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剑招武得太快,起落翻腾间与冷月星光融为一体,只能看出团团的重影。唯能从剑气嘶鸣声中旁敲侧击出二人当前的战况。
那锵金铿玉,音节响亮,似钟鼓齐鸣,轰动四方,可见二人正在焦灼。
陈驭空跳窗出来,执剑在一旁的空地上踱步,审视着倾风的招式,片刻后眉梢微动,眼中华光熠熠,拍手叫好:“不错不错,有摸到我陈氏剑术的精髓。你既走豪放激扬的流派,出剑不必拘束。”
过了会儿,盘腿坐下,并指作剑,在空中劈砍,絮絮叨叨地说:“唉,哪个半吊子教的你,你这天赋分明更适合同我来学。出招果决,身姿敏捷,练得好了,化如游龙俊鹘,哪个小卒能缠得住你!啧啧,陈冀,不行了啊。”
语气熟稔亲近,仿佛先前那个出声喝骂的人不是他。
倾风才发现,厚颜无耻竟然还是他们师门一脉相承的绝学,被陈驭空油头滑脑的几句戏言说得忍不住偏头去看,这一出神,险些出了乱子。
“看看嘛,看看。”陈驭空拍着大腿,煞有其事地说,“你的师父教得不行,白白浪费了你这傲人的天资,等我之后好好指点指点你,保管你能压着这大扑棱蛾子猛打,让她跪着叫你姑奶奶。”
陈驭空这张嘴的杀伤力倒是众生平等。百幻蝶也被他激得破骂:“陈驭空,你放什么狗屁!”
陈驭空吹胡子瞪眼道:“此獠敢骂我!女娃,不要同她客气,将她吊起来,每日抖两抖,我与你五五分账。”
倾风:“……”
倾风死咬着牙,才叫自己强忍住没笑岔了气,腰腹处肌肉紧绷,撑起剑上的力劲。心说这师叔可真是个冤孽,怎么专门过来克她?
谁人打架边上会跟个说书的先生?是不是还要给他一根抚尺,再端一壶清茶?
倾风凝神,叫自己摒弃杂念,专心克敌。
这百幻蝶不愧是成名妖境的大妖,纵然武学的路数不算精深,可一身防御堪称刀枪不入。不管倾风剑招如何绵密,声势如何狠绝,只管紧紧护住自己腰腹,避开要害,与倾风争持。
倾风还不解她为何不逃,出剑的感觉开始越发不对。
一种微妙难寻的滞涩感从剑尖处传了出来,似乎她的剑刃正在劈开一层轻纱薄雾似的迷障,风与剑刃背道而行,小心推挡着细长的剑身。
陈驭空笑吟吟看了半晌,发觉异常,脸色惊变,失声叫道:“住手!快住手!”
箭在弦上,已不是想住手就能住手得了。
倾风听见他喊话,招式不过放慢了稍许,那蝴蝶精便立即纠缠上来,两巴掌差点扇到她脸上。
倾风退而作挡,对方却不顾一切地袭杀上来,带着无比的急切,以及要同归于尽的疯狂。
倾风无法,只能被动顺着她的招式作挡,连退数步,心下亦是来了火气,从对方漏洞中刁钻地挑出一剑。
这一剑下去,天地间似有一层隐秘的帷幕被扯破了,眼前的景象扭曲撕裂开来,一道黑暗骤然被另一道黑暗所吞没。耳边余下的最后一句,是蝴蝶精欣喜若狂的尖笑:
“破了!陈驭空,你守了十五年的镜花水月,终是破了!哈哈哈!”
倾风心头猛地一跳,带着一种茫然至极的惊惶,剑光还未完全落下,眼前的月、路、人,已截然换了一幕。
蝴蝶精不见了,只剩一个稚嫩小童站在她一寸之外,正弯腰抱起地上的藤球。
倾风不及多想,急忙收势,受内力反震,胸口传来剧痛。剑光转劈在藤球上,将其一分两半,好在威力减弱了九成,没有伤到稚童。
藤球从小儿手中掉落,那孩子怔了怔,看着倾风弯腰咳血,被吓得嚎啕大哭。
不远处的家长被哭声惊动,嘴里叫骂着走出来查看:“又吵什么!天都黑了还不安分,再哭不要玩了,赶紧——”
那泼辣的妇人擦着手拐过院墙,抬眼见倾风一脸恍惚地站在对面,声音戛然而止,面上的几分薄怒骤然转变成了前所未有的惊愕,血色褪尽的同时,上前抱起儿子飞速撤逃,边跑边吼道:“来人了!来人了!!先生,快来看啊!城外来了个女人!”
倾风被她叫得浑身一震,扣紧手中的长剑,打量着两侧齐整的屋舍。
家家户户的房屋门前都点了一盏妖火,倾风缓缓转过身,借着路边的火光,看清远处一块青石上雕刻着的字样。
一字一句念出上面字迹:“玉、坤、城。”
倾风心下大骇,加上刚才那阵内伤波及,胸腔内有如江海翻涌激荡难平。用力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又狠狠咬了下嘴唇,分不清这是蝴蝶精的幻术,还是真的到了这座传闻中的失落边城。
当年妖王亲征,占领界南三座边城。玉坤城首当其冲。
陈氏六万多族人冲入城内,与百姓跟半座城池一同消失,至今不明踪迹。
难道是陷入在这座漂浮的妖域之中?!
倾风在嘴里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她舔舔嘴唇,不敢放松大意。看着因妇人叫喊而群聚过来的百姓,斜过剑身,横档在前,示意他们止步。
城中百姓的衣衫皆是褴褛,过得比陈驭空要稍好一些,可也是一副物贫穷困的模样。
为首的男人约莫有五十多岁,虽是一身破衣,却挡不住满身的儒雅气度。
见倾风如惊飞鸟雀,全神戒备,抬手轻挥,叫身后人都退了一步,独自拄着竹杖上前。
倾风剑尖略微下压,看着男人走近,与他四目相对。
男人扯起唇角笑了笑,眸光温和,表明自己并无恶意。先是端详了倾风的五官,没认出什么熟人的影子,再是落在她手中长剑上,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你这剑是从哪里来?”
“你是如何进来的?”
“陈驭空呢?”
倾风心下稍安,却未回答,反问道:“你们是谁?”
男人绕过她身侧,走到青石附近,用竹杖敲了敲石块,又转身指向后方涌动的人群,说:“那些是玉坤城的遗民。我是陈氏的部属。你这把剑该是当年我族家主送给陈冀师弟的宝器。”
他说完直勾勾盯着倾风,等她回答。
倾风斟酌着答道:“我是陈冀的徒弟。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进来的,只在外面跟人打架,忽然就进来了。”
男人追问:“陈驭空呢?”
倾风自己都是满头雾水,对此地状况一无所知,更不知他探问这句是为了什么,拧着眉头道:“外头蹲着?”
男人问:“你们破除玄龟的妖域了?”
倾风摇头:“没有。我们是误入。”
男人失望道:“这样啊。”
哪样啊?!
倾风试探地道:“陈师叔出去多久了?你们把他叫回来,问一问。我还有几个朋友也在外面。”
男人淡淡看她一眼,确认她什么都不知道,说:“十五年了。”
倾风一愣。
那中年男子顾不上为她解惑,回过头,用竹杖敲击对面,冲着远处高喊道:“召集城中所有百姓,在城门集合!秘境将破,两境道通,准备迎敌!”
后方推攘的人仓皇跑去敲响挂在树下的铜锣,锣声传向远处,一声声交接,很快响彻全城。
家家户户的百姓挑起夜灯从屋内走出,身上披着外衣,背着简便的包袱。
还有一批壮汉,手中扛着锄头或镰刀,凶神恶煞地走出来,弄得倾风也草木皆兵,分不清敌我,远远躲到无人的地段。
翱翔的鹰隼发出一声长鸣刺破夜空,双翅伸展,自高处滑翔而下,稳稳落在一年轻男子的肩头。
男人侧耳听了听,表情凝重地回头,对身后策马等待的几人道:“不见了。”
陈冀问:“不见了?”
男子点头:“是,马车沿着山道行驶,忽然不见的。方圆十里内没再出现人影。”
众人沉默,除却交错的呼吸,只剩骏马原地踱步,踩在冷硬路面上发出“哒哒”的响声。
陈冀按着直跳的眼皮,小声道:“我心下很是不安,自出上京,便有种极为不详的预感。”
周师叔宽慰他道:“倾风师侄有大命在身,自可逢凶化吉,你不必太过忧虑。我等快马过去,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陈冀思忖良久,豁然抬起头道:“回京吧。”
周师叔刚要驱马前行,闻言勒住缰绳,问道:“什么?”
“回京!”
陈冀下了这个决定,心头那巨大的不安骤然消解了一半。
直觉是种相当玄妙的东西,尤其是他当初曾获得过山河剑相赠的一缕剑意,虽不似白泽能参悟天机,大难临头时却能得一分微弱示警。
或许只是杞人忧天,可确实是有屡丝线,在牵引着他往京城回赶。
陈冀当即调转马头,毅然决然道:“此地距离京城才刚出千里地,何时发现过有那么大的妖域在?事态不对,回京!先禀报先生!”
他指向后头半趴在马上蔫头耷脑的柳随月,说:“自打出了城她就没精神过,你怎知是倾风那里危急,还是上京城里危急?”
柳随月忍住不断作呕的冲动,面色苍白地支起身来:$1!?”
周师叔问:“那倾风师侄呢?”
“凭她自己造化!”陈冀咬咬牙,发狠道,“十五年前那么多必死之局她都熬过来了,你说得对,她有大命在身,不该由我护她一世。走!”
玉坤城内月色比外面那荒芜之地要清越些许。
倾风坐在一块矮石上,一会儿注视头顶的弦月,一会儿看向多而不乱的人群,长剑不敢离手,指腹摩挲着冰冷的铁刃。
中年男人指挥着百姓在城门外的空地集合,又分派了人手过去清点人数,等吩咐好各种琐事,才带着几名兄弟,朝静候在旁的倾风走来。
“师侄,你不必紧张。”中年男人从腰间摸出一块铁牌,展示给倾风看,说,“我叫陈疏阔,同是陈氏族人,你可以叫我一声陈叔。”
倾风接过拿在手里,翻转着看了一遍。
这不是刑妖司的铁牌,该是他们陈氏一族内部用来证明身份的信物。
自从界南一役后,就没人再用这东西了,所以倾风压根儿没有见过。
陈冀,她的好师父,居然没有提过。弄得她现下好生心虚。
倾风不动声色地将腰牌还回去,冲那男人颔首致意,叫道:“陈叔。”
陈疏阔在她对面坐下,跟她介绍了另外几人的身份。
他年老气虚,方才又一通喊叫,说话时有种中气不足的虚浮。倾风没听清他报出的名字,也不好意思再问,好歹把脸给认住了,照着年龄依序喊。
“此地是蜉蝣布出的秘境,你是十五年来唯一一个破境的人。只是你身上没有蜉蝣的遗泽,不知为何能入此地。罢了罢了,这也不重要。”陈疏阔静静看着她,眸光闪烁,动容道,“玉坤城陷落至今,不曾想我有生之年,还能得见族人。陈氏居然没有绝代,陈冀还收了个徒弟,好啊,真好。”
倾风望向攒动的人群。互相依偎的百姓有如丛生的杂木,在恐慌与寒冷中瑟缩着身体,等待着天明时灾厄的来临。
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了,从一张张或稚嫩或衰颓的脸上扫过,没能从中找出几个有军旅锋刃的面孔。很艰难才将视线转回来,问:“那其余将士呢?还有多少幸存?”
几人嘴唇动了动,面上肌肉变得十分僵硬,眼神回避开,很快又掩盖过去,强行支起一个笑来。
“没啦。此地连通妖境,六万蜉蝣消陨才布出镜花水月的秘境,斩断了与少元山相连的通道。”纵使表情再平静,陈疏阔一开口,那克制不住哽咽还是将他情绪暴露得一干二净,喉咙似含着铁沙,夹着刀片,削滚而出,“只剩我们几人了。我几人随行军中,只负责打理些琐碎庶务,并未领悟蜉蝣的遗泽。尚有满城遗民托付不去,因而与兄友相别,苟活今日。”
倾风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见几人深自咎责,面带悲戚,起身后退两步,鞠躬叩首:“何来此言?几位先生,自飘泛中定孤城,于丧乱中平人心,救涂炭于横流,免凋摧于祸患。耗心疲力,劳苦倦极,亦是大义。晚辈深表钦佩。”
陈疏阔两眼发酸,当着倾风的面老泪纵横,自觉丢人,本想去扶她,最后只偏过头,挥着手用夸张的笑容遮掩道:“怎么如此客套?哎呀,真是当不起。”
(方才都没同她好好说说话。)
百幻蝶引倾风破除镜花水月的秘境后便不再恋战, 猖獗大笑着遁地而逃。
陈驭空没有起身去追,只是木然地站着,注视着夜幕深处的漆黑, 手中长剑无力下垂,好似魂魄飞到了九重天外。
林别叙从正门处走出来,站在他身后轻唤了声:“陈师叔?”
冷风在客栈的缝隙里穿梭回旋,发出的呜咽如同冤魂的嚎叫。
陈驭空缓缓转过头,望向伫立在荒地上,已是千疮百孔、不蔽风雨的木楼, 感觉那缠绕其中的缕缕细风也是在自己身体里穿行,刮出一阵彻骨的冰寒。
他与这栋破败的楼,一同在这渺无人烟的荒落之地,寂寥对望了十五年。
十五年如一日,时无四季,不见春秋,更不曾想过会有结束之日。还以为楼台倒塌会是他的身后事。
“破了?”陈驭空嘴唇翕动,不敢置信地道。
夜夜的担忧如同一把高悬在头顶的剑。
绳索断了,剑尖掉落下来, 却并不如预想的痛。
陈驭空蜷缩起手指,浑身打了个寒颤, 才发现身上的汗渍浸透了里衣,此时已经快被吹干。
炖成浆糊的脑子随之冷却下来, 将他漂浮的双足拖拽到地面上。
那段流离浪迹的人生也被打上了描点, 获得止步的宽赦。
陈驭空似怅似惘地又说了声:“破境了。”
季酌泉等人生怕外面的还是幻境, 自己贸然出去会误了他们大事, 因此焦灼地等了等, 再听不见任何打斗的声响, 才压着嗓子出声询问:“前辈?别叙师兄?我们能出来了吗?”
那二人静立着,与暮色融为一体,似乎听不见他们说话。
“不会全是幻境吧?”柳望松脖子伸得最长,扒拉着半边身体都要探出窗外,“倾风呢?怎么忽然不见了?这幻境未免太过逼真!”
谢绝尘蹲得两腿发麻,调整了姿势,背靠着墙面坐下,用手贴住地表,感受远处的震动,毫无收获,喃喃道:“难道是我们的五感也被那蝴蝶精的妖术给干扰了。现下耳朵听见的都不真实?”
柳望松下意识抬手去捂。无论是柳随月还是张虚游在,听见这话就该扯着嗓子开始尖叫试验了。
做出这个动作后,才想起那俩活宝双双缺席。
陈驭空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干燥发紧的笑,随即抿紧唇角,仿佛从一场迷离的大梦中苏醒过来,收起长剑,回身对着几人道:“出来吧。”
几人犹豫了下,排着队,做贼似地跳出窗户。
陈驭空看得嘴角抽搐,还是觉得这帮小年轻可能不是什么好人,抬手招呼他们赶紧出来。
这客栈寿命无多,反正也不必再靠它夜宿,陈驭空赤贫如洗,反落得一身轻快。主动过去提起几块被打烂的木板,扔到不远处的空地上,让几人烧了取暖。再绕去后院打桶水来。
一行老的小的,围着新燃起的火堆席地而坐。
陈驭空以清水做酒,用缺了个口的木勺舀起一瓢,酣畅淋漓地灌了几口,动作豪放,将胸前衣襟打湿了大半,才粗犷一抹嘴,长长舒出口气。
他把木勺往地上一丢,左手向后支撑,姿势懒散地找人询问:“刚刚那个女娃,叫什么来着?”
林别叙捡着被劈碎的木头往火堆里伸,答道:“倾风。”
“哦,倾风。”陈驭空反复念叨了几遍,唇角轻翘,柔和笑了出来,心里正欢喜,转头再看林别叙,便有点不对味,肃然问道,“你与我师侄是什么关系?”
林别叙拍拍手上的灰,浅笑道:“陈师叔不应该先问,为何她能破您镜花水月的秘境吗?”
“一个一个来,我不急,离天亮还早着呢。”陈驭空理智得很,不随他思路走,抬手拍拍林别叙的肩膀,又捏捏他的胳膊,挑剔道,“你这小子文绉绉的,身上没有二两肉,知道的倒是挺多,可惜这不算有本事。好歹该要能自保才对,你怎么还要叫我师侄护着你?”
谢绝尘盘腿坐得端正,闻言透过火光瞄了眼林别叙,有种一言难尽的复杂。
白泽没有本事。你们陈氏的人果然不同凡响。
林别叙若无其事地将手抽回,同他说了界南六万蜉蝣的往事。
陈驭空听得入神,生怕错漏一字,顾不上再对他找茬。
获知倾风数次死里求生的惨痛经历,神色几经变化,又是心疼又是惊叹道:“还有这样巧合的事?我瞧师侄磊落飒爽,还以为她逍遥自在地长大,原来吃过那么大的苦。”
沉思片刻,紧跟着又横眉骂道:“陈冀这小子真是造孽,水灵灵一小姑娘,也舍得下狠手去操练。我见她一招一式都是下过苦功的,陈氏已经亡了,他还把人往门里领,这不是耽误吗?何况整座横苏只这一个遗孤,换成是我,保她无灾无虞长大就好,缘何还要她再入世苦一遭?”
众人听他兀自感慨万千,都没插嘴,陈驭空亦不需他们附和。
他一颗心在死灰中寂灭了十五年,难得鲜活过来,各种矛盾的想法随着血液奔流,交替出现在他脑海。
骂完几句,这老小孩儿又咧嘴傻笑道:“不过她跟我们陈氏有缘,也只能是我们陈氏的弟子!啧啧,陈冀这小子打小就走偏运,出门都能捡到个那么好的坯子!得亏是他幸存,换作是我,怕只能捡个歪瓜裂枣。”
他一个人唱着独角戏,话音刚落便用力摇头,朝边上“呸”了两口,自我反驳道:“不对不对,我能教得更好!倾风没跟着我学剑,真是走了歪道。”
那生动的神情,配上手舞足蹈的动作,甚至显得有些疯癫。
火舌卷着木柴烧得旺盛,照得陈驭空满脸通红。几人隐约能理解这位亲厚长辈此刻澎湃的心情,也想叫这难得的温馨延续得长久一点,只是都不善言语,彼此用眼神催促着同伴快些挑拣点好话来续上话题。
“怎么算是歪道,倾风师……”柳望松一句“师姐”叫得实在拗口,干脆略了过去,说,“她在今朝的持剑大会上可是出尽风头!先生为了等她,特意延期了两日,站在殿前亲自为她写上名字。满京城的人都听说了她的声名。这样的风光,谁人有过?”
“剑主?”陈驭空振奋起来,眸中精光慑人,连面前的光焰都压了下去,“真的?!”
柳望松挥着长笛,不遗余力地夸赞道:“何止!她还领悟了山河剑的剑意!”
陈驭空连连喊了几声“好”,痛快笑道:“我就说嘛,剑主还得是我们陈家人!他谢氏争来斗去,终究要慢我们一步!陈氏亡了又如何?只留下一个,也是举世无双!谢老二要是知道这事,怕不是气得咬牙跺脚!”
陈驭空放肆笑了一阵,见众人神色不对,顺着视线朝谢绝尘看去。
谢绝尘抬手与他作揖。
陈驭空认出他轮廓来,后知后觉地道:“你是谢绝尘?险些认不出来,比我当年见你时成熟了不少。长大了啊小子。”
谢绝尘面露尴尬,生硬地扯了个笑。
陈驭空快乐地掀他老底:“他当年可也是个上蹿下跳不消停的主。我们几个都不大喜欢他,觉得他不懂事,只谢老二成天‘弟弟’地挂在嘴边。不想如今浑然换了一个人!”
谢绝尘神色稍稍黯了下,忽而手背一暖,被陈驭空抓在手里。
陈驭空说:“他若再见你,定会欣慰,而今才对得起他嘴里那通天花乱坠的言词。”
谢绝尘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潦草地点点头。
陈驭空坐得不安分,不时挪动一下位置,反复确认天色,只很今夜太绵长,懊悔地道:“唉,等要天亮才能再见到人。方才都没同她好好说说话。”
“师叔已经说了句她最喜欢听的话。”林别叙亦是忍俊不禁,垂眸低笑,“五五分账。”
陈驭空瞬间意会,仰头大笑道:“怎么会也穷成这鬼样?!”
(仗着自己命不久矣,以为自己勘破世道)
寒夜里落木纷纷, 无声而下。那不明不暗的月色照着篱落屋舍的淡影,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吹起了一曲笛音,清远的乐声随春风飘散, 带着袅袅的余韵在上空徘徊。
倾风听不出什么好赖,可在这凄怆落寞的背景下,再迟钝的心怀也觉出几分离愁别绪的无奈。
百姓们逐渐在笛声中安定下来,三三两两地团坐生火,起锅烧饭。很快空气里飘来了阵阵肉香。
倾风见人群忙碌走动,小声问:“怎么把家禽都杀了?”
城中的青壮尚且面黄肌瘦、形容憔悴, 粮食在这与世隔绝的孤城当属珍贵。混得一餐饱腹已属不易,哪里舍得吃那寥寥几只的家禽?
陈疏阔也生了堆火,他双手如柴,气血双虚,捱不过夜里的寒凉,要坐在离火光极近的位置汲取暖意,才能止住周身的瑟瑟发抖。
“你既已进来,城外秘境便无力再维系,待月落乌啼, 红日将出,这片旧城荒丘就要重现于世了。留着几只家禽, 给妖族的士兵充饥吗?自然是趁夜吃个痛快。”或许是在这凄凉地待久了,他苦思冥想出的笑话也是发冷的, “你赶上好时候了, 平日可没这些东西能招待你。”
倾风握着剑的手僵了一下, 面色趋向惨白:“这么说来, 难道是我……”
“不不不。”陈疏阔忙摇手宽慰道, “与你无关。先不说你不知情, 驭空师弟勉力支撑这偌大的秘境,怕也是坚持不了太久,不过早晚之事。你提前破局,我们与他里外还有个照应,能相会一面,算是死而无憾了。”
倾风张了张嘴,心里全是一滩烂泥废沼,踌躇半天,没有能说出口的。她抱起被火堆烘烤得发热的长剑,靠在肩上。手指顺着鞘上的花纹来回摩挲。
蓦地肩上一沉,被人拿竹杖轻敲了下。
倾风抬起头,对面那中年男人冲她畅怀一笑:“诶,‘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这劳苦穷途,多一日、少一日,有何区别?倒是死前能得半日清醒,潦倒又何妨?”
另外一人举起一根折断的枯枝,指天比月,豪放接道:“‘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需醉倒。’!可惜有好几年没尝过一口酒了。当年我在院前栽了一棵果树,种了十几年都不结朱果。我本想养着它酿酒,后来发现,等它给我送终,也未必能凑齐一盘!”
“你这糊涂鬼,能种出什么果子来?”
那人抓起地上一把混着黄尘的残叶,抛洒过去:“去!”
几位落魄失乡之人释怀地笑出声来。以孤影敬酒,以落叶酬情,满身轻快。
陈疏阔弯下腰,拢了拢袖,劝说:“倾风,‘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莫要伤愁,自绝长路,看开些。”
倾风不是个悲春伤秋的人,却也做不到像他们这样,天塌下来,还能撕个角拿来拌饭。感觉被火星燎到的皮肤有些发烫,缩着手退回袖口,心神不宁地点了点头。
远处笛声停歇,几位百姓小心翼翼地端着大碗走过来,碗底贴心地用湿布垫了一层,分别递到众人手中,挂着笑脸殷勤道:“几位先生,吃点东西吧。离天亮还早呢。”
那是一碗熬得很粘稠的粥,上面铺了层小菜。又有一碗盛满了肉的汤,被摆在靠近陈疏阔的位置。
陈疏阔要起身朝几人道谢,被为首农户匆忙按了下去,互相客套地推攘,气氛一派暖意融融,丝毫看不出是大战的前夜,反倒像是什么节庆。
待人走了,陈疏阔立即抬手招呼众人吃饭,用一双干净筷子往倾风碗里夹肉,关切道:“多吃点,你奔波一日,进到妖域后想必还没好好吃过饭,该是饿了。陈驭空那三五大粗的糙汉,有没有请你喝杯热茶?”
被他一说,倾风才觉得自己喉咙渴得冒火。
茶是没讨到一杯,骂倒是得了几顿。
眼看着五六双筷子争先恐后地往自己这里伸,粥都要满溢出去,倾风顾不上告状,忙将剑放下,用手背遮挡,受宠若惊地朝几人点头致意:“够了够了,师叔们,我吃不下!”
陈疏阔遗憾收回手,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五碗粥也才垫个底,都是一家人,饿了说,别同我们客气,这一顿饭还是能给你管饱。”
倾风招架不住众人热情,连连应是,说自己只是小姑娘,喝不下五碗粥。
陈疏阔等她吃了一半,将剩下的那碗汤端到她面前,问:“驭空师弟过得还好吗?”
这叫倾风怎么说?也没个参照。
长得比陈冀年轻一点,穿得比他们邋遢一点?
倾风思忖了下,评价道:“除了眼神不大好。别的貌似都还行。”
$1!?”陈疏阔迷惑道,“他有同你说什么事吗?”
倾风抬起头,埋怨道:“没有。我秀了老半天,他都没认出我手上的剑。”
几人顿时哭笑不得:“那确实是眼神不好。”
一人调侃说:“陈驭空当年想跟你师父争这把剑,没争过,撒泼了好一阵,也可能是故意装认不得。”
陈疏阔停下筷子,几经犹豫,才问出声:“继焰为何会在你手里,难道陈冀他……”
像他们那样的剑客,佩剑如手足,不死都不会传给弟子。何况继焰是当年陈氏赠予他的神兵,多了层感念在身上,料想不会随意送人。
倾风忙说:“他也还行!主要是我此行出门,手上连把废铁都没有,他大发慈悲借我几日,让我到时候再还他。”
几人暗暗松了口气,随即疑惑道:“你没有自己的兵器吗?”
倾风来了精神,添油加醋地道:“没有!早年他自己刻木剑给我用,进刑妖司后总算有把铁的了,可惜是从剑阁里挑出来的残次品。我才打了一架就被对方徒手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