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在动物世界—— by撸猫客
撸猫客  发于:2023年07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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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两次换羽,她翅膀上的白斑小了一些,但沙乌列身上的白斑是已经几乎看不到,这就意味着……大金雕完全成年了。
它进入了性成熟期。
而繁衍后代是动物的天性。
沙乌列很聪明,但没有聪明到会去思考繁衍的意义,安澜并不觉得自己能够或者应该去影响它在这方面的行为。
唯一让她在意的点是——
如果多一只雄性加入她们的生活,情况会不会变得诡异起来……
大金雕会在拥有配偶后终止合作关系乃至驱逐她吗?如果它生下鸟蛋进入孵蛋期和哺育期,会不会对她发动护崽行为?金雕多是一夫一妻同进同出,多一只雄鸟,将来如果想搬家或者改变迁徙路线是不是不可能了呢?
安澜脑子里闪过无数问号,全然没有发现自己忧心忡忡地想了那么多,竟然没有一条考虑过雄性金雕的感受。
于是她也自然不会料到这种场景:
繁殖季节开始后,第一只靠近领地的成年雄性本该直接进入领地对雌性展开热烈追求,表演一番高空无实物捕猎技术,但事实是雄性金雕一飞进来,直接原地一个傻眼。
它在空中盘旋了一下,尝试下落,然后又拔升盘旋了好几圈,安澜看着都替他感到迷惑不解,甚至想掬一把同情泪。
想不到吧……
这里有两只雌雕。

——“……没有。”
布日格德抱着保温杯,以超越常人的忍耐力接受了这个残酷现实,然后在笔记本背后的日历上画了个叉。
他在锡林郭勒盟苏尼特右旗做森林公安已经有十二年了,救助过的野生动物达到三位数,光猛禽都有十几只,每天不是在出警就是在出警的路上,偶尔才能闲下来喝一杯茶。
这段短暂的喝茶时光本来应该是难得的日常消遣,和同事吹吹牛聊聊日常,说说工作中听到的趣事,有时候还会谈点新闻。
某天就有小年轻说,额仁淖尔苏木那边巡护时有猛禽资讯,好像是一对金雕在峭壁上筑了巢。
森林公安民警定期巡护巡查,也因此看到了鸟巢搭建的全过程,拍下了不少珍贵照片。一位对新媒体比较了解的民警还拍了很多视频素材,后来有不少被各大官媒拿去剪宣传片。
当时布日格德看得很愉快。
其中有一段是两只金雕为了一条粗树枝该放在哪来回拉扯的视频,年长金雕把树枝放在侧面,年幼金雕把它叼到后面,这么来来回回好几次,年长金雕终于耐心告罄,在把树枝叼回来之后往同伴身上叨了两三下。
这段视频在宣传初期的配字没点出细节,一些对猛禽不太了解的网友就以为是一对金雕夫妇在营巢,很是玩了些“夫妻买房装修意见不合”的梗。
不过很快就有人在下面指出这两只金雕不仅不是一对,连性别、年龄都对不上。
稍微大一点的那只看着有四岁龄,马上就要成年,颈上柳叶一样的羽毛比一般金雕还要金一点,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稍微小一点的那只约莫才一岁到两岁龄,尾羽大部分从地上看都是白色,顶端黑色,如同一把精致的扇子。
两只都是雌性。
划重点。
这条评论一出,“欢喜冤家恩爱夫妻”马上就变成了“橘势大好”,完全把鸟类爱好者们“住手它们还没成年啊”的咆哮压在了下面。
不过他们心里多少有些复杂。
明明都是美丽的生物,捕猎的样子很帅,在国内也非常珍稀,但猛禽的热度其实并没有这么高,不像大猫一样出圈。
意料之外的爆火呢。
如果能借此机会向公众科普一下猛禽常识,多拉点小伙伴参与到观鸟活动和志愿救助活动中去,也是不错的回报。
让鸟类爱好者们没想到的是,半个月后,这对雌性金雕再次上了新闻,而且这一次热度甚至更高,还有网媒放在头版头条——
有游客拍到了鸟巢。
一个五颜六色的、花里胡哨的大鸟巢。
这是真实存在的吗?
不仅是网友,连研究学者都陷入了沉思,他们过去从没听说过金雕会用这种方式装饰巢穴,难道这是某种模仿行为吗?还是说有人类爬上去接触野生动物了?
好像嫌弃热度还不够高,后来的游客中有人携带了无人机,居高临下更清楚地拍到了鸟巢全景,羊毛、干花、亮色羽毛、狐狸尾巴……甚至还有金雕自己脱落下来的正羽被插在鸟巢边上,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温馨小窝。
这座峭壁以坐火箭的速度成为了内蒙古旅游打卡点,这两只金雕也变成了五只心灵鸡汤胡编乱造的对象,成了营销号视频常客,成了某些专业课上的行为分析折磨王。
到这里,布日格德还是乐见其成的。
他之前在更西的地方工作,亲手收拾掉过的偷猎者没有三十也有二十,深谙知名度对野生动物保护的加成作用,一些个体在上面挂上号了,保护力度就会大大加强。
事实也的确如此。
森林公安民警和志愿者很快就把金雕巢区放在了固定巡护路线里,每隔几天都要去看看情况,后来还碰上了从外地赶过来的自然节目制作组。
随着金雕走红,成为一张名片,大家干劲也上来了,成效也上去了,这些年做的贡献也被看到了,好像是皆大欢喜。
此时布日格德还没感受过世事的险恶,还不知道自己的喝茶时间会变成一种煎熬,更不知道将来某天他会看着这两只金雕迎风流泪——
它们简直就是来讨债的。
早在金雕装修巢穴时,民警就看到过黄羊被捕捉的画面,但当时他们并没在意,因为一来黄羊不是金雕食物构成里占比最大的,二来这几年北边特别冷,每年都有大量黄羊南下,某年还被统计到过超过万只的巨大增幅,和2003年统计只剩130只的惨状相比天差地别。
一个不会盯着抓,一个长势喜人,虽然是国一吃国一,比从前朱鹮吃娃娃鱼、扬子鳄吃白鹭还要过分,但它符合自然规律,人类不能干涉,且损失并不大,所以警官们的氧气面罩是戴上了又摘下,原地表演仰卧起坐。
可是某些金雕吧……它不走寻常路。
而且额仁淖尔苏木这片土地的物种也是真的丰富,吹阵风过去都能刮到一只国一国二,最次也能刮到一群三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布日格德开始以每十天一次的频率在喝茶时间听到“今天金雕又吃什么了”的“警情通报”。
受害者一号黄羊。
受害者二号盘羊。
受害者三号鹅喉羚。
其中受害最多的就是黄羊,这些能用屁股比心的咩咩被金雕追得四处乱窜,小羊羔一个不好就要上天坐飞机。
对此,布日格德灵魂发问:“是狐狸不好吃吗?”
“黄羊……可能更好吃吧。”警队里小年轻犹豫地回答,“而且抓一只能吃挺久,这是两只鸟合作捕猎,要分东西吃,捉大型猎物也……不是不能理解。”
布日格德长叹一声。
此时此刻他只想去买呼吸机。
好不容易撑过春夏,秋季猛禽迁徙,两只金雕下到南方去祸害其他小动物了,一开始他还挺乐呵,几个月没听到消息,巡护时也看不到,又有点想念。
不止是他在想念,关注度这样高,很多人都舍不得,生怕它们不回来了,今年玩的梗也变成“时泪”,变成“季节限定”。
等到第二年开春,人们就开始盼星星盼月亮。
他们没想到金雕回来是回来了,不仅回来了,有一只还成年了,还开始找对象了,接下来一整个繁殖季节人们都没空去关心“金雕吃了什么”,每天都在关心“金雕生蛋了吗”。
于是从三月到六月,五只雄性金雕成为了新的梗王。
它们无一不是张着翅膀以炫酷的姿态进入巢区,也无一不是缩着脖子以怀疑鸟生的姿态离开巢区。
场面一下子僵持住了。
布日格德的喝茶时间又变成操心时间,他从小就喜欢猛禽,长大后称为森林公安有很多机会可以帮助这些漂亮的大鸟,而且一直看这对鸟看出了感情,觉得就跟看两个闺女似的,这会儿相亲连连失败,可不得着急。
他是抓破头皮也想不通为什么两只雌鸟要像被强力胶粘住了一样死死粘在一起——
谁能想到这两只鸟还有那样一段历史呢?
没有愿意共同生活的雄性金雕,年长一点的雌性金雕好像也不着急,不急不缓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每天去迫害迫害草原上的大小动物,时不时恐吓一下草原雕和黑耳鸢。
这场家庭喜剧一直放到第三年繁殖季节,有一只体型格外伟岸的雄性大大咧咧地飞进了巢区,带着几分憨厚地做完了整套求爱动作,在表演高空抛物俯冲接物时还因为过于激动差点直接一路冲到两只仰头观看的雌性脸上。
就在大家以为它会成为下一个折戟沉沙的家伙时,年长雌性却很是骄矜地鸣叫了两声,然后飞回鸟巢,把它让进了鸟巢里。
连营巢这一步都省了。
后来好几天,小金雕和雄性金雕相安无事,谁也没嫌弃谁,谁也没攻击谁,谁也没驱逐谁。
除了捕猎时被要求自己捕猎,它完全站稳了脚跟,和年长金雕一起繁育后代,有了超乎寻常的三颗鸟蛋。
拎包入住得如此轻易,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关注这对金雕姐妹的爱好者们都在相互询问,他们仔仔细细扒着鸟儿的外貌看了看(认鸟可真是样困难工作),最后有人发现它的一只爪子上有块黑斑,看着和之前上过新闻报道的某只金雕一模一样。
言论一出,就有民警想起来了。
这不是前年冬天因为体力不支由牧民收留挪送到森林公安救助最后被放归,结果去年冬天又跑过来的那只金雕吗?
好家伙。
警队当时还在担心它出去之后能活不能活,结果人家现在都找到配偶了,孩子都有了。
就是时间上真的有点晚,这一窝小鸟要孵要养要培养独立,一轮下来都要冬天了,肯定来不及迁徙。
三只大鸟加小鸟,冬天到了可怎么活啊。
所有人都为它们操碎了心,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在信息网上留言,希望当地部门冬季补饲珍稀动物时记得去看看这一大家子的国一。
但他们很快发现了一个曾经被发现过的真理——
某些金雕吧,它不走寻常路。
这年天气开始冷下来的时候,森林公安接了一通报警电话。
当时正好是布日格德的喝茶时间,不知怎的他眼皮直跳,把保温杯放下,笔记本合上,盯着走进来通报情况的巡护队员。
“副队长,”小年轻艰难地说,“去年那只金雕好像又跑到牧民家里去了,那边说今年好像还有别的鸟,在等我们过去呢。”
布日格德:“……”
他错了。
他不需要呼吸机。
他需要一个心脏起搏器。

今年冬天格外寒冷。
安澜在高空盘旋时发现地面上的小动物都少了很多,有时候飞出十几公里都见不到一个猎物,更糟糕的是雪一直下,比起她刚离开卡班拜的那年冬天也不逞多让。
可是她不能空手回去。
夏天时沙乌列一共产下了三枚鸟蛋,比大多数雌雕会产的两枚还多了一枚。
平常能养活两只都算得是幸运,三只肯定是养不活的,但有安澜在边上帮衬,大金雕自己的意愿也很强烈,三只小鸟磕磕绊绊地都长大了。
这本来是件好事。
如果不是时间不站在它们这边的话。
按说鸟类本能地知道什么时候适合繁衍,什么时候不适合,沙乌列和赤红(安澜给雄雕起的名字)碰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生蛋的时间就更晚。等好不容易把三只小鸟都孵出来,时间已经走到秋天,再养一养,天气就冷到不适合幼鸟离巢了。
本来亲鸟也不会在头一个半年就把幼鸟完全赶走,有些亲鸟甚至还会进行一段时间的帮扶,直到确定幼鸟有独立生存能力才会把它们赶出领地。
现在知道赶出去三只都是死,新手妈妈沙乌列和新手爸爸赤红怎么舍得赶,只能自己辛苦一点,咬着牙熬过冬天。
安澜很是唏嘘。
动物都是会成长的。
本能在告诉它们最早出生的孩子是最佳选择,后续每隔两三天下的其他蛋都只是备选,本来猛禽养活孩子就不容易,专注一个更好,另一个注定会比较虚弱,在不好的年份里注定会死亡。
如果沙乌列正常地生活在野外,哪怕它的心再柔软,两三年后也会明白这个要有所侧重否则可能都活得不了的道理。
但现在还有她在。
多了一个捕猎能手,意味着更大的猎物,更多的食物,更高的成活率,所以今年三只幼鸟都撑到了现在,这份母爱也得以被保全。
有时候安澜会想到自己的父母。
准确地说,是想到这具身体的父母。
竞争者“征服”是她这辈子最初的噩梦,在鸟巢里一共生活了十二天,每天她都生活在袭击和挤压中,饥饿、寒冷、疼痛……而亲鸟只会冷眼旁观,然后一口一口把食物喂给竞争者。
她应该庆幸它们至少不处于食物短缺期。
有时猛禽父母会在幼鸟还没死亡时就提前判断那只最弱小,然后直接把它杀死,当作自己和其他幼鸟的食粮。
作为晚出生的那一只,她感觉到不公和绝望,但放在大的角度上来看,从出生就开始的残酷竞争对猛禽来说其实应该算是件好事,因为它们需要更多决心和适应力才能在野外生存下去。
就好比在狮女王羽翼下成长的琪曼达一代。
没有生存给予的重压,它们在捕猎时表现出了如此鲜明的畏难情绪,每一头都不愿意上去,指望着其他家族成员来提供食物。直到被赶出去自力更生后,这种情况才有所好转。
养孩子是件很困难的事。
还在秋天时,每当下起冰冷的秋雨,沙乌列都会站在洞口,低着头,忍受着从外面刮进来的所有风雨,把山洞挡得严严实实。
安澜看它这么辛苦,干脆蹲在鸟巢里把几只叽叽喳喳的小鸟都裹在温暖的腹部。它们还没有很强的抗寒能力,冷得直打哆嗦,眼睛微微眯着,她总担心哪天就睁不开。
也只有赤红顶风冒雨带回来一点食物时,她才会起身活动一下,松一口气,觉得至少今天不会有孩子饿死或者冻死,好像卸下了一千斤的重担。
同伴的孩子尚且如此。
如果是自己的孩子,简直无法想象那种痛苦。
幼鸟们一天没吃饭了,大鸟们得有两三天没吃了,这会儿安澜已经飞到离领地四十多公里的地方都没找到食物,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事。
野生动物都躲到哪里去了呢?
难道一只金雕要走上违法犯罪的偷羊道路吗?
她调头折返,希望沙乌列和赤红会有点好运气,不至于三只大鸟都空手而归,最后只能真的去终结一只幼鸟的生命。
离鸟巢还有一段路时,安澜听到了赤红的鸣叫声,这声音非常急促,好像是碰到了什么紧急的情况,又好像是下了什么莫大的决心。
光是听着,她就已经提起心来。
雄性金雕加入这个家庭有几个月了,安澜经常看见它犯傻,偶尔看到它耍宝,却很少听到它鸣叫。
这一点和沙乌列相似。
大金雕除了紧要关头几乎不鸣叫,但只要它在鸣叫,一定是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了。
有幼鸟死去了吗?
还是谁在捕猎中受伤了?
不会是有人冒着大雪还要来偷猎吧?
安澜焦急地用视线搜索,直到在远处低空看到几个大大小小的黑点。她定睛一看,立刻愣住了——所有金雕都飞出来了。
包括才刚学会飞行一个月的幼鸟。
赤红还在鸣叫,在这个距离,她能很清晰地听到鸣叫声中给出的讯息,它的确是有了某种决定,所以正在呼唤家人,希望她能听到,赶快回家去和它们会合到一起。
安澜降低高度,落在鸟群中间。
她有些迷惑不解,不知道雄性金雕带着一大家子,尤其还有已经显露出一些虚弱态势的小鸟,是准备转移到什么地方去。
不过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个猜测。
如果不是因为金雕和虎鲸不一样,很有可能叫不动其他家庭成员,也无法让它们理解部分两脚兽能够提供帮助,再加上不清楚幼鸟有没有冒雪飞行的能力,她自己也早就做出那个决定了。
在向东飞了一段距离后,赤红转道向东南,很有目的性地朝着一个方向飞去,显然是对自己在寻找什么心知肚明。
再飞一段距离,安澜也看清了前方的建筑。
那时几栋较为现代化的砖瓦房,她从电视里看到过,近年来内蒙古很多地方都建了这种平房,一些牧民并不住在蒙古包里,而是住在和平原农村没有差别的房子里。
在砖瓦房后面还有一个很大的用栏杆隔出来的羊圈,以及一片巨大的空地,不难想象,来年开春时这座房子就会变成绿地上的一抹红色。
可是赤红为什么会飞到这里来呢?
如果只是来偷羊羔,它不会呼唤幼鸟一起上路,而它却这么做了,虽然没有人类的灵魂,它却好像完全能理解人类是怎样一种存在,至少它知道这里能够求得帮助,能够提供食物。
安澜福至心灵:
它被救助过!
赤红熟门熟路地绕过房顶,落在一个狭窄的避风处落到了一个狭窄的避风处——这里还放着一个破旧的笼子和两个生锈的饭盆,甚至还有那种用来夹肉的塑料长夹子。
隔着一道栅栏就是羊圈进门处,羊群看到金雕从天上落下,立刻咩咩咩个不停,小羊羔拼命往母亲身下躲藏,而母亲则带着它们朝羊圈后的砖房里逃,不消多时,一道白色洪流就消失在了活板门后面。
沙乌列这才落地。
它明显是欺头上来了想要抓羊,可能还误解了赤红到这里来就是要抓羊的,这会儿正在研究该怎样进到砖瓦房里去把羊羔弄出来。
也就是在这时,大屋的房门开了。
安澜先看到的是一双长筒雪地靴,鞋子的主人十分年幼,穿着件没有什么褶皱的粉色大衣,头发梳成麻花,手里还抓着一块糕点。
开门看到金雕,她先是愣住,然后眼睛一亮,大叫着风一样跑回房间。
半分钟后,至少三个成年人走了出来。
其中两个马上抓住小女孩,另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奶奶仔细看了一眼院子里或缩在一起或张开翅膀示威的几只金雕,眼神搜索一圈,找到了蹲在饭盆边上的赤红,恍然大悟般说了几句安澜听不懂的话。
她转身回到房间里,大概是一时半会儿没有化开的生肉,喊上儿子到后面去处理了,因为院子里有不认识的鸟,这家人非常小心,不希望激起猛禽的进攻欲。
沙乌列还在炸着颈毛。
安澜想了想,飞到这个小隔间的顶棚上。
透过窗户她能看到这户人家的客厅,老奶奶似乎正在打电话,手上还不停地比划着,神情严肃而急切。对面不知道回复了什么,她连连点头,下意识地朝外面瞥了一眼。
旋即她就看到了站在窗外面的安澜,先是一愣,然后露出笑容。
按照正常情况推测,这个电话应该是去往森林公安那里向他们寻求帮助的,这户人家很可能就是从前养过或者救助过赤红的家庭。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赤红脚上没有救助环。
安澜思考着,视线在客厅里逡巡,打量着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的居家环境。当她扫到电视机时,忽然牢牢地定住了。
电视里正在放着春晚。
是吗?原来是这个时候了啊。
一股怀念和随之而来的暖意袭上心头。
外面下着雪,天寒地冻,窗户里的人类正在吃年夜饭,忽然有人换台,可不管换到哪个台,放送得好像都是一样的内容,绑麻花辫的小女孩不高兴地嘟囔起来,便有家人围上去,笑着,哄着。
安澜又看了一会儿才回到自己现在的家人身边。
她抖落身上的雪花,和稍微冷静一些的沙乌列靠在一起。
可能是因为陌生环境带来的紧张,可能是因为雪天带来的寒冷,可能是因为不知名的什么原因,大金雕破天荒地没有离开,而是任由她贴在身边。
三只已经很大的幼鸟抱团缩在后面,赤红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还在眼巴巴地盯着这盯着那,好像在思考食物什么时候才会被变出来。
然后它决定先行放弃也靠过来。
沙乌列叨了它一下。
赤红呼啦一声窜起来,打翻了自己的饭盆。

布日格德好多年没有回家过年了。
大自然和犯罪分子才不会在意年节不年节的问题,即使全国各地都为新春倒计时,该发生的警情还是会发生,该出的警还是要出,这是他作为副队长的责任。
这次的警情也不例外。
然而差别还是有的:以往出警时心情都很沉重,有时候还会因为事态而紧张,今年出警时却完全严肃不起来,甚至还有点哭笑不得。
大雪天里六只金雕上牧民家蹭年夜饭。
布日格德从业多年什么事没见过,可这事吧他还真没见过,怎么看怎么像某些年度沙雕新闻才会有的起承转合。
车停下之后,他没撑伞,小步跑着往里走。
这会儿时间已经不早了,除了车灯和民居里透出来的灯光,外面一片漆黑,雪片在灯光里打着旋下坠,堆积在他的头发上和肩章上。跟在后面的几个年轻后辈则是有的拿笔记本和有的拿手机挡在头顶。
牧民端来几碗热热的奶茶,又引着警官们进屋到窗户旁边,从那里可以望见顶棚下小隔间的全貌,知道鸟的动向。
布日格德和后辈们从善如流地贴在窗户上,然后一起陷入了沉默。
六只金雕正在撕扯半只处理好的羊。
这原本应该是种很血腥很有野性的画面,但因为所有金雕都站在地面上,头顶着非常有乡土气息的蓝色雨棚,后面是粘着泥点的摩托车,边上还放着饭盆,怎么看怎么像是毛裤比较厚一点、翅膀比较大一点、爪子比较尖一点的……某种家禽。
尤其是那只雄性金雕。
是不是该给它做做思想教育了?再这样下去会变成那种新闻报道里放生之后飞回去二三十次蹭饭的野鸟吧。
布日格德在等待时默默地想。
他带着警队一行人耐心地等到金雕吃饱肚子后行动比较慵懒的时间才开始“打包”,最先被装起来的是攻击性最强的雕妈妈,然后是另外两只,战斗力还不强的幼鸟被放在最后。
小点的雌性金雕在被后辈控制住时眼睛一直盯着布日格德制服上的肩章,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并不怕人。
他起先很疑惑,直到快速检查时在大金雕跗跖上看到已经愈合的面积很大也很深的环状伤痕。从形状来看,那显然是人类用绳索或者类似的东西缠出来的。
是驯鹰人、偷猎者还是无意间用陷阱套到鹰的牧民?
这种伤势竟然没有任何救助记录,是碰到懂猛禽的好心人了还是自己弄掉的,话说回来,动物自己真能弄掉人类捆的东西吗?
布日格德并不知道大金雕身边有一只开挂的小金雕。
他也不会知道,这只小金雕将在将来的很多年里和他结下不解之缘,一次又一次挑战着他和后辈们对鸟类的认知,把他们的思维从“怎么会有这种事”变到“啊就是有这种事”。
次年开春,森林公安把六只金雕一起放归。
因为姐妹俩的鸟巢太有名,他们甚至不用费心寻找其他适合生存的领地,而是直接把大鸟们一车运到了峭壁底下,看着它们飞回家。
后来没过多久,民警就在巡护时发现三只小鸟不见了,约莫是被驱逐离巢。
它们堪堪在领地外围停留了半个月就各奔东西、自寻出路,一年后还有游客在野外拍下照片,辨认出其中一只脚杆带白的,俨然已经长成了合格的大鸟。
那年春季,牧民家里陆陆续续收到了好几只野兔,偶尔还有狐狸,这些动物都被仔仔细细地摆放在门口,身上还有猛禽留下的抓痕。
又过几年,苏尼特右旗破获了一起偷猎走私案。
这起案件后来被很多后辈拿来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实在是因为档案中记载的部分证据来源比魔幻还要魔幻。
当时布日格德正在巡护巡查路上,一只眼熟的金雕从天而降,爪子上紧紧抓着一副网绳,网绳下面还坠着一个铁丝环套,上面粘着许多带血的鸡毛。
在四名公安民警震惊的目光中,金雕把东西朝地上一丢,然后在低空盘旋着,一直等到民警检查完这个猛禽陷阱、发现有偷猎者在附近作怪,它才重新飞向高空。
没过多久,警方就在峭壁边上蹲到了前来检查陷阱的犯罪分子,并顺藤摸瓜,把他背后的整个非法交易市场给打了个七七八八。
网民们开玩笑说应该给鹰巢送一面锦旗。
警队里几个小年轻窃窃私语一番,倒没有真送什么见义勇为奖状或者好市民奖章过去,而是在巡护时在鹰巢底下放了一点颜色各异的花。
下回再去时,花就从草地上飞到了鸟巢里。
小金雕从顶上探出头来,对着他们的望远镜看了半晌,然后用力扇了扇翅膀,好像在表达某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感情。
这个窝成了民警巡护的必经之路。
每年都有新的幼鸟在窝里诞生,受到三位长辈的抚育,然后在具备独立生存能力时离开巢穴,成活率感人。这样连续多年,原本金雕密度不那么高的地区都变得竞争激烈起来。
某天这里迎来了一个很特殊的客人。
这位青年是从更北边赶来的,他穿着一件厚厚的大衣,说着一口还算流利的夹杂着哈萨克语的中国话,不仔细看看不出他是个蒙古哈萨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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