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脚踢开了苏时予的手,眼见他?摔回去,痛得浑身发抖,声音却变得愉悦起来:“等你在闹市口斩首的时候,你妹妹定然会来救你的,她若现身,叶亭宴必定?暴露,陛下要做什么事情?,我可拦不住,算不得违背约定?。啊,他们二人若就这样死了,也不太好,朝局还不够乱,不过贵妃之事,倒也够陛下头疼一阵子,我想一想……”
他?盘算着离去,竟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春雨连绵,将皇城笼罩在一片缥缈雾气?里?,当春的新叶、柔软的柳枝皆遁于无尽的阴云之中?。
落薇听罢了叶亭宴的话,喉头微腥,不可置信道:“兄长为何被宋澜送去了朱雀,他?……动手了?”
叶亭宴沉默下来,没有答话。
于是落薇便?知道了答案:“我告诉过他不要心急的!至少、至少要等雪初寻来的人证入京之后,至少要与我商议……”
“常照如今与彦氏兄弟交好,禁军中?耳目众多,那乳母若入京,必定?会为他?觉察,时予是怕时日拖得太久,前功尽弃。”叶亭宴涩声道,“他?必是觉得,就算不能一举除他?,但面具之下有另一张脸,也可为陛下心中种个疑云。常照确实猝不及防,只是不料……”
落薇喘着粗气?,半晌挤出一句:“那随云如何?”
“昨日时予入朱雀不久,便?不知是谁将这个消息私下递给了贵妃,引得她一时惊怒,立时便发作起来。”叶亭宴答道,“夜半之时,她产下一子?,母子?平安。常照从朱雀归来,将时予与随云的旧事告知了宋澜。”
他?攥紧落薇的手,不等她说话便道:“宋澜勃然大怒,疑心贵妃与时予私通,唤医官来验亲,那孩子……确实是宋澜的血脉。”
落薇暂且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几分不安:“我们得想个办法,随云产子?之后,宋澜想必……”
“今日,宋澜在早朝上得了消息,未听完上?表便?拂袖而去,众臣退班,只有我和常照留了下来。”叶亭宴避开了她的目光,“折腾一夜之后,贵妃守着孩子?睡去,宋澜匆忙上?朝,因为太后神智暂醒,来殿中?探望,便?松了守卫,谁知……”
落薇感觉心几乎从腔中跳出来:“如何?”
叶亭宴安抚般地抚摸她的手背,半晌才低声道:“贵妃趁太后不备时,挣扎起身,将那个孩子?……亲手掐死了。”
落薇心头一跳,脊背上一片凉意蔓延开?来。
她忽然明白了叶亭宴方才?的眼神——即使没有开口,二人也心知肚明,此事之后,无论如何,他们都保不下玉随云的性命了。
虽说这大抵是玉随云隐忍了九个月之久的报复,但苏时予未死,她为何能做出这样?的惨烈举动??
落薇忽而回忆起方才?叶亭宴所说的“昨日时予入朱雀不久,便不知谁将这个消息私下递给了贵妃。”
她转念便想清楚了其中的关窍,不由攥手成拳,恨声道:“常照!”
内宫之中?,唯有常照知晓苏时予与玉随云之间的情?分,只消在递消息时欺瞒玉随云,说苏时予已死,她了无牵挂,必定会玉石俱焚。
如此一来,她掐死了宋澜的长子,不仅自身难保,禁宫亦将大乱。
她的性命便是常照对苏时予、对他们的报复。
况且宋澜盛怒之下,还不知会有何举动?,无论如何,受益者都是作壁上观的常照。
落薇面色惨白,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叶亭宴抬手将她搂到怀中,叹了口气道:“今日,我与常照同?行之时,他告诉我……半年之期将将过半,他不会将你我之事告知宋澜,却因苏时予所为十分不悦,实在不能保证自己还能不能履约。”
落薇好不容易才定下心神:“他要逼我们离开?汴都?”
叶亭宴沉声道:“虽说他对宋澜亦非真心,但时予一时将他惹怒,再留于城中?,实在过于冒险。江南兵士已有先锋行至汴都城外,楚吟、雪初、错之和令成,今日便会出城去。”
“随云和兄长如今都在宋澜和常照手中?,如今宋澜沉溺丧子之痛,回过神来,他必定会利用这两个人逼我现身。”落薇垂着头,失魂落魄地盘算着,“我们、我们……”
她说不出话来——纵然如今心乱如麻,但她勉力镇定下来,飞快地将眼前的局势思索了一遍,发?现?自己?几乎没有旁的方式破局。
苏时予所行之事本?就?是一场豪赌,赌胜了,便能为他们将常照这一混沌不清的心腹大患除去。
败了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他本就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思去的,甚至没有为自己?留半分余地。
玉随云更是如此。
她从来不是表面那般不谙世?事、骄纵蛮横的性子,对于家族覆灭之事更不可能全?然不知,之所以隐忍不发?,是因为她发?觉,原来宋澜如此在意这个孩子。
于是她拼命保重,为宋澜诞下了健康的长子,甚至设计让他确信了孩子的血脉。
在初为人父的喜悦到达巅峰之际,她亲手掐死了他满怀期冀的孩子。
这就是对他最惨烈的报复。
宋澜跌跌撞撞地闯进披芳阁的时候,阁中?的血腥气几乎已经淡得闻不见了。
宫人们连地面上的金砖都冲洗得干干净净,他能嗅见那种有些残忍的味道,却不见半分血痕。
玉随云已被剥去了贵妃服饰,素衣跪在殿中?,身前便是那个被她亲手掐死的孩子。
昨日验亲时他见过,是位皇子。
他自幼亲缘寡淡,父亲难见、母亲甩手,诸位兄长和姐妹的眷顾,还是他费尽心机乞讨来的。天地之间,或许这是唯一一个,浑身骨血自出生便与他有如此牵系的存在。
早朝上的群臣恭贺犹在耳边,宋澜走到玉随云近前,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他颤抖着伸出手去,还没碰到那具小小的死尸,便听见玉随云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欣赏着宋澜如今双目猩红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
从入宫那一日始,她一直是天真少女的模样?,这样?的世?家女子宋澜实在见得太多,一眼就?能看得透彻。他乐得骄纵着她,即使她被禁足之后并未喧闹,他也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可如今看着她的眼神,宋澜忽而打了个激灵。
因为他发?觉,对方的眼神中?并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大仇得报后带着快意的嘲讽。
她是受惊产子,折腾了半日之久,生产之后还眼睁睁地看着他唤医官过来给孩子验亲,足有一日不曾阖眼,苍白虚弱到了极点。
随后,她居然还能避开?守卫和宫人,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艰难地、活活地掐死了自己的骨肉。
若不是恨到极处,怎么会有这样的气力?
宋澜一手抓住她的肩膀,几乎想把她的肩颈捏碎,话到嘴边却生生吞了下去,他将所有的暴戾心思一并压抑下去,状似温柔地唤她:“随云啊……”
玉随云抬眼便看见了宋澜失态含泪的眼睛,她笑吟吟地咬着嘴唇,同?他虚情?假意:“陛下,你来了。”
宋澜反复摩挲着这张熟悉的脸,手掌下移,捏住了她突突跳动?的脖颈。
他如今恨不得将面前这个女子千刀万剐,面上却是一副几欲心碎的神情:“……朕宠了你三年,皇后在时都不曾与你分宠,朕这样?盼着我们的孩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随云,你对朕,就?没有过半分真心吗?”
他眼睛一眨,熟稔地落下泪来,那眼泪滴在玉随云的手背上,微烫:“你心里还记挂着他,是不是?既然你这么喜欢他,当年为何要嫁给朕?你父亲手眼通天,何必委屈了你?”
玉随云有些喘不上气,但她仍然伸手搂着他的脖颈,一字一句地说着:“都到这种时候了,陛下何必……还跟我演戏……”
宋澜松了手,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凑近地面上的婴儿死尸:“他也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母亲不是世界上最爱自己孩子的人吗,你怎么舍得这么对他!”
“想到他身上流着你的血,我就恶心透了!”玉随云抓着他的手,移开?了目光,“与其?让他长成你这样?的怪物,今后不得好死,我宁愿他如今就断气。”
她挣扎着转过脸来:“你可要好好看看他,死死地记住,这是你的孩子,他是被你害死的,你会害死你身边所有的亲人,这是你的报应!”
宋澜像是被吓到一般松了手,连滚带爬地往后退了几步,口中?喃喃道:“朕对你那么好……朕……”
“好?”玉随云瞧他如今还在伪装,不由捂着自己?的脖颈,笑道,“是杀我父我兄、夷我三族的好,还是将我禁于宫中、侮辱戏弄的好?我告诉你,就?算你不杀苏时予,我也早就想好了!”
“你以为我为什么愿意忍耐着生下你的孩子?胎死腹中?尚且不够,我要你看过他、听过他的哭声、幻想过他长大的模样?之后,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只有亲人的血!是你害死他的!是你害死他的!”
她反手从头顶拔了一只簪子,朝宋澜扑了过来,宋澜猝不及防,险些被她一簪子刺进眼睛。
宫人离去之前已经剥去了玉随云的服制,并未留下任何利器,她头顶那只檀木的簪子连张纸都划不破,但眼睛如此脆弱,怎能经得起如此伤害?
宋澜恼羞成怒,终于扯下了那张向来无辜的君子面皮,“铮”地一声拔了腰侧的佩剑。谁料玉随云根本?不曾犹豫,利刃出鞘的一刹那,她便直直迎上,任凭那把剑洞穿了自己的胸口。
她是故意惹怒了他,逼他拔出剑来的!
宋澜眼见染得通红的长剑从玉随云背后穿出,他惯常见血,此时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恶心,他想要抬手将玉随云推开?,玉随云却死死搂住了他的脖颈,像是要献吻一般凑近了他的耳侧。
“有一句话……陛下……却是没有……说对的,谁说……这天下最爱自己孩子的……就?是母亲?”
宋澜这才?发?现?,她虽是素衣裸足,却为自己?上了浓妆,脂粉甜腻的气息萦绕在他的鼻尖,混着鲜血的腥味儿。
好一具红粉骷髅。
玉随云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当时……殿中?……只有我与太后……两人……她那时根本?没有疯……你猜猜……她为何……就?那么笑着……看我掐死了你的孩子……甚至没有出言阻止?”
宋澜猛地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玉随云无声地笑着:“你疑心所有人……所以……你的身边……永远没有任何一个人……对你真心,就?连你的母亲……”
她痛到了极处,表情?扭曲,抓着他衣角的手指不停地抖:“你就?继续做一个……连字都无人取的孤家寡人罢,死后亦是……孤魂野鬼,我等着你、我等着你……”
“什么意思,你说太后——”
她气息渐渐弱下去,手指也依次松开?,宋澜握着她的肩膀嘶吼,却不见她回应:“你告诉朕,告诉朕,太后做了什么?你若说了,朕便送给苏时予一个痛快的死法……”
或许是听到苏时予尚还未死的消息,玉随云微微瞪大眼睛,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扯着唇角,露出了一个很轻的微笑。
“你说啊!”
宋澜抽手将她胸口的长剑拔出,却发?觉她彻底失去了气息。
“……你们、你们一个两个,为何都这样?对朕?”
守在殿门口的刘禧听见殿内传来一声利器落地的声响,随即年轻的天子踹开?殿门,宛如游魂一般走了出来。
他身着玄色的隐龙鎏纹袍,前襟被血染透,却瞧不出血的颜色,反倒是暗纹上绣的龙纹得了血的滋养,变得栩栩如生。
或许是因着方才?的推搡,宋澜发?髻微乱,被玉随云贴近过的左颊也沾满了污血,纵然这张脸上稚气未脱,瞧着仍像是修罗恶鬼一般。
远处的宫人齐齐跪下,连头都不敢抬,刘禧大着胆子上前去扶住宋澜的胳膊:“陛下保重啊!”
宋澜被他搀扶着走了一段,才?回过神来:“刘翁……”
刘禧应道:“陛下。”
宋澜侧过头来看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眼神闪烁:“朕记得,你从前是跟着皇兄和阿姐的。”
这些年来,宋澜忌惮着宦官之祸,对宫中的内臣常侍掌控极严,近身之人亦非刘禧一个,只是他跟随宋澜时日最久,这样?的时候,也只有他敢来伺候。
刘禧虽不知他与皇后有何龃龉,心中?总归是有数,闻听此问?,只好避重就?轻地道:“是,是贵人见陛下当时无人照料,遣小人来近身伺候的……陛下,当心石阶。”
“哦,算起来,也有十年了。”
宋澜自言自语地说着,刘禧不知他要往何处去,也不敢出声,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
有禁军跪在道旁,深深垂着头,宋澜站稳了,经过他们时,忽而道:“将他拿了罢。”
他手指的正是刘禧,刘禧尚未回身,便被立时爬起的禁军抓住了胳膊,他一时怔住,不可置信地唤道:“陛下!”
宋澜回过头去,沿着园中坑洼不平的石子路继续走,没有理会他的呼喊:“杀。”
第94章 病酒逢春(五)
叶亭宴沿着红墙走了许久,恰好行至琼华殿外时,他听见一位宫人压低的声音:“近日还是小心伺候,走?路都要放轻了些,内宫大丧挂白?,听闻连陛下身边的刘翁,都……”
另一人忙道:“姐姐小声些,我省得的。”
先前那位宫人感慨:“若是娘娘还在便好了,也?只有她说?话,陛下才能听进去些。”
另一人叹道:“如今怕是娘娘都无用了。”
“话说?,娘娘如今真?的身在崇陵太庙中么?前几日与外监的哥哥们碰头时,还听他们胡诌几句,说?娘娘早就……如今只不过是个幌子。我听着心惊肉跳,却觉得不无道理,医官都有许久不曾送药去了。”
“呸!这样的话他们敢说,你?也?敢信?少作此想,多多惜命罢。”
叶亭宴默不作声地加快了脚步。
前日宋澜罢了早朝,日头尚未过午,内宫便传来皇子体弱夭亡的消息,而贵妃产后虚弱,不堪丧子之痛,血崩而亡。
宋澜不堪丧子失爱之痛,一时病倒,惊动了大半个太医署。
这两个用以遮掩的消息是?常照的手笔——自他告发苏时予同玉随云有私之后,宋澜对他的信任恐怕已堆积到了另外一重地步。
不过宋澜如今多疑多病,自然不会独信他一个人,于是?今日,宋澜将他也?急召入了宫。
出乎叶亭宴的意料,宋澜这次竟是真的病得重了些,他亲政伊始,若非起不了身,不会轻易罢朝、甩手不管的。
叶亭宴进殿时常照便守在殿外,见他来?也?只是?淡淡地打量了一眼,并未多言。
宋澜斜倚在榻前,敷衍了几句他的问候,随即便将召他入宫的来意告知。
自宋澜擢了常照之后,便使?他顶了叶亭宴的位置,执掌宋澜一手建立起来的朱雀司,但为防常照心有不轨,宋澜也?有意放叶亭宴交好彦氏兄弟,领了宫中一支禁军。
既然二人分庭抗礼,交予二人做的事情自然不同,譬如这次审讯苏时予,叶亭宴便不曾插过手。
“苏时予既设计构陷平年,必为皇后指使?,方才,平年向朕献策,利用此人将皇后引出来。”宋澜抓着他的手,缓缓地说?道,“朕已准议三日之后将苏时予推出东门斩首示众,届时,你?与彦平各引一支禁军,把守汴都的南城门和临江渡口。”
“朕这些日子会令城中侍卫同金天卫松懈巡视……那日,若皇后敢来?,必不能将她放走?。”
他未提常照与朱雀的去处,还是?对他留了心的。
叶亭宴应下告退出殿,与常照一起在廊下站了一会儿。
“三个月,”常照仰着头道,“还剩三个月,实在是太长了。娘娘派她的兄长骗我,欲置我于死地之时,可?曾顾念我们的赌约?”
叶亭宴瞥了他一眼,还未开口,常照便笑道:“无妨,你?们不仁,我却是要顾念这个赌约的,但丑话说?在前头,你?们最好不要落在我的手里。”
沉默片刻,叶亭宴忽地道:“我听闻陛下杖杀了刘翁。”
常照思索了一会儿才想起“刘翁”是谁,便笑着答道:“是?啊,他是?皇后和先太子留下来?的人,陛下怎么会放心他呢?”
叶亭宴顺着道:“那你也要当心一些,说?不得下一个就是?你?我了。”
常照伸手掸了掸叶亭宴肩上不存在的灰尘,凑近了些,低声道:“说?的是?,所以我劝你们也快些动手罢……皇后和先太子在朝中留下了多少人?他先前心存忌惮、不敢妄为,今日之后,可?还会顾忌这么多?你们晚动手一日,这皇城便要多一些冤魂。”
叶亭宴想着常照对他说这话时的表情,总觉得心中有几分诡异,他穿过明光门前空旷的前庭,正预备出宫时,便见彦平带着一队禁军拦下了他。
他与此人共事多次,可?算是?熟稔,正欲抬手行礼,彦平便打断了他:“叶大人不必多礼!正巧你?不曾出宫,省得我到宅邸中寻你。”
他轻咳了一声:“方才我去见陛下,不知他想起了什么,忽地将朱雀中那位刑期提至今日,也?不必顾及什么时辰了,着即刻推往东市,傍晚之前行刑。陛下叮嘱我寻叶大人共事,叶大人自会告知我们要蹲守何人。”
叶亭宴眉心微蹙,一颗心却是飞快地跳了起来?。
宋澜在嘱咐他和常照之后又突兀反悔,是?担心夜长梦多,还是?……对他们二人生了猜忌,担忧他们知晓此事之后,会连夜回去布置?
眼下却没?有旁的办法,叶亭宴朝他身后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道:“有劳彦兄递话,容我更衣之后与兄同?行。”
申时过半。
落薇提着腰间?沉重的铁刀,跟随元鸣从刑部大狱阴暗的甬道中走?出来?,听见身后铁门缓缓关闭的声音,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抬头看天,此时正是?春日里,日已偏斜,连绵了近一个月的春雨偃旗息鼓,今日天色水蓝,正是?晴明,再有一两个时辰,便要落日了。
三匹马一路狂奔,从御街直奔汴河。
落薇往身侧瞥了一眼,邱雪雨在大狱中关了三个月之久,疲累不堪,攥着缰绳的手微微有些抖。
所幸刑部碍于民意,暂且未敢对她用刑,这些时日宋澜手边千头万绪,也?将她忘在了脑后。
前几日宫中丧仪传来,皇帝惊怒突病,又在禁中滥杀,正是?人心惶惶之时。
朱雀这些日子持天子手谕,四处畅通无阻,连刑部官员都不敢过问。也?正是?借此机会,落薇才得以跟着元鸣,浑水摸鱼地将邱雪雨从狱中救了出来?。
为了保险,落薇没听叶亭宴的话,还是?换了禁军服饰,亲自进了一趟刑部大狱。换邱雪雨出来的那名禁军原本在刑部供职,十分熟悉刑部的构造,他随身带了火油火石,预备在合适的时机放一把火,以作声东击西。
落薇下马之后,将马顺手拴在汴河边的摆渡之处,元鸣站在岸边吹了个口哨,随即略一颔首,低声道:“苏娘子,小人便只能将你们送至此处了。船中有预备好的衣裳,你?们更衣之后便沿河下行,公子在临江渡口和南城门处都留了人手,你?们见机行事,随意走一条路就是。”
“多谢元大人。”落薇屈膝行礼,被元鸣急急拦住。
他踮脚望了一眼,发?现船尚未至,这才道:“刑部之事不知能拖到几时,公子叮嘱,还望贵人切勿挂念,在日落之前出城去,城中诸事,还有贵人的兄长,公子自会想办法的。”
落薇问:“我本与他约定好,今日从刑部救人之后暂且回府,待后日兄长处刑、刑部起火之时再出城,为何他突然改了主意?”
元鸣尚未来?得及回答,便听身后突兀传来一阵嘈杂声,他转头一看,却远远望见了高耸的囚车。
囚车中一个衣衫被血浸透的囚犯,双手被锁在囚车顶部,半死不活地垂着头,纵然如此狼狈,他还是?精心为自己簪了发?。
“听闻今日行刑的是?苏氏公子,苏家一门煊赫,怎地就从皇后娘娘病重之后沦落到如此地步……瞧这君子死而冠不免,果然是世家大族的风度。”
“说?来?也?是?离奇,这苏公子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在禁宫行刺,被判了斩立决?我朝律法雨未晴、天未明不得行刑,偏生今日如此晴朗,又未过申时,真?是?……”
在看清囚车中人面容之时,元鸣面色忽变,立刻转身:“禁宫有变,还请贵人即刻动身!”
船已经?到了渡口,落薇也认出了囚车中的人,不禁膝盖一软,险些直接倒下去,邱雪雨半拖半拽地扶着她上了船,同她一起掀了乌蓬一角向外看去。
“薇薇……”
“我知道,”落薇抓着她的手,目光却没?有移开,口气也是颠三倒四的,“宋澜为何这么快便动手了,为何、为何这么快?”
邱雪雨无法,只得吩咐划船的侍卫暂且随着囚车缓行,如今汴河上花船、游船良多,一叶小舟穿梭其中,倒也?不算显眼。
虽说落薇与她这个名义上的兄长看起来?并不亲密,可?邱雪雨知晓,他们之间?的牵系怕不比亲生兄妹少。
当年归来?之后,落薇得知兄长是为了照料父亲的病才将去许州读书的机会让给了她,抱着对方哭了一夜,第二日来?寻她的时候眼睛肿得像桃子——这些年他们心照不宣地淡漠了同?彼此的关系,只是?怕互相连累罢了。
乌篷船晃晃悠悠地停在汴河岸边,正对着行刑的东市口。
常照作为监刑官,抬头看了一眼欲暮的天色,不紧不慢地摩挲着手中的判签,迟迟没?有下令。
落薇知道,他是在等她。
若是?拖延几日,哪怕只有一日,给她和叶亭宴留些布置的间?隙,就算要冒着再次落到宋澜手中的危险,她也要拼死一试。
可?如今这样仓促,她能做什么?她做得了什么?就连在乌篷船中亲自送他一程,她都要冒这样大的风险。
宋澜究竟为何会提前动手,难道察觉到了什么不妥?就算要逼她相见,也?该给她充足的时间?准备才是?。
兄长与邱雪雨不同?,宋澜不信她会为了邱雪雨、为了玉随云这样萍水相逢的朋友铤而走?险,却愿意赌一赌她会不会因自小一起长大的兄长现身。
邱雪雨从落薇身后伸出手来?,轻轻地覆在了她的嘴唇上。
她是?忧虑落薇哽咽出声,引得怀疑,常照就站在岸上,四处应该都有埋伏,她们连城内的人手都不曾接头,稍有不慎,孤立无援,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落薇温热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她的手背上,烫得她一哆嗦,邱雪雨不敢出声,只好在黑漆漆的乌篷船中死死地抱住了她,以求给她一些安慰。
她眼中酸涩,略微一眨,也有眼泪落了下来。
邱雪雨连忙抬手拭去,她在牢中三月,气力不支,只得贴着落薇耳侧,嘶哑地道:“薇薇,你?要忍住、要忍住,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为他、为他们报仇啊!”
第95章 病酒逢春(六)
常照仰头看了一眼欲暮的日色,那日光在汴河的?水面上铺出一层金色的?光辉,行人来往如织,水波粼粼,碎金跃动。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走上刑台,从身侧侍卫手中接过一壶酒,亲自斟满了一杯,凑到?苏时予唇边。
宋澜不伤苏时予的?性?命,却认准了他受了落薇的指使,用了重刑逼他开口。
或许是嗅到?了酒香,苏时予含混地张了嘴,喝尽了他手中的那杯酒。
辛辣的?酒水划过?喉管,他勉力睁开被血污糊住的?眼睛,看向衣冠楚楚的常照:“平年兄……”
常照道:“倘若今日天阴有雨,不可行刑,或许你还?可以多活两日,叫他们想到?来救你的?办法。自从你反咬我之后,他们想尽了各种?办法救你,可惜朱雀守卫森严,又?在禁宫深处,今日陛下朝令夕行,你说,他们还会来救你吗?”
苏时予轻轻地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常照听不出这笑声中是嘲讽多些?还?是愉悦多些?,不过?此时他亦无心多顾,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春雨连绵这些时日,今日天色却这样好?,你一路从御街过?来,看见了什么?”
苏时予断断续续地回答:“街道、百姓……游船,与平时并无不同。”
常照道:“你瞧瞧周遭围观的?这些?人,他们中有人在说你年少风流、叹你怎会落到?如此地步,更多的?人,什么都不知道,只说东市斩首之人必定罪大恶极,揣测你从前是不是伪装。这就是你们要守护的东西、守护的人吗?”
苏时予费劲地抬起头来瞧着他:“你……你……”
常照与他对视,忽地发现他的目光中不知何时竟然带了一丝悲悯之情。
“这样的?话……你从前不曾说过……你……因何对他们失望?”
常照皱着眉,避开了他的视线,没有回答。
苏时予环视一圈,目光落在远处的?汴河上:“你也瞧瞧……今日夕阳这样好?,汴河上有许多人,街巷间喧闹不已……这样的、这样的?江山,不值得被守护吗?”
常照攥着那只空了的酒盏,似是不想再?听他言语,转身从高台上走了下来。
有侍卫觑着天色提醒:“大人,想是快要日落了。”
常照往左右看了几眼,酒楼之上一片喧闹,遥遥有人在阑干之后冲此处指指点点;汴河上游船来往穿梭,安宁静谧到了极点;围在刑场之前的?百姓凑头看着热闹,时不时有人交头接耳。
只有他知晓,正有无数的?禁军和皇帝亲卫,身着不起眼的服饰混在他们中间,他们仔细甄别着每一个人面上的神情,寻找行迹鬼祟的?嫌犯。
“他们不会来了。”
侍卫忽而听见常照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即他扔下了手中的?判签,下令道:“斩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