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山河剑—— by退戈
退戈  发于:2023年0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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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疏阔横眉怒目,气愤道:“怎么连把像样的剑都不给你?这太过分了!”
倾风可算找找人为自己出头,与他一起数落道:“就是!”
陈疏阔说:“要是能出去,陈叔一定给你打几把上好的宝剑。虽说比不上继焰,但由着你换。你要带绿色的还是红色的都行!”
倾风见他连件完整的衣裳都没有,对他这份许诺不是很放在心上。倒是怕他出了妖域之后,发现人境早已不同往日,心里落差太大,接受不来,不敢玩笑太过,实话实说道:“其实有没有剑于我来说区别不大,我可以临时抢别人的。在界南住的那十几年,我师父自己也没剑,为我押给了刑妖司。”
“他在界南守了十几年?!”陈疏阔嘶声惊呼,喉结滚动,说完好气又好笑,骂道,“这混蛋,一股子牛脾气,打小在山野沟子里同牛顶角长大的吧!”
倾风深以为然。
陈疏阔失态地骂了两句,胸膛剧烈起伏,克制住不平的心绪,又问:“那你是从哪里误入的此地妖域?”
这故事说来,简直比陈冀那满屋的木剑还要繁杂,毕竟十五年里,黄花菜都不知熟过几轮了。
倾风深吸一口气,先将几件重要的事情讲明白。
陈疏阔听到一半,眉梢轻跳,打断了她话:“这样说来,加上先生传予弟子的那道,你该有两道剑意?”
“其实是三道。还有个……嗯……”倾风思考着措词,都不大满意,觉得语言之贫瘠,形容不了林别叙这种空古绝今的奇男子,最后说,“一个反骨成精的家伙,多送了我一道。”
倾风给的回答,屡屡叫他们错愕,好似蛇身上突兀长出个龙头,他们只能说:$1!?”
倾风提剑起身,背对着数位长辈,抬手一抹嘴。走出几步,在空地上将剑势打了一套。
天下间什么都好伪装,绝世无双的剑术自古也有,唯有山河剑的剑意无从冒领。
剑术中的那股真意难以言明,一招一式,引动乾坤,是近乎大道的存在。
等倾风演示完那三道剑意,几人才算真的信了她的话,将碗筷清理开,请她重新坐下。
倾风杵着剑坐下,活动手脚后身上开始发热,挽起袖口,拿手扇风。
陈疏阔笑得合不拢嘴,面上褶子都堆到一块儿,给她倒了杯水,杯子端在手上不住发颤。他抖动着肩膀,思维发散出去,笑得越发畅怀:“好好好,往后叫陈驭空把家主的位置直接传给你,别给陈冀。这样你大你师父一辈,看看陈冀会是什么脸色!”
倾风觉得那陈冀可能会为了面子间歇性地叛出师门了。
她仰头饮尽一碗水,用袖子糊了把脸,连着汗一同擦干,说:“师叔玩笑了。我没有蜉蝣的遗泽,做什么陈氏的家主?”
陈疏阔摆摆手,不以为意道:“没有才是正常,等你出去,叫陈驭空教你。”
她都二十多岁了,这玩意儿还能教啊?
倾风脑子一抽,将某个能显得自己蠢笨的想法说了出来:“我听闻,真正的蜉蝣之力,能逆转时空?”
“虽是那么个味道,但绝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又没陈氏的人出来反驳,这江湖传闻多传了十几年,怎么还没个新意?”陈疏阔顿了顿,看着她说,“陈冀那小子不学无术,乱七八糟教的你什么?”
倾风心说,陈冀那小子是不学无术啊,什么都没教。她还是从纪怀故那里听来的。
“等你见了你驭空师叔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陈疏阔揉了揉笑得发酸的脸,说,“你方才说是纪钦明设计你来的这里?”
前因后果倾风都快背熟了,滔滔不讲地将钦明的猜测与安排说了出来。
说到中间一段,陈疏阔神色骤变,几次欲言又止,对她有诸多话想要细问,可眼下都得推到边上去。
他面沉如水,佝偻着背,欢欣之色荡然无存,低声说:“你们被他骗了。”
“谁?纪钦明?还是妖王?”倾风愣了愣,刚稳定下来的情绪又被他模棱两可的一句话弄得心乱如麻,焦急问道,“妖境的龙脉难道是假的?”
陈疏阔瞅她一眼,说:“这个是真。”
倾风追问:“那……是此地没有两界通道?”
陈疏说:“有。这个也是真。”
倾风前后复盘了遍,脑子仿佛作废了,千头万绪心中过,居然觉得没别的重要事情:“那是哪里不对劲?”
“他们告诉你们的,的确都是真。曾经是。”陈疏阔神色凝重道,“纪钦明想必也是被骗了。他太过急切要择出剑主,连送你去妖境这样险招也敢出。那妖王狡诈非常,尤善戏弄人心,哪有那么好算计?他以为自己豁出命去,就一定能占到便宜?真要如此,人境也不必担心什么大劫了!糊涂啊!”
倾风一脸茫茫然,方才还觉得燥热的汗液,此刻被风一吹,成了碎薄的冰霜。血肉在发烫,骸骨在发凉。
“什么意思?”
陈疏阔说:“玉坤城里确实有一座贯通少元山的通道,能供上万人穿行,所以才有当年的大军压境。可这通道自十五年前起便再无人进出,蜉蝣的秘境彻底斩断了此路。出不得也进不得。后来流入人境的那些妖族也好,丹药也罢,都是从另外的途径进的人境,照你所述,那位继承龙息的人族一个扭转乾坤就能把人送过来了,他们想引你去妖境,何必非得走此道?”
倾风抬起头,目光游离地朝前方看了一阵,指甲抠在剑柄上,讷讷道:“对啊。”
“两境通道没那么好开,也没那么好绝。玉坤城里的这条路,是妖王筹备多年,耗费无数物华天宝才彻底打通的洞口,他们自然千方百计想要重启。失了此地,只能从别处隔三差五送几人来,谈什么宏图大业?顶多不过是隔靴搔痒!”
陈疏阔拍着手背,眉尾耷拉下去,一脸的苦相:“妖王煞费苦心,数十年筹措,为的从来是侵掠我人境的沃土。妖境出不出剑主、得不得气运,于他们而言,算不上最是紧要。与纪钦明所求并不相同啊!”
能拓出人境的疆土,又何必在意所谓的剑主?妖境越是苦寒,往后更可将人族驱逐过去,以泄他们百年的积怨。
陈疏阔懊恨地捶打着膝盖,长吁短叹:“纪钦明太心急了!他以为扔给豺狼一块肉,对方就能撒手?殊不知是自己咬上了对方的钓饵。我记得吏部尚书是獬豸的遗泽,能辨识善恶真伪,也是也是,怪不得他们要信!可惜了,纪家这小子!叫一通真话给骗了!”
倾风大脑飞速地转着,纵然呼吸平稳,心跳也开始无端加快。
她抗拒去思考真相,然而那种被冻裂似的疼还是密密匝匝地泛了上来,千万道伤口横陈在狼藉的血肉之上,叫她呼吸间疼痛如绞,同死了一般。
心说那这算什么呢?
陈冀手足相残算什么?
纪钦明送独子求死又算什么?
多少人枕戈饮胆、忍辱负重是为了什么?
那些流离转徙、绝迹尘世的苦守又是为的什么?
全不过是妖王盘上的棋局,被他高提在空,用以排布的玩笑吗?
若只是竹篮打水落一场空也就罢了,可那些剖出心肺的牺牲最后究竟是换得个什么?
陈疏阔阖上眼睛,沉痛地摇了摇:“两地闭锁太久,也怪不得你们一无所知。当年我们察觉此事,想往外送信,无奈被困于玄武的妖域,求出不得。不想你们最后还是着了道。”
他说完听不见回音,转头见倾风面色一片青白,神情浑浑噩噩似入了心魔,忙推了她两把,将她叫醒:“倾风!倾风!”
倾风手指抠得发白,额角全是细汗,红着眼睛,看着陈疏阔说不出话。
陈疏阔叹一口气,这次却没说什么达观的话来宽慰她,只道:“人世间常有这样,你粉身碎骨付诸一切,最后却弄巧成拙的。山川都有那么多沟壑填不满,可千丈深的悬崖底下照样有花枝愿意竞放,你自己想想明白。”
倾风的理智被如注而下的洪水冲刷了一遍,又在陈疏阔的几句话中摇摇晃晃地稳定下来。
在那近要窒息的洗练中,她忽然发现,当初那个刚出界南的自己,确实不过是个天真单纯的毛孩。
仗着自己命不久矣,以为自己勘破世道,便无拘无束,任性妄为,凡事只求一个舒心。看不惯他人为功名利禄所累,活在那规则分明的条条框框中,将自己也拉扯成不方不圆的形状。戏谑笑看众生万象自缚的丑态。
然而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顺从心意。
即便你死生无视,即便你一身孤寡,即便你万里流荡,什么都不图不求,最后还是落不到一个潇洒自由。
她所谓的勘破世道,既没忍得万石重的辱,也没走过满刀山的路,没试过孤注一掷却满盘皆输,也做不到一腔孤愤去活血而咽。
她哪里懂什么是,人情世途?
他们都是俗人,都卑微得很,生于天道之下的蝼蚁,从那滔天巨浪中抓到一根浮草,就拼尽全力搏一线生机。
倾风心里一字字告诫自己:他们这些人,血肉都剐得,哪里轮得到你来怜悯,你不要这样没用!
她死咬着后槽牙,迅速将那失控的愤怒跟悲凉压抑下去,硬是从中捋出思绪,叫自己清醒过来,开口问道:“那妖王苦心孤诣,算计的究竟是什么?”
边上人按了按陈疏阔的手,希望他不要将人压得太过,先叫倾风喘口气。
陈疏阔与倾风对视片刻,看出她眼中坚毅,还是如实说:
“当年,玉坤城被收入玄龟的妖域之中,再由百幻蝶施法遮掩,在人境边地隐晦漂浮。若非是陈氏横插一脚,将他们逼回妖境,切断退路,他们是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潜入京城,率十几万精兵直捣黄龙。”
“他们与驭空师弟僵持了十几年,期间用尽方法都不得其门,毕竟陈氏除却陈冀,已无蜉蝣在世。而能破这镜花水月的,唯有蜉蝣的妖力。陈冀当年能一剑斩破妖王的妖域,他们不敢将陈冀引到这里来,怕他们兄弟二人联手,届时秘境未除,反破了玄龟的妖域。我不知你为何能入这秘境……”
倾风喃喃地接过话:“因为我在界南几度将亡,恰逢蜉蝣冬雪,才堪堪吊住我一命。我经脉中尚有蜉蝣的妖力残存。”
“原来如此。我想他是病急投医,不过也算阴差阳错,确实被他赌中。”陈疏阔说着,身上裹起一层肃杀之意,紧盯着面前的火堆,漆黑的瞳孔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声音幽沉道,“听你所说,这座妖域如今离京师可能已不足千里之地。待秘境破开,妖兵征临,京城无所防备,如何能拦得住这几万精兵?”
倾风心里也想,刑妖司的一众弟子,与京城数万的守将,能挡得住这波铁骑的践踏吗?
京城和乐太平了那么多年,还经得住战火的焚烧吗?
陈冀带了几人离开京城,先生身边还有什么人可用?
她又能做什么?难道光坐在这里等死?
陈疏阔说着默然半晌,情绪远不如面上平静,调整好声音,旋而又道:“破开秘境是其一。其二应当还是为了陈氏蜉蝣的秘密。”
倾风在这灭顶之灾前强自镇定心神,搜肠刮肚地思考着自己所能,声音尚留着沙哑:“秘密?”
陈疏阔说:“天底下哪有什么能叫六万多人同时领悟的遗泽?所有的蜉蝣之力,其实都出自于一枚尸体。”
倾风心脏跳了两跳,想到林别叙同她说过的,蜉蝣这项遗泽的来历。
陈疏阔略一颔首,应证了她心中猜想:“就是传说中那只在白泽消陨时,歇停在他额头,蒙白泽传道,一瞬参悟天地真理的水上游虫。一瞬悟道,一瞬身死,与白泽的尸骨融为一体,经流水冲刷多年,凝结成一枚晶石。多年前先生将它交予陈氏保管,如今在驭空师弟的手上。知道这件事的人极少,妖主是其中一个。”
作者有话说: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李煜
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需醉倒。岑参
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醒世恒言

(他终是无缘再见四人重聚时的光景。)
这一夜听到的事情太多。既有族亲尚存的庆幸, 又有灾劫将至的惊惶。
短短一日,倾风好像过了有一月之久。
她抱着长剑坐在老树下,感觉铺天盖地的家国情仇忽然就压到了肩头, 诸多悲喜交加,最后全成了理不清的头绪,如同眼前这片长在荒丘残垒上的杂草,疯狂而野蛮,鬼影缭绕。
倾风长叹了口气。
思考这些阴谋诡计本不是她所长,就算把脑子掰成八瓣也不很够用, 合该是白泽的事情。
她心烦意乱地想,如果是林别叙在这里该要怎么办。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被她转眼抛到脑后,深感晦气地摇了摇头。
那小子估计会把脚翘得比她还高,往地上一躺,然后扭头问,“倾风师妹,你觉得呢?”。
倾风师妹只想打人。
百姓们陆陆续续地睡下,夜也寂静下来。
倾风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内心反倒愈加平静。不是因为什么大彻大悟, 而是百思不得解后干脆把破罐子给抡碎了。
是了,反正搜罗她一身, 也就宝剑一把,烂命一条。事到临头又不容退缩, 只有豁出去一件事能做, 那她怕什么?
反正妖王瞧不上她这半个剑主, 此局唯有以杀破道, 等出去后就随陈驭空一道快哉杀敌。
不定社稷山河剑瞧她英勇, 乖乖飞到她手上。她便顺便把妖王那小崽子给屠了, 反杀到妖境里。
越想越是不着边际,倾风把自己给逗笑了。她握着宝剑枕在颈后,刚要阖目休息,天色开始转灰。
浅眠的百姓立即清醒,坐在地上远眺东方。尚有一搏之力的青年扛起农具,自觉走到人群外围,做好迎击的准备。
倾风也站起身来,倒提着剑静等旭日高升。
凉风忽起,银河渐落。
春末夏初的太阳如同一把烈火,瞬间烧亮了半边天。
玉坤城的穹顶仿佛是一层透明的泡沫,被初晨并不刺眼的日光一照,破碎成无数细小的白光。
这座由六万蜉蝣道陨所布成的秘境,终是在维系了十五年之后,于一片天光中悄无声息地消融了。
而在古城尽头的上空,如蜃楼般矗立起一座高山。
满山红紫花枝被笼在山岚之中,烟云水气弥漫成一片。
翠峰如簇,郁草漾漾。
陈疏阔见她看得入神,撑着竹杖走过来,轻声道:“那就是,妖境的少元山。”
倾风透过那满山的云雾,感觉有双眼睛穿过万里长的时空,朝她望了过来。
那道似有似无的视线,莫名在她心头攥了一把,她用拇指顶开剑鞘,目光上移,落向更高处的穹顶。
“咚——!”
辽阔的钟声撕裂昏沉的天幕,传遍上京城的街巷。
“今日天上出了一道奇景!”
年轻的仆役端着水盆走进屋,将巾帕拧干后,仔细为纪钦明擦洗额头的冷汗。嘴里絮絮叨叨地说:“日头才刚出来,天还没彻底亮呢,西南那一片就蓝得刺眼,一道光线跟界分了天地似的,云都翻没了影!主子,你要是现在醒来,正好还能看见。”
纪钦明眉头紧皱,五官因痛苦而狰狞,面上肌肉抽搐,挣扎着想要醒来。
仆役低声唤道:“主子?你怎么了?”
他见纪钦明嘴唇翕动,以为他在说话,忙俯下身去听。
纪钦明豁然睁开眼,倒抽一气,抬手将他推开。
“主子!”仆役往后一跌,迅速稳住身形,欣喜叫道,“主子您醒啦?”
纪钦明听见他的喊声,才意识到自己尚还活着,短促地剧烈地呼吸,调转眸光去看床前的人。
那仆役年轻的面庞在他带着水光的视野中变得模糊,眉眼如一团打湿的墨画,他仿佛看见纪怀故站在他面前。
又到了临行那日,他给儿子整理歪斜的衣襟。
纪怀故受宠若惊,眼中精光慑人,抬手起誓向他保证道:“父亲,我走了,定将那小贼缉拿回来,由父亲发落!”
纪钦明拍了拍他的头,又摸了摸他的脸,对他说:“去吧。”
纪钦明眼眶盛不住水渍,流下一行清泪,柔声叫道:“我儿。”
人到末途,是能知道自己将死的。
纪钦明蓄力想坐起来,才想起自己没了右臂,起到一半又脱力摔了回去。伤口撞上床沿,重新崩裂,血液浸透衣物染了出来。
仆役尖声叫道:“主子!快来人,主子醒了!”
纪钦明笨拙地抬起左手,看见一道血色的妖力,正顺着他指尖的经脉飞速往上延伸。
他混沌了数年的大脑在此刻骤然清醒,往事一幕幕从眼前闪过。
那些不曾察觉的迷障被紫光雷电劈开,得以现出真相。
他以为世道昏昧而自己清醒,一直在冷静克制地谋划,步步为营,不曾受过身边妖族的蛊惑。
然而思维不经意的偏差,一步步将他导向歧途。
他怎么会将对方看得如此天真?
妖王殚精竭虑,同他一样,只是为了一个剑主?
“错了……错了!陈冀……”
纪钦明终于醒悟过来,竭力翻身下床,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这一下摔得头晕目眩,他吐出口血,又踉跄地爬起来,走向挂着长剑的那面墙。
刚跑出去叫人的仆役冲了回来,见他鲜血淋漓地往里走,吓得六神无主,哭喊道:“主子!您怎么了?这院子出不去了,叫人给围了。”
仆役想将他扶回床上,纪钦明厉喝一声,将人推开:“走开!”
仆役浑身颤抖着跟在他身后,不敢再动。
纪钦明忍着耳边的嗡鸣作响,扑过去抓住了那把堪比山石沉重的长剑,奋力抽出剑身。不待他饮剑自戕,一粒碎小的石子突兀射来,打在他的手背上。
那野熊似魁梧的大妖正站在窗外,冷眼注视着他。
红色的妖力已攀升至他的脖颈,纪钦明最后的一丝力气也随那长剑飞了出去,虚软地瘫倒在地。
纪钦明摇摇晃晃地抬起头,望向高处的窗口,视野中只剩一点朦胧的白光。
他想起当年在试剑石前,几人约好了要在来年开春后重新比试,再定排序。
可惜一出山门,物是人非。
刑妖司山腰上的那间空屋用了十五年,只等来一个陈冀。而他终是无缘再见四人重聚时的光景。连同陈冀也未有机会饮杯相逢的酒。
他到底是四人里最失败的那个,空负了众人期许。只希望陈冀能如他所言,帮他了断残生。
红线顺着他的筋脉一路向上,直至将他眸中的最后一点微光吞没。
纪钦明伸向花窗的手垂了下去,了无生气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野熊缓步走近,半跪在地,等面前那人的手指再次蜷曲起来,身上妖力尽数收敛,才出声叫道:“主上?”
“纪钦明”以左手支撑,后背弓起,如一匹劲猛的野兽,懒洋洋站了起来,小幅活动着脖颈,转向身旁的野熊,半阖着眼睫笑了出来。
他唇角还带着未干涸的血,顺着下颌的弧线一路向下淌流,眸光幽深而温和,使他的笑容看起来有种血腥,又有种包容的慈悲。
野熊忙屈身行礼,避开他的双目,语气谦卑地道:“恭喜主上。”
妖王抬手,轻轻在他肩上搭了一把,越过他走向窗台。
他歪过头,遥望向蔚蓝无际的苍穹,对着那片澄澈净明的天空,眼神痴迷地道:“这是人境的天。”
他用指尖缓缓擦拭眼角,将那抹残留的湿意揩去,转而望向庭前打理得明媚的花草,柔和笑道:“这是人境的花。”
“十五年不见了,昔日的横苏比之上京当下的繁华,果然如污泥与群芳。合该由我妖族主宰。”
他赤足走到阳光下,陶醉地享受着这和暖的日色与悠扬的风,长长吸了口气,垂眸看向自己的左手,说:“少了一只手。没关系。损了他气血,恰好助我早日炼他为傀儡。纪钦明步步昏招,谢引晖要是知道他四弟混成这幅模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野熊紧步跟在他身后,微低着头,神色地恭敬听他说话。
院中的侍卫与奴仆早已遣散,只剩几名妖将,从各处阴影下走出来,跪伏在地,朝他行礼。
妖王回过身,看向那大张着嘴,早已吓得失语的仆役,笑说:“不必害怕,往后你也是我的子民,我不杀你。不过目下确实不能就这样放你出去。”
他抬步过去,冰凉的手指顺着对方的脸颊往下一滑,神情与声音都近似温柔:“你要在这里先住几日。”
仆役面色惨白,只感觉有把刀将他从中切作两半,惊恐得直接背过气去。
妖王被他的恐惧所取悦,放声大笑起来。
“师侄!我的好师侄!”
玉坤城自秘境中重现,陈驭空从地上一跃而起,朝倾风奔了过来。
倾风被他叫回了神,将拇指退开,剑锋收了回来。
陈疏阔见他半白的长发与枯槁的面容,万想不到当年那个俊秀的青年转眼就成了这般萧索模样,一时语塞哽咽,伸出手叫道:“驭空师弟……”
陈驭空瞥他一眼,无情地道:“糟老头子,待会儿再说,别哭哭啼啼的好生丑陋。”
陈疏阔喉头一噎,眼泪倒流回去,就见那混蛋一蹦三跳地跑到倾风身侧,负手装出一派高人面貌,怂恿道:“倾风师侄,师叔我想了一整晚,觉得你剑术中尚有漏洞,待我指点你一二,你与我共成一套剑法,过去杀它个血雨腥风!”
好在倾风比他正经,多带了个脑子出门,还不愿就此束手就擒,严肃与他询问:“师叔,能不能破了这玄龟的妖域?这王八驮着那么大一座城在天上飞,若是妖域被破,孤城再现,刑妖司的看见就知这里出事了,我们再帮忙抵挡妖兵片刻,好叫京城的将士们能有所准备。”
陈驭空两手一摊,如看困兽犹斗,说:“怎么破啊?我十五年了也没破掉。这妖域不是由单独一只大妖布开的。如果再来三五个陈冀倒是好说,我们可以分头去杀。光凭你们几个,连人家影子也未必摸得到,还可能被宰了下酒……”
他说着说着,意识到这帮小年轻万不能激,又赶忙找补了句:“当然师叔不是瞧不起你们,是那几个大妖过于奸诈,昨日那扑棱蛾子你也见到了,没事就爱撒粉偷袭,轻易掘不出他们的藏身之地。”
倾风转头就叫:“林别叙,师叔瞧不起你!他说这世上有你解不了的妖域,搜不出的妖,意思就是有人比你聪明!这是藐视天道啊!”

(自然是因为倾风师妹最紧要。)
“胡闹!”陈驭空想也不想地驳斥道, “他算得上什么天道?他以为他是先生啊?”
他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了遍林别叙,心说这是什么祸水啊,怎这样蛊惑人?
倾风这小姑娘跟着陈冀那粗汉, 被祸害得眼界也忒局限了些。哪怕是白泽的弟子,那与生而知之的白泽也是天壤之别。
陈驭空态度冷了下来,面上虽然不显,但语气能听出几分冲味,不着痕迹地将剑提到身前,说:“你小子, 有什么话要说?千钧一发,眼下可容不得你吹嘘。”
林别叙没马上作答,而是一脸头疼地看向倾风,用眼神询问,怎么刚一碰面就来暗箭伤人?
倾风郑重其事地朝他点了点头,目光坚定。怕自己忍不住笑,唇角抿成一线,死死往下压住。
第一次见林别叙时,对方还顶着柳望松的皮, 可一开口,倾风就觉得他有些不寻常。
白泽说话有隐约的传道之音, 对妖力敏感的人该有所察觉。陈氏虽然多是武夫,可对先生与一干文人向来尊崇。
不知怎么, 到了林别叙这里, 只能处处碰壁。
倾风抱着剑靠过去, 小声道:“你在我们师门, 好像不是很受待见。”
林别叙低下头:“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倾风无辜道:“我怎么知道?你可莫推说是我的功劳。”
陈驭空一颗脑袋忽然横插进来, 挡在中间阻断二人视线, 同剑推着林别叙往后退,不满指责道:“你自己不知道?这也要怪到我师侄头上去?有什么话得悄悄说?非要站得这么近,是我不能听?”
他将二人隔出一丈远,又转过身来对倾风说:“这小子对此地妖域是个什么状况都搞不清楚,你还指望他能破解?师叔告诉你,驮着玉坤城的那个蛇头王八,将自己藏在几尺深的土里,有次我追查数日好不容易寻到他的踪迹,还没把他挖出来,这是什么武将思维?”
倾风听得发愣,心说不管是龟还是蛇,也都不该擅长打洞啊。
林别叙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温润舒缓:“此地虽是玄龟的妖域,可此獠并非真正的玄武血脉。他出生自少元山的一座灵池,是蛇妖与龟妖的后代。本与上古神兽玄武搭不上什么边。可是妖境的宝库里,曾收有一滴玄武的精血。妖王助他克化,才叫他掌有玄武的几分威能,可也无法独自撑起这一座妖域。”
陈驭空对这些了解不深,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将信将疑地瞅他几眼,续道:“至于那大扑棱蛾子,你们也都知道了。平日根本见不到她的身影,妖域里还被她布下许多幻象。所以你们随意不要乱走,不定哪里就掉进她刨出来的坑里!”
百幻蝶林别叙昨日已经讲解过,风轻云淡地浅笑,没有搭话。
陈驭空用长剑比划着道:“此外还有一只也是大妖。本相该是一只尖嘴鸡,每回出来,白天黑夜地乱叫,跑得飞快,连我都追不上,至今没见过他正脸。”
倾风对陈驭空起外号的本领很是敬佩。从来都是拿其精髓,踩其痛脚。传神又气人。
林别叙说:“凫徯,传闻中迅如流光,见之不详,性情暴戾,也是只成名已久的大妖。他叫的其实是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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