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酌泉:“不知道。”
“这里也有。”
几人尚在观察,倾风已经蹲下身,又从土里挖出一块。将表面的沙子吹干净,熟稔地往袖口塞。还低着头搜寻附近是否有别的残留。
季酌泉看她忙碌的动作,忘了思绪,惊讶道:“你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管它是什么,先攒起来。”倾风说得理所当然,“它可以没有用,但是有用的时候我不能没有。”
袁明对她这豪放的性格很是欣赏,一脸受教地点了点头,又奇怪她为何觉悟如此高深,却又是如此贫穷。
倾风捡了两块新的,在手里敲击着走过来,问:“看出门道了吗?大师兄。”
“脏不脏?”林别叙用扇子轻敲了下她手腕,将她要凑到自己跟前来的手按了下去,“我没认错的话,这是玄龟退下来的壳。”
“王八壳啊?”倾风没放弃,追问道,“值钱吗?”
林别叙说:“稀少是稀少,可是没人要啊。除却材质坚硬,尚留有一点妖力,没别的用处了。或许还会将玄龟引过来。”
倾风遗憾叹了口气,仍是存放起来,说:“一定是因为还没有能掌眼的人。我再等等。”
林别叙钦佩地说:“我曾听闻‘雁过拔毛’,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倾风没理会他的奚落,只可惜了柳随月不在,不然对方捡的不定比她还多。
倾风过去将车解下来,牵着马走到枯树旁,留了点草料跟水,说:“走吧,天都快黑了,留在原地总不是办法。我刚才看见前面有一间旧宅,不知里头住的什么妖怪,过去会会。”
这地界落日的时间都似乎比别处的要早,也可能是他们迷路后乱了心神,不觉光阴转逝,只是耽误一阵,天色已近黄昏。
浑圆的落日悬在天幕上,将原本被朦胧云霭遮蔽的黯黯景色也照了出来。
铺天盖地的一片红光,几道长影摇摇晃晃,终于在光色彻底从天际退下去前,抵达那间孤零零坐落于荒野的旧宅。
这楼房本该是间客栈,搭建两层,顶上挂着块倾斜的木质招牌,看不清题字。
门前的一条街道因久无人至,重新被黄沙覆盖。客栈也极为破败,二层的窗柩已然脱落,正面的木门开了一扇合了一扇,摩擦间不停“嘎吱”作响,好似大点的一阵风就能将它掰下来。
但里头点上了一盏灯,如豆的火光从蛛网密布的缝隙里透出来,分明是有人的。
作者有话说:
还在人境
(“我怕我要的东西,他们给不起。”)
这妖域里, 天空厚重得似披着数层轻纱帷幕,日光浸不过来,入夜后的月色同是幽黑惨淡。
那烛光犹如一点萤火, 丝丝缕缕地从空屋深处流出,映照着落败的厅堂。
屋内的家具早已损毁,部分被暴力拆卸成了长短不一的碎木板,堆叠在墙角。部分仍顽强地挺立在原地,残痕记录着在此地发生过的刀光剑影。
仅有的一套完好桌椅摆在通往二楼的阶梯旁。那环形的木阶上被踩出了几个坑洞,扶手一侧被人一掌拍断, 另一侧也是摇摇欲坠。
一个长发半洒的男人正坐在火光下磨剑。
他衣衫褴褛,满身脏污。头发黑白间杂,脊背弯得似挺不起来,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腕瘦骨嶙峋,侧对着大门,看不清面容。
见着几人进来,头也不抬,只嗓音粗哑地警告了句:“滚回去。”
几人站着没动,谨慎打量着周遭的细节。
铺着青石的地面上有许多未拖洗干净的血渍, 因累年沉积,已经发黑, 倒是闻不见什么腥味,可在这明暗不定的环境里显得尤为阴森, 装饰得此地更像一个魔窟。
倾风走上前, 将长剑往地上一杵, 率先开口道:“来都来了, 断没有直接滚回去的道理。不如阁下帮忙指个路?”
老汉磨剑的动作不停, 至今连道余光也不曾斜来, 对几人的造访显然并不欢迎。可或许是此地实在太过无聊,没几个可以搭话的人,所以还是散漫回了她一句:“指什么路?”
倾风听着那“欻欻”的剑声,不动声色地又走近一步。看着对方指骨上的黑色老茧,以及剑身反出的凛冽寒光,确认再三,证实他真是个人族,且手上拿着的是把不世出的宝剑。
暗暗心惊的同时,猜测他是镇守此地入口的门奴。否则不会在荒芜的妖域里,独自一人挑着孤灯。
倾风摸不清他实力,对这妖域更是一无所知。对方不先发难,她也就和颜悦色地应对,看谁会先忍不住撕破脸皮。当即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抱拳道:“自然是来找此地妖主。阁下能否帮忙引荐?”
男人慢吞吞地问:“找他们做什么?”
倾风声调高扬,带上殷殷的崇仰:“自然是有事相求。如此厉害的大妖,生平罕见。若是蒙其恩泽,厚吾之身,定感念其泰山厚意,情愿受其驱策,无有不从。”
老者轻笑一声,声音含混,一半闷在胸口,听不出是什么意味。随即抬起长剑,顺着下斜的剑身倒下一杯水,冲去上面的污痕,说:“你们是从人境来,又是人族,还有几位看着是已领悟遗泽的修士,该是刑妖司的弟子吧?来此地与大妖私相授受,还要做其牛马,不怕叫人察觉,被处以极刑吗?”
林别叙摇开扇子,面不改色地接上一句:“有道是,‘川泽纳污,所以成其深;山岳藏疾,所以就其大。’,成大事者,何必拘泥于什么出身来历、光明磊落?只看今后如何作为。目下相求于妖,来日造福于民,还是问心无愧。”
倾风回头赞许地看他一眼,暗道这人果然是说的比唱的好听,无耻得理直气壮,扮个人奸都比她这假模假样的把式像上五分。
自己要不是知他底细,都想一剑顺手劈了他。
老者又是一声笑,削瘦的肩膀跟着颤了下,拿起一旁的白布,仔细擦拭剑身上的水渍,改了话锋,问:“为你们指路,你们拿什么来换?”
倾风本来想把刚捡的王八壳扔过去的,转念一想,又觉得能好好套话的机会少有,再陪他演演戏也不算耽误,于是已经摸到腰间的手收了回来,虚搭在剑柄上,说:“我可以给你我这把剑。”
这老头儿很是古怪,闻言不说来查验她这剑是什么品相,倒是直接给她指了路:
“你出了门,继续往北面去,看见一棵百围大的古树,边上该有一间能住宿的驿站。”
“若是外头没有挂灯,你就走,不要回头。若是外头挂了灯,你就进去,往中间的主桌上放两枚大钱。”
哟,还想坑她两枚大钱?
倾风笑意吟吟地问:“然后呢?”
老者毫无起伏地说:“进了妖域,就得守妖域的规矩。每个留在这里的人,都要答应妖主的一件事。第二日天亮,你们若是能活着走出来,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倾风已分不清他是不是也在说鬼话,但这番故弄玄虚的把戏,她在狐狸身上见识过太多次。
凡是在背后整那么多罗里吧嗦的规矩的,五成是噱头,还有五成是杀机。
让她来编,她随口能编得比这老头儿缜密许多,哪像方才这样,既不神秘,也不玄妙。
倾风提起了剑,握在手里,见他反正不说正经话,懒得与他周旋,道:“我怕我要的东西,他们给不起。”
老头儿哼笑出声,终于舍得转过头来,因过于干瘦,面部轮廓看着极为锋利,五官、下颌处的线条,都似利落勾描出来的。一双眼睛半阖,脸上疲态难掩,眸光却极为清亮,眼白亦不似他年纪那般浑黄,
他睁了睁眼,想看看是哪个狂悖之徒敢如此大言不惭。
提着刚磨好的剑站起身来,问:“你要什么?”
倾风隔着绸布,用拇指顶开剑鞘,目光澄净明亮,展颜欢笑,一字一句却说得凶煞狠厉:“我要他们的命!”
老头儿目光落在她身上,静如止水,拇指按着剑柄上的花纹,许久没有动作。
倾风放完狠话,只等着他出招,也高深莫测地站着,对他的静默有些不明就里。
二人诡异地僵持下来,将后方几人看得满头雾水,不知要打还是不要打。
正要按捺不住,映在墙上的烛火忽地一跳,二楼那扇破旧窗口里猛地吹来一阵阴风,火光被压到极致,室内骤黑下去。
等火焰重新立起,客栈里已多出一道行踪鬼魅的黑影。
林别叙后退两步,其余几人迅速散开。
他们察觉到了来敌的气息,却一时找不到对方的踪迹,心中警铃大作,正在四顾搜寻,那老头儿的眼力竟是此他们更快。
倾风的剑才出了一半,老头的杀招已经袭向那不速之客。
这一式出乎众人预料。
看着两边人打将起来,倾风迅速将剑合了回去,同林别叙一样,挑了个角落位置观战,不参与二人的乱斗。
剑光在墙面上凌乱晃动,众人循着光影望去,得以看清来人。
这人没带武器,仅靠锋锐的长甲与老头儿缠斗。
倾风定睛一瞧,才发现还是个熟人——正是纪怀故家里的那只狐妖!
喲,这是接她来了?
可既然都是妖族的人,为何会彼此交恶?
倾风不由生疑,重新猜测起这老头儿的身份。
难不成不是此地门奴?
又担心只是二人做戏,时刻防着他们忽然变转剑招。
这入神一看,倾风倏然变了脸色。
老头儿的手脚看着瘦如枯枝,比不过狐妖那尖刀似的利爪,可剑法技艺很是精绝,剑势稳占上风,招招压制狐妖,还能游刃有余地说笑:“小畜生,一个人也敢来?”
他剑与剑出得太快、太密,有着堪比狂风骤雨的气魄,旁观者妄图追及,都觉得眼花缭乱。
倾风起初还没看出内里,待顺着对方的剑锋细细一比划,将其招式拆解开来,才惊然发觉有点像是他们陈氏的剑法。
陈氏的剑术颇有点集众家之所长的味道。听闻各代风格皆有不同。
有的灵巧,有的稳重。有的走劈山破海之道,也有的走和风化雨之风。
同样的招式在不同人的手里,甚至能有天与地的迥异。
陈冀性情坚毅,不屈不折,惯常使锋锐无匹的剑势。倾风跟着他学,没个别的参考,自然也是走大开大合的路数。因此未能第一时间察觉。
待破除迷障,再看那老头的身形,来去攻防,步法腾挪,皆是他们陈氏正统,功力与感悟甚至不比陈冀逊色。
倾风一瞬间心如擂鼓,血液发热,持剑上前,压着喉咙喝问一声:“你是谁?”
老头儿没作理会。
窗口再次有人闯入,正门处也冲进一道黑影。
大门那扇半开的木板被彻底卸了下来,轰然倒地,夜风带着股黄沙的味道,猛地灌入。
老者分出一丝心神,新奇道:“怎么今日大半个耗子窝都出来了?闻着了什么味儿?”
他瞥向倾风等人,笑说:“就冲这几个没长高的娃娃?”
倾风心头大震,顾不上那几个夜袭的宵小,死死盯住老者,怕他又忽视自己,声音高得近乎发颤,问道:“请问先生是谁?为何会被困在此地?您认识我陈家人?”
老者一剑挥开狐妖,才懒懒回她一句:“陈家人?陈氏的蜉蝣都绝代了,你算哪门子陈家人?你们这几个人奸,玩儿得倒是挺花。”
倾风快被哽出血来,百口莫辩:“我——”
作者有话说:
川泽纳污,所以成其深;山岳藏疾,所以就其大。《隋书》
(你不是要替我挡刀吗?怎么光躲在我身后?)
倾风还没想好用哪句话来替自己开脱, 边上那铿铿锵锵的恼人打斗声频繁切断她的思绪。
老头儿甩开狐妖,足尖踩在一旁的立柱上,进如浮云, 飞身跃上二楼,与那新来的妖族斗到一起。
楼上年久失修的木板因二人踩踏,簌簌落下一层木屑,漫天都是呛人的灰尘。
屋内尽是自回廊上传来的“咯吱”声响,连同脚步声都仿佛带上了回音。老头儿亦不想跟他在这肖似冰面的脆弱地板上比斗,两剑将人掀了下来。
狐妖觑准时机, 与那新来的小妖前后合围。
老头儿一把剑挑前刺后,如轻鸿戏皂雕,更无闲暇听她细说。
另外两只小妖被季酌泉等人在门口给拦住了。
本来几人是在旁观,听到倾风叫破老者功法,猜可能是自己人,姑且先帮把手。
倾风本就心烦意乱,那几个小妖还苍蝇似地在她耳边聒噪不堪,让她看着哪哪儿都不舒服。将剑上绸布解开,绕着左臂缠了几圈, 打结系上,就要去找他们晦气。
剑凝清光, 在抽出剑鞘时一闪而过。锋芒顷刻收敛,重新隐没在黑暗之中。
倾风五指紧握, 手腕转了一圈, 欲出手前停了一瞬, 忽而奇怪道:“男狐狸精,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你那野狗熊一样魁梧的兄弟呢?”
狐妖抽身而退, 想起上次王府一役的折辱, 恶狠狠地瞪向倾风,决定新仇旧恨一并报了,背部深深弓起,猛兽般朝她扑了过来。
倾风对妖力极为敏感,那狐妖尚未近身,她便感觉有什么东西洒在了自己身上,激得她鼻头发涩,低头打了个喷嚏。
烛火太幽暗,万物只能看个轮廓,倾风也不知道落下来的是个什么东西。像是粉末,也或许是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蛛网。
她用抓着剑鞘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肩头,忙着清理灰尘,目光心神好似都不在对方身上。同时右手剑光电掣而去,如箭矢精准点上狐妖的长爪。
继焰的利刃与那钢铁般的尖爪相触,对抗间迸发出一道隐微的火星,举重若轻地将狐妖击退出去。
倾风鼻翼翕动,抬手擦了擦鼻尖,脚下步法繁复而扑朔,推得她身形轻盈灵动,似行云流水,转瞬换了个位置。笑道:“男狐狸精,还来?上次你就打不过我,这次也要自讨没趣?”
她说得傲慢轻巧,出手是将看家本领都搬出来冲门面了的,把从林别叙那儿学来的腔调也用上了几分,借着这狐妖装腔作势。
说完便朝老头儿那里瞥了眼,想看看他的反应,岂料对方压根儿没注意到她。仰着头在那破烂的屋顶上一阵瞧,讥诮道:“哟,大扑棱蛾子也来了。”
一道娇嗔的笑声在半空响了起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娇柔回道:“先生想必是记性不好,至今还未记住奴家姓名。”
那声音像掐着一根纤细脆嫩的绿枝,柔得像水,却又矫揉做作,不过一句话而已,前后音调一波三折。
用来唱小曲儿估计是种享受,可这么用来说话,就让人很想把她舌头捋平。
倾风飞速瞅了眼林别叙。
方才还道他说的比唱的好听。
一炷香没过,真把唱的给念出来了。
倾风鼻腔发酸,感觉又有松散的细粉扑在自己身上,才反应过来,叫道:“好你个扑棱蛾子!是你吧!”
她对着半空举剑就劈,剑光所过之处隐约漾开一道光晕,却与那妖错身而过,没能击中,余劲落在二楼的回廊扶手上。
饱受摧残的木板在这最后一道外力下,“哗啦啦”掉了下来。
对面的老头儿骂道:“收着点!显得你能!把我这房子打塌了,你让我风餐露宿去?”
倾风:“……”这老头儿怎么回事!
“百幻蝶。”林别叙仰起头,目光追着虚空中的某处移动,淡声道,“是位成名已久的大妖。我尚在妖境时就已听过她的声名。”
女人笑道:“小哥也是从妖境来的?模样长得好生俊俏,不如与我回去,由我好好疼你。”
林别叙将扇子往前一挥,把她故意洒下来的粉尘吹拂出去,随即皱了皱眉,偏头避开什么东西,闪身躲到倾风身后,说:“听闻百幻蝶刚悟道时,本音嘶哑,细若蚊声,还因此在妖境闹出过几个笑话。最是怕火。倾风,不如放把火,直接将她烧了。”
女人声音冷下来,嗓音立马变得尖细:“我最讨厌别人说我以前的事!”
林别叙一手按在倾风肩上,转过她的身体,帮她校准方向。因与她靠得太近,说话时的鼻息都喷在倾风耳边,吹得她右耳发热。
“百幻蝶自海中化形,最善幻术,却也最怕水洗。若是发场大水,便能轻易破除她的妖域。脊背、四肢、脖颈以上,都有外壳遮挡,弱点只在腰腹。身法迟钝,虽长了对翅膀,可手脚笨拙,跑得不快。”
老头儿听他讲解,醍醐灌顶道:“原来如此,我说她怎么跟个铁桶似的,怎么扎都穿不洞来。你这小子,懂得还挺多啊?”
女人被他道破软肋,失态怒骂道:“不识好歹!他说的什么屁话,你也拿来当真?一个只敢躲在女人身后的没用东西!这等杂碎,我现下就可一掌拍死他!”
倾风品出不对味来,回过头道:“你不是要替我挡刀吗?怎么光躲在我身后?”
林别叙叹道:“刀是可以替你挡,不过这蝴蝶精就算了罢。她想往我身上擦粉,拉我入她迷境。我才不想看她做了什么梦。”
说完抬手一指,倾风顺着方向刺了过去,还是落空。
看不见对方身影,打得很没意思。
有倾风在前面挡着,林别叙不将那女人的狠话放在眼里,坦然自若地转身,端端正正朝老头行了个礼,温声恭敬道:“多谢前辈谬赞。观前辈剑术造诣之精绝,想来便是多年前横扫长空、驭剑如虹的陈氏少主,陈驭空陈先生。今朝相会多有误解,晚辈有失礼节,向先生致歉。”
谢绝尘等人闻言惊诧不已,亦是抽空与他问了声好。
老头儿没答,收拾完面前那只小妖,过去将碍事的狐妖给牵了回来,免得倾风要与他周旋,还得帮着林别叙牵制百幻蝶。
果然是他!
倾风一直在侧着耳朵偷听,见那老头儿不作反驳,便知林别叙猜中了七八。
一时是翻涌而上的狂喜:陈冀的兄弟竟还活着,陈氏尚有族人幸存。那当年六万大军的下落,是否也终于要有水落石出的机会?
一会儿又不合时宜地想,这人是不是有点瞧不起她?
林别叙见倾风心神恍惚,唇角紧紧抿成一线,面上满是倔强之色,想了想,开口道:“陈师叔,其实今夜还有半个故人……”
“咳!”倾风猛咳一声,喝断了他的话。
她还记挂着陈驭空先前那句“算哪门子陈家人”,心里跟堵了块疙瘩似的难受,要在他面前显摆一下自己实力,让他看看什么叫后继有人,再告诉他自己是谁。
没蜉蝣怎么就不是陈家人了?
天底下打得过她的屈指可数,难不成她还能给陈氏丢脸?
陈驭空问:“什么半个故人?”
倾风憋了口气,自晦暗的光色中捕捉到百幻蝶飞行时留下的一抹隐约彩光,想也不想,以堪比排山倒海的气势扫了过去。
这次真叫她打中了。
她这剑出得凌厉,是一种蛮不讲理的强悍,虽不算迎头重击,但也难以阻挡。
飞在半空的百幻蝶尖叫一声,失去平衡,还没来得及调整,被倾风抓到破绽再次一剑砸到墙上。
整座破旧客栈随之摇摇欲坠。
陈驭空吓了一跳,将狐妖的十根指甲斩断了四根。
倾风回头,大声吼道:“你有没有看清我的剑!”
“干什么!”陈驭空的房子快被打没了,也吼道,“我眼神不好!有事说事!”
倾风:“……”
(自飘泛中定孤城,于丧乱中平人心)
以前倾风有什么剑招学不会, 陈冀这没耐心的就会说,他是在舞剑给瞎子看。今日倾风实打实体验了番,却是连以下犯上的心都有了。
陈驭空催促道:“快些打, 不将这些小喽啰给收拾了,等这扑棱蛾子的粉末起了作用,有你们好受!”
不过片刻,季酌泉跟袁明便各自拿下一妖。
季酌泉并未出剑,只用剑鞘顶在对方胸骨,折断了他的手脚, 将人打晕在地。
袁明同是废去对方手足,再将其抛出屋外。
陈驭空见他们优柔寡断,不敢杀生,知是一群乳臭未干的小牛犊子,尚做不到斩草除根,也未多说,只笑呵呵地夸赞了句:“几个小娃,身手还算不错。刑妖司这一辈,勉勉强强有些看头。”
倾风心道, 你又看不见,谈什么看头?
陈驭空自己出招, 是不留余地的。他在此界与妖族相争十五年,拼的尽是你死我活。干戈仇怨无从消解, 更不必商谈。
倾风还想让他留狐妖问几句话, 陈驭空手起剑落, 对着正生怯回避的狐妖脖颈刺去, 一击毙命。
血液飙溅开来, 在墙上留下一道影子, 那狐妖甚至发不出一声痛呼,便扑倒在地。
陈驭空高抬起手,轻抖剑身,将血珠甩落。
“还有什么后手?大粉蛾,你学那王八龟缩了几年,今日忽然敢冒头,不是只有这点本事吧?”
那百幻蝶神出鬼没,此时不知又飞到了何处。虚空中四面八方都是她满含怨毒的声音:“陈驭空,你杀我妖族子民无数,还连累我在这蛮荒之地同你虚耗十五年,待你天亡之期,我定将你抽筋拔骨,以告慰英灵!”
类似的话,陈驭空耳朵几要听出茧来,不以为意道:“是你们自己要犯到我手上。我陈氏几万族人血洒边地,我还没替他们杀够本,你瞎嚷嚷什么?”
百幻蝶尖啸出声,其声凄厉,刺得人耳膜发疼。
倾风单手捂住耳朵,听二人短短对话,心下忽觉一阵悲凉,有种说不出的怅惘。
地上的血还热着,那蝴蝶精发了疯似地在狭小客栈内低升盘旋,翅膀上扑棱出的粉尘覆在零零星星的血点上,将那抹鲜红变得色彩参差,光怪陆离。
争斗就是如此了,你进便是我退,我退便是千万人退,哪里还顾得上分辩谁好谁坏。敢有来犯者皆诛杀。
然而这种已溯不及源头的恩怨,厮杀至这等你死我亡的地步,究竟是在图求什么?
林别叙突然抓住她手腕,靠在她耳边说:“若是我告诉你,她洒下的这些粉尘价比黄金,你会不会觉得高兴一点?”
倾风垂首一看地面,可惜夜色冥冥,瞧不见那些金粉。又侧身斜睨林别叙,与他短短对视一眼,将心头那点没用的愁思火速摁灭下去,一眨眼,跟着谑笑道:“这种祸贼,自然要赶紧活捉了她。嫌我人境蛮荒?不如带你去否泰山看看?”
陈驭空用手背抵着剑身一拭,沉声道:“小娃儿都别动,缩墙角去安分蹲着,见着什么别出手,免得误伤自己人。此獠我来杀。”
说罢冲着林别叙一抬下巴,问:“那边那个小子,你是什么来历?我居然没看出根脚。”
林别叙只冲他笑笑,没有作声。
屋内唯一的那点火光本快要灭了,此时忽然暴涨起来,火龙顺着飞洒的粉尘向上燎烧,转瞬冲至房顶,将众人的脸庞映照得一片亮堂。
陈驭空见那百幻蝶的妖术已开始施展,而倾风跟林别叙还跟听不懂人话似的在原地干杵着不动,顿时觉得这帮小年轻果然不靠谱。
关键时刻总爱玩什么年轻气盛,带着比天高的心,拖着比山沉的后腿,好叫人讨厌。
他面色一冷,语气不善道:“你两个,少在中间碍事!我的剑可不长眼。要与人打情骂俏,赶紧到边上去!”
倾风挡得住这百幻蝶的幻术侵扰,只是没长一双能夜视的眼,看对方的身影有些朦胧。
等这蝴蝶精将遍洒的粉尘都浮动起来,妖力丝丝缕缕地牵回自己身上,还顺道点了把照明的妖火,那原本隐匿的位置便如同青天白日里的太阳,暴露得一清二楚。
陈驭空是凭着直觉判断,倾风却是靠一双眼睛直白地看。
她见那发须斑白的老汉一寸寸调整着剑尖方向,于旷亮中搜寻蝴蝶精的影踪,动作僵直而迟笨,还觉得他碍事。
又不好直白说自己能看见,叫那蝴蝶精生出警惕,对他使眼色多半也是无用,只能怪声怪气地说:“眼神不好的人才且退下,别往我剑上撞。”
陈驭空在这荒凉之地孤身久了,寂寞时只能逗逗妖、遛遛蛾,乍一见到生人是有些欣喜的,也有耐心同他们玩闹片刻,但绝容不得他们在生死关头撒野,高声呵斥道:“你这黄毛丫头,少侥幸打中一剑就好高骛远!这扑棱蛾子要是那么好杀,十五年里我早把她串成串儿绑房梁上撒料了!”
说着朝她位置偏离一寸刺去一剑,想吓吓倾风,将她逼退。
倾风余光觑着百幻蝶所在,见那蝴蝶精毫无防备,趁着陈驭空分她心神,旋踵杀去。
剑势迅如雷霆,寒芒四射,带着秋叶摧落的肃杀之意,直刺对方胸腹,打的也是一个先声夺人。
待蝴蝶精反应过来,想要躲闪,已是不及,只能弓起腰背,双手交叉作挡,正面硬挨她这一剑。
这是今日第二次被倾风击中。蝴蝶精本不善战,即便有着坚如磐石的外壳阻挡,还是抑制不住周身血气的激荡,在她剑气绞杀中惨叫一声,撞上身后高墙。
那削瘦的身影直将墙面破开一个洞去,还未落地,又顽强地飞回来,扒在破败的洞口,朝下方怒骂道:“小畜生!你怎么看得见我!”
陈驭空一双眼睛用力眯着,终于从那凛凛的剑光中认出一丝故友的痕迹,惊疑道:“这剑,怎么那么眼熟?”
倾风步步紧逼,杀气震天。脚下轻踏,腾空跃起,剑光高射,如要上冲天去,直向斗牛。
蝴蝶精迫于她的声势,只敢避其锋芒,身形朝后一倒,退出客栈。
倾风头也不回地穿过破洞追了出去。
季酌泉几人正乖顺地靠墙而站,见状心生迟疑,互相使了个眼神,肩并着肩挪动到窗口位置,半蹲在地,小心探出半个脑袋朝外张望。
惨淡月色下,他们依旧只能看见倾风一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