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共谋,说难听些叫利用。”倾风唇角一扬,疏狂笑道,“我会怕他?”
林别叙声线清润,拖长了音,忍不住又开始怪调:“倾风大侠自是不怕他。不过陈师叔此刻想必已经提着剑,站在纪府大门了。”
“我师父?”倾风将信将疑地斜他一眼,又朝水里扔了块石头,看着水面波纹漾开,眉头紧拧道,“我师父去找他做什么?为我报仇?”
林别叙说:“毕竟多年手足,陈师叔或许会信他兄弟兵行险着、与虎谋皮,却绝不会信他跟妖王勾结。当年妖族破境,陈氏六万兵将,以及三座边城共计数十万人陨命,纪师叔便是再鬼迷心窍,也断不可能做这种卖身投靠的人奸。可是偏巧,纪师叔身边有好些妖王的部属。”
倾风顺着想了想,意味深长道:“是啊。你怎么知道?你们刑妖司是不是也派人去偷过?”
纪钦明还怪倒霉的,房子建在上京,跟路边的野花似的,老是被人采摘。
“何来叫偷?分文未取。”林别叙含混带过,续道,“何况此事本就经不起推敲。纪师叔高居庙堂,是朝廷重臣,缘何家中一定要由妖族守卫?是人境没有高手吗?还是同族不如大妖可信?说是招揽贤才用以驱策,不定半是监听。他既将谋算打到你头上,总得给你师父一个解释,可他说不出能劝服的理由来,只是与陈师叔无谓争端。”
若陈冀与她誓不同意,纪钦明的算盘就只能半道落空。
倾风指腹摩挲着棱角尖锐的石块,目光没有焦距地看着水中倒影。心中杂念渐去,可心绪还是纷乱难平。
最看不穿的果然是人心,连极端的好坏都辨识不清。
未尽之言她脑海中已经分明,可沉默不言,林别叙仍是完整说了出来:“你昨日夜袭伤人,刺杀未果,目下传得满城风雨,已然是要撕破脸皮。此番你是私报公仇,他可以寻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拿来压你。他这般下作相逼,以陈师叔的脾性,提剑去找他要个说法,不是合情合理?凭他陈氏的剑术,那帮妖将自不敢相随。陈师叔便是想听听,这久别十五年的志朋,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
倾风品了品,不大是滋味地道:“所以我就成刺客了。”
林别叙好笑道:“嗯。不然呢?你这位来日剑主,是恰巧出门散心?还是眼红去偷盗银财?纪钦明想必设陷等你许久,不料你真的去了。”
倾风将手中石头往上一抛,不待落下,被林别叙中途截走。
他见倾风尚且面有疑虑,便饶有兴致地问:“怎么样?你要不要与我赌一次?既然我不能卜卦,也算公平。”
“我不!”倾风回得干脆,“怎么赌?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是被你先说一嘴。”
林别叙失望道:“好吧。”
倾风偏过头看他,才发现他不知哪时又靠过来,趁着说话的功夫,用边上的几块碎石头将她滑落在地衣摆给压住了。
倾风一把将衣服抽了回来,用手掌蹭干净,又觉得这人幼稚,又觉得这人小气,奇怪道:“我说你到底是什么妖?睚眦转世吗?”
林别叙漫不经心地说:“你猜我是什么妖。”
倾风的视线下意识往下移去,落到他腰身上。未及深思,被林别叙拂袖挡了视线,用指节顶着她下巴往上抬,气笑道:“不要乱猜。”
倾风顾不上他的爪子,踌躇着道:“可能……不是什么好腰?”
“你是什么无赖?”林别叙险些内伤,“你在胡说些什么?”
倾风一脸心照不宣的表情,冲他点点头,好心劝道:“老人家还是多躺着吧,被人砍过几剑,也怪可怜的。”
“你该不是以为,我是少远山那条龙脉?”林别叙眸光幽沉,笑意中有种难以为继的狰狞,咬字重音道,“我若真是,现在就一尾巴把你拍到水底下去。”
倾风审视他片晌,鉴于他劣迹斑斑,还是笃定地道:“不,你又想骗我。没那么容易。”
(“陈冀,你觉得人境为何百年不出剑主?”)
林别叙纵身一跃, 好似浮云轻燕,飞向前方水潭。
池水明澈,映出两岸茫茫青绿, 他一身浅色宽袍,如惊鸿飞鸟独立在水面之上,抬手一挥,负到身后,转过身来笑道:“少元山那条龙脉,如若一开灵智便能演得好白泽的弟子, 也不会坐以待毙叫人砍断两次。”
池中游鱼朝他聚拢去,林别叙风袂飘摇,在水光跳映中不染一尘,颇有些将要羽化归仙的脱俗,仿佛身处尘境之外。
倾风不知是不是自己出了神,听他说着话,声音分明清楚,钻进她耳朵后,却也如这日光, 被水面的波涛给揉碎了,变得不明不白。
心里说着他又无端卖弄, 怎么不能正经答复。
恰起一道春风,将两岸落叶乱刮了过来, 落在潭面上, 引起一阵微澜。
倾风对着那些点缀用的景色散乱而细致地看了一圈, 心猿意马, 飘忽不定, 才恍惚记起去看林别叙湖中的倒影。
风的痕迹被拓印在流动的波纹里, 天上游云亦随水影晃动。
一只白色的巨兽安稳盘伏在他脚下,龙首、戴角,在水光一线的分界下,四蹄踏水若飞。
倾风纵没见过白泽真身,如何也听过传闻,与那瑞兽在水幕背后的眸光直直对上,迢迢相望,脑海中已不由掀起骇浪,身形冻在原地不动,自我怀疑地小声道:“这世上,能有两只白泽吗?”
白泽这种与大道气运相连的瑞兽,千百年都未必能出一个。即便出了也是隐修于林。
若非当年两族打到白骨露野、岌岌可危的地步,先生根本不会出山。
林别叙缓步朝她走来,温声说:“为何不能?白泽应国运而生。先生是你们人境的白泽,而我生于妖境。”
那道渺远倒影又在碧波中幻梦般消散开,倾风抬起眼皮,看向已近在咫尺的人,上下打量他许久,没有吭声。
“你以为妖境是受天道摒弃的凶蛮之地吗?虽叫妖境,可妖境里最多的,其实还是人族。”林别叙话锋一转,谈笑自若地抛出一番堪称石破天惊的话,“不过我确实才出世不久,所以此前还要仰仗先生庇护。如今看来,先生果然与我相克。他势渐微,气运偏转妖境,我便得天道垂青。而今妖境与以前大有不同,礼乐渐兴、秩序渐明,如残更将晓、百废待兴。如何,你要不要趁现在,杀了我?”
倾风仰头盯着他,看着他那一张玩世不恭的笑脸,好半晌才吐出一句:“……你有病吧?”
“陈冀,你休得霸道!赶紧下来!”
今日天色透晴,上京城上的天空一碧如洗。陈冀右手倒提一柄火红长剑,众目睽睽中踩上宣阳王府的高墙,不顾周围人声呼喝,朝里高声呐喊:“纪钦明,我陈冀来,滚来应战!”
院墙内的几位修士围成一团,身后领着数十精兵,不敢上前与他硬拼,指着他急声敬告:“陈冀,我尊你陈氏满门忠烈,礼让你三分。可你怎敢到人府前叫嚣,你莫欺人太甚,速速退下!”
陈冀一身粗布长衫,浑浊眸底略带一分凶戾,浅浅往几人身上一扫,只当是看在无名小卒,虫草蝼蚁,豪不挂在心上,提气又喊:“纪钦明,你这奸诈小人,既敢做,如何不敢出来应声?”
城中百姓已如潮水围满街头巷尾。贩夫挑着杂货混在人群中叫卖,商贾却是连生意都不做了,关了铺门仓促赶来。幼童不明所以,鹦鹉学舌地随他叫喊,刚出了一声,便被身后父母惊慌捂嘴制住。
随后到场的兵卫想将百姓驱散,已是连人群都挤不进去。四面议论之声鼎沸,除却陈冀等人有内力荡动的叫阵还能叫人听见,其余嘶吼喊话都同石沉大海,连朵水花也溅不起来一朵。
陈冀挑着把剑,沿着院墙徘徊走动:“纪钦明,你不出来,我就在外喊上一天,由得你丢人!”
本就沸腾的人群又发出高胜一阵的惊呼。连同在外的兵卫也仰起头望向对面的檐顶。
来人一席深蓝色华服飞上屋顶,因距离太远面目模糊,凝视着陈冀,声音沙哑道:“陈冀,你徒昨日夜袭杀我,我未深究,今日你又来。当京城是什么地方,能任你一手遮天?”
“我最见不得你这虚伪面目。你敢算计我徒,真当我陈氏无人?”
陈冀掀起衣角,在剑身上擦了一道,那锋锐剑刃将他布料割出一条口。他抿紧唇角,朝对面急刺而去。
纪钦明出来时手中也带了剑,可不像陈冀,剑未出鞘,锋芒都敛在那青黑剑鞘中。见他突袭而来,兔起鹘落闪身躲避。
陈冀一剑朝他劈去,高处砖瓦登时崩坍飞散,楼台顶部顺着剑光蔓延出一道裂缝。是要当真,手不留情。
下方武师见状齐齐变了脸色,追来喊道:“陈冀!住手!”
白日里那些大妖不敢出头,护卫的多是招揽来的修士,对陈冀多有顾忌,出手阻拦也不利落。
陈冀不予理会,更懒得多说,秋风扫落叶一般地将人一剑横荡开,杀意腾腾地朝纪钦明追去。
纪钦明当年武艺不算超群,轻功亦不卓越,阔别多年,实力竟精进许多,轻功造诣已不亚于陈冀。
他头也不回地在碧瓦亭台间飞奔,出了府门,转瞬没了踪迹。只一道长音在半空回响。
“陈冀,有胆追来,做个了结!”
陈冀挥开碍眼人群,急追而上。
二人一前一后,甩脱追兵,出了城门,朝南面而去。
耳边风声呼啸,眼前景色飞逝——路上行人少了,阁楼平了,道路荒了,草木浓了。
在那酣畅淋漓的奔跑宣泄中,京师的繁华与风同去,年轻时的意气却又仿似隐没的火花,在几近枯竭的肺部点燃起来,连呼出的气息都变得灼热。
天地开阔的溪岸边,纪钦明倏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脖颈上一凉,陈冀的长剑就顶在他的皮肤。
脉搏贴着剑身猛烈跳动,纪钦明唇色苍白,看向陈冀身后,那条好似从天地尽头蔓延来的长路,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平静而熟稔地道:“陈冀,你觉得人境为何百年不出剑主?”
时空犹如倒转过来。
长久疲劳奔驰,陈冀舌尖尝到了一丝腥、一丝苦,仿若自己又回到了十五年分道扬镳的那个火堆旁。
只是这一次,自己要说的话先被对方说了,于是张了张嘴,生硬问出一句:“纪钦明,你疯了吗?”
“当年我是这样看你的。”纪钦明用手指推开继焰的剑身,对着陈冀那张苍衰而陌生的脸,有种大仇得报的畅快,大笑道,“你也有今日!”
陈冀将剑收了回来,备好的那些句质问没了时机开口,只听着纪钦明在那儿疯癫似地夸张大笑。
许是他太久不笑,自己也忘了什么才是正常的笑声。
那笑声里不闻多少喜悦,倒是更多夹杂着辛酸,带着诸多复杂的情绪,从喉咙里挤出来,早已变了调,哭不似哭,诉不似诉。
随后又如一曲低哑难闻的曲调随着弦断戛然而止,纪钦明已背过身,面向奔流的溪水。
他肩膀微垮,深吸一口气,将埋藏了多年的秘密掏空出来,自顾着答道:“人境不出剑主,是因为龙脉不在人境。二哥当年说得对,天道,在妖境。”
陈冀剑尖垂指着路面,地上全是硌脚的石块,他情绪还沉浸在纪钦明方才那阵生硬的笑声里,闻言心头大震,抬起头道:“什么龙脉?”
纪钦明沉缓道:“当年龙脉生出一丝灵性,尚未能得道,便被人境剑主一剑重伤。龙头留在妖境,数百年生息,又吞吐出龙气。先生当年是借龙脉残留在世的龙息,集天道伟力,才从少元山上拔出社稷山河剑。而今两境封闭,自然不能再出剑主。”
陈冀闻听此言,觉得是场大梦之语:“谁告诉你的?”
(如果你能告诉我答案,我助你登位。)
日光皓耀, 高悬正空,淙淙流淌的溪面清如明镜,反出一片片刺眼的白光。
那水光又照得天色更为净濯, 照得纪钦明眉目浅淡,光华铺上他的脸庞,似乎照透他的瞳孔、皮肤,叫他整个人似天边那团云雾渺渺茫茫。
他偏过一半头来,多年案牍劳形的憔悴被这过于强烈的光芒所模糊,又回复了几分年轻时的面貌与青春, 一番话语说得冷静、克制。
“人、妖两境闭锁,是因为剑主斩断龙脉。目下妖境通道重开,且唯能从妖境前往人境来。呵,你担心我是受人愚骗,可是人境修士索道多年,百般探求无果,而今只剩这一条猜测。是真觉得不可能,还是不过自欺欺人?”
陈冀听着他说话,听着那平和的声音里混杂着细碎的水声, 听不出一点情绪的跌宕。
他有些不习惯纪钦明此时的反应,觉得他该更讥诮一点, 更蓬勃一点,哪怕同当年一样哭喊着咒骂他一顿, 也比如今正常。
可他全部的心力, 仿佛都在多年的历练中耗尽了, 最后一点余温, 也在此前的那场大笑中彻底成了灰烬。现下不过强撑起一副枯骨在与他说话。
陈冀迈步走向溪边, 垂眸看着累累白石, 放低了声调,问:“龙脉,悟道了?”
“不,没有。”
二人中间隔了约有半丈远。纪钦明轻缓地同他陈述:“少元山在妖境亦是一处禁地,可是百多年来,在妖境一直有个传说。说少元山的那条龙脉,其实尚留有一分神智,而今已在垂死之机。它不停呼唤过路的行人,想引他们上山,为自己除煞。”
陈冀听得认真,分出一抹余光去看他的侧脸。
“百多年来,有诸多不信命的勇士,前赴后继、浩浩荡荡地登山,以图结束这场漫无止境的浩劫。可是没有白泽护道,尸骨铺满山谷,也无人得以攀至峰顶。直到数十年前——”纪钦明说着顿了顿,“二十年前,妖境的人族真出了一位天骄。他想要率众反抗妖族的欺压,去往少元山上求道。不仅没死,还领悟了龙的遗泽,并从龙脉处继承了它最后的吐息。”
陈冀眼皮一跳,神色微动。
纪钦明唇角肌肉绷紧,叫他面容看着泛苦:“妖王领兵将他镇压,以人族性命相挟,将他困锁在少元山下。合多位大妖之力,摸索出能打开两境通道的办法,在少元山下集结兵力,要杀回人境。”
陈冀定定注视着他,眼睛全然忘记了眨动,耳边尽是喧嚣的杂音,胸腔内擂鼓似的心跳异常响亮,轰隆着要蹦跳出来。
纪钦明与他对视,苦笑道:“十五年前,你以为妖王为何仓促退兵?只是因为被你一剑破城吗?你以为陈氏六万子弟去了哪里?为何至今杳无音信、尸骨不存?你以为这么些年,为何妖王没有再次进军?只是平白放出几名大妖过来探路。”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因为那位人族,与你陈氏六万弟子,里外封堵了通道,才换得人境这十五年的安生太平。”
陈冀死死扣住手中长剑,止不住经脉中内力乱流,剑身上红色流光闪烁,铁柄处随之传来一股热意。而脚边的那道水流似涨涌上来,要将他浸透,闷住他的口鼻。
纪钦明声音发紧,带着残酷的厉色:“妖王不会任你休养生息,这十五年不过是留我们苟延残喘的刑期。那把大刀迟早都要落下。届时他对人境了若指掌,我们对妖境一无所知。你拿什么抵抗?先生还能再庇佑人境几次?”
他简短几句话,犹如往滚烫的烙铁上泼下一盆锥心刺骨的冷水。
“陈冀,这十五年来,却不是只有你饱受煎熬。”
“你固守一隅,热血空流。你以为守住界南,就可以守住人境太平,你太天真了。”
陈冀两眼酸涩,沁出湿意,凝望着纪钦明,良久才阖目一闭,僵硬将视线挪开。
天光在水面上徘徊,映入他浑浊的眼睛。广莫的天地在他双眼中仅是一点微渺的光。
光华被浓密的长睫所遮掩,阴影覆盖下,眼底仅剩一片暗沉的林荫。
林别叙沉吟着,低下头,用他那一贯无所用心的态度,笑道:“我同你说的可是真话,我再好心提醒你一遍,而今两境封锁,我与先生就如天上之日月,他消我涨,他升我落,不得共存。你若是想做人境的剑主,该与我是仇敌。”
倾风翻他一个白眼,说得振振有词:“先生都不与你敌,关我什么事?你少给我胡乱添麻烦,倒霉事我才不干。”
林别叙不出所料地点点头:“从你嘴里听见这话,倒不觉得奇怪。”
倾风从地上薅了把草,觉得他今日兴致不错,手指随意缠着草丝,抬起下巴说道:“我这人是少点见识。你怎么生出来的?”
“你这话问的。”林别叙听着头疼,“你怎么不这么问先生?”
倾风率直道:“不敢。”
林别叙也不与她计较,站在细风里,光影随他踱步在脚下流转,选了个开头,回忆道:“我生于少元山,初初得道时因生机太弱,而天地知识又太过庞统,处理不了,反显得懵懂无知,如三岁稚儿,极为蠢笨,也不常说话。好在我命大,被我养父收养。”
“他是人族,一个很普通的人。”林别叙思忖片刻,又改口道,“或许也不普通。”
倾风听得正起劲,乐意与他捧场,接得飞快:“哪里不普通?”
林别叙说:“穷得不普通。”
倾风:“……”
她面无表情地把手中几截断草洒进水里。
林别叙见她一脸吃瘪的表情,得意笑了一下,接回原先的话题,那笑容便很快隐没了:“他是住在边境的人奴,每日辛劳耕作,图一口杂粮饱腹,养我很是艰苦。我生来时便有数不尽的人想要杀我,他隐约猜到我是白泽,还是替我瞒下身份。”
倾风抬手打断,不解道:“他们为何会想要杀你?”
“因为妖境还有不少百姓在等着归家。在他们眼中,我出世便是个错误,意味着妖族在兴盛,人族在衰亡。尤其是十五年前,妖王掌控了打破天地屏障的秘法,能自由穿行于两境。他们便更想杀我而后快,以折损妖族的气运。”林别叙说着多瞅了倾风一眼,示意她这才是正常人的想法。
倾风摆摆手,架起条腿,托着腮让他继续。
林别叙在她对面不远找了块石头坐下,盘起腿,手肘搭在膝盖上,与她四目相对。用一种恬淡到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我十多岁那年,具体什么时候已经不重要了。有只小妖意外沦落到边境,我目睹几人要对他虐杀,出手阻止。几人不予理会,我意外将其打伤。我觉得自己没有错,不肯反省,我父亲对我大失所望,觉得我终归是只妖,会站在妖的立场,来日必成大患。于是他举起铁锄,想要杀我。可惜我在妖境受天道法则庇护,他一击之下只差点砍伤自己。”
倾风听得心生怅惘,头稍稍抬正些,矫正了自己吊儿郎当的姿势。
林别叙不知私下回顾过多少次,才将这一段陈旧悲哀的往事打磨得平淡如水,说起来有如置身事外。
“他为了杀我,将我绑缚,带去少元山。那年冬天风寒雪烈,片片如乱舞梨花,他只有一身单薄布衾,带着我长途跋涉,还没上到少元山,人已经冻死在半道。我冷眼看着他死在路上,死前还在低喃,‘请先生诛杀此妖。’。”
林别叙笑着摇摇头:“他养我十多载,临死前搏出命去也要杀我。可惜了,当我真的到了人境,站在先生面前,先生却选择留我生路。”
倾风一脸庄肃,张了张嘴,有话想问,见他语意未完,又咽了回去,没有打断。
“先生问我为何而来,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又问他,‘究竟何为天道、何为人道,又何为妖道?’。”
林别叙用指腹抚过一旁高长的野草,下垂的宽袖压弯了脆嫩的草叶。
“先生对我说,我观天地真理,诸世万妖,却不知何为伤心,自然也解不了‘道’。让我此后随他修行,自寻答案,我便一直待到了现在。”
倾风听着这个问题觉得已有点玄乎了,是谁要来考她,她会忍不住大骂“狗屁”的东西。可这念头对先生有点不敬,于是只憋在了心里。
林别叙抬眸看她,说:“别抓耳挠腮的,想问就问。”
倾风迫不及待开口:“绝尘师弟是不是早知道你是谁?”
林别叙说:“天下间,原本只有白泽可以压制龙脉的妖力,之后是他,所以你以为他是什么人?”
“哦……原来他才该是刑妖司的大师兄。”倾风恍然大悟,紧跟着唏嘘道,“那他们谢氏兄弟可真是得天独厚。一个有拔剑之资,一个是白泽遗泽。只可惜一个转投妖境,另一个成了剑鞘,连身份都叫你给顶用了。”
林别叙颔首附和:“所以际遇二字,有如辞树落花,飘浮难料啊。”
倾风按下心头感伤,又问道:“那你是怎么忽然到人境来的?总不是跟狐狸一样,走着走着掉过来的?”
“嗯?我没有说吗?”林别叙补充道,“我也不知道。当时我就站在我父亲身边,还没把他埋了,人就被丢过来了。不过我曾听人提过,少元山上关着一位领悟龙脉遗泽的人族,想必就是他干的吧。”
倾风诧异道:“龙都快死了,还有人能领悟它的遗泽?”
林别叙玩味地重复着那两个字:“际遇。”
“际遇、际遇!”倾风口气发酸地道,“不像我,连个遗泽都没有。”
林别叙不以为意地道:“你羡慕他做什么?”
他身体前倾着凑近过来,朝倾风伸出手,眸光深邃而炙热,邀请道:“我生来就坏,无甚所谓。妖族得道也好,人族得道也罢,我都不感兴趣。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应天道而生所求为何。如果你能告诉我答案,我助你登位。”
倾风眉梢轻挑:“什么登位,说得好像你要捧我做皇帝一样。”
林别叙笑出声道:“皇帝哪有剑主来得威风?”
倾风拍开他的手,干脆利落地说:“我不要。”
林别叙唇角的笑意就那么凝固在脸上,带着分荒谬的语气道:“你不要?”
倾风站起身,趾高气昂地说:“除非你求我啊。”
“我求你?”这笔旧账不知隔了多久还被翻找出来,林别叙被她的小肚鸡肠气笑,“那还是算了吧。我等你下次有了危险再来问你。反正以你的脾性,这样的机会多的是。”
作者有话说:
白泽:你为我出山
林别叙:我不。
林别叙:我为你出山
倾风:我不。
(送倾风去妖境吧。)
倾风对他的回应嗤之以鼻, 转了个身,林别叙这厮忽然神出鬼没地飘她前头去了,倾风不防险些撞上, 一抬眼便是对方微敛的眸光,还能闻见他身上隐约的水气。
“不打声招呼就要走?”林别叙略带谴责地道,“好失礼啊,倾风大侠。”
倾风按着他肩头将他推开:“我劝你,最好是对我温声细语,吹捧着我点, 否则我一个不高兴了,找别人说出你是白泽的本相,想杀你的人,要从山门一路排到否泰山的峰顶。”
林别叙被她这句威胁逗笑,指正道:“刑妖司里的人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多。”
倾风在呛声上所向披靡,跟另长了个脑子一样,难逢敌手,脱口就是一句:“棺材板里的也得跳出来啊。”
林别叙被噎得语塞,默然权衡了几息, 大抵是觉得与倾风怄气太过不值当,说:“罢了, 我今日慷慨,为与倾风大侠释嫌, 先退一步, 主动送你一道剑意。”
倾风见有好东西能领, 从善如流地坐了回去, 嘴里还没拐过弯儿来, 缺了点对物主的尊敬:“你怎么也有剑意?近日这东西怎么一道道地往我这儿送?”
“白泽自悟道起, 便能得一道剑意用以传教。只不过我从未见到有持剑之资的人,所以不屑于展露。”林别叙面上带着种傲然自持的神色,从高处投下视线,委婉斥责倾风这人多少有些不识好歹。
“若是在妖境,即便是妖王领着他的几员大将排队来求我传教,也不定能得这个机会。你能蒙两位白泽传道,怎么倒还看不上眼?”
倾风忙像模像样地抱了个拳,礼貌谦虚道:“别叙师兄这样揣度可真是冤枉,我哪里是看不上眼。只是你们总送我一二三道剑意的,又不让我拔剑,这不是撩拨吗?别说山河剑了,我手上连把普通的剑都没有。光会在脑子里练剑有什么用?不如你先送我一把?”
她说这半天,林别叙光听见算盘噼里啪啦地响了,主意全落在最后一句。当自己没听懂,只答道:“究竟何人可以执剑,百多人有百多人的说法,端看你相信哪个了。指不定当你领悟了四五六剑意的时候,它就出来了呢?”
倾风一脸虔敬地听课:“那别叙师兄是什么看法呢?”
林别叙对她这态度显然很满意,眉眼跟语气俱是柔和下来,真像是个对师妹谆谆善诱的好兄长,说:“别叙师兄也不知道啊。不过妖境钻研此道多年,曾有个说法,说是想成剑主,资质、意志、国运、锤炼、白泽、龙脉,缺一不可。执掌国运之剑,近乎贴合大道,是要袭承两族千万年底蕴,自然没有将就的说法。”
“妖境也在研究剑主?”倾风好奇道,“妖境也能出剑主吗?”
林别叙指了指自己,正色道:“连我都能应运而生,而今妖境的气运可是比人境要强盛,还比人境多出一条龙脉,他们想择选一名剑主有哪里奇怪?何况妖境想出剑主,要比人境更为迫切。甚至该说,已到了疯魔的地步。”
倾风怔然,又还带些不解。眼珠转了半圈,再次专注地看向林别叙,歪着头无声向他询问。
林别叙反问她:“你以为人境又为何想出剑主?”
倾风对这个问题尚有些懵懂。似乎人人都知道,全当作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所以反倒无人争讨,也无人同她解释。光顾着往她身上寄予厚望,推她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