顺水而行,逐渐远离了喧闹的街市,落薇回过?神来时,只?听见了风拂过?芦苇丛和水流潺潺的声音。
苏时予忽然重重地咳嗽了几声,落薇以为自己触到了他?的伤口,不料他?却只?是摇头,费力地抬手?掩口,随咳嗽声呛出的血沫染红了过分苍白的手?背。
“薇薇……”
落薇连忙凑到他身侧:“兄长。”
苏时予紧蹙着眉,好?不容易将咳嗽咽下去后,才艰难地开?口:“你不该来……救我……他?不会……”
落薇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便后知后觉地发现,从他?唇角溢出来的血似乎太多了一些。
“……他不会放过我的。”
苏时予终于说完了这?句话,露出一个轻快的笑容来:“他告诉我,随云……”
落薇打?断他?,哽咽着道:“兄长,你好?好?养伤,不要再说了。”
苏时予摇头,眼角有液滴混着鲜血一并落下来:“我自小庸碌……办坏过?许多事情,对?不起爹爹的教导……对不起随云的情意……”
落薇慌乱地擦拭着他的唇角的血,但根本无济于事,那血越溢越多,她想起常照端过?去的那盏送别酒,这?才理解了苏时予方才的意思:“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兄长,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我们出城去,去、去许州,好?不好?现如今正是春种时,许州农田千里,有高耸的宴山,轻云出岫、天高云淡,江山比画里的还要美——”
“是吗?”苏时予出神地问了一句,却道,“我死之后,你将我……投入汴河中……便是,随云自尽时……除了我,恐怕也想着……不能成为你的牵累……”
落薇感觉他的手渐渐失了力气,最后从她手?心无力地滑落下去。
邱雪雨进门时,只?看见落薇正怔然对着自己的手心发呆。
半晌,她才听见她喃喃地道:“百计留君,留君不住……”
“留君不住君须去……人生唯有别离苦。”[1]
出汴都最大的官渡名唤沙平津,设在汴河东侧,过?沙平津后沿东南而去,不消多久便能越雍丘、襄邑、宁陵,直下金陵城。
叶亭宴猜到落薇既出手救人,想必会走水路,便有意引彦平去守城门,自己则往沙平津处来。不料分别不久,不知彦平遇见谁、听了什么话,留下一队兵士驻守城门后,便追了过?来,与他?同行。
彦平为人有小智而缺大谋,叶亭宴倒不算太过?惊慌,下马后先叫沙平津处值守的河道官员过?来回话,随即将带来的兵士散于各处盘查口,跟随河道官员上船查验。
汴都水运繁华,河道上行船如织,半是商船半是游船,叶亭宴一边同彦平说话,一边眺望着内城方向——只?盼落薇他?们能够快些,赶在常照往渡口处加派人手?前经过?。
他?站在渡口前,听见彦平正叮嘱手下仔细查验有无血腥气,便猜到了几分。
彦平方才往南城门去时,应是遇见了常照,如今行事,也是常照的叮嘱。
只是不知常照去了何处,为何没有同他?一起来?
不多时,叶亭宴便瞧见了那艘桅杆上挂着“洛”字的游船晃晃悠悠地从渡口处经过?,“洛”是他?为船上之人预备好的身份,借了江南一处世家的姓氏。
他?面上不显,眼睁睁地看着兵士将船只里里外外搜寻一遍,未发现半分血腥气,只?得挥手?放行。
这?船只?虽说富丽堂皇,可混在其中着实寻不出什么破绽,就连那几个老?船工,也是时常随船来去的熟脸。
叶亭宴眼看着那艘船离了渡口远去,心才逐渐放了下去。
夕阳已经半没入了水面,他?将视线收回,顺着水面上的余晖往西望去,或许是搜查不出什么不妥来的缘故,彦平的脾气愈发暴躁,一脚踹翻了一个兵卒。
那兵卒将将倒地,还没来得及痛呼一声,自船只?远去的方向忽而有人骑马疾行,从二人面前一掠而过?。
“上令,封锁渡口!上令,封锁渡口!”
兵士沿河而行,边行边扬声高呼,沿岸的官员得了指令,纷纷拦下了渡口处欲行的商船,船上众人闻声,亦探身观望,一时间渡口拥塞,人声嘈杂。
游船已经过?了渡口,为何这时却有封锁的命令传来?
叶亭宴怔愣了片刻,毫无犹豫,立时便上了方才来时的马,一句话都没说地朝船只消失的东方奔去。
他?动作?迅疾,一时之间竟无人反应,还是彦平反应最快,飞快地骑马追了过去。
呼啸的风声从耳边掠过,叶亭宴心中思索着,越想越笃定?。
封锁渡口是“上令”,宋澜若仍旧在宫中,怕不会下这?样的命令,在云梯过?市之后,常照应立刻去见了宋澜。
二人料定落薇会走水路,却没有在渡口将人拦下,而是挑了过?渡口之后的地方设伏,设伏后封锁渡口,不许有船再过?,以免误伤。
至于为什么不来渡口……
——这是对他的试炼。
他如今不在南城门处,常照进宫向?宋澜投诚,特地留了一手?,劝说他?在渡口之后设伏,若是落薇的船顺利地过?了渡口,足以证明他与落薇勾连!
好?缜密的心计。
叶亭宴想清楚后,勒马长吁,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失了玉秋实,宋澜不过?是外?强中干,这?位身世尚且不明的常大人,才算是个对?手?。
彦平将身后的兵士甩了一截,好?不容易追到叶亭宴,却见他?自己停了下来,攥着缰绳大笑,不由问道:“叶大人这是要往何处去?”
叶亭宴答非所问,柔声对他道:“只是马匹疾奔,有些疲累,停下歇歇罢了。”
他?晃晃悠悠地骑马靠近了一些,彦平本以为他?是要凑近解释,不料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叶亭宴便在马上翻了个身,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踩着他的马镫,跨坐在了他?的身后。
“你——”
彦平刚刚开?口,带着檀香气息的袖口便在他面颊前一掠而过,叶亭宴以二指拈着一块不易察觉的锋利刀刃,干脆利落地割破了他的喉咙!
彦平轻飘飘地从马鞍上掉了下来,他?捂着喉咙,目光中只?剩了叶亭宴夺马后绝尘而去的身影。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甚至连血都没有溅到他?身上一滴。
沙平津往东不到三里,有一个巨大的拐弯,过?了此?弯之后,船只便可从狭窄的河道拐到广阔的大河上去。
原本此处才是出汴河的大渡口,只?是地势狭窄有险,前朝整修河道时便废置了此?地,将渡口挪到了沙平津处。
落薇站在船舷上,远眺着身后那轮逐渐远去的夕阳,忽觉船身倾斜,原是在转弯。
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妥,回头时却见甲板上原本四处忙碌的船夫忽而放下了手?中的物什,取了藏在粮仓下的弓箭和铁盾。
便有侍卫过来请她:“娘子,前处有险,怕惊了娘子,还请暂且回舱去罢。”
落薇踮脚望了望,恰好?看见旧渡口只剩了一半的垒石桥,那桥原本横跨水道的,只?是此?处多次涨水,已将石桥冲毁。朝廷有意重建,又恐被再次冲毁,便暂且搁置在了这?里。
她闭上眼睛,凝神听了一听,忽而问:“你听到什么没有?”
那侍卫也闭上眼睛,耳朵微动:“似有……弓弦拉紧之声。”
二人所说的“弓弦拉紧之声”自然不是自己船上的声音,落薇笑了一笑,问:“这?是他?叫你们预备下的么?”
侍卫答道:“娘子瞧这船,原本也是战船改制而来,公子为人谨慎,定?然不会冒险的。”
话音刚落,落薇便听见前面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呼声:“公子!”
叶亭宴从岸边策马而来,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地从河道最窄之处跃马而上,那马长长地嘶鸣一声,正巧够到船舷之处。
叶亭宴纵身往前一跃,重重地摔在甲板上,在他?落地的一刹那,众多侍卫举盾而至,挡在了他?的身前。
隔着铁盾,他听见了铁制箭头重击的声响。
游船在拐弯之后缓行,兼之船夫忙着防备,一时竟晃晃悠悠地停在了原地。叶亭宴移开盾牌,爬起身来,果然见宋澜与常照正立在那座断桥之上。
见他?坦然抬头,宋澜一时大怒,一掌拍在阑干上,嘶吼道:“果然是你!你、你竟同她是一伙的!你竟敢叛朕!”
叶亭宴一言不发地取了身侧之人的一把弓,在他?尚未说完之时,这?一箭便射了出去。
他?迎着夕阳射箭,不免被那灼热的日光映得微眯了眼,于是这本射向常照的一箭便偏了一分,正正刺穿宋澜的肩膀。
“陛下!”
宋澜捂着肩膀,幸得周身之人的簇拥才未直接栽倒下去:“弓箭手?——”
他?抓着阑干,忍痛站起来,终于在那艘游船的末尾处瞧见了落薇。
三月不见,落薇瘦了些,又去了在皇宫时华丽沉重的金冠金饰,整个人瞧着盈盈一握,竟比从前更显婀娜风流。
宋澜脱口唤道:“阿姐!”
落薇死死攥着腰侧的短剑,面上却分毫不显,甚至仰着头冲他淡淡一笑:“子澜,许久不见。”
第97章 病酒逢春(八)
周遭有侍卫簇拥上来,在宋澜面前遮起挡箭的铁盾,可他毫不在意,一手将他们拨开,死死地盯着站在船尾的落薇,问道:“你要往何处去?”
落薇往身后看了一眼,答道:“沿河而去,停泊何处,我?自己也说不准。”
宋澜情绪激荡,胸口起伏越来越快,牵扯着?肩上的伤一阵一阵地痛:“谷游山一别……你知不知道……我……”
他一时间?竟连“朕”都忘了称,只好用未受伤的手臂恶狠狠地一拍石阑,手背上青筋迸现:“你好大的胆子!”
说完这句,他却吞咽一口,又将自己最熟悉的哀情摆了出来:“今日你若离开汴都,来日再回?时,便是来杀我?了罢?”
叶亭宴踉跄起身,轻轻吹了个口哨。
于是宋澜惊愕地听见一阵机关声响,随即那船舱之下骤然涌现一群兵士,披坚执锐,不慌不忙地扳弄四处的机关。
他这才发觉,他们所在的这艘船根本不是普通的?游船,而是战船改制的?!
有兵士将船舱之上用以遮掩的绫罗一扯而下,他甚至听见了船上诸人张弓的?声响。
常照沉着脸色打量了几圈,冲宋澜微微摇了摇头。
方?才他从街市直奔禁中,宋澜从宫中带出的?人不多,本想着?与彦平等人里应外合,但彦平与叶亭宴一道,此时迟迟未至,怕是已来不了了。
叶氏子?的?身份明朗,宋澜对他的猜忌生得太晚,如今想来,朱雀、禁军,加上游移城中的?守军和金天卫,早不知有多少人成了他的心腹!
日后想要清理,都得面临当初一根剑穗便废了金天卫的苦恼。
宋澜心头大恨,握着刺穿他肩头那支箭,手边略微用力,将它拔了下来。
血肉撕裂的痛苦叫他一时险些没有站住,常照伸手接住他,唤了两声“陛下”,心却缓缓地沉了下去。
如今他们站在断桥之上的全无遮掩之处,落薇等人则有这艘战船掩身,真要动起手来,胜负难料,实在太过冒险。
况且此处离内城不近,就算他的?人听令而来,需要多少时间??瞧叶亭宴如今气定神闲的?表情,说不得还有后手,如此境地之下,不如两相罢休。
虽则他心中十分清楚,这两个人是他的?劲敌,若今日放他们出城,无异于放虎归山。叶亭宴在宫中城中周旋这么久,想来必在各个紧要之处安插下了人手,来日他们若归来,他未必有抵御之力。
可不管怎么说,宋澜才是他们的仇恨所系。
打定主?意之后,常照借扶宋澜起身的间隙,飞快地道:“陛下,何必同丧家之犬纠缠,他们已被你从汴都赶出去,想来再成不了什么气候。今日陛下负伤,若动起手来,逼得他们鱼死网破,便不好了。”
若在平日当中,宋澜沉下心来,未必不能?发现他言语中的破绽。
只是自落薇从谷游山脱身以来,靖秋之谏、丧子?之痛,兼之不知在太后宫中听见了什么,还有叶亭宴的背叛,叫他心力交瘁,竟日显癫狂之态。
宋澜冷笑了一声,恨声道:“朕难道怕他们不成?”
他话音刚落,叶亭宴便拾了那张长弓,重?新搭弓上箭,对准了他。
夕阳已落,远天只余残晖,一片昏红。
“护驾!”
众侍卫再次列队守在他的?身前?,可宋澜在一刹那,想起的?竟是暮春场春猎那一日。
林召和那个驯马人操纵一匹疯马袭向御前?,千钧一发之际,他余光扫到了叶亭宴。
那时他就像现在一般,面色不变,不慌不乱,沉稳地拉开了手中的长弓,眼神幽深一片,正在寻找场中的破绽、寻找一个最好的时机。
一箭射出,刺穿了马的眼睛,似有千钧之力。
如今分明是他所携之人更多,可不知为何,被挡在铁盾之后,他仍觉得这一箭有千钧之力,只要露出一丝破绽,它便能穿透盾甲的防护,射穿他的?心脏。
他知道叶亭宴的眼睛不太好——方才射那一箭之前?,他瞧见叶亭宴因夕阳的?光眯了眯眼。
如今夕阳已落,这支箭还会射偏吗?
一时间宋澜竟冷汗涔涔,他自己都不肯承认,这么多年?来,他做尽了天怒人怨之事,却因这一个小小的?臣子?未射出的?一箭,生出了恐惧之意。
有侍卫上前去为宋澜包扎肩上的伤口,常照挥手示意周身之人暂不要放箭,自己则站在桥上,思索着?开口道:“叶大人好算计,不知你是何时预备下了这一切?倘若今日她?不曾救人,或是走了陆路,你又该如何?”
说着?他自己还笑了一声:“幸亏我高看了你们一眼,提前?杀了他,要不然人被你们活着?救出去,我?便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
叶亭宴按下落薇的?气得发抖的?手,仍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我这个人从前很不喜欢冒险,如今虽然经常冒险行事,却还是习惯盘算一切。无论我们今日走的是哪一路,我?自然都是有预备的?,就算只给我?一个时辰,让我?从闹市中救人,我?也能想出万全之策!常大人何必拖延时间?,你心中清楚得很。”
他没有把话说完,可常照听懂了他的嘲讽——何必拖延时间?,宋澜不明白,他心中该清楚得很,今日分明是他和宋澜设了局,结果叶亭宴和落薇两人就在这仓促之间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除了放他们走,他没有别的选择。
这口气中的狂妄是他从未在叶亭宴口中听到过的?,这个人和他一样?,虽然心思幽深,在内廷之中运筹帷幄,可他的锋芒大多露在明枪暗箭折射出的?冷锋之中,鲜少在他本人身上满溢出来。
常照有些恍惚,而宋澜似乎也被叶亭宴那一箭所威慑,虽然心中知晓今日恐怕拦不下他们,仍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嘶吼道:“对了,苏落薇,你可知道——”
水面上觳皱波纹频起,有风惊掠而上,宋澜迎着?风,发出一串怪笑:“好歹朕还是在你身上留了后手的?!你知不知道,你点?起来防着?朕的?那味香中,早被朕掺了些别的东西进去?哈哈哈……那也算是天下奇毒了,这是你自食其果!倘若你不曾防着朕,如今也不会毒入肌理!”
他表情扭曲地嘶吼道:“这世间?只有朕有解药!今日我可以放你们走,但你若想活命,总有一天要乖乖地回到朕的身边来!朕给你个机会,今日你若回?宫来,便还是从前千尊万贵的皇后,朕可以既往不咎……”
他尚未说完,叶亭宴手中的箭便离了弦。
这一箭铮然一声射穿了挡在宋澜面前?的?铁盾,剑尖离他的?面颊只有一寸之远。
宋澜面色惨白,连呼吸都滞了一滞。
回?过神来之后,他恼怒地喝道:“来人……”
叶亭宴换了第三支箭,开口打断他,语气忽然冷得有些慑人:“我?自幼习箭,十岁时便能远山射雁、百步穿杨,我?知道陛下先?前?不信,如今可要一赌?赌是他们的箭快,还是我?的?快?”
落薇仰头看他,忽然扬声笑起来。
江上有风,她?没有梳宫中那种规规矩矩的发髻,于是散碎的?鬓发便被夹着?水气的?风吹得略有濡湿,她?毫不在意,伸手将挡住眼睛的一缕碎发拨开,从容不迫。
“就算我曝尸荒野……”她缓慢地说着?,一字一顿,声音与风声水声混作一团,飘渺若神音,“也绝不会回到你的牢笼中去。”
叶亭宴目不斜视,沉声吩咐道:“开船!”
船中之人得令之后,竟大胆到扔下了手中的?兵器,规规整整地前后传呼道:“开船——”
桥上侍卫未得吩咐,一阵骚动,皆不知该作何举动。
落薇朝叶亭宴走近了一步,回?过头来瞧了宋澜一眼,接口道:“你便端坐在你的?锦绣尸堆上,等自己死在我的前头罢。”
落日之后,水泽上起了蒸腾的?雾,这雾气空濛一片,可宋澜却在这茫茫的将夜之前?,看清了船下并肩而立的两个人。
叶亭宴仍旧保持着朝他射箭的姿态,夜色中唯有箭尖一点?寒光亮得惊人,而落薇着?纯白的?衣裙站在他身边,像是芦苇岸边涉水而来的洛神。
他忽然觉得这情景太过熟悉,熟悉到足以勾起他内心的隐痛。
常照还以为宋澜想清楚了若要保全自身、如今不得不放他们离开才没有说话,不料目光一转,却见宋澜着?魔一般自言自语道:“不对、不对,你、你是谁——”
他伸手指着逐渐远处的?游船,忽然激动起来:“你是谁,你是谁!来人,放箭!给我?把他们拦下来,快去,快去!”
稀稀落落的箭穿过暮色投入苍茫之中,不知所踪,也有箭飞掠而来,在盾牌上击出一声声钝响。
夕阳彻底沉重?地灭了下去,天子?的?命令为时已晚,他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拉满了帆,消失在了平阔的大河之中。
此夜此行,顺风顺水,就算他用最快的时间调人去追,也定然追不上他们了。
宋澜顺着断桥的边缘颓然坐下,竟觉得失了全身的?力气。
过了不知多久,月亮从他们离去的?东方?显影,在水面上镀出一层银亮的光来。彦济率兵匆匆赶到,含痛禀告彦平已经被杀,朱雀和禁军各有伤亡,尚不能?确定其中有几人是内奸。
“还、还有……”彦济结结巴巴地道,“他们在家弟的?尸体中,为陛下留了一块帕子?。”
宋澜抬起头来,从他手中接过那张被血浸了一半的?帕子?,帕子?上是蘸血而书的?一行“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1]
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
宋澜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地读了几遍,仰着?头长长地笑了一声。
“陛下!”
常照还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忽见宋澜捂着?伤口,笑声戛然而止,随即张口呕血,颓然地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