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自主地长出了一口气。
绷紧数天的神经放松下来,营地里又煮了热汤,喝完一碗,齐达甚至有精神先和内线通电话核对了东边象群活动的消息,又打开社交平台浏览了半天的奥卡万戈相关,寻找有没有游客看热闹、内行人能解读出更多信息的动态。
接下来几天,风平浪静。
团队开着车出去,射杀了两头犀牛,随后接到上线发来的指名订单,又匆匆拔营,赶路二十公里,射杀了一头长着壮观长牙的大公象。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齐达和赛思科几乎要机会那场风波已经过去了,无论窥探营地的是谁,看到他们成功被从老地方赶走,或许都觉得满意了。
可是……事情真的会这样解决吗?
两周过去,那种违和感再度出现的时候,齐达竟有种莫名其妙的尘埃落定的感觉。
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忧心忡忡,而是相当从容地布置了守夜任务——小镇增派过来的人手已经到了,虽然“进货”的效率慢了点,跑点频繁了点,但人多了,寻常同行谁来了都得脱层皮。
掠食者就更不用怕了,就是晚上出去上厕所要结队,否则因为单手拿光源,另一手很难开动大枪,只能开小枪,容易发生某些“前辈”在营地附近偶遇猛兽,因为火力不够,开了十多枪人家还能发动攻击,结果把小命搭进去的惨案。
奥卡万戈三角洲那么广阔,就算对方一直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在远距离打坏主意,这边既没法确定他们的位置,又觉得烦了,大不了继续挪据点,从每做一票换一次位置到每隔几天动一次嘛。
没有什么要担心的了。
毕竟——
条子摸排不到,同行进犯不能,掠食者威胁不了,还能出什么问题呢?
赛思科在抽烟时听到手下这么说。
距离再次转移方位已经过去了三天,齐达灵机一动,将营火搭在了离水源地较远的地方,光走到河边都要一小时,由此换来了两晚的风平浪静。
这种“敌人”还没弄明白该从哪里过来骚扰的好日子……不得不说,过一天少一天,哪怕心理素质强如赛思科,都难免有了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与此同时,他和齐达也锤实了一个结论——
“图谋不轨者是坐船来的。”
如果不是因为可以坐船穿梭在水网里,他们怎么能做到在日出前就及时消失,又怎么能视上两个据点附近的鳄鱼与河马为无物呢?连这一带最凶的大狮子都不敢轻易往“鳄鱼池”里钻。
在现状面前,这个结论显得如此顺理成章,要不是入夜后在河边停留太危险,于开阔水域打强光也跟冲着护林员喊“这里有猫腻快来查一查差不多”,赛思科和齐达都恨不得在岸上立个大灯,看这些不想办法折腾门路、一门心思只会动歪脑筋的家伙还敢不敢再来周围踩点。
盗猎者小队“被迫”过着失常的生活,而在另一头阳光下的营地里,也有人注意到了林中的异常。
事情还得从半个多月前说起。
半月前的某个夜晚,达拉加营地通过卫星接收到了一串古怪的活动数据,分析表明二代象群中有一头大象离开了它们平常会待的过夜地。
起初资料室并没有把这则数据放在心上,盖因离开象群的并不是需要紧密看护的幼崽,而且路径差得也没那么远,至少没有远到超出一般非洲象离群游荡时的最大范围。最重要的是,第二天清早这个红点就及时地回到了象群的保护圈里。
然而第二天,情况就不太对了。
次日傍晚,这头大象再次踏上“征程”,这一次它不仅没在太阳升起前自行回归,反而一意孤行地待在了远方,全然一副离群索居的样子。
雇员吓了一跳,不敢托大,赶忙冲进办公室,通知了正在绘制地图的基普加各夫妇——“曼苏尔不在老地方了,他离开了象群!”
小公象曼苏尔离开了象群。
这句话让房间里的另外三人齐齐变了脸色。
“象群驱逐了他?”露皮塔立刻联想到。一秒都没耽搁,她掏出手机,给在圈舍里巡逻的理查德打了个电话。
不怪她感到震惊和困惑。
放在别的象群,年轻公象被赶走那是天经地义;哪怕放在二代象群,曾经也有一年,保育员们还来不及眨眼,就同时有五头小公象离开了家族。
留下来的曼苏尔当时被认为是“年纪还小”,但一直等到母象进入孕晚期,等到幼崽出生,甚至等到最小的妹妹象都开始和路过的漂亮雄性交流,它还被允许待家族之中,没有受到敌意的针对。
所有人都觉得曼苏尔会是个罕见特例,去年还有学者发了一篇论文,七拐八拐拐到了曼苏尔和头象达达在另一片大陆去时的经历,认为这是共同度过失恃幼年期给它们留下的深刻痕迹。
且不说这个“共同”有多大水分,反正营地也给不出更合理的答案,再加上它们重逢时一下子就认出了彼此,相信这个结论的保育员还挺多。
难道……现在就是特例终结的时候了?
理查德走进办公室时,露皮塔和威尔正把打印出来的活动路线图放在桌上比对,他远远地瞥了一眼,动摇的心顿时已经信了七七八八。
无他——
象群的活动区域实在是太正常了,正常到看不出少了一个成员对它们有什么影响,几张纸上唯有那么一个红点在朝远方飘荡,并且目标明确。
这天下午,理查德拽着李坐上了越野车。
他们抵达小岛时,象群刚刚喝完水,亚贾伊拉和赞塔拉着两只幼崽洗泥浴,头象达达则站在角落里,鼻子勾着妹妹象,约莫在说什么悄悄话。
看到这样“正常”的景象,两个保育员虽然心里知道早晚有这一天,也难免有些怅然,可一口气还没叹出来的时候,让人大惊失色的事就出现了。
一头公象挤开树丛,走到了河边。
“老伙计……”李捅咕了他一下,迟疑地说,“你看那边……我是不是没睡醒,那是不是曼苏尔啊?”
理查德往过一看,眼睛差点瞪出眼眶。
追踪器不是显示它都跑到老远的地方去了吗?说好的一天比一天走得远,有计划性地慢慢适应独自行走的生活呢?敢情从一开始就没想离群啊?
两个保育员百思不得其解,渐渐怀疑人生。
更糟糕的是:接下来一段时间,情况并没有好转,而是越发朝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地方狂奔。
曼苏尔不断地离开象群,又在毫无规律的游荡天数后回归。它走过的路在地图上拉成了复杂的形状,通常以曲度很小的线起始,紧接着是吃饭、喝水时形成的“毛线团”,最后又变成赶路的线。
它好像在目的鲜明地寻找着什么。
问题在于——它能是在寻找什么呢?
理查德开始觉得树林里有哪里不对了,就连心比较大的李在复盘象群近况时都有点迟疑,私下还总问自己的搭档:会不会是生病了呢?会不会是受伤了呢?要不要把它带回营地呢?
一天上午,两个保育员看到了“决定性”证据。
曼苏尔用象鼻卷着个沾了泥土的打火机,察觉到人类的到来,它像要刻意展示一番自己的发现一样,把那无论哪面都写着“危险物品”,写着“动物莫近”的东西交到了理查德的手里。
说实话,非常真:那个瞬间,理查德魂飞天外。
随着各大保护区的旅游开发,“误食垃圾”也成了许多野生动物得病、死亡的重要原因之一。大象这种动物体型又那么大,不会立刻出现食不下咽之类的反应,等到了问题反映在精神状态上的时候,往往已经情况严重,需要开刀处理。
给这种吨位、这种活动方式的动物开刀……光是想想就是兽医、保育员和康复专家的噩梦。
理查德像接手榴弹一样接过了这枚打火机,迅速塞进了口袋里。当他这么做的时候,曼苏尔竟然罕见地表现得不太高兴,更是让人提心吊胆。
他和李不得不再次提高了造访象群的频率。
一周后,曼苏尔给保育员们“展示”了一块布料的碎片和一张零食包装纸。第二周,这头小公象又带来了另一张包装纸和一个空了的莓果罐头。
李注意到每当它走近的时候妹妹象总是会跑得很远,考虑到它们和达达曾经是“邻居”,以往也相对亲近,这种表现堪称离奇,非常值得注意。
“别不是她把曼苏尔带回来的东西吃了吧?”理查忧心忡忡地说,“你看这个罐头,边上多锋利,还有防腐袋残留,万一不小心吞下去……”
说着,他再也坐不住了。
收到消息的基普加各夫妇联系了当地护林员,建议他们在附近摸排,观察是否有游客违规露营留下的产物,但一无所获。小公象曼苏尔倒是对他们的“探索”行动很感兴趣,全程跟在后头。
摸排结束时,理查德摸着它的侧身,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他也好,搭档也好,都再也受不了了。
“也许你会说我是疯了,老兄,但我真的觉得曼苏尔跟到搜寻队里来不是对垃圾感兴趣。”这天夜里,李坚定地说,“我觉得他想告诉我们一些事……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不是这么想的。”
理查德没搭话——他也有这样的感觉。
曼苏尔小时候常常把坏掉的玩具藏起来,直到被保育员轻轻推搡着追问,才会鼻子一卷,带着他们往藏宝地行进。这几天,它也常常在他们周围卷鼻子,偶尔还会长久地注视着他们。
是的……贸然深入湿地很危险。
可那是亲手养大的孩子,总得……做些什么吧?
要是露皮塔还年轻,要是阿斯玛没有被狮子重创、没有被家人苦苦恳求退下一线,她们也一定会冲进林地,为深陷在困扰中的象群排忧解难。
对保育员来说,每这样过一天,都是折磨。
“……不管了!”李咬牙切齿地说。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带着工具,赶到了小岛。
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看到全副武装的两名保育员,曼苏尔的神态立刻变了。它走向树林,在隐没之前回过身来,站定等待。一同离开象群的竟然还有刚刚和断牙母象搭完鼻子的达达。
理查德和李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他们像被谜团冲昏脑袋的冒险家一样跟着指引朝林中行进,踩着巨兽为他们踏平的小路。许多时候,曼苏尔和达达会慢下脚步,微微抬头,似乎在分辨穿过树林的沙沙作响的风带来的讯息。
这一走,就走到了黄昏时分。
日薄西山时,曼苏尔带着他们在一处小空地边停下,这块区域乍一看好像没什么问题,但观察力很强的李还是第一时间发现了异常所在:空地中央的土层有着非常明显的翻动的痕迹。
困惑之情并没有在他脑海中萦绕太久。
几乎没有犹豫地,曼苏尔走上前去,将两柄短剑般的象牙刺入大地。
于是理查德和李看见了——看见了被掩埋在这层泥土和碎石之下的、罪恶又黑暗的秘密。
护林员巴斯陀在晚饭前接到了一通紧急来电。
听完那头因为卫星通信偶有断续的讯息,他脸色骤变,连热腾腾的汤都来不及喝几口,抓起两块米饼,匆匆披件大衣,就奔向了窗外的夜色。
今晚的月亮明亮得像个圆盘。
护林员小队带齐装备,驾车到水网枢纽,更换交通工具。手电被拧亮,大灯一晃而过,吞没了河面上成片的黄色光斑,那是尚且年幼的鳄鱼漂浮着,思索该不该给迫近的入侵者一个深刻教训。
巴斯陀选择了一条熟悉的路。
几十年下来,他闭着眼睛都知道该抄什么近道才能快捷又准确地抵达犯罪地点,早已不会像刚入行时那样笨拙,开着车一头扎进雨季的暗河。
后半夜的天很黑,将跳动的火光衬得越发醒目,也将火光边缘两个庞大的黑影衬得越发可怖。
身后传来队员们窃窃私语、倒抽冷气的声音,巴斯陀本人也有些心跳加速,只是因为早就知道有“客人”在这里才强作镇定——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里,再胆大的家伙都不敢直面巨兽的目光。
也就是认识的人才敢坐那么近了……
巴斯陀在被两名保育员欢迎时这样想着。
这些保育员出身达拉加营地,据德高望重的基普加各夫人所说,都有充足的户外经验,只是从未陷到护林员那样的深度,意即,在夜深人静时、在深邃幽林里,和盗猎分子真刀真枪地干仗。
面对这种线人,巴斯陀把要求放得很低,只让他们把事情复述了一遍,就前往前述“土坑”。
灯光从数个角度照入,那些明明已经被烧得焦黑的残骸立时泛起一层冰冷的乌色,仿佛有生命一样,不断吸收周围的光亮,看着让人不寒而栗。
“是他们。”
有队员啐了一口。
巴斯陀没有说话——他刚看到彩信就有了判断,现在不过是走了一道程序。之所以要连夜这么赶,其实关键还不是为了确认,是为了搜寻更多线索,好让附近活跃的老朋友们尽快抓人。
想了想,他发问:“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倒不是我们发现的……”名为“理查德”的保育员挠了挠头,随后,他说了一个足以让最见多识广的护林员都感到困惑的故事。
“你说是大象把你们带到这里来的?!”
电话里是有提到有大象在现场,但巴斯陀还以为那是因为保育员在探望象群正巧发现这块区域有偷猎者的踪迹,结果没想到竟然是反过来的。
那两头大象确实很有灵性,不管人类做什么,它们都表现得出奇冷静,其中一名保育员险些被树根绊倒,靠前的大象还伸出鼻子扶了一把。可即使如此,“大象带着人找到罪犯”听起来还是有点像童话故事,又不是南边培养的搜寻犬……
巴斯陀眉头紧皱。
他也不得不保持质疑。
保护野生动物并不是一条好走的路,每年都数不清有多少护林员和志愿者倒在这条路上,即使名声大到享誉全球的动物学家也无法幸免于难。
他的巡林小队原本有二十人规模,现在只剩下了十二个,并且长年保持着这个数字,全靠大家知根知底、配合默契才不至于带累“破案”率——但正因如此,他们也是不少团伙的眼中钉。
巴斯陀信任的副手前阵子刚在家中遇袭,凶手冲进家门,朝他和妻子残忍地连开数枪,并将现场照片大肆传播,想达到报复和嘲讽的目的。
这一恐吓没有让护林员们退缩,队伍里的年轻一些的都义愤填膺,旧人们则早已习惯,也有了献身的觉悟,只是沉默地处理了老朋友的后事。
危机随处可见,巴斯陀必须严格审核每一条线索,否则就会有把队员带入陷阱或险境的危险……但是这会儿,他着实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线人不是人,而是两头连人话都不会说的大象,难道要叫他引导非洲象回忆细节吗?
巴斯陀别无他法。巴斯陀看向了保育员。
理查德及时接收到了这个信号,像解释一般,他展开说了下去:“我们救助的小象大多有过不好的经历,而且过去一年的情况……总之,我们的大象应该是嗅到了枪弹或者象牙的气味……”
这……竟然该死的有点道理。
大象以出众的嗅觉、听力和神秘莫测的沟通方式闻名于世,在口口相传的奇闻里,不是没有时隔多年追踪百里发动复仇的故事,只不过对大多数人来说那都是“故事”,一辈子不会遇上而已。
理查德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找到这个营地之后,大象本来还想继续走,但天已经黑了……你看这张定位图,如果推测没错,大象的活动应该就是受到了气味的影响。”
这……竟然该死的也很有道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但巴斯陀觉得眼前的两头非洲象确实很生气,至少他完全感觉不到什么”温柔巨人“的感觉,而是如狂风一样凛冽。
天边泛着一点若有似无的微光,在这天光里,他看着大象,大象也看着他。
半晌,巴斯陀从理查德手里接过了图纸。
这一回他们没有指望大象带路,而是跟着线路往下走,但让人有点意外又没那么意外的是,大象并没有离开他们,而是自在地走在了两侧。
说实话,这个场景应该很有压迫力——不是谁都能习惯和两米多高的巨兽并排行走,天蒙蒙亮时它们的身影还显得更加骇人,但正因为这两头大象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太有灵性,仿佛全然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巴斯陀竟然短暂地忘记了害怕。
仅仅日上三竿,他的队员们就像认识了大象多年一样,可以熟稔地叫着大象的名字、正视它们的眼睛、分享大树上掉下来的果实了。有大象在身边,他们甚至省去了提防其他猛兽的力气。
巴斯陀顷刻间觉得脑袋痛了起来。
等走到图示地点时,他的另一侧脑袋也痛了起来——在护林员们散开寻找目标较小的临时营地时,保育员们正在神神叨叨地紧盯着大象。
他的确无法理解保育员和象群之间的感情。
理查德和李对小头象总是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信心,仔细一想,从瓦哈里到达拉加,所有带过二代象群的雇员好像都是那个样子,组建象群、接受训练、离开软放归区、成功野化……在小头象的帮助下,这条路走得顺利到让人感慨。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营地的一切付出,时间,精力,金钱,无穷无尽的信任与爱,并不是为了自己扬名,也不是为了数十年后能出一堆纪实文学吹捧团队的功绩,而是为了看到他们救护的孩子过得幸福、快乐。
尽管无法像自然母亲一样,成为象群头顶的天空、身畔的微风、脚下的大地,但能成为大雨倾盆时庇护它们半天的屋檐,就已经很足够了。
他们放心大胆地跟着达达与曼苏尔往前走。
而这份信任也再一次、又一次地给了他们回报。
穿过树林,走下缓坡,行进百来米,抵达六、七棵树木包围住的土地上,大象们停下脚步,不再移动,将长鼻子坠向树丛。或许是生过篝火的缘故,这一片空地少有虫蚁,也罕见蛇的踪迹。
从后来的巴斯陀眼中,理查德看到了答案——
这又是一个被废弃的盗猎者营地。
因为停留的时间不长,与上一个营地相比,这个营地里留下的痕迹也不太多,更没有来不及处理或没必要处理所以就地填埋弃置了的猎物残骸,但巴斯陀还是通过几个烟头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那是一种很眼熟的卷烟,因为供给当地人,多是单支售卖,没有什么亮丽的包装,游客基本不会抽这种卷烟,也不习惯这种烟草的味道。
更何况……“前段时间边上有犀牛和非洲象被杀。”他回忆道,“犀牛角和象牙都被锯走,肢端也没给留下,估计卖到黑市去了。我们一直没找到这批人的踪影,本来以为是住在车上……”现在看来是找了个很隐蔽的营地。
如此说来,这伙人数目不少。
就好像要加强他对这个结论的信心一样,半小时后,一名散开去附近搜索的队员忽然走近,严肃地告知同僚:“你们得来看看这个。”
巴斯陀和其他护林员接下来看到的东西让他们感到惊讶:因为前天才下过雨,所以有很长一段路上的痕迹都看不太清了,但在少数被树冠遮挡住的地方,竟可以发现间隔一致的、拖曳的刮痕,仿佛有什么人曾拿着一丛树枝在地上细致扫过一样……这些痕迹一路蔓延到林外的小河当中。
所有人都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第一个营地和第二个营地撤走的人做了善后工作,但并没有费心清除脚印,只要找的久一些,时不时就能在土层软的地方看到半个或一个……那么,这个多花了时间的第三方,会是谁呢?
但……无论是谁,肯定有一个第三方存在。
巴斯陀环视各有家室的队员们,坚定了决心。
就是在这个时刻,他做出了一个事后想来无比正确的决定——拔出电话,呼叫更多值得信任的人,共同应对这场所涉甚广的危机。
齐达眯起眼睛,点着了一根卷烟。
在他身后不远处,队员姆夸阿桑和哈里斯正在就谁的准星更好做“辩论”,扯着大炮似的嗓门。
前段时间小队回了镇上一趟,刚刚结束持续一月的搜寻,赚了大把钞票,几乎所有人都把休息时间全都泡在了酒馆里。等到来活的时候,还是他把这些喝得酩酊大醉的家伙一个个揪出来的。
齐达自己也在酒馆里坐了几夜。
一杯酒,两条烟,三声“老兄”,四五枚硬币,就能和来往的各路人士勾肩搭背,看他们挤眉弄眼,说些不知从哪听来的、真真假假的传闻。
当地人靠摆弄消息赚外快的不在少数——
比他们老实的,顶多倒倒好皮子;比他们聪明的,考了驾驶证书,开着直升机从马翁把一批又一批的阔佬送进沼泽深处的私人营地,剩下不上不下又思路活泛的就赚些“没那么脏”的脏钱。
从他们口中,齐达听到了几件值得注意的事。
某些政客家门口又被举着牌子的动物保护人士围住了,加量发放狩猎许可的事可能会引来一小段波折;某个长期出售军用级别“玩具”的家伙已经遭难,警察正等着订货的人上钩;以及……某支名声在外的护林员小队最近有些异动。
齐达认为这三个消息很有可信度。
倒不是每天条子都会自己透出口风,但只要开始组织行动,再严密的组织都免不了和后勤通气,和各地关卡通报,要知道他们在活跃不是难事。
“那些家伙两天前在我朋友那里修船,这艘船嘛……多半是要往杜马的方向走。”对方,线人,信誓旦旦地说。齐达又数出几枚硬币,他喜笑颜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补充道:“我朋友打听出来,要坐船的是巴斯陀那帮人。”
巴斯陀……是个讨厌的名字。
但是杜马和他们的活动区离了十万八千里。
齐达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加之很快又听说北边和奇夫岛各有一伙菜鸟被条子端了,更是彻底把这个消息抛在了脑后。倒是不速之客似乎被接二连三的大动作吓住了,此后一周都没有出现,因同行倾轧而捏合起来的团队也得以重新分散。
上线给分开的小队各自发了新的任务指标,齐达和赛思科这里则是接到了一个很有分量的指名。
照片甫一加载出来,两人就认出了被标记的猎物的身份——因为象牙长度正在社交平台上名声大噪的、被认为会是下一个“象王”的公象库乌。
任务由上线直接发送,齐达和赛思科不知道幕后买家的确切身份,但他们也并不关心——
一旦某头公象被认为是象王预备役,是活着的“强大”和“雄壮”的象征,那么距离某些阔佬决定把它搁在壁炉上、架在挂毯间就只是时间问题。
通常情况下,这些阔佬的要求可以通过更“清白干净”的手段完成:联系合作方取得狩猎许可,然后想办法把它弄进狩猎区。但因为这头公象比较有名,活动范围又离狩猎区很远,上面的大人物怕惹麻烦,于是最终交到了小队手里。
齐达并不是很喜欢这种任务。
猎杀指名对象需要长时间的筹谋、踩点、疏通关系,还要选择更难操作的武器,上次他们接到这种单子时在克鲁格泡了差不多得有两个月。
时间长就算了,关键大公象还往往脾气不好、喜欢独来独往,在此类公象出没的地方基本找不到其他目标,也就少了许多顺道赚外快的机会。
好在……他和赛思科带领的小队还是很专业的。
团队在这次转移据点后不到一周就摸准了库乌的活动轨迹(喜欢过度分享的游客实在帮了大忙),并在志愿者离开后进行了第一次尝试。
当时齐达、赛思科和队员姆夸阿桑在三个方向拿着装填了毒箭的弓弩,而另一名队员哈里斯则在较高的地方放哨,但不知是风向作祟、猎物察觉到了危险的存在,还是运气不好,总之没等他们走到合适距离,公象就扭头逃脱。
……射击角度消失了。
赛思科啐了一口,齐达也忍不住唉声叹气。
没能抓住这个机会,就要等下次志愿者、研究员和游客都愿意让库乌自己呆着的时候,这一等少说也要好几天,但不管怎样都得继续等下去。
第二天,第三天,运气果然没有眷顾他们。
第四天,湿地中下起了大雨,齐达认为可以冒雨一试试,于是决定在漫过脚背的水泽里穿行,结果队伍里年纪最小的新人因为自大走错方向,踩到了一条毒蛇身上——幸亏他穿着橡胶雨鞋,蛇牙只在鞋面上留下了几个泛白的咬痕。
经此一役,大家的兴致都不太高。
第五天,姆夸阿桑无所事事地击毙了一头羚羊。
他下刀的角度不好,以至于被运回营地的羚羊分明被补了脖子,却还在又踢又叫,赚不了几个子的小玩意,吵却吵得很,赛思科实在嫌烦,亲自动手给剥了皮,还完整地剜出了眼珠炫耀。
一直到第六天,运气才姗姗来迟地眷顾了他们。
这天上午,赛思科和齐达才刚划船到往常观察大公象库乌的水域,坐在后方的新人就观察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信号,险些在船舱里一蹦三尺高。
“看那里,那有一头公象!”他叫道。
队员们于是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库乌身边不远处看到了一头很是年轻的非洲象,大约是因为同类使库乌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顶着至少三波观察者的目光,它正在摇头晃脑,向“入侵者”展示那对足以被称作“凶器”的长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