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别打出性命。”赛思科低咒。
要是就在这打得年轻公象丢掉小命,那两支象牙多半就得被志愿者通报处理了,甭管事后流落到仓库还是黑市,钱总归到不了他们的口袋里。
“怎么会呢?”齐达倒不太担心,“大小摆在那,不出十分钟这头小的就得灰溜溜逃走了。”
“我猜五分钟。”姆夸阿桑捧场附和。
就着这一“赌局”,船上四人于是“辩论”开来。可惜他们的猜测没有半点落个真切。
还没等库乌往前冲刺,年纪小一点的公象左看看,右看看,视线在志愿者、游客和隐没的小队身上短暂停留,就连奔带跑地冲进了树林。
按说这块水域也就一小片被树木遮蔽住了,这头公象却硬是捱到傍晚都不探头,简直必兔子还要能躲,让新人不满地嘘了好几个钟头。
不过……数天以来第一次,营地里氛围轻快。
几乎所有队员都认为在活动区见到年轻公象是个好兆头——库乌很有可能因为它改变行为模式,志愿者一下子跟不上,就会给小队争取到射击窗口。此外,它本身也是张合格的移动钞票。
齐达做梦都梦到把两头公象一起拿下。
次日起床时,他感到神清气爽,罕见地去给全营地打了水。或许是人高兴时总得有点不高兴的事来添麻烦,等他回到帐篷边上,却发现新人没起来,其他几个则是脸色难看地围着。
“罗杰病了。”赛思科硬邦邦地说。
的确……新人在帐篷里盖着被子却直打哆嗦,呼吸时肺里有明显的痰音,手指白得像死人。他自称“有钉子在往两只眼睛中间打”,无论姆夸阿桑和哈里斯怎么拉扯,都没法靠双脚站起来。
老实说——这并不是前所未有的状况。
生活在野外,就连经验最丰富的专家也难免陷入低谷,被坏虫子咬了,被树叶割了,被土里扬起的病毒感染……齐达自己年轻时就没少遭罪,因此也没把新人暂时派不上用场这件事看得太重。
他从包里翻到药片,掰出一些,先告诉让对方好好休养,要是不能在日上三竿时恢复精力就只能回到镇上去,最后可能分不到半枚普拉,又安排哈里斯留下照看,听消息收拾营地。
就像这样,剩下三人踏上了行程。
早上发生的意外有些扫兴,但只要一想到今天可能收获颇丰,他们的心里又会被期待填满。
沿着水网划到小树林附近时,齐达似乎远远地看到了一些古怪的光点,但没等他仔细确认,那光点就消失不见。下了船的赛思科也随之吵闹起来,原来是他和姆夸阿桑找到了一些脚印,他们认为这是昨天那头年轻公象行动时留下的痕迹。
“运气好的话,我们能在前面找到它。”赛思科不无雀跃地说,“我敢说这次我一定能把象腿切得更干净,不会像上次那样多留了点骨头茬子。”
“那我敢说这次一定打中眼睛。”姆夸阿桑凑趣。
直到这时,齐达也好,赛思科也好,姆夸阿桑也好,包括留在营地里的其他两名队员也好,没人觉得他们刚来的好运气会这么快用完。
然而,命运似乎要和他们开个玩笑。
或者说,任何事都不可能随随便便完成,哪怕是近在眼前的财富,也往往暗藏天堑,需要降下悬崖,再爬上高山,绕过弯才能得到。
尽管早已把两头公象视为囊中之物,这天一直寻找到下午,三人却还在像无头苍蝇那样打转,找不到什么顺当的出手机会。
对于库乌,他们是没办法出手。
从早到晚都有人在附近穿梭,好不容易志愿者离开,齐达发誓自己都找到了合适的角度,下一秒钟却又有阔佬游客坐着直升机在湿地上空飞越,螺旋桨的轰鸣声把大公象惊得虎躯一震,转眼就跑远了——这一意外让赛思科破口大骂。
至于那头年轻公象,他们是根本没处出手。
在碰巧找到了足迹之后,赛思科就想顺路摸一摸它的动向,没想到这家伙的行进路线违反了一切猎手的直觉,既没有往库乌常去的采食地走,也没有往远离前沿营地或接近最近母象群的方向走,而是在大大小小的河道里来回转圈。
五分钟前刚在河流一侧看到了下水的脚印,五分钟后却又在另一侧发现了同样是下水的脚印,简直好像在来回淌水,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更离奇的是:在一些地段,脚印还被掩盖了。
齐达没说,赛思科和姆夸阿桑也没心情说,但这毫无疑问像是先前那些不速之客又在阴魂不散。
“我们得去弄条狗来。”赛思科在太阳快落山时开了个玩笑——本来该是个玩笑。只不过他脸色阴沉,硬是没人敢接这句玩笑话罢了。
很显然,“有肉在前却不能吃”的感受让他恼火,被不知到底有什么目的的家伙缠上更让他沮丧。
事实上,齐达自己也有些心不在焉。
等待已经是无奈之举,让等待变得物有所值的是任务完成后会得到的钞票和积累的名望,但如果有人捷足先登……对团队会是项很大的打击。
回到营地的时候,赛思科走了两步,就忍不住踢远了被丢在一旁的羚羊头骨,唾沫横飞:“我实在想不通,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来的,是来干什么的!你们看到那些刮痕了,谁见过到处擦脚印还给大象擦脚印的无聊家伙啊,难道是鬼吗?!”
“别瞎说……”脑袋不太清醒的罗杰咕哝。
新人病了,抓不住重点,本意约莫是不想听到不吉利的话,但正好撞上枪口上,立刻为自己招来了一连串的咆哮和瞪视。
今天一无所获的沮丧,以及搅局者可能再次出现、队伍却已经失去了前段时间那样强劲的后援的烦忧,像雷云一样压在了这个临时营地上空。
事后想来,争吵本是可以避免的,但齐达在这个傍晚也被情绪困扰,失去了正确判断的理性,亦或者是他潜意识认为志愿者只不过是乌合之众,条子远在奇夫岛活动,线人那里也没有任何信号传来,因此放任了争吵,没有做出制止的举动。
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只要将目标杀死,完成指名,等钱打到每一个人账上,大家瞬间就会忘记今天发生过什么。都是三教九流之辈,难道指望他们其乐融融?
因此,齐达只是擦着枪,模拟着次日的行动,盘算着要不要给线人打一通电话,看能不能从队伍内部绊住那些志愿者——只要给三个小时,不,两个小时,就足够他们完成工作。
这样转动思维、消磨时光,直到太阳沉到地平线附近,一股突如其来的心慌打乱了他的呼吸节奏,紧接着,这股心慌莫名地发展成了心悸。
那是一种心惊肉跳的错觉,一种不详的预感。
就好像游人前一秒还在自在地浮潜,沉浸于绚丽多彩的珊瑚礁美景之中,下一刻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水流裹挟,离锚船越来越远,而浅蓝瓦绿的水波和彩色礁石也被深不见底的海底断崖取代。
总有因预感选择留在营地,从而躲过使整个登山队覆灭之劫难的登山者;总有因预感选择留在原地,从而避开陷阱的战士。
齐达自认为是和登山者无异的“征服者”,是湿地战场的老行家,常常向新人吹嘘“老手的直觉”,上次更是凭借这种直觉找到了不速之客留下的痕迹,于是这一次,他也坐不住地站了起来。
“姆夸阿桑。”他告诉队员,“你去河边看看。”
赛思科的抱怨被打断,投来了狐疑的一眼。
无论如何,不能违抗上级命令的姆夸阿桑都行动了起来,抱着武器走向营地外围。随着太阳慢慢落下,树木的影子越拉越长,又渐渐被黑暗吞噬,齐达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然后——
“呯!”
仿佛是决定性地,他听到了一声响。
属于小队常配备的霰弹枪的枪响。
它横跨水原,劈断巨木,奔入了无边的深林。
“见鬼!”赛思科浑身一震,大叫一声,迅速抄起了放在边上的武器。齐达自己也抓紧了枪,警惕地看着外头的摇摇曳曳、影影幢幢。
大口径霰弹枪给他们带来了任何武器都不能比拟的安全感,野兽扛不住几枪,至于同行和条子……在这片大陆上鲜少有束手就擒、和平谈判可言,只有最愚笨的菜鸟才会选择放下武器。
这里是幽绿的、潮湿的迷宫!
只要能抢先开枪,就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麻烦。
齐达和赛思科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但当更多枪声响起,当他们开始到处寻找掩体,一边警惕着可能到来的敌人,一边想着该怎么支援同伴的时候,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可怕的叫喊。
与此同时,无数大灯骤然亮起,光柱把夜黑照得宛若白昼,交叉着擦过帐篷顶端,又逼入营地深处,搅得人头晕目眩、眼角刺痛。
这也太不专业了——齐达先是想到。
对面来的人肯定很多——立刻,他又想到。
“快跑!”他顷刻间抛掉了对枪的念头,朝着枪声响起的地方胡乱扣动扳机,争取逃脱的机会。
子弹穿梭,撞到树干上,石子间,泥地里;
子弹穿梭,撞到锅架上,帆布间,箱笼里。
罗杰跌跌撞撞地从帐篷里跑出,抱着枪,但他没跑多远就跪在地上大吐特吐,好像要把肠子都吐出来,不幸的是,浑浑噩噩的脑袋没提醒他自己出现在了一个糟糕的时间,一个糟糕的地点。
“呯!”
又是一声枪响。
齐达心如擂鼓,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新人一声不吭地倒伏在地,被击碎的骨头飞了数米之高。
在这个瞬间,猎人变成了猎物。
“我投降!我投降!”
有人尖叫着——他相信那是赛思科的声音。
是了,没错,人太多了,跑不出去……对抗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虽然被逮到会有不小的麻烦,说不定还会被上线挑刺,被取消带队、接任务的权利,但只要人还活着,总归会得到保释。那些大人物可不想让自己被供出来。况且混了这么多年,总还有点门路在。
齐达强迫自己保持平静,想跟着老搭档一起丢掉武器、抱头投降。
在护林员接二连三地穿过树林、踏入营地时,他刚刚松开抓着霰弹枪的手,咬紧牙关往下蹲,发誓记住这些人的脸,等自己被保释出去后一定要给他们找点乐子。而这一决心在看到巴斯陀那张有点过于熟悉的老脸时达到了极致,又沉沉地坠入了深渊。
他的心还在狂跳。
那种古怪的预感……还没有消失!
在千分之一秒间,齐达疯狂转动目光,想找到危险的来源。
然后,他看到了,看到了渐渐靠近的护林员中一个仍然端着枪的黑影。
天色太暗了,他根本看不清对方是谁,但他不需要看清,也再没办法看清,因为他听到了——
他听到了又一声枪响。
大地……在旋转。
天空……挂着星星的天空在迫近。
人群一阵哗然,似乎有人在激动地质问,有人在恨恨地抗辩,有人在严厉地斥责。
篝火劈啪作响,在烟气和红苗之间,那些声音都迅速远去,只剩下陡然出现了的,闪烁着的,马默雷纳的浑浊了的眼睛,歪斜了的嘴,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半截入土的模样,和他毫无道理的、毫无意义的话。
要小心被缠上啊,他说,做点善事,捐点小钱……
不是的,齐达想回答,这是坏运气,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大象显灵,没有什么报应,只有一些避不开的病,有一些该死的不按规矩行事的条子在这里公报私仇,做不做善事,你的末路也近在眼前。
但他说不出话来。
他仰躺在地,脑袋侧歪。
面前是燃烧的篝火,是渐渐隐去的狰狞的脸,是被一脚踢飞了的羚羊的头骨。
那骨头上还挂着些没剔干净的暗红色的残肉,挂着罗杰白色的脑花,挂着最后倒下的赛思科的血……两只眼睛要不是早被剜出,这会儿说不定已经长了蛆,但现在只剩下空洞,剩下沉默。
齐达在那空洞与沉默的注视下尖叫,哀求,挣扎,咽气。
他皮开肉绽、骨碎筋折地死去。
就像动物一样。
她已经等了很久,等得有些着急。
即使在真正走到这一步之前经历了那么多次的讨论、模拟,即使事情一直在朝最理想的方向发展,但只要一刻没有尘埃落定,结局仍然是盒子里的猫咪,是无法被断言的未知数。
回想他们制定的计划,足可以用“疯狂”形容。
因为安澜自己肩负着带领族群的任务,所以只能派诺亚去查探盗猎者的营地;又因为白天目标太明显,容易被伤害,所以只能让他星夜兼程,掩盖足迹,赶在天亮之前涉河而返。
当时他们谁都没法保证计划能够顺利实施——
野生动物尚且有难以预测的一面,人类,而且还是多名性格不同的人类的集合,会以何种方式行动,是绝不可能被百分百预设的。
果不其然,计划刚开始没多久,安澜就通过大象电台听说了营地被废弃的坏消息。
她的第一反应是嘲讽“心里有鬼的人果然风声鹤唳”,但她也清楚这种“吓退”只是暂时的,倒不如说倘若这伙人就此离开、失去踪影,反而会让已经下定决心的她有些失望。
“好在”他们根本没法克服内心的贪婪,最终还是选在野外落了脚,这才使计划得以改头换面地进行下去,取得阶段性成功……来到交卷时刻。
今夜,一切都将走到终点。
无数次追踪,长时间的蛰伏,诺亚与其他公象在开阔地狭路相逢时险些引来的祸事,和保育员交涉无果时的烦忧,不知道能否信任护林员小队、倘若有谁说漏嘴将来或许会被针对报复的风险……所有的承受与克服,都是为了这个时分。
虫鸣声似乎不那么响亮,远处的狮子也不再咆哮,停在她背上的牛背鹭一动不动,就连换脚的动静也无,奥卡万戈寂静了,仿佛知道有什么事正在发生,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
等待夜风带来动荡的气息,带来暴雨般连绵不绝的枪声,带来咒骂,带来唾弃,带来鲜血和复仇的痛快滋味,带来猎物与猎人命运轮转的喜报。
在雨点般的枪声中,安澜微阖双眼。
生活在湿地里的野兽对枪响并不陌生,但唯有这次,她从杀戮的声音里感受到了放松,感受到了解脱,只希望没有护林员在行动中重伤蒙难……
……巴斯陀是个谨慎的人,常年战斗在第一线,他的团队死死咬着不法分子的尾巴,可以说就差一两条关键情报,哪怕不谈职责,不谈信念,光为了告慰队友的在天之灵,他也一定不会轻浮对待这次可能顺藤摸瓜牵出一张大网的任务……
……但是,枪弹无眼……
仿佛感应到她的情绪,诺亚轻轻地喷了口鼻息,提起了被安顿在数公里外的象群——他们已经出来有些时候了,今晚的异动不算轻微,最好早点回去安抚可能受到惊吓的母象和小象。
安澜半心半意地应和了一声。
他们并排返回,脚下踩过枯枝与落叶。
一丁点碎裂的声响竟也足够把莱娅从睡梦中惊醒,察觉到头象的到来,它殷切又焦急地把长鼻朝着这个方向探出——这些日子它常常这样做,急于用肢体接触来确认自己的安全。
不……不再需要了。
安澜在心里提醒自己。
今晚以后,齐达和赛思科再不能在树林里兴风作浪,她已经从恐惧中保护了自己的后辈,也从未知的命运里保护了即将迁徙的卡拉家族。于她本身,则是得到了如释重负,得到了平静。
这同样是野象保护者们得到的东西。
枪战过后四天,理查德和李风尘仆仆地坐着小船出现,两个老大不小的男人热泪盈眶,喜上眉梢,甫一跨出船舷就急匆匆地抱住了她的象牙。
理查德絮絮叨叨地说着老巴斯陀有多么神机妙算,多么神勇,多么果决,不仅带人当场击毙了好几个坏家伙,还顺藤摸瓜找到了他们上线的线索;李时不时在边上附和,只到最后才泼了一盆冷水,说起这件事被某些政客盯上的故事。
“巴斯陀说这次很有希望能把一个大团伙连根拔起,对他们来说哪还有比这更好的政绩呢?没线索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线索了就跟秃鹫一样赶着抢功劳……”李喃喃地说,“我们只能安慰自己,至少能多签几个字,对吧?”
安澜看着他,温柔地眨了眨眼睛。
于是李又高兴起来:“希望抓捕能顺利。”
是啊……希望后续的一切都能顺利。
时隔多年,非洲象的死亡频率终于迎来了一次肉眼可见的下降,在之后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安澜只听到了三次悲伤的象歌。大象电台生机焕发,到处都是求偶喊话,到处都是小辈在玩耍。
总在夜晚响起的枪声,似乎也成了旧日远闻。
安澜和诺亚期待着一个还在旅程中的回音,但他们都清楚像抓捕跨国犯罪团伙这样牵扯很大的工作,绝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完成,也不可能时时漏出准确的消息,还不如把精力花在象群本身。
这一回,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等多久。
转折发生在重入旱季后的一个清晨。
那天天刚蒙蒙亮,安澜就从睡梦中惊醒,心更是像被悬丝挂起来一样,急促又不安地跳动着。诺亚在她边上小步走动,也有些心不在焉。
他们对视一眼,都像是有了某种模糊的预见。
而这种预见在小船漂来时到达了巅峰。
以往来探望二代象群的独木船多数时候只有一艘,但是今天,出现在河面上的是两艘,前方坐着象群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两名保育员,后方则坐着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曾到访的露皮塔和威尔。
基普加各夫妇上年纪了。
露皮塔扶着船舷下来的时候,阳光照拂她的鬓角,带起斑驳的白金,她的眼角也早有了细细密密的纹路;威尔更是面带病容——自从几年前一场大病之后,他再也没有完全康复过,现在扶着妻子的手走在河滩上,他一瘸一拐,用力过大时还会微微皱眉,似乎有哪里牵拉着疼。
但他们看起来……都很快乐。兴高采烈。
露皮塔的眼睛在发光,那是一种多年夙愿得到报偿的快慰,是一种积压了许久的阴霾骤然被扫去的振奋,摆脱了肩膀上的重压,她甚至无意识地哼着小曲,顽皮地小步跳过了一处软泥。
就在这个瞬间,安澜想起了他们共享的往事。
那是她和莱娅还被关在临时圈舍的时候,露皮塔与威尔匆匆赶来,带着将小象迎回草原的热望,彼时的他们踌躇满志、坚定不移,决心要为她们找到原生象群,只是一眼,她就知道自己和莱娅落入了两双稳定的、值得信赖的手中。
在那以后,项目组果然找到了卡拉家族。
回头看看往事,那次成就正是达拉加的起源。
达拉加建成以后,露皮塔常常在圈舍里耗费一整个下午,不间断地吐露着内心的烦恼,絮叨着不知何处听来的八卦传闻,而她则会安静地倾听。
一路走来,她们成了亲密的家人、心灵相交的伙伴、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跑的战友。
数不清多少次,露皮塔凭着这份亲密与信任选择了放手去做,她留下了诺亚,她将几个圈舍接通,她打开软放归区的门,她一次又一次地为象群——为安澜,带来好消息。
此时此刻,安澜的心像羽毛一样高飞。
果然,露皮塔最后小跑两步,笑着拍了拍她的侧腹,然后从包里掏出了一个相机。这显然是在有什么事值得庆祝、值得留念时才会有的举动。
“我们赢了!”威尔宣布。
搂着诺亚的象牙,他站得笔直,好像全然忘掉了病痛。
在护林员与调查员们不眠不休的追究之下,在在部分政客为了政绩而大开的绿灯之下,在舆论带来的压力之下,追捕工作取得了惊人的进展。
人们在一处被端掉的窝点中找到了这个盗猎团伙的账册,发现他们已经在奥卡万戈活跃了将近十六年,而在过去十六年时间里,不说活体,不说其他动物制品,光是被走私的象牙就达到了丧心病狂的上千之数。
随着这些账册被发现,随着罪人落网,消息开始被走漏,一些参与了血色交易的“上流人士”也被剥去了光鲜亮丽的外衣,彻底名声扫地,正疲于使唤公关团队去应对社交平台上声讨的声音。
……上千。
安澜暗暗叹了口气。
在她与莱娅被运走时曾经过一个萦绕着血气的仓库,只那一处便堆满了无数非洲象的血泪。
它装过莱斯特的残躯,装过詹妮特的遗骸,装过卡拉家族在那个灾难之日被生生剜去的一块血肉,哪怕眼下长辈们并不在此处,或许也无法理解什么是审判,什么是施刑,什么是伏诛,但它们将永远不必再嗅到任何一缕与苦痛相关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是的,这片天空之下仍然存在阴霾之地。
一个老牌团伙被连根拔起,市场却不会消失,山大王不再,留下群狼环伺,垂涎三尺……但至少现在他们还不敢顶风作案,至少现在,奥卡万戈可以享受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
今夜,罪恶被法网笼罩。
今夜,飘摇的残魂得以安息。
作者有话说:
到这里,象之歌就进入尾声啦。
PS:前段时间本来想加紧双更,但是没有成功,对不起大家。我以为自己因为气温变化感冒了,还去挂了几天水,结果最后发现是二阳了……我的二阳没有比第一次更难受,但难受的好像是不同方向,发烧温度不是很高,无力感不太重,变成了持续低烧;喉咙不是很痛,变成了脑袋发懵,好像蒙在袋子里一样,没法正常思考,做工作丢三落四,钥匙都忘拿了,爬楼梯有点喘,写小说枯坐在电脑跟前,觉得自己变成了个呆瓜,什么都写不出来,慢慢地才缓过来。希望小可爱们也要注意身体,特别是注意休息,不要太累,抵抗力比较好的闺蜜也二阳但吃嘛嘛香,甚至可以炫火锅奶茶,仿若又是没什么严重的症状(我恨!)
迁徙季节,卡拉象群回到了奥卡万戈。
安澜在小河湾同长辈们碰面,发觉过去的这个雨季大概对它们很温柔,就连阿涅克亚都像被水润泽了一样,在两个象群靠近时难得主动地伸出鼻子来互动,反倒让安澜有点“受宠若惊”起来了。
她并不是唯一一个受到热情对待的接近者。
如今的二代象群已经非常习惯对方的存在了,卡拉象群也有往这个方向发展的趋势,等安澜和外婆小声说完雨季发生的复仇故事,回头一看,年轻的母象们早就三三两两地踱到了草场之中。
性格比较冷淡的只是共享一片树荫,安静地咀嚼食物,至于性格比较热烈的……
往河边一扫,贾思丽已经盯上了对面的新生儿,亚贾伊拉和新生儿的母亲多纳特本来没什么交情,这会对视一眼,竟还有点惺惺相惜——果然下一秒钟,两头小象就滚到了一起。
安澜:“……”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说实话,她有时候也会想自己是不是开创了一种很新的迁徙流派,毕竟在这之前也没听说过两个象群会有这种一年一会的交情。等过一阵子二代象群回营地造访时,卡拉象群大概率也会跟着一起走,这放在几年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假设。
……至少孩子们会开心。
安澜还记得小时候大家都盼着阿涅克亚和阿达尼亚带他们出去玩,要么就是想着该怎么绕过母象的看护,跑去跟附近其他家族的后辈顶牛,现在两个象群一起活动,直接省掉一个步骤。
这不——为了跟去年见过一面的小公象玩推搡游戏,瓦纳福克跑得比兔子还快,估计兽医来了都认不出这是那只身体不太好的幼崽。
只是苦了肩负看护工作的赞塔,这天晚些时候诺亚在下游推倒了一棵大树,其他母象都在大快朵颐,只有它一步三回头,嫩叶都没卷几丛。
有完美融入的,就有“格格不入”的。
在小象们彻底放飞自我的同时,断牙母象很不幸地成了找不到自身定位的那一个。
起初它还做出了下意识的保护动作,但因为象群里的其他成员都表现得太过自然,出众的嗅觉又让它意识到了头象、莱娅与对方之间的血缘关系,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它就变得有些迟疑。
这简直像和保育员接触那天在重演。
然而比起两脚行走、手无寸铁的人类,体型庞大的同类显然危险得多,更别说它们在数量甚至年岁上都占优,因此断牙母象即使能够保持克制,姿态也很紧绷,似乎随时准备采取反制行动。
这种审视又提防的态度……是双向的。
在断牙母象旁观孩子们玩耍的同时,卡拉象群中的年长者们也在暗暗估量它的存在,阿梅利亚所站得相当靠前,再往外点都能算是光明正大地在“阻挡”了,排斥程度直追对待诺亚——
要知道诺亚可是一头十余岁的公象,而卡拉家族今年才刚刚完成对两头年轻公象的驱逐工作,只消看一看已经找不到踪迹的埃托奥就明白了。
有新生儿在场,安澜其实能够理解它们对断牙母象的警惕,但作为二代象群的族长,她不能束手看着这种象群成员单方受到阻拦的情况发生,这有悖于头象指引并保护象群的职责。
于是在第二天清晨、象群去河边饮水时,安澜将亚贾伊拉和赞塔喊到身边,慢吞吞地给它们涂抹河泥。不需要什么特殊的交代,眼看两头母象都腾不出手来,断牙母象和阿丽耶就非常自然地按照二代象群以往的看护规律做了补位。
换人看护对贾思丽和瓦纳福克来说算不上什么大事,对卡拉家族的年长者而言却是一次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