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雄狮也是这么做的。
在鬣狗群又一次围上来骚扰的时候,这头原本还在进食的大狮子突然动了起来。它咆哮着,爆发出恐怖的速度,朝站在一角的首领扑了过去。最前排的几只鬣狗迅速退让,不敢跟壮年雄狮争锋,见势不妙,雌性鬣狗发出一阵长长的像尖笑一样的叫声,敦促群体撤退。
安澜自始至终把雄狮的战略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在冲突落幕后,她加快了进食的速度,知道这种撤退对鬣狗来说总是暂时的。
在和亚成年与其他幼崽的争夺中,原本体型最小的安澜是最不占便宜的,但她总是伺机行动,抓住一切机会狼吞虎咽。有时她甚至会在猎物刚倒下时就加入其中,一旦成年狮子露出不满的迹象就抓紧时间溜走。这样一来,到最后她反而吃得最多,发育得也最好。
等待幼崽们被允许观摩捕猎时,安澜已经和两个兄弟长得差不多大了。
她亲眼看着狮群通过团体战术杀死了一头又一头角马、斑马、黑斑羚和水羚,有时它们会猎杀更大的动物,比如水牛、长颈鹿、甚至非洲象。大多数时候,狮群通过迂回包抄的策略驱赶猎物,把目标从群体中隔离出来,然后它们分工明确,有锁喉的,有封口的,有压制的,只要每一只狮子都在出力,鲜少有失手的时候。
看到的狩猎越多,安澜越感到一股灼热在她的血液里燃烧。
有时候她甚至能想象到自己全速奔跑、追逐猎物时的景象,她会在心里模拟,分析自己的长处和短处,揣测母狮首领会把她安排去做什么工作。这种灼热驱使着她一次又一次蹲坐在草场上注视着猎场,也驱使着她一次又一次在进食时试图把牙齿咬合在猎物的喉咙上。
这是狮子的本能。
机会很快就来了。
在旱季快结束时的某天,狮群堵住了一窝疣猪。
疣猪肉是好吃的,但疣猪是不好杀的。成年个体长着两对锋利的獠牙,加之底盘低,可以轻松切开大猫的皮肉。要是遇到一头或两头母狮,可能还真得被它走脱,可惜那天是整整六头母狮集体出动,这个阵容猎杀水牛都绰绰有余。
安澜惯例坐在灌木丛里,看着母亲和阿姨们像猫玩弄老鼠一样把它晃得晕头转向。眼见保护者倒下,小猪们开始四下奔逃,其中三只都被追上杀死,最后两只巧合地朝小狮子们蹲着的地方跑来。
它们的牙……好像还没到那么尖利的时候。
耳朵抖了抖,安澜下意识地压低身体,眼睛死死盯着猎物。
可还没等她模仿着扑上去、开启自己的第一次狩猎,一只巨大的脚掌就拍在了小猪背上,破耳母狮低下头,上下两排尖牙咬合,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她喷了喷鼻息,多少有点失落。
再抬头时,就对上了母亲若有所思的目光。
那天晚上母亲把她搂在前臂中拨弄来拨弄去,好像在疑惑怎么就把崽崽养那么大了,狮群也没有说过得很辛苦,需要七八个月大的小狮子去学习捕猎啊,这都还没到一岁呢。但像天底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她对幼崽想做的事还是上了心。
等第一场雨降临的时候,母亲从猎场活捉回来一只跳兔。
说是跳兔,其实这家伙长得更像小型袋鼠。母亲把它叼在嘴里一路带回狮群,破耳母狮敦促大狮子们在外侧镇住了场,小狮子们则都兴奋地围了上来。
对这个年纪的狮子来说,玩耍才是学习捕猎的主要途径,当它们追在跳兔背后时,更多的仍是像在玩耍。但安澜跑得比它们都快,跑得比它们都急切,那股灼热催促着她,使她在急转弯摔倒了无数次后还是从原地爬起,继续奔跑。
在黑耳朵一次不太成功的驱赶下,跳兔逃窜的方向偏了偏。
安澜后腿发力,高高跃起,张开前臂抱住了跳到空中的猎物。落地时她翻滚了几圈,把牙齿深深埋在跳兔的喉咙上,呜呜地叫着。
不消多时,小狮子们都围了上来。
因为犬齿才刚刚开始发育,安澜最终只能在皮毛上留下深深的印记,没能完成这次杀戮,但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跳兔游戏仿佛在狮群中打开了一个开关。
母狮们开始接二连三地把小型猎物活捉到狮群附近,有时候独狮扑猎,有时候群狮围猎,不断向小狮子们展示着狩猎技巧。
从角马到瞪羚,再到水牛,有一次狮群甚至捉到了一头小长颈鹿,因为它脖子太长,那天成了幼崽们的狂欢日。
破耳母狮展示了几次扑抓技巧,就把小长颈鹿拖倒在地。幼崽们跑上去,有尝试抓在鹿身上的,有尝试按在鹿背上的,还有并排咬在它喉咙上的。
小长颈鹿狂乱地挣扎着,踢蹬着。怕它伤到孩子,黄眼母狮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把它压制在地上,任由小狮子们胡乱扑抓着、撕咬着,直到最后它停止呼吸。
摄影师们在拍到这段视频后无不倒吸凉气。
大自然的魅力就在于此,在壮阔之余又格外残酷。
不仅他们明白弱肉强食的道理,安澜也明白。在训练时她总是全力以赴,并且从不避讳去看猎物的眼睛。从那些渐渐被死亡阴影笼罩的玻璃珠里,她总会得到关于适者生存的启迪。
日复一日地玩耍着、训练着,六只幼崽都长到了一岁,这对大猫迷来说算是个小奇迹。
当初西岸和东岸狮群发生冲突时他们都痛心了很久。不说两只才几个月大的小狮子和亚雄没了,光那头壮年母狮就是难以承受的损失。母狮是狮群的基石,如果失去它们,一整个群落可能就会从此消失。
人人都有自己最喜欢的狮子,或许有人喜欢坏男孩联盟、有人喜欢保卫者联盟,但大狮子不可能永远活着,倘若能看到它们的血脉在延续,也是一种慰藉。
因此等保护区官方把视频一发,大猫迷们都欢欣鼓舞。在遥远的东方,也有一批狮迷在搬运新闻、议论纷纷。
【西岸真的好狠,明明母狮都很会做饭,结果一岁就开始铁血教育……不过也是因为会做饭,六只都养大了,真不错。】
【希望都能好好长,马赫蒂太好看了,基因传一点给儿子们。黑鬃永远的神。】
【西妹妹这么点大就扑得有模有样了,上次还想扑疣猪,被阿姨们当场阻止,笑死我了……但是好像没看到两个秃子,秃子们不会被驱逐了吧?】
【回复你,驱了。马赫蒂雄狮上个月驱了两次,马二马三有一阵子都快跑到下游巴沙的领地里了。马一太可惜了,要是当初打东岸的时候不浪,现在就是三狮军团。】
【两代都是两只,要是黑耳朵和另一只崽大了也是两兄弟,不管怎么说两只总比一只单打独斗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安澜在心里喊黑耳朵的次数太多了,长到一岁,黑耳朵耳背上的色块不仅没收缩,反而看着更大了,和其他狮子耳朵尖的一点黑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基于这个显著的特点,世界各地的脑电波对上了,连官方都管它叫黑耳朵。短尾现在已经不能算是短尾巴了,但也因为没什么特征,经常被列成“另一只雄性”,属实非常委屈。
至于爱好者们讨论的驱雄事件其实才刚发生没多久。
第一次驱逐发生时是个雨天,当时安澜正在吃饭,狮爸爸一改先前的和善,毫无征兆地对两只靠近饭桌的亚雄咆哮起来,甚至它露出了锋利的牙刀。
眼见情况不对,她奋力撕下一大块肉,悄悄挪到母亲背后,生怕等会儿起冲突时会被不小心剐蹭到。
战斗很快就打响了。
而战斗的结果也毫无悬念,纯粹是单方面的吊打。
这两头亚雄才刚长出颈毛没多久,头顶还是光秃秃的一片,体型也赶不上老父亲,被打得毛发乱飞、嗷嗷叫唤。母狮们虽然尝试劝架,但也只停留在尝试的层面。安澜从归群之日就没嗅到过这两个哥哥的所属关系,大概率它们自己的母亲已经不在了,阿姨们也只是尽人事。
被驱逐到远处的兄弟两个可怜巴巴地盯着角马的尸体,但它们没能蹲多久。这一回地主雄狮把它们赶出了快一两百米远,甚至在驱赶的过程中咬了其中一头亚雄的屁股。
在朦胧的雨色中,两个哥哥的身影很快就看不到了。
吃饱喝足,安澜转移到大树底下躲雨。
老父亲的头毛被雨水打湿了,软趴趴的贴在头上,好像一圈刘海,它在暴雨中归来的样子也显得十分形单影只。少了两个成员,虽然知道这是必经之路,其他狮子也有点沉寂。
动物没有那么笨拙,它们也是有感情的。
有的狮群会一直喂养受伤的成员,直到它们完全康复或彻底死去。哪怕野外狮子也有老死的记录,它们通常会被照料到跟不上狮群为止。论深厚,动物的感情并不比人类低级;但论复杂,动物的感情和人心比起来可能只有一茶匙。
狮子们没过多久就振作了起来。
一周后,两头被驱逐的亚成年又在狮群附近出现过一次,不出意外地再次遭到驱赶。它们的气味渐渐南下,远到再也嗅不到了。
安澜知道这一次可能就是永别。
雄狮的一生都在战斗,除了被圈养起来的个体,很少有雄狮能寿终正寝。它们在四伏的危机中长大,随时面对着可能被入侵者杀死的命运,在两三岁时被赶出去流浪,去战斗,去保护自己的狮群,去书写自己的故事,然后在战斗中死去,或者成为偷猎者的勋章。这几乎是每一头雄狮一生的缩影,是它们的宿命。
伤感或如何,现阶段对安澜来说最大的影响就是——她吃得更多了。
这一批幼崽一共剩六只,其中两只雄性,四只雌性,兄弟们从小就挨她的揍,姐妹们更是抢不过她,亚成年里少了两张能吃的嘴,母狮们不会下重手,老父亲在吃饱后趋向于忍耐,她彻底成了狮群里的小霸王。只要捕捉到大型猎物,每顿都能吃得肚子滚圆。
安澜吃饱意味着有些小狮子就要饿肚子,但狮群本来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没有谦让可言。
人类记录中常有因为吃不饱而个头瘦小的狮子,有的雄狮直到三岁还不如母狮长得大,在最该发育的阶段发育不良,基本就宣告了它们的终结。
安澜不想终结。
她一岁了,比大多数野生幼崽幸运,但也不是高枕无忧。
仅仅离生日只过了不到两个月,大河沿岸保护区的平静就被打破了。
异常是在某天夜里发生的,几乎同一时间,所有狮子都从睡眠状态翻坐起来,抽动鼻子,竖起了耳朵。它们都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吼叫声,这些可以传递八公里那么远的狮吼声里充满了某种宣告。
这是奇异的三重奏,象征着由三头雄狮组成的流浪者联盟。
受到挑衅,西岸雄狮马赫蒂怒不可遏,它压低身体,对着远方咆哮起来。数分钟后,从更远的地方传来了东岸雄狮的声音。在雄狮此起彼伏的、长长的吼声中,狮群不安地骚动着。
马赫蒂同样坐立不安。
这位温柔的狮爸爸感到一股迫切的保护领土和子女的需要,它在原地蹭了蹭后腿,做了一次加强标记,然后站直身体,决定起来巡逻。破耳母狮几乎是立刻也站了起来,她也感到了一股强烈的不安。
一片领土的真正主人往往是从出生开始就生活在这里的母狮群体,雄狮对它们来说就是一茬又一茬的过客,但对幼崽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狮群中的雌性通常两到三年才会生育一次,只要还在抚养幼崽,它们就不会发情。出于繁殖本能,流浪雄狮在占领狮群后通常会杀死前任狮王的后代,强迫母狮进入发情期。
西岸狮群里现在还有六只幼崽和两头亚雌,而年轻的流浪雄狮通常脾气不定、难以捉摸,如果让它们靠得太近,不仅幼崽可能会被杀死,连亚雌的安全都难以保证。
破耳母狮已经在东岸冲突中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作为母狮首领,绝不能再让其他小狮子出事。
等它们出发去巡视领地后,剩下的成员缩紧了彼此之间的距离。黄眼母狮低沉地呼唤着她的三只幼崽,而安澜和两个兄弟则都挤在母亲身边。母亲时不时舔舔它们的脑袋,希望给孩子们一些慰藉。
天快亮时,地主雄狮和母狮首领从巡逻中回来了。它们身上都带着流浪狮子的气味,肉眼看不到什么严重的伤痕。
种种迹象表明它们做出了一次成功的驱逐,但这种驱逐不会维持多久。
三头对一头,流浪狮子不会轻易放弃占领这个狮群的机会。
安澜舔着嘴角,眺望远方。
暴风雨要来了。
山姆、加加罗和萨曼莎一大早就出发了。
距离制片人们在保护区建立营地已经过去了五个月,在这五个月里,他们亲眼见证了狮群下一代的成长,也拍到了不少珍贵的影像。
但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他们:
对于一部合格的纪录片来说,现有的素材实在是太平淡了。是的,他们是拍到了狮群的养崽日常,也拍到了狮群的捕猎场景,但这些都无法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对野生动物纪录片来说,重要的永远是故事。因为动物是在生活,而不是在走剧情,就需要制片人思考他们的重点在哪里,要表达的是什么,然后根据不同主题,有选择地拍摄一些镜头、放弃一些镜头。
纵观过去那些被人反复观看的大猫纪录片,几乎无一不是由一个或几个主角切入。或者是英雄迟暮,或者是报仇雪恨,或者是开疆拓土,或者是母爱无敌,每部纪录片都能让观众记住几个名字。
可西岸呢?
眼下西岸什么都没有。
总不能说这部纪录片就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展示马赫蒂有多帅,母狮们有多强健,幼崽们有多可爱吧?
虽说有的纪录片拍摄时间长达数年、数十年,一些摄影师甚至会直接住在保护区里跟踪某个特定的族群,但他们的企划不会有那么久。
想到这里,制片人们就天天发愁。
这种愁绪还很矛盾,如果没有冲突,片子就不好剪;如果有了冲突,他们喜欢的狮子可能就会出事——尽管职业要求他们做个冷静的旁观者、一个移动摄像头,但人心都是肉长的。
萨曼莎就特别为一号雌性幼崽担忧。
保护区还没给小狮子官方命名,目前有昵称的只有黑耳朵,大家叫的都是向导们给编的号。同车向导给她介绍,说刚归群时一号个头最小,大家怕它养不活,所以给起了一号祈祷祈祷,结果现在不光是三个姐姐,连兄弟都没它个头大。
萨曼莎听了只是笑。
大家都喜欢一号,连给官推供图的向导都偏爱它,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它真的很灵动。
和其他小狮子不一样,一号在镜头里总显得那么特别。
大多数时候它只会沉静地依偎着母亲,或者趴在马赫蒂的大毛领上,少数时候它也会和其他幼崽玩耍。但那种玩耍不像是相互的试探、打闹,从一开始就以压制为主,好像在向其他小狮子演练自己新学会的种种技巧。
抢食凶狠、学习速度快、懂得审时度势,有的动物,你一看到它,就知道它是不同的。就好像广场上的人型跳舞气球,无论在很远还是很近处都无法忽视。
萨曼莎悄悄以为,如果他们跟拍的企划再久一点、如果小狮子们能一直好好活下去,那么他们可能会拥有一个真正的纪录片主角。
可现在这些希望都摇摇欲坠了。
当流浪雄狮联盟真的入侵西岸领地时,那只悬空的靴子终于落了下来。
这天早上制作人们始终沉浸在一片诡异的安静里,微微兴奋,始终担忧。
他们兵分三路,一个去追踪两头西岸亚成年的痕迹,一个去寻找西岸狮群本部,另一个去查看流浪雄狮的位置。
根据向导的说法,这三只狮子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感情很深厚。它们从狮群被驱逐出来后就一直在沿河南下,一路跋涉了数十公里,沿途和超过四个狮群发生了冲突,但都没有得手。
“……换句话说,现在马赫蒂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听到向导的话,山姆在对讲机里感慨:“要是早点来就好了,早点来马赫蒂可能都不会赶儿子,直接父子联盟,这样就是三对三,刚成年不久的流浪根本没有机会。”
加加罗稍微比他乐观一点:“马赫蒂现在九岁,刚过巅峰期。如果这三个年轻人觉得自己能轻而易举地拿下西岸,那他们可得吃不少苦头。昨天晚上我拿热成像拍的,我敢说其中一头跑掉的时候后腿有点跛。”
“又是后腿?”萨曼莎问。
一时间他们都想到了东岸雄狮里的弟弟,大半年过去了它的后腿还没好,现在都不能全速奔跑,连保护领地时都只能慢悠悠地驱逐。想到马赫蒂的战斗机巧,她吊起来的心又放下去了一点。
或许小狮子们也不是全无机会。
马赫蒂虽然对家庭成员温和,对外却很凶悍,在非洲草原上能独自一个统治领地四年多的雄狮可不多见。如果光有帅气的外表,没有强大的战斗力,它也很难吸引到那么多粉丝的注意。
沿着车辙小路,越野车开得飞快。
太阳刚升起来不久,加加罗就在沃伦高地找到了三头流浪狮子。
其中一头和他昨晚看到的一样,走起路来左后腿无法用力,但看着不像是非常严重的伤害;另一头脸上被打了一道竖着的伤疤,靠近屁股的脊柱两侧各有一个血口子,似乎是差点被废了;最后一头个子最大的、看着像是领袖的狮子反而毫发无伤。
它们正在吃一头水牛的尸体。
雨季食物充足,猎物也不像旱季聚得那么严实,给了流浪们许多游荡的机会。加加罗仔细观察,认为它们看起来虽然有些受挫,但士气还在,短期内不会离开这里。
而远在六公里开外,萨曼莎深入西岸核心领地,发现狮群也正在转移。
母狮们带着小狮子朝南方移动,以避开在北边的危机。她把镜头调整到特写,正好看到一号和另一头小母狮走在一起,看着圆滚滚的,躲避障碍的时候却像一只矫健的灵猫。母狮首领在队伍的最前端,时不时慢下脚步等待。马赫蒂则遥遥地坠在狮群后面,距离越拉越远。
在某一个时间点上,这头狮王停在了原地。
它蹲伏下来,粗壮的尾巴抽打地面,静静地看着狮群走入树林。
这天夜晚,在草原上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冲突。
三头流浪狮子沿河南下,围住了西岸领地的地主雄狮。它们从各个方向包抄上来,壮着胆子朝它发动了进攻。一时间,泥土和草屑到处飞溅,滚雷般的吼声传出数公里远。
马赫蒂到底还是经验丰富,它盯紧后腿受伤的敌人,率先朝那个方向冲了过去。仗着体型优势,它大头一甩就把流浪者顶翻在地,旋即用前臂死死抓抱住对手的身侧,张嘴就朝背上的脊柱咬去。
这个既视感太强烈,眼见兄弟可能要性命不保,流浪首领不得不向昨天晚上一样迎了上去,通过扑咬迫使马赫蒂回身防范。它边扑咬,边咆哮着朝另一个兄弟发号施令,好像在质问对方为什么不一起上前,为什么不上来形成合围。
受到首领的呼唤,那脊背本来就带伤的流浪雄狮只得也加入了战斗,但它始终非常小心,显然是被昨天差点危及生命的伤势吓得心有余悸。
大狮子们在追逐和扑咬中厮杀了一个多小时,直到两头雄狮扑到马赫蒂身上,用重量把它压倒在地。旋即发生了萨曼莎一生所听到过的最为恐怖的吼叫声,四个巨大的白色形状在摄影机镜头里纠结翻滚成一团,滚烫的鲜血把白影的无数部位染成不详的黑色,使它们个个都好像暗夜中的魔鬼。
不知发生了什么,忽然那个最大的影子从底下挣脱出来,朝远方奔逃。剩下的三头狮子追赶了几步,放慢步伐,朝着四面八方大声宣告起来。
当马赫蒂消失在夜色里时,她还抱着摄像机,久久不能回神。
但她知道,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地主雄狮被打败了,幼崽们危在旦夕!
安澜在凌晨惊醒。
稀树草原上从来没有完全安静的时候,尤其是夜晚,许多动物活动的高峰期。自从穿越到荒野上,她每天夜里都能听到猛禽和凶兽们搏斗时发出的响动,但今晚,整片核心领地静得非同寻常。
只有虫鸣。
安澜翻身起来,分辨着远方飘来的气味。黑耳朵和短尾在她身后躁动不安地来回走着,时不时低下头去蹭蹭母亲的脑袋,希望从它那里得到慰藉。
可母亲自己都在心烦意乱。
整个西岸狮群的六头成年母狮都没有出去狩猎,它们缩成一个小小的包围圈,用鼻息声和低吼声彼此传达着讯息。破耳母狮站在队伍的最前头,在黑夜里,它看起来像一座坚不可摧的雕塑。
然后所有狮子都听到了它发出的警报声。
敌人在靠近!
它们要来了!
安澜猛地站起身,朝队伍最后退去——这里是西岸领地的深处区,敌人能出现在这里,战斗的结果已经不言自明了。
几秒钟后,从风中传来的血腥味证实了她的猜测,在她不知何时因疲惫而睡过去时,马赫蒂雄狮被击败了。胜利者身上涂着用它的血做成的勋章,正在寻求占有它最珍贵的宝物。
危险,危险,危险!
她的感官在疯狂地尖叫。
安澜警惕地贴着母亲的后腿,压低身体,在四周寻找。她闻到了越来越浓重的血气,听到了枯枝被踩断时发出的擦擦声,一只牛椋鸟在不远处凄厉地尖啸着,警告着所有互利共生的合作伙伴。
紧张的情绪在狮群中蔓延,像一根弓弦越绷越紧。在它彻底崩断之前,破耳母狮重重地喷了个鼻息,朝左侧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吼叫声。紧跟着它的脚步,狮群都咆哮起来,试图用声势吓退这些不受欢迎的“客人”。
但母狮们注定要失望了。
一头接一头地,流浪雄狮从黑夜中遁了出来,个个都伤痕累累。从那绽开的皮肉、扭曲的肢体和淋漓的鲜血中,狮群得以窥见它们的保护者所做的一切努力。
美丽的马赫蒂,英勇的马赫蒂。
至少它没有避战奔逃,也没有束手就擒。
它竭尽全力地去战斗了。
而这成果也给了母狮们一个保护幼崽的机会。三头雄狮中有两头都受了严重的伤,看着像是没法全速奔跑,仅剩的一头状态较好的,左侧脸颊到鼻尖被打了一条长长的血口子,鼻子完全泡在血水里。
牵肠挂肚地照看了那么久,母狮无法放任流浪雄狮去屠戮幼崽。经验最丰富的破耳母狮连招呼都没打,第一个就迎着最大的雄狮冲了上去。受到它的鼓舞,狮群立刻跟上了自己的首领。
四头成年母狮对着流浪们又抓又咬,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黄眼母狮和母亲看准机会,带着小狮子们朝树林深处突围。
慌乱间,它们被夜色冲散了。
起先安澜还能听到幼崽发出的叫声,到后来就戛然而止。
天亮的时候,两头母狮和五只小狮子疲惫地停在了池塘边。它们成功地逃脱了,但代价是惨重的。幼崽们失去了一个同伴,母亲们失去了一个孩子。
黄眼母狮站在小小的土堆上,整日呼唤着它的女儿,大日东升,又复西去,那声音便从祈祷变成了哀嚎。
到了夜色再次笼罩时,它终于下定了决心。
黄眼母狮舔了舔两个女儿的脸颊,又和母亲蹭了蹭头,最后不舍地看了一眼,扭头就走。即使要翻遍这片树林,即使可能毫无希望,它也要回去沿途寻找。
就这样,当萨曼莎和加加罗追上小分队时,剩下的只有母亲和五只惶惑不安的小狮子。
向导把西岸近况更新在了官网上,一夜之间发生的惨剧让许多狮迷都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祈祷。
在众多粉丝的关注中,西岸母狮持续发威,用亲密关系拉扯和偶尔的撕打拖住了雄狮们。后者如果想顺利地成为地主,必须同它们尽释前嫌、孕育下一代,所以短时间内是腾不出手再去追杀前任留下的孩子了。
而少了被追杀的阴影,小分队总算能喘上一口气。
脱离大部队后,母亲开始带着幼崽们朝领地西侧边缘走,期间停下来猎杀了一头黑斑羚。安澜边进食边思考这种流浪生活会指向什么样的结局:上一次单飞对她来说满打满算也就是两天,可这次不同。
这次是真的无家可归。
母亲是捕猎高手,短期内小分队不至于忍饥挨饿。问题的关键在于雨季将要过去,旱季又要到来,在食物短缺时一头母狮要养活四只幼崽是非常不容易的,除非有人能帮把手,提高狩猎的成功率。
黄眼母狮会回来吗?
如果不会,还有谁能帮得上忙?
安澜仔细回想自己平时受过的种种训练,又看向黑耳朵、短尾和两只雌性幼崽。根据外形特点,她先前给它们起名叫斑点和圆脸。眼下这四个正蔫巴巴地躺在草地上,没有玩耍也没有嗷嗷叫唤,似乎是被血腥之夜吓得不清。
就在她下定决心要去尝试狩猎时,转机出现了。
小分队在脱离狮群的第六天经历了一场不可思议的重逢。
当时母亲刚刚猎到一头角马,安澜和兄弟姐妹们还没吃两口,就被一小群鬣狗盯上了。它们仗着数量多,丝毫不畏惧露出恫吓神态的母狮,只是一个劲地包抄上来——直到被一个庞大的身影追赶、驱逐。
马赫蒂在晨光熹微时穿过草原,带着干涸的鲜血和低垂的露珠,同它的妻子和孩子们会合到了一起。
不仅是安澜,连一直在跟拍的制片人都惊呆了。
山姆的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他边下意识地拉近镜头,边结结巴巴地问:“我没看错吧?马赫蒂还活着?它活着但是没去找狮群也没去打其他领地,反而跑来找孩子了?你见过这种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