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这才知晓了“叶三公子”的真实身份,连忙将捷报送了回去——先前他半信半疑,总担忧是谁挟持落薇后出的损招。
受封之后,他忙着处理三军遗事和?边境流民,遣一队兵士将宋瑶风和军中受封的叶氏二公子叶垒先送回汴都谢恩。
或许是察觉到了大势已去,初八日的清晨,常照独身一人,自缚入了汴都城门?。
他束手?就擒,要以己?身换军中十八个亲信随从的性命,隋、李二位将军也回了汴都,力证大军迟缓不归乃受到常照的蛊惑。
宋泠应了常照的请求后,常照被?收入刑部大狱,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汴都局势尘埃落定,周雪初不等宋瑶风归来便北上相迎,二人于燕州相遇,叶垒恰好亦在,随口一句,忽而叫周雪初恍然大悟。
落薇瞧着她送回来的信,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当初叶氏长公子叶堃与刘昀同守平城,按下私怨,同他商议退兵之策。刘昀提议叶堃引精兵为先锋,待深入之后再里应外合,叶堃带兵陷于幽云河边,苦守了三日。
援兵没有来。
叶堃当年是塞北一代赫赫有名的将军,年少成名、精通兵法,也并未全心信赖刘昀,所以在幽云河之役前,他留了一手?,将叶家的军队留了一半在燕州。倘若刘昀与他不和?,还有这一支军队可以作为后备。
但他送往燕州的信却被刺史常暮截了下来。
常暮为人粗浅,与刘昀本就是一丘之貉,于是二人将计就计,将那一半叶氏军队引向了北军腹地。
所以他们全军覆没于幽云河之役,一个都没有回来。
叶堃也因等不到援军,在幽云河边“投敌”,险些将北军放进平城,后是刘昀“带兵死战”,才将平城保了下来。
平城保下之后,人皆传闻叶堃叛国后被北蛮认为无用,早已身死。
当年叶垒没有随军至平城,所以知之不多,但他途径燕州之时,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常暮同刘昀交好,且时常因当年的叶堃年轻而多有轻慢。
先前周雪初在边境查常照的身份,只觉得太过?棘手?,常暮结仇遍地,一时之间,竟不知有这样的牵涉。
常照深恨皇室,恨的似乎不单是宋澜一人,先前作赌时分明?不死不休,为何如今,他却抛下了手中尚有余地的筹码,连逃都没有逃地回了汴都?
她?迟缓地意识到常氏与叶氏的关系,顺着查下去,终于将证据送到了落薇的手?边。
初九日,宋瑶风与叶垒同回了汴都。
叶垒自小便是叶氏当中最平凡的孩子,带兵打仗不比大哥,读书?写字不比三弟。他为人憨厚忠直,除却始终不信大哥会叛国之外,这些年从将军之子落到寻常步卒,从未同人争吵过?一句。
宋泠初借叶壑的身份时,特地去拜会过?他,多亏了他的帮助,玉秋实和?宋澜当年才未查出他从前身份的任何不妥。
如今新帝登基,真的为叶氏雪耻,叶垒甫见?帝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跪在地上重重地叩首。
宋泠躬身去扶他,落薇犹豫再三,最后道:“二公子可愿为本宫做一件事情。”
叶垒连忙道:“但凭娘娘吩咐。”
落薇道:“你去刑部大狱,探望一个人罢。”
叶垒不明?所以,却还是应了下来,倒是落薇在他应后仍觉不妥,还是叫刘明忠先去狱中问了常照一句。
常照反应激烈,以死相逼,不肯见?他。
这般反应,便是将他们之前的猜测彻底落实了下来。
常照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又做了那个熟悉的梦。
幽云河已被血水染成了红色,他筋疲力竭地倒在湖边,身中数箭,幸未伤及要害,但与死无异。北军拖着他绕过死寂的幽云河,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鲜红血痕,他听见?他们的嘲笑声,本以为自己?下一刻便会被投入湖中,与众将一同身死。
最终却没有。
这一战的厄真主将乌莽同叶氏有仇,毕竟他的父亲便死于叶老将军的剑下,他也是用这个杀父之仇作为幌子骗过?了刘昀,叫他以为,他想要的只是叶堃的性命和清名。
抓到濒死的少将军后,乌莽将他在狱中关了两个月。
两个月后,他告诉叶堃,他已被?他的国抛弃,连带着叶氏的亲兵一起被冠上“叛国”名头?,只为了平定边境人心。
而那个见死不救的刘昀,则成了大英雄。
叶堃自然不信,乌莽也不逼迫,而是将他放了回去。
他死里逃生?,跌跌撞撞地穿过?幽云河,回到平城当中,听见?四处对刘昀的称颂之声,听见?对?他的咒骂,还看见?有孩童坐在路边,喧闹着表演他叛国后抱头鼠窜、死于非命的戏码。
幸而?他在拖行之中伤了面孔,没有被?人认出来。
此后,乌莽非常有耐心地、一次又一次地与他玩着猫捉耗子的游戏,叫他的希冀一次次破灭,直至心如死灰。
听说连二弟和?三弟都受了他的牵连,幸而?远在汴都的皇太子与皇帝大闹了一场,好歹保下了叶氏家门?,将那个“叛国”的名头扼杀在了流言之中。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他掩面回过?府,三弟已然离去,原本光耀的府中只剩下叶垒一个人,他躲在那曾经煊赫一时的府门?之前,几次想要上前去,心中却不可避免地恐慌着。
——他的亲人,被?他连累至此,真的能够相信他不曾叛国吗?
他不敢知晓答案。
乌莽一共放了他十次,第十次临行之前,他忽而问:“皇室如此待你,你难道不想取而?代之?”
可他仍旧摇摆不定。
这一次他在燕州遇见了当初遣来的叶氏亲军,偌大一支军队,在北军腹地同他们激战之后,只活下来十八个人,还不敢表露身份,整日东躲西藏,在幽云河附近寻找主帅的尸身。
从他们口中,他得知了当初援兵迟迟未至的真相。
恨意冲昏头?脑,当日夜里,他们屠了常氏满门。
为怕被?官府追捕,他便借了云游刚刚归家的公子常照的身份。
常照那弱视的乳母晚一日到家,他下手?时迟疑一瞬,没舍得杀这位老人,便假意扮演,与她?一同生?活,学着常照去书院读书。
他此时尚未下定决心,只好将自己埋入书本当中,寻得一时清静。
他少时随三弟读过书,兵书?更是看过?无数卷,叶老将军本是儒将,子侄亦是,几年过?去,居然小有所成。
随后汴都传来消息,承明?皇太子泠在上元之夜遇刺身亡,皇帝随之崩逝。
平城中绝非只有刘昀一个守将,怎能将他的罪行瞒得密不透风?皇帝既然心虚地没有治他们阖家之罪,怎会不知当日之事?
乌莽的言语又在耳边响起,说权力总是这样冷漠和?无情,只要有利统治,君王怎会在意这微不足道的牺牲!
而?太子泠,亦死在了他们波诡云谲的斗争之中。
年幼的新帝登基,甚至将刘昀召回了汴都,这些年他在边境没有寻到杀刘昀的机会,等他在汴都得到重用,或将更难——新帝知不知晓他的真面目?他已不在乎了,这些年他想得清清楚楚,此事涉及边境诸将的归顺与否、涉及天家颜面,就算帝王知晓,也绝不可能、绝不可能承认自己?父亲的错误的!
可那些盘旋在幽云河上、不肯消散的亡灵呢?那些变成血红云朵笼罩边境,化为风雨吹向世人的人们呢?他每到夜里便会噩梦连连,耳边塞满他们家眷对自己的咒骂。
他骑马奔袭,越过?几乎成为心魔的幽云河,同乌莽定下了交易。
不要紧,等取得天下、向王室复仇之后,与北方蛮人的帐,不愁算不清楚。
与外邦多年的血仇,不如背后捅来的一刀更痛。
……背后的一刀。
北疆多晴日,晒得幽云河发出沉沉的腥气,他半张脸拖在地上,砂砾、碎肉、尸骨,迟缓地路过?每一寸肌肤,那时候恨意几乎抵消箭矢加身的痛楚——援兵!援兵!援兵!他们为了一己?私欲,竟能害他到如此地步!
“呃啊——”
常照双目猩红,猛地自梦中清醒过?来,牢房如同往日一般寂静幽暗,却多了一抹微不可闻的香气。
常照缓缓地抬起头?来,眯起眼?睛,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些。
宋瑶风在他面前蹲下来,将一朵鲜红的月季花放到了他的手?中。
“宫中月季种得不多,我走遍了许多个宫苑,才寻到这一朵。”
常照感觉自己在忍不住地打颤,他想开口说一句“你怎么会来”,却又觉得徒劳——宋瑶风既然带了这朵月季花来瞧他,必定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初次进京的时候,他还那么年少,人群中一眼?便看见了粉雕玉琢的天家公主,她?有一双晶亮的眼?睛。
若非看见?她?,他也不愿在那群世家子弟面前显露、射出那一箭。
离京之前,公主赠了他一朵月季。
那朵花也是这样的红色。
常照攥紧了手中的花,没有抬头?,也不敢说话,宋瑶风站起身来,言语中带了一丝哀情:“你撺掇戾帝滥杀,害死了皇后的兄长,害死了我视如手?足的贵妃,还有幽州和?汴都两地苦苦抵御外敌的兵士……有太多人因你而?死,无论如何,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你都该以命相抵。”
她?转过?身去,沉默地等了一会儿,只觉双眼?生?痛,却理解了他不敢抬头的情怯。
他不愿意见?叶垒,不想抬头?看她?,大抵是一样的心情罢。
宋瑶风轻声问:“你……当真没有话对?我说吗?”
又过?了许久,她?才听见?常照沙哑的声音:“……与皇后娘娘的赌约,是她?赢了。”
“什么?”
常照依旧垂着头?,一字一句地道:“她赢了,我束手?就擒便是,不过?……能否请殿下告知,他们预备……以何罪名杀我?”
宋瑶风伸手?拭去了抑制不住的眼?泪,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叛国。”
常照的声音抖了一下:“叛国……叛国者?,是谁?”
“是残害叶氏满门的刘昀和?常暮,陛下已经下令,去了他们的一切官衔,以叛国罪载入史册。”
常照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宋瑶风继续道:“是……常暮那个为祸乡里、横行霸道的公子常照,你要保的十八个人都是叶氏残军,功过?相抵,无罪可论。”
听完她?的话,他终于舒了一口气,忍不住笑起来:“叛国者?,自然是常照……同旁人、同叶氏,没有丝毫关系。”
他直身跪下,深深地叩首道:“臣……遥谢陛下和?娘娘,许臣带着这张假面游街。”
宋瑶风再难以按捺,疾步离去,走出牢门?,她?还能听见?常照在身后殷殷的反复确信:“叛国之人,是常照!只有这一个人!”
她?倚着牢门?,为他安心:“……是,只有他一个人。”
待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常照才缓缓张开手?指,那朵月季花因为被他攥得太紧,已破裂为芬芳浓艳的残片,如同满手不能洗净的鲜血。
他苦笑了一声,如见?珍宝一般重新攥紧了拳,倚在墙壁上,断断续续地唱起一首幽州人常唱的《不归歌》。
“平乱去,去不归;金器行,去不归;幽云没,去不归;血成河,去不归!将士揖别去不归,年来春去……复春归。”
汴都野郊外有一座低矮的山坡。
不同于庄严肃穆的皇家陵墓,它极为平凡,山道上野草稀疏,只有山顶墓园边种了几棵凌云的高木。
落薇并非初次来到这里——刚结识周雪初的时候,周雪初从江南跟着她回汴都,先带她来到了这个地方?。
“这座山是我祖父买下来的,山上葬了他许多朋友,每到清明?,祖父和祖母常常念叨这里,所以我和兄长?每次来汴都,都要来为他们拜祭。”
宋泠握着她的手,与她一同路过高高矮矮的墓碑。
这些墓碑历经三?朝,风吹雨打,几乎看不清墓主人的姓名,墓园中凌云木却依旧繁盛,为他们撑起了一大片阴凉的树荫。
落薇站在这些墓碑之前,心下只觉凄恻。
人活一世,轰轰烈烈地争过、抢过、爱过、恨过,浓墨重彩,不能尽述,然而?死后,终归只是这黄土一抔。
相伴在侧的只有长久的寂静,和穿过树叶的微风。
宋澜将人世间最后一颗“衰兰”留在了乾方殿最显眼的案上,柏森森拿到之后,终于不必再取宋泠的血为落薇做药引,在他一番努力之下,她体内余毒被清理?殆尽,再不复从前呼吸急促、久病不愈的痛苦了。
“当日你得知中毒之后,为何这么平静?”
柏森森忽而在她身后问:“你和灵晔都很平静,在大河前辞别宋澜,亦是决绝——当初我并未寻出解毒之法,也直白告知过你若再殚心竭虑,恐有?性命之虞。”
若知自己?不久于世,为何还?要拼尽全力地走下去?为何还?能笃定自己一定会赢、丝毫不顾惜后果?
落薇与宋泠对视了一眼,沉吟道:“……我想把我相信的东西证明给天下人看。”
“利益之下、人心之下,世间仍有?虚无缥缈的情谊、通行于世的道理?,倘若施恩,就能得到好报;倘若作恶,必将受到天谴。真相大白于世的那一日,世人会称赞美丽高洁的品质,鄙夷卑劣恶毒的心思,我想做……让我觉得快乐和正确的事情。”
宋泠与她十指相扣,重复着当初在许州宴山居化寺中的誓言:“我们年少之时,立誓要澄清寰宇、教化万民,使海内富足平静、海外四境归一,使百姓不受饥饿、灾病、战乱之苦,臣下免遭颠沛、远谪、不逢其时之祸……有?朝一日,大道如青天,内有名臣、外有永将,复先辈盛世平章。”
支撑她在所有的亲人弃世后不曾自绝的、支撑他在沦落乌涂时不曾自弃的,除却愿为彼此?牺牲的情爱,还?有?这些年少的、天真的、不能弃绝的理?想。
宋瑶风擦拭着面前新立的无字碑,笑着道:“我从前没有?这样的理?想,只希望亲人都在、朋友永不零落,大家一起快快乐乐、开开心心地生活……后来我才发觉,这些微渺的愿望,原来比浩大的更难一些。”
周楚吟席地而?坐,弹起一首孤清的曲子,是邱放和陆沆曾在东山上唱过的《满庭芳》。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这首曲子在醉间吟唱之时,仿似还?带了志不得抒的凄怆,如今被他重弹一遍,虽然仍旧孤清,却安详平静,将忧愁的疏狂染上了些展望“江南好”的希冀。
后来林间下了一场雨,幸得那几棵高木庇佑,众人躲闪及时,只是湿了衣角。
落薇伸手接住了一颗迸溅的雨滴。
“这是一场经年的大雨……无论你我怎样小心,还?是免不得……被雨水淋湿。”
下山之后,周楚吟告辞回江南隐居,沿河顺流而下;柏森森追着周雪初离京而?去,继续投身他们的“江湖”,不知是北上还是回西南去了。
宋瑶风近日在京中督办了个女?子书学,不仅授文,更要授武。
邱雪雨虽是文官之女?,可娘亲却自幼习武,故而才能在当年的追捕中活下来,她本欲北上从军,做个幽州常见的女?将军。如今被宋瑶风劝阻,便决定?留下教授武艺,暂且做了个她身侧的女?官。
张素无请辞出宫,与裴郗一同去了西京洛阳,整理?书卷。
朝兰则统辖宫人,做了个不大不小的掌事——她是玉随云少时在徽州收养的孤女?,少时伤过神智,心智单纯澄澈。
后落薇身侧无人时,玉随云思来想去,唯觉得她最放心。
宫变涤荡了一批又一批心思迥异的人,唯独她如同一颗露水一般,永远晶莹剔透、天真?不知愁。
燃烛楼的地宫被石块填满、永恒封死,仿佛不曾存在过。常照秋后问斩,此间拒绝任何人的探望,死时十分坦然,含笑看天。
转眼又是一年上元节。
自天狩三?年之后,皇太子千秋节变为殒命日,城中禁绝盛典,少闻礼炮声。今岁汴都得保,新帝登基,终于放开禁令,让汴都的上元重新热闹了一回。
“宣宁元初,万岁节,上元佳夜,圣天子赐酺三?日,昼夜不禁。走百病,闹花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今日夜宴,宫门?不禁,百官去后,一匹白马随着轿辇,一路出了明?光门?。
落薇卸了钗环首饰,着民间常有?的粉纱甘棠裙,宋泠则穿了有缠枝暗纹的白色襕衫,将马顺手拴在道旁树上之后,两人双手紧扣,穿过如织的人潮。
失而?复得的棠花佩玉在她腰间好端端地悬着,一切都仿佛不曾发生?过。
朱雀前街悬满了各种各样的花灯,落薇跟着他一路小跑,忽而?在一棵古树下瞧见一盏走马灯。
她心中一跳,不由停下脚步,死死地盯着那盏走马灯,心跳如擂鼓。不过她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那盏走马灯依旧慢悠悠地转着,只有?垂下的红穗在风中飘拂。
“薇薇——”
落薇回过神来,恰好在面前售卖铜镜的摊前瞧见自己?的脸——她已经不是少女?模样,但?双颊微晕,瞳孔有?神,唇角带着情不自禁的、明亮的笑容。
“快些,别叫他们发现了。”
汴河飘满了形状各异的花灯,对岸亦有孔明灯在一对对爱侣的希冀下缓缓升空。
她忽然开口问:“那一年在汴水边,你许了什么愿?”
年轻的帝王侧头看她,笑意温柔:“不能告知你,说出来就不灵了。”
落薇佯作气愤:“那……实现了吗?”
他转头向河岸看去,漆黑眼瞳中映出如同星辰般的灯影:“会实现的。”
他思索片刻,反问她:“那你呢,你许了什么愿望,实现了吗?”
落薇朝他扮了个鬼脸:“你猜猜。”
“实现了,会实现的。”
今春来时,她移栽的海棠想必便会重新开满整个宫苑,春末夏初时,紫薇亦盛,交错相依,自是一番目窕心与的纠缠。
岁次乙巳,春日横流。
【尾声】
宣宁元年秋初,北境初定?,文帝以国礼补办婚仪,立文皇后苏絮,分玺增位,加封二圣,大胤迎来建朝以来第一个二圣临朝摄政时期。
初时,天下有?议,百官亦颇有?微词,然其后帝后选官擢人、清算国库、议事纳谏,无一不令臣下心悦诚服,于是众议乃去。
宣宁二年三?月,琼庭学士许澹外放涿郡。
六月,帝后诏令全国,轻徭薄赋、养兵五年,并遣众严查北疆细作,复金天、朱雀二卫统领禁军。
宣宁五年元月,临阳王离国去藩。
九月,怀化将军燕琅率军三千,偷越幽云河,袭厄真?腹地,大克,北疆部落联盟至此?土崩瓦解,乌莽于逃亡途中箭伤复发,病逝塔里拉城。燕琅勒石幽云河,获封辅国上将军。
宣宁八年,文帝亲征西南,与成王合击,平偏郡叛乱。文皇后用长公?主听政,以身作则,削减内廷用度,天下称赞。
宣宁十二年,逐渐强大的兀儿回联合厄真残部,卷土重来。时国内兵强马肥,帝遣大将军燕琅、隋骁,并云麾将军叶垒、归德将军李钊发兵幽云河,大胜,兀儿回远迁漠北深处,北方十二部缴械纳贡,史称“定?北之战”。
定?北之战后,北方外患剿除殆尽。
隋骁于归途病逝,逝时面?东京而?拜,连呼“先帝顾我”。帝后同出东门?,扶其灵柩入太庙,天下缟素。
宣宁十三?年,归京四年的许澹自御史大夫升任中丞,政绩卓然的何仲升礼部尚书,同年十二月,拜相。
元旦,文帝改年号“光始”,用何仲革新科考条目,次年,台谏门?路清明?,海内大治。
光始二年,立舒康长公主为皇太妹。
光始四年中,尚值青春年华的皇后崩于琼华殿,谥宣治,葬永陵。
文帝因悲伤过度而缠绵病榻,隔月崩于乾方?宫,与皇后合葬永陵。帝用情甚笃,一生?未曾纳妃,因其功勋卓著,乃平众议。
念帝后二人一生为国,又遗诏丧仪从简,青史赞之,并称光始帝后。
永陵落葬之日汴都满城哭声,当夜十五,月隐中空。
长公主临朝即位,立潇湘郡王为储。
光始五年,许澹辞官御史台,天下已定?,他决意重拾旧业,领琼庭史阁众人治史。
入琼庭之前,他出郊踏青,时为春末,轻舟上除他之外只一个船夫。汴河水流温缓,临近大河的两岸边有许多盛开的海棠花树,树下有?紫红颜色,原是此?地湿润,夏日未至便开了紫薇花。
他绕着岸边游览,只觉怅然若失,归去之时坐在船头,横笛吹了一曲。
笛声呜咽,与华滋茂盛的春日格格不入,落英飘零如雪,一片一片地落在觳皱接连的春水之上。
忽有琴声自遥远的山丘处传来,虽和的是他的笛声,但?琴中情意无限,自有?欣欣向荣的舒展。
许澹握着玉笛,听了半晌,愈发觉得熟悉。
水流湍急之处,忽有?一船与他擦肩而?过,他没有看清船头二人的面孔,只遥知是一男一女?,着一粉一白。卷挟而过的风中夹杂着檀香、茉莉香和蔷薇花的气息,温柔至极,缱绻至极。
琴声原来不是远自山丘来,而?是从水中生?发,回荡在四周的山峦。
他忽然泪流满面?,在船头跪了下来,他想高呼一声,却怕惊到水边饮水的白鹤,只得噤声。
小船远去之后,忽有?一条载满鲜花的商船驶过,横绝了他的视线。鼻尖的幽香被更为浓郁的味道吞没,丝丝缕缕地远去了。
有歌女在船舷处舞蹈,唱着一只缠绵的歌。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