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也以为自己知道,可真到了要叙说的时候,才发现她可能没抓住真意。
她心里想的是,那么厉害的东西,当然是能有就有,没有也争取要有。这样妖王来了才可以一剑把人抡回少元山背面去,否则就得认命挨揍了。
不过观林别叙神色,倾风也知这想法天真得有点丢人,当即抬手挠挠眉毛,装傻充愣,闭紧嘴不出声。
林别叙轻抽了口气,没料到自己随意一问,她竟是真的不懂。心下不由怨念了陈冀两句不靠谱——他这窟窿洞比锅还大的渔网能捞出这么个成器的徒弟来,可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人境气运未绝。
林别叙忍住脾气,立在潭边与她说明。
“山河剑出,意味着一国之运承天道偏爱。辖地风调雨顺、六畜兴旺。是以人境虽受妖族征伐,可才不过短短十五年,界南周遭的城镇已恢复往昔平宁。除却那群因家眷战死仍难释怀的亲者如今发鬓染白,还会哀思神伤,寻常的百姓又有多少记得当年灾祸后的凋敝衰微?”
他抬起手,湖面上波涛骤起,细水如潮,迸溅出一簇簇银色的水花。
鱼群纷纷躲入深潭,枯叶也被卷入水下。
“可是妖境呢?妖境多年受龙脉煞气浸染,地薄物贫,疏荒寂凉。苦熬百年,才终于等到龙脉煞气有所收敛。即便如此,每年天灾洪涝仍是不断,百姓终日劳作,颗粒难收,饿死无数。或有大风狂浪起兴,所过之处如枯井颓巢,疮痍满目。全靠大妖庇护,才能谋得一线生机。诸多人族百姓,要仰妖族鼻息。因此治下民众对五百年前被分斩至妖境,至今恨意难消。今朝又缝龙脉垂危,却是连这种灾祸不绝、求天垂怜的日子也要难保。他们想求剑主,不过是为自救。”
倾风听得心绪难平,右手的指甲在肉里抠出一道深凹的痕迹来,嘴里小声呢喃道:“妖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妖族以修成人身为尊,你们人族畏惧妖族,却又不肯正视妖族。”林别叙垂下手,那些跃动的水花重归平静,可水面余波久久不止,仿佛一场无形暴雨刚肆虐而过。
他目光没落在那层层波纹之上,而是虚眺着远处模糊的山线,像要穿透寰宇,凝望妖境,声音低沉道:“妖境,是个祸结衅深的地方。”
他这高深莫测的模样没维持多久,转过头,又来招惹:“你这人喜好招风揽火,若去了妖境,正好合适。”
倾风瞪他一眼,心头那点愁绪不上不下地卡在中间,将不满发泄向边上的杂草,说:“什么叫我喜欢招风揽火?从来是麻烦找我。这词该送给你才对。”
林别叙伸出手,不知想做什么,被倾风眼疾手快地抓住了。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顿在半空,随后在倾风戒备的注视中,引着她的手继续往前探去,将她肩膀上的一根草碎拂了下去。
声音隐约含笑道:“我顶多招风,可不揽火。”
倾风悻悻松开手,又在身上其它地方潦草拍打了遍,灵活的脑子偏在此刻跑错了路,觉得他这句话有些微妙,怎么应都不大对劲。
心道真是美色误人,险些着道。这人好生阴损。该不会他才是九尾狐的族裔吧?
交错四起的水声同那些繁杂思绪一般的乱七八糟。
日头倾斜,将陈冀的长影斜斜投入溪水,映在长着苔藓的白石上,任水流缓缓冲刷。
“即便妖境有龙脉,能穿行两境。”陈冀听见自己粗哑的声音,正竭力保持着平静,“这跟倾风又有什么关系?”
纪钦明道:“凭你资质,你能撼动剑意,为何不能执剑?倾风能撼动剑意,又为何不能执剑?因为缺一道龙息。”
他不去看陈冀的脸,视线紧追着一尾逆流而上的小鱼,徐徐说道:“妖境没有白泽,人境没有龙脉,陈冀,送倾风去妖境吧。送她去妖境,才能破眼下的死局。”
那尾细小的游鱼卡在一条石缝中,在阴影里不见了踪影。
纪钦明才转过视线,对陈冀轻声劝道:“他们不会杀她的。妖境也想要剑主。妖境现下无一人能得白泽传道,如果倾风愿意为他们拔剑,他们只会求倾风长生。”
“不是她想不想,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你这猜测本就无凭无证。就算倾风真的只缺一道龙力就能拔出山河剑,后果也不过是同那个领悟出龙脉遗泽的人族一样,被困锁妖境寸步难行!如何回来?”陈冀说着,情绪难掩激动起来,“你要让她只身一人,去抵挡整个妖境?她是肉体凡躯,不是什么仙神!你如何能够料定,这不是一计昏招?届时人境怎去……”
纪钦明打断他:“二哥在妖境!他舍尽荣辱,只身前去妖境十五年了!你在界南铺道,你怎知他不是在妖境铺道?而今局势,各自争命,哪里容得你事事稳妥?”
(今朝的荆棘,他替她平了。)
陈冀站在潮湿的水边, 嘴唇却干得发裂,稍一用力说话,便要崩出伤口。所以每一个字, 都仿似带着股血腥的味道,在漫长的忖量后,才从喉咙里挤出。
“我要知道你有几分真心。而不是全凭你说。”陈冀一字一句道,“这些消息你从哪里来?”
纪钦明看着他,眼皮半垂,眸光幽沉。似有些无力;又似藏了太多东西, 所以带着种无尽的凄冷。
陈冀偏了下头,与他视线对上,有点读不懂他的眼神。心里没由来“突”得一声,有种说不出的慌乱,觉得不详。
他的直觉从来敏锐,不等他厘清这纠缠的杂絮,纪钦明已从袖中滑出一柄锋锐的匕首,握在掌心,出手如电, 不带半分犹豫——朝自己右手狠厉砍了下去!
寒芒浸人,陈冀只来得及眼皮抽搐了下, 就看见半截断臂飞了出去。
什么三魂七魄,什么阴谋算计, 都随之分飞了出去。
血液喷涌而出, 一半洒在石子上, 一半洒进溪水中。
石头上的血液被热度一烘, 鲜红得刺眼。而溪水里的血渍很快被稀释冲淡, 朝着下游滚滚而去。
伤口处还在滴滴哒哒地往下淌血, 那声音比奔腾的水流更震耳欲聋。仍带着刀锋的余劲,漫天卷地。
“纪钦明!”陈冀一刹那头脑炸开,仅剩空白,红着眼嘶吼道,“你真的疯了吗!”
纪钦明阻住他上前,丢下匕首,抬手示意他站着别动,飞速在身上点了几个穴位,止住伤势。
陈冀生平极少有害怕的事情,从界南到京城,两地一路,他走过几遍,什么惊怕都在路上抖尽了。肩膀上顶着无数的职责大义,顶多再加一个倾风,便背不动了。其余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比不上这些,纵然境遇起落千万程,也惊不起死水的浪潮。
可是此时对着地上的那根断臂,他下意识别开了视线,久违了十数年的恐惧如鬼火般复燃了一下。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口,嘴唇颤动着,想说:“我不是要你自残。”,又想说,“何必如此?”
“你不懂。我们皆有图谋,要舍得什么去,才能换得什么来。”纪钦明忍着痛楚,说话全是气音,极力保持着气息平稳,用不住战栗的左手捂住伤处,说,“我比不得你,卓绝千古,我只有一身血肉,能称得上有用。妖王求我什么?不过是我的权势、我与陛下相连的血脉,好叫他能褫夺先生的权柄。”
陈冀还没回过神来,听着他说话,那字字句句能进耳朵,却进不了脑子。唯有一双眼睛冲着血,木讷地盯着纪钦明。
纪钦明撑着气力笑了出来,面无人色的皮肤似已近枯朽,可因疼痛而突起的青筋根根分明,血液在里头凶猛涌流。
“你不是要问,我从哪里得知?他们起初自看不上我。我年老、力衰,不好诱骗,他们先看上的,是我儿怀故。”
“怀故的遗泽就是他们帮忙修行出来的。他天资不行,身体不佳,我从不指望他能领悟出什么大妖的遗泽,其实也不指望他要进刑妖司,为我帮衬。可是他年少气盛,经不起激,受不得辱,事事要争先,不肯屈居人下。被同窗说句不敌,那就一定要做。非得习武。”
陈冀年轻时也张狂,少年人哪个不轻狂?纪钦明见过的狂徒一箩筐都装不下。连他自己不经事时,也有种日月可摘的桀骜不驯,到后来才懂得地厚天高。
听着纪怀故大言不惭,纪钦明没当回事,更分不出闲暇多管,仅是训斥几句,让他把握分寸。想着等他摔跌几次,就能明白现实的路有多长、有多硬,不是他这毛头小子可以放肆的。
伤口的血慢慢停了,纪钦明的手还按着不放。那强烈的疼痛黏连着血液,叫他疼得大脑发钝,才能自我麻痹地真相剖出来,说出去。
“没经历过世面的年轻人,比河里的鱼还笨,以为天下人恭维他,都是好人,一甩钩就咬上了,何况还有饵?”纪钦明眼神阴冷,唇边笑容带着怨毒,有点站不稳,脊背微弯,低着头颅,“他们混在怀故身边,说要扶他做剑主,能叫他更近一步。怀故领悟出无支祁的遗泽,正是孤高自负,谁人的劝诫都听不进去。傲世骄矜、目空四海,不接受他人违逆。连在刑妖司,也想要鳌里夺尊,做顶上之人。”
“可他没那样的本事!”
陈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纪钦明说得疲惫,吞咽一口唾沫,重重喘了几口气,才能接着道:“唯能依附那帮狗贼的帮持——等我发现,已为时太晚。他早被施了炼制傀儡的禁术,身上妖性难除,自己不知,尚与那几个孽畜牵连甚广,泾渭不分。只还将我放在眼里,私下与我透露出消息,我才知道几则妖境的隐秘。”
他咬得舌尖出血,说这话时,带着咬食骨肉的痛切:“撒不得骨头,哪里能引来野狗?”
陈冀直挺挺站在烈日下,脸颊被晒得微微发红,汗渍在薄衫下不住沁出,可身上竟攒不住一点温度。
血肉深处的骸骨里透着一股森然的凉意,叫他在这艳阳当空的正午觉得发冷。冷到要打寒颤。
纪钦明说:“妖王想要怀故的躯壳做傀儡,心神都用在他身上。许是真想培养他做一代剑主,于是送他进刑妖司,为他引龙息。等它日能得白泽青眼,离执剑半步之遥,再夺他心智,登临人境。好生大费周章,不惜将身边的臂膀都派了过来。察觉被我发现,与我道出些许实情,用龙息同我交换,间杂诸多谎言,试图拖延我举动。”
陈冀不知该用什么情绪去问:“所以霍拾香的父亲,也是你指派的。”
纪钦明痛快应下:“是我。我等都是浮萍客。”
他垂下手,本已凝固的伤口又被他撕下一层肉来,血液染满他半身,衣服深深浅浅,好似半只脚坠入地狱。脸上被喷溅出的血珠干涸了,衬得他表情晦涩难明,又狰狞森怖。
“他们不将我放在眼里,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与张尚书合谋,辨识几人话中真伪,虽没探寻出两境出口,但也窥出了妖王阴谋。”
他知道陈冀想问什么,不用对方开口,扯动嘴角,无比艰涩地道,
“怀故已无药可救,近成傀儡。他们以为我顾念亲情,不敢动作,会束手作缚,却不知我这人心性凉薄。我不能留他,亦不想打草惊蛇。这世间确实无人敢杀我儿,思来想去只有你陈冀。所以我将他送去界南,没料到,最后是你徒弟杀了他。哈。”
他说到后面,尾音里又出现了最初那种诡异的笑声。这回笑着笑着憋出泪来,与额头流下的冷汗混在一起,将血渍打湿,糊了满脸。
纪怀故虽有千般不是,可对他最是憧憬。在他面前乖巧懂事,满怀孩童对父亲最纯真的孺慕之情。所以听他指使,轻易叫自己送了性命。
说是倾风杀的人,实则是他递的刀。
尸体运回上京后,纪钦明亲手将他下葬,一抔土一抔土地往上埋,直到见不着那张痛苦扭曲的面庞。
立起石碑时,他站在坟前,恍惚以为自己也不过是块高垒起的沙堆,忽而来了一阵飓风,于是什么都不剩。
他也不过是一堆人形的骨灰。
总算要结束了。
“怀故死了,他们不想前功尽弃,又来转投于我,花言巧语百般蛊惑。嗬,倒也算是殊途同归。”
他深吸一口气,将浮现出的情绪再次压沉下去。说得平静,将后事都安排好,犹如死过几回,没有半分留恋。
“你什么都不必做,将我扔回王府。当是我自断一臂逼你就擒,顺势送倾风离开上京,让他们引她去妖境。趁机找到两境通道,能毁则毁。等倾风回到人境,妖王要借我躯壳临世,再让她杀我证道,奠她人境声名,亦能折损妖王半生修为。”
陈冀听得心痛如绞,手中长剑轻颤,嘴巴几次张合,欲言又止,只抗拒地吐出一句没用的话来:“何至于此?”
纪钦明看着他,声音渐轻,摇头道:“陈冀,你总是太心软了。你徒弟比你要好,懂得决断。可她还是差一点,天真成不了事,你该放她去见识这人世的险恶。”
她背后注定要有跗骨的阴暗,脚下注定要踩肮脏的污泥,剑上注定要流淋漓的血。
然后才能趟过千山、越过万阻。
这是无法的事。
光凭仁慈,护不了她左右。
今朝的荆棘,他替她平了。
纪钦明耳边是幻听,一如陈冀当年对他说的那句——
“这是我的道。”
十五年, 近十六年了。
从界南回来之后,纪钦明日日思、夜夜想,都不明白陈冀年轻时的那腔孤勇。
听不进任何一声劝, 又说不出任何一份理。把持着一腔不堪大用的愚鲁,发泄着得不偿失的意气。
直到他境遇相同,也到了苍生百姓命系他肩头的关口,才懂得“道”字一字的滞重。
不在于外人觉得值不值,而是行到末途了,站在他的位置, 只能看见这条路。
不能屈膝、不能后退、不能回头,于是只能咬碎牙地往下走。生出一点带有悔意的触角,便大刀阔斧地往下斩,将所有的恐惧跟愧惭,都推挤到死前的最后一口气上。
他亏欠谁的账,只能等他到了地狱再还。
“你不必告诉她。”纪钦明的神智摇摇摆摆地吊着微弱一丝,临近晕厥的声音虚得打飘,“她身边耳目众多,演不好这出戏。而且她与你相像, 未必会承我这份情。”
“她是不会承你这份情。”陈冀手腕抬了下,长剑斜到一半, 还是垂了下去。风将他的长发掀到眼前,花白的一片。他闭上眼, 郑重其事地道:“若真有那样的一日……我会亲手杀了你。”
纪钦明脸上扯出个笑, 直直倒了下去。
上京城外的土道上, 行人分立两侧, 好奇地看着一队整肃人马从中间匆促跑过。
陈冀迎面遇上出来寻人的兵卫, 将手中提着的人往地上一丢。
纪钦明沉重的身躯落了地, 只扑起一层细沙。
“主子!”
一行人失声大叫,急奔而来,小心扶起纪钦明,查看他的伤势。
见他右臂空了一截,颤抖着不敢去碰,当下失语地尖嚎两声,回过神来,目眦尽裂地对着陈冀道:“陈冀!你仗自己一世英名凌人太过,此仇绝不罢休!天下还不到任你肆意妄为的时候!”
陈冀面无表情地看着几人,视线从他们身上掠过,无视了他们叫嚣,倒提着剑自顾地往城门走。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长阳万里,孤影一人。
否泰山上平静如旧。
倾风回到小院时,傍晚的天色已陷入灰沉。
陈冀一贯喜欢亮堂,早早就会在房间点灯。倾风没从墙隙里看见光色,以为他还没回来,推开门,看见花窗框出的方形光幕中投映着一道消削的黑影,才发现他在。
陈冀就那么石化般地坐着,不知坐了多久。满头杂乱的碎发漫天伸展,像他庸人自扰而滋生出来的惆怅。
倾风放缓脚步走过去,临近他身边时,闻见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倾风不着痕迹地绕去墙边,抬手点了挂在壁上的妖灯。借着骤然明亮起来火光,看清陈冀身上斑驳的血痕。
有深有浅。脖颈上蹭着的一抹已经干竭,颜色呈现黯淡的褐红,可见已有一段时间。
从回来到现在,陈冀连脸都顾不上擦一把,整个人覆满风霜,入定地坐在一把木椅上,参悟着不可得的道理。
倾风在他肩上轻轻一推,叫道:“师父,你怎么了?”
“没什么。”陈冀动了一下,挺起肩膀。身体像什么积年绣蚀的器件,骨骼关节一经掰动就嘎吱作响。
他强行提起一股精力来,从沉沉死气中捞出自己未朽的部分,摆在倾风面前,与她如常闲聊:“我在想一首诗。”
倾风在他对面坐下,问道:“什么诗?”
陈冀不过是在出神而已,无数纷乱的思绪里挑不出一条有用的,本来不想回答,但见倾风关切地看着自己,还是有感而发地念了一句:“‘往来千里路长在,聚散十年人不同。’。”
倾风听他一句怨怅里百味杂陈,也想找首诗来宽慰他一下,得益于最近确实念过三瓜俩枣的书,顺着一捋,还是能装模作样地背出几首。
可将句子在肚子里滚了一圈,觉得对诗场面可谓诡异,与他们师徒二人实在不搭。最后只闷声道:“哦。”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沉默下来。
窗户大开,墙上的两条影子在颤动的火焰中不住摇摆。
倾风手指在桌上来回敲动,停住的时候,二人异口同声道:
“师父,我想去妖境。”
“你要不要去妖境?”
陈冀闻言愣了一下,今日的反应显得尤为迟钝,倾风已笑出声来:“我们师徒二人真是心有灵犀,那还有什么问题?”
陈冀没让她蒙混过去,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暂时压一压,搜罗出一把理智,问:“你为什么忽然想去妖境?”
“也不是一定要去妖境,只是我盘算了下,觉得答应纪钦明的买卖不亏,姑且看看他要引的是什么品种的毒蛇。打得过我就顺道杀两个,打不过再随他们去妖境。何况,我总不能永远龟缩在京城不出门,他们如果真要杀我,哪里能防得住?答应纪钦明,起码还占个主动。”倾风笑道,“师父,我这把剑离了您是利是锈,正好找人试试。只可惜还没坐过京城的画舫,下次回来不知又要哪时。”
陈冀想,自己是嘴笨,今日好几次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一张嘴跟哑巴了一样,只能带着深曲的迟疑跟愧疚,凝视着倾风,然后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倾风长大后就不让他摸头了,今日大方地忍耐下来,等他收回手,煞有其事地讨论道:“我如果要把林别叙也带过去,你说先生能让吗?”
陈冀纠结的脸上疑色更重,两条眉毛几要皱到一块儿,堆砌出层叠的皱纹:“你带林别叙去做什么?先生只他一个弟子,是个读书人,跟你不一样。”
倾风说:“让他给我挡刀啊!他自己答应过的。”
“你怎么那么欺负人?”陈冀拍着桌子,气结道,“人家细皮嫩肉的,你让他跟你一起去刀尖上打滚?你怎么有脸面?”
倾风不服气道:“我怎么了?我也细皮嫩肉的啊!起码我脸皮没比他厚。”
陈冀知道她是想为自己转移心神,可此刻心力交瘁,大脑里如同灌了千斤的铁砂,沉重不堪,跟不上她的插科打诨,勉强笑了笑,干巴巴地应道:“难说。”
他不想在徒弟面前表现出什么多愁善感,站起身,出去打了桶水,将脸上的血渍擦洗干净。
倾风跟在后面,不忍见他这样郁郁寡欢,脑海里忽然冒出个刺激的想法,怎么都摁不下去,装作心事重重地叫了声:“师父。”
陈冀回过头,莫名不是很想听后面的话。
每次倾风这样一本正经地问他问题,无不是平地惊雷似的重击。
他今天真的有点累了。
果不其然,倾风这厮眼珠一转,捏着下巴苦思道:“你说,如果对一个聪明人有了好感,那到底是喜欢他的聪明呢,还是喜欢他这个人?”
陈冀手上的巾帕掉回盆里,溅起一圈水花,而他身形冻在原地,脸色剧变,一时间比墙上的妖火还要幽绿。眉宇间那股忧郁的神情顷刻荡然无存,好半晌才找回声音,惊恐地道:“你看上先生了?!”
倾风也是一惊:“你怎么会有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
是可能的,这活祖宗。
陈冀听到答案,多少松了口气,离家出走的寿命又好悬地回了身体。
他被这活祖宗吓得三魂出窍,循着本能答了一句:“喜欢聪明人那不是寻常?世上有几个喜欢蠢的?你见有几个对狐狸倾心?”
倾风见他手都在抖,没好意思继续往下说,囫囵点点头,结束了话题。
陈冀自己过不去了。泼了水回来,直接端着盆进屋,神不守舍地放到桌上,开始绕着墙壁打转。
走路也心不在焉,两脚跟打结了一样,差点把自己绊倒。
他打了通腹稿,又给自己做了很大一番心里建设,端出自认为慈祥的、宽容的态度来,一步三晃地走到倾风屋前,倚在门框上,问:“你喜欢他什么啊?”
倾风:“……”
倾风在翻找换洗的衣服,见他一副天塌地陷还故作镇定的表情,没忍住满腹的恶劣,摸摸耳朵,佯装思考,认真说:“我喜欢他的手,也喜欢他的声音。有点金声玉振的味道,说的比唱的好听。”
陈冀听着这形容觉得有点离谱,但无暇纠正她这话的错误,表情庄肃道:“莫喜欢这些虚的。”
倾风补充道:“也喜欢他的脸。如荼如玉,松形鹤骨。没见过那么气质清逸的人。”
陈冀一声长叹:“美色误人啊。”
他焦躁不安地换了个姿势,又问:“他有钱吗?”
倾风说:“我不知道。想来应该不缺吧。”
陈冀说:“金钱这种俗物,太多其实也没用。”
倾风沉吟着:“也可能不多,平日不怎么见他花钱。”
陈冀飞快改口说:“连金钱这等俗物都没有,他还能有哪里好的?”
倾风忍俊不禁:“师父,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陈冀烦得都要升天了,见她还一副嬉皮笑脸的笑脸,更是恼火。抓了把头发,克制住打人的冲动,觉得当下这状态不宜与倾风探讨如此重大的问题,赌气地丢下一句:“睡了!”
合上房门出去洗漱。
然而这一夜陈冀无从安睡,连带着倾风也受到牵连。
倾风躺在床上,半夜已入梦乡,忽然被陈冀拍着窗户叫醒。
对方一脸阴鸷地站在窗外,乌黑的眼睛透过暮色死死紧盯,又不说话。
倾风两眼朦胧,浑身发毛地问:“怎么了?”
陈冀思前想后,只把窗户重新关上,说:“算了。”
倾风:“……”
一直到天色大亮,陈冀才有所消停,酝酿出一丝困意,回房睡觉去了。
倾风不敢留在院里,怕把他吵醒,独自一人上山闲逛。
(看着惊才风逸的,这是正经人能说的话吗?)
倾风对万众瞩目的感觉已习以为常, 自来刑妖司起便频频体验,对他人侧目已能做到无动于衷,遇上几个眼熟的同侪, 还会主动点头打个招呼。
弟子们远学不来她这种从容气度,爬着坡的途中被她眼神一扫,有几个甚至脚下磕绊,原地跌坐下去。闹不清到底谁才是那个捅破了天的人。
柳随月正抱着自己的长棍打瞌睡,听到周遭传来骚动,抬头见是倾风来了, 从地上一蹦而起,朝她冲了过来。
倾风往后退了两步,柳随月直贴上来,凑在她耳边,犹犹豫豫地打探道:“听说昨天陈师叔,将纪师叔的手臂给砍断了?”
陈冀昨天回来那一身血原来是这么染上的,倾风听到这消息不怎么觉得意外,只是有些唏嘘。简单回了句:“是吗?”
柳随月转着手中长棍,惶惶不安道:“怎么会这样?这是惹出大事了啊!”
她昨夜愁得辗转反侧, 什么尔虞我诈、同室操戈都过了一遍。觉得刑妖司内要起不太平,多年的倾轧相争今日终于要转为干戈。
届时朝廷的兵马冲上山来, 陈冀是要负荆请罪,还是负隅顽抗?
倾风想必是不会认输的, 到时候冲到人前傲慢地来上一句, “砍就砍了”, 双方不得杀到昏天暗地?
妖境还没打过来呢, 刑妖司先被人给拆了, 好惨啊。
柳随月的脸色在青白之间不断变化, 没一会儿就剩一副惨败迹象,连自己的遗言跟遗址都选好了。
见正主倾风反倒是满脸淡然,长长叹出一口气,深刻体会到了师父那种恨其不争的愤怒,也想揪起倾风耳朵,问问她到底在想什么。
倾风没读懂她这一波三折的心理活动,只被她略带哀怨的眼神跟连绵不绝的叹息刺激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好在谢绝尘过来了,及时救她出水火。
谢绝尘看柳随月一眼,闪过犹豫,觉得她应该听不懂,委婉地对倾风道:“我随你一起去。”
倾风没觉得二人交情已深到要同生共死的地步了,惊讶说:“你跟我去做什么?”
谢绝尘说:“我应先生之约来京,就是要为你护道,自然是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何况如果有机会,我也想找某个人问问清楚。这是我私心。”
“唉。”
倾风没想好怎么答,季酌泉跟他前后脚过来的,也说了一句:“还有我。”
倾风问:“你去做什么?”
季酌泉没想好理由,干脆扯了个最蹩脚的:“凑个热闹。”
倾风:“……”
柳随月听着几人打哑谜,似懂非懂,来回看了看,聪明地没有出声。
倾风自己冒险,是什么龙潭虎穴都敢去的,但不喜欢牵连旁人,从小到大也从没什么亲友。听他们坚定表态,心下是有暖意,抬手抱拳道:“多谢好意了,但是路途遥远,我自去即可,不必相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