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要下跪,但不等?动作,就被赵泽一双手轻轻托住。
“萧爱卿,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年?轻的帝王如此说道。
赵泽郑重地看着眼前的谢知秋,心中感慨万千。
审完这?桩案子,他忽然觉得?以往熟悉的一切都看起来不一样?了。
这?帮臣子,个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当着他的面告诉他风调雨顺、四?海繁荣,可真往下一看,才?发?现实情并非如此,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计。
就连他曾经深信不疑的齐慕先,都并非完全如他所想。
裂痕已经出现。
哪怕赵泽表面上?对?齐慕先恭敬依旧,已经有了细裂的陶器,也永远不可能?真正恢复如初。
只有“萧寻初”,从头到尾真的在尽一个臣子的职责,没有在权势逼迫下对?他说假话。
赵泽叹了口气。
在谢知秋眼中,此刻,这?位青涩的皇帝眼底逐渐退去了起初的天真,开始浮现出如他皇兄一般的暗光来。
他望向?谢知秋,道:“到头来,朝中竟只有萧爱卿你一个人,是真心忠诚于朕。”
“……”
谢知秋谨慎地没有开口,等?着赵泽的后文。
果?然,赵泽话还没说完。
“萧爱卿,朕看得?出来,你是个有想法,也有才?能?的人。可朕作为一国之君,还有太多事情不明白。”
他一边说,一边握住谢知秋的手。
然后,他道:“所以,萧爱卿,朕能?不能?请你来告诉朕,究竟要如何才?能?治好这?天下,如何才?能?当一个名垂青史的好皇帝?”
谢知秋心头微动。
半晌,她跪下来,对?赵泽承诺道:“为了皇上?,臣自当,竭尽全力。”
“师父, 前面就是?梁城吗?”
山道上,一个气质清正的青年带着一个十四五岁、肤色微深的少年,二人一同朝远处眺望。
两人身后都背着巨大的竹制箱笼, 用形状特殊但契合山路特性?的竹杖辅助着行路, 从?装扮来看,二人已经走了很久。
少年将?青年唤作师父, 他眉间紧锁, 瞧着有点?谨慎严肃, 望着远处那座掌控方国命脉的大城时,他话语里有微妙的忐忑,大抵是?第一次来。
青年遥望那座五年不见的城池, 心中无数情绪如烟升起, 叹道:“是?啊。当年我与?我的师父、师弟们,就是?在这里,一点?点?掌握墨家术的。”
梦起之地, 亦是?梦散之地。
数载重归,不知会不会有所不同。
青年停顿,催促道:“走吧, 都到这里了,我们走得快一点?,傍晚之前就能进城。”
下了山, 正往入城的方向走,走在城郊小径上, 途经一片农田, 正值收获的季节, 麦田犹如一片金海,风一吹过, 层层叠叠的麦浪波涛起伏。
青年看到这麦田,不由顿了一下,将?背上的箱子放下,对徒弟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说?着,他便跑进田埂,去与?其中农作的农民说?话,问道:“这位小哥,那边的坡上现在也能种粮食了吗?我记得以?前那里地势不好,种不了东西的吧。”
那种地的是?个年轻小伙,赤着膀子在做事,听到青年如此问话,他连声说?“是?是?是?”。
小伙道:“以?前那上面没水,是?种不了,但几个月前朝廷突然说?要弄什么水利工程,拿咱们这里先试试,修了好些灌溉渠,以?前灌溉不了的农田,现在都能浇灌上,就能种了,足足多了好几十亩好地。
“听说?今年我们这里收成要是?好,明年开始会修两条主干渠,总长二十里,到时候附近好些村落都会按照标准修新渠。”
小伙子忙着种地,没跟他说?得太仔细,但青年一听就明白了。
以?前这附近有很大一部分土地土质本身很好,只是?土壤缺水,会影响农作物收成。
负责这一带的官吏是?个不错的人,也懂一点?水利,曾想在这里修建河坝、开渠引水,以?提高农业生产效率,可是?他人微言轻,向上级提议,一直没有受到重视,也拿不到足以?筹措人力物力的钱,只好一年年往下拖。
现在看来,这件事情时隔多年,终于?做成。
若真能按照小伙所说?,在这一带按地势修建两条主渠,再建一些网格状的灌溉渠,受益的农田,会以?数千亩记!当地的农户,想来生活也会有极大的改善。
青年听了有点?高兴,看来过了几年,梁城的风貌是?有所变化?了。
不多时,二人来到梁城城门外。
通过城门时,大概因为两人的箱笼是?自制的,在箱子底下装了木头轮子,平坦的地方竟能直接拖着走,守卫稀奇地看了他们师徒好几眼。
踏进梁城,青年望见眼前的景象,又愣了愣。
他以?前并非没有住过梁城,哪怕常年待在临月山上,也知道梁城的繁华。
但眼下,这份繁华,似乎又与?过去有所不同了。
街上的商人眼见着多了起来,而且行人的衣裳居然个个簇新,像是?同时换了新装一般。
不止行人,不少铺面店面没换,却都重新上了漆、安了新匾额,还有不少人推着车在道路上叫卖,看上去颇有朝气。
青年师徒赶路多时,正好有些累了,就在城门内的茶坊歇脚。
二人手头并不宽裕,一路省吃俭用到梁城,青年拿出?钱袋,表情便有些羞涩,数了半天才敢进去,本来只想点?点?最便宜的茶水润口,甚至不打算坐了,站站就走,但等他进去,一看价目,反而呆住。
青年十分惊讶地道:“梁城的物价,竟然下降了?”
小二在一旁忙忙碌碌地擦着桌子,一听青年的话,笑道:“客官刚从?外地回?来?离开这儿得有半年以?上了吧?”
青年点?头。
小二说?起这事很兴奋,一拍大腿说?:“我看这位新帝不错,真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城里这税本来回?回?都涨,收税名目年年增加,您猜今年怎么着?”
不等青年开口,小二已经自己揭晓谜底:“居然减税了!”
话完,他又指指外头道:“您瞧,外头是?不是?家家户户都跟新店似的?其实有些店老早破败不堪,店主都想修葺,只是?手上没钱。
“前些年朝廷收钱厉害,一会儿收什么治安费,一会儿收什么道路维护费的,咱们小本生意,本来也没什么利润,这上头一直加收钱,地租又年年涨,咱们这钱也不会平白无故变出?来,成本增加,为了活下去,可不就得涨价了。但就这样,以?前利润还是?年年变薄。
“好在今年不同了,税忽然轻了,大家手头钱突然就多了起来。你?别看我们店里降了价,其实因为成本变低,客人又多了,反而比以?往赚得多呢!”
青年闻言,又是?错愕。
梁城在天子脚下,朝廷有什么变化?,这里反应是?最快的。
现在地方上还没什么改变,但朝廷的方向一变,梁城这里的效果可谓立竿见影。
青年道:“登基一年便展现出?如此才能品德,这么看来,这位新君……真是?位难得的仁帝了?”
小二笑呵呵地称是?,但过了一会儿,他抹了抹桌子,又小声地道:“其实,除了皇帝听得进话,咱们看来啊,最主要的,还是?多亏萧大人。”
“……萧大人?”
“萧寻初萧青天啊!客官,就算刚从?外地回?来,您这也太孤陋寡闻了吧?”
青年怔怔,随即一笑。
他并非不知道萧寻初这个名字,其实他也晓得,从?两年前的月县开始,这个名字就开始在大江南北流传,逐渐家喻户晓。这位萧大人的事迹,哪怕他远在外地亦有所耳闻,而在来梁城的路上,甚至得知了他查办齐宣正的大案。
青年只是?听到别人如此夸赞这个“萧寻初”,太高兴了,难掩心中骄傲的情绪,恨不得听别人多夸几句。
他见物价比往日低了许多,本来囊中羞涩的预算也够了,便点?了壶好点?的茶,带着徒弟坐下喝。
待拿起杯子,他不由自言自语道:“萧师弟如今,真是?出?息了。”
说?起这个“萧寻初”,如今可是?梁城举足轻重的人物。
查办完齐宣正的案子后,“萧寻初”就升任了大理?寺卿,但皇上与?“他”是?好友,不时将?“他”叫进宫里,一同讨论朝中政事。
方朝毕竟是?人治,官职上有混乱之处,理?论上来说?应该各司其职,但实际上一个官员权力大了以?后,经常会身兼数职,然后这里管管、那里管管。
像“萧寻初”这样和皇帝关系好的,皇帝经常有事找“他”商量,能影响的事情就更多了。
“他”本来已经是?三?品大理?寺卿,随着皇上对“他”日益倚重,又将?其任命为参知政事,升迁速度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说?是?一飞冲天、平步青云,绝不为过。
而“萧寻初”到这个位置后,在民间的口碑愈发水涨船高。
无他,“他”给?百姓带来的益处,显而易见。
往年,朝廷给?百姓征收的税很高,其原因很复杂。
辛国每年要求方国上贡,且索取的金银年年增加,这笔钱势必要从?方朝的财政中支出?。
方朝冗官冗兵,财政要支付岁贡,还要养大把?的权贵官员以?及他们的家眷,不少官员自己当官以?后,还把?自己的儿孙亲朋都塞进各种闲职里吃俸禄,官员人数越来越多,可办事效率却不见提升,反而财政支出?越来越大。
辛国要求加贡,方国不敢反抗,可是?财政多出?一笔,能供皇室和层层官员福利使用的就要少一笔,由奢入俭难,难道要官老爷们降低自己的生活质量,来给?辛国交贡吗?
既然财政要多拿出?钱,可现有支出?又不能缩减,那当然就只能再从?百姓头上一笔一笔加上来了。
以?前,并非没有大臣提出?,必须要减少现有官员的人数,精简官员结构,来节约开支。
但这件事,阻力实在太大了。
如此行事,触动的是?众多官员的利益,他们寒窗苦熬多年,绝不是?为了入朝来忍受贫穷的。
无论从?哪里去切一刀,都会成为无数人的敌人,在改革过程中被杀,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而“萧大人”——实则是?谢知秋——她认为直接向官员亮刀子是?行不通的,但硬的不行,可以?来软的。
挽救方国的国库,无非是?做到两点?,一是?节流,二是?开源。
要节流,又无法从?官员动手,那就采取由上至下的策略,先从?皇帝动手。
谢知秋向皇上谏言,如今国库空虚,身为帝王,应当以?身作则,率先缩减皇室开支。
这种谏言,大部分时候都会惹皇帝不快,也是?很难被采纳的。
但赵泽似乎与?谢知秋配合十分默契,非但同意了,还十分主动地将?宫中各种用度从?吃喝玩乐到妃嫔着装全都削了一遍,亮明自己提倡节俭的态度。
赵泽都开始节俭了,朝中那些大臣还敢铺张浪费,让自己的享受超过皇帝吗?
一时间,朝中官员纷纷以?朴素为美?德,穿衣不敢佩玉,吃饭不敢喝酒,连成亲的规模都小了很多,平时也没有公费吃喝了。
各部寺的开销很快莫名其妙比往年减少了一大步,兼之不少官员看出?皇帝的意图,为了自己政绩,也开始主动减少出?支,又有所成效。
其次,就是?开源。
如果无法降低官员的生活质量,又不希望百姓的生活受损,那么通过提高整个社会的生产力,使得全社会高速发展,就可以?在底层人民富起来的同时,暂时掩盖上层阶级享受社会资源过多的问题。
就任参知政事后,谢知秋提议兴修水利、鼓励发展农业与?匠人教?育。
水利能够提高灌溉能力,增大土地种植面积。
而传统的私塾仅仅为科举服务,农民和工匠的知识体系常年靠师徒之间口口相传,发展非常缓慢。
谢知秋提议将?农学和工匠知识都作为专门的学科,集结有这方面知识和经验的工农进行归纳总结,然后编著书籍,形成体系,设立义学,对有意从?事这方面工作的人进行专门培养,并且鼓励知识公开传承、研究发展。
除此之外,谢知秋提议赵泽效仿汉初皇帝,实行轻徭薄赋、让利于?民的政策。
通过降低税收,提高普通百姓的劳动积极性?和消费能力,再推行有利商业发展的政策,刺激经济发展,是?谓藏富于?民。
多管齐下,到最后,梁城的税表面上收少了,可是?实际收入反而会增加。
谢知秋本人的很多建议其实都遭到朝臣的反对,尤其是?她认为减税反而能增加财政之类的想法,简直违反常识。
但架不住谢知秋掏出?汉史引经据典,说?就算无法增加财政收入,这也是?为民考虑的仁政。
而且赵泽胆子大,早年没读书,所以?脑袋空空不懂什么常识,经历了齐宣正的事以?后,他还就信谢知秋。
于?是?这两个人一个敢说?,一个敢信,一拍即合,真的瞎搞起来。
梁城就在天子脚下,理?所当然先被抓来试点?。
谢知秋的一部分提议实际实施起来很慢,尚未推进完全,但仅仅是?减税和建设少量水利,已经对民间有极大改善。
到了秋收季节,梁城外金麦似海,城内空前繁荣,人人开始赞颂赵泽是?千年难遇的仁君,原先不认可的官员只得闭了嘴,对谢知秋的风评亦随之一变。
谢知秋顶着“萧寻初”这个身份,再加上一堆惊世骇俗的想法和当初对赵泽的投其所好,原先难免有人旧事重提,对她非议众多,劝皇上不可听信谄臣之言,还谴责她过往就不务正业,绝非实干之士。
然而当成果浮现,风向亦随之变化?。
谢知秋与?赵泽很快被誉为君圣臣贤的代表。
“萧寻初”这个名字,又开始成为真知灼见与?神机妙算的代名词,甚至开始与?多年前的神机宰相谢定安相提并论。
第一百三十三章
茶坊外车水马龙, 青年?坐在靠街的?位置小歇片刻,望着眼前街景,已是难掩慨叹。
方国素来富裕, 但问?题亦多, 往往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部?分人富贵滔天, 另一部?分人生计艰难, 不过残喘偷生。
而如今, 梁城连走街串巷的?贩夫小民都神采奕奕、巾衣皆新,这般风貌,放在过去, 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这一切, 都是多亏了萧师弟啊!
当初他们?师兄弟四?人一同待在山上,萧师弟一天到晚除了墨家术,眼里看不见其他东西, 换作是那时,真想象不到他还有这样的?潜在才能。
青年?在街边坐了一会儿,忽然, 他又注意到一点别?的?变化,问?道:“说起来,街上往来的?女子, 是不是比以前多了不少?”
“是啊!现在偶尔还会有单身女子一个人上茶坊来喝茶吃东西呢!”
“哦?”
青年?听得有些惊讶,感兴趣地道:“这也是萧大人推行的?政策吗?”
小二在一旁抹着桌子, 随口道:“这倒不是, 不过要?说的?话, 和萧大人也不是完全没关系。”
说着,小二往街对面一指, 道:“喏,客官你瞧见那家布行没有?那是谢家的?布行,就是萧大人他老婆娘家的?产业。”
“萧大人的?……夫人?”
“对啊。”
小二没觉察到青年?话语中的?迟疑,自顾自继续道:“谢家的?布实在太便宜,质量又没比别?家差,短短两年?多,就把梁城其他布行都干倒,现在全梁城差不多就剩他们?一家了。
“谢家布行赚钱,给工坊里的?绣娘开的?月钱很?高。
“那里头很?多都是年?轻姑娘,而且谢家嘛,书香门第,仁义、厚道!还在绣坊里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寡妇和未婚女子。
“这些绣娘都是以绣坊为?家的?,举目无亲,没有亲友帮着张罗,可?不得事事都自己干。她们?本来抛头露面的?时候就多,手上又有了钱,可?不是底气就足了?这些人不时就会出来买点东西什?么的?,街上女人这不看着就多了?
“绣坊那都是女人,好些十几岁的?整天粘在一起走来走去,连上茅房都要?一块儿。里面有几个一天到晚去外面闲逛的?,还说这好玩那好玩,其他姑娘听了,不是心里也活络?
“不瞒客官你说,小的?家里有个妹妹也在谢家的?绣坊干活,那工钱,可?比小的?高多了,听说谢家的?纺车很?厉害,活还轻。
“小的?那妹妹以前性子唯唯诺诺,很?内向?,本来要?卖给别?家当丫鬟,结果她的?针线让谢家绣坊瞧上,就送去绣坊。
“现在她手上有钱,横起来了,没事儿还跟我?斗嘴!因为?她工钱高,都快过十八了,爹娘还舍不得给她议亲,说嫁出去了白白便宜别?家,不合算。
“现在咱们?这儿但凡有女儿的?,都是打破头要?送进谢家的?工坊里去,比皇上选秀还激烈呢。”
这小二本来是说自家妹妹,谁知道茶坊里的?客人听见了,纷纷表示共鸣。
有说自己老婆也在绣坊,这两年?家务不干,越来越凶的?。
有说自家小闺女看着绣坊好多年?轻姑娘上街游玩,非常羡慕,也闹着要?出门的?。
还有说绣坊门槛越来越高了,想送自家女眷去多赚点钱,可?压根进不去云云。
青年?听得兴致盎然,但他关注的?角度却与常人不同,问?:“这么厉害?谢家的?纺车特别?,那是什?么样的?纺车?特别?在何处?”
“这……”
小二支支吾吾地比划了一番,最后放弃道:“咱们?平时又不纺织,就算见过也不懂啊!不过听说,那纺车是谢家二小姐自己改造的?,纺东西非常快。”
“竟是谢家二小姐自己做的??”
“是啊。”
小二怕他不信,回头往皇宫方向?一指,道:“谢家姐妹可?能都有点这方面兴趣,喏,您瞧,谢家大小姐也做了一个,现在就在那儿飞着!”
青年?闻言,将头探出茶坊,往天上看去——
接着,他便是一愣。
天灯形状、绘有白鹤的?天船正高高漂浮在天上,宛如天上神物,展望玉京。
他先前太过关注梁城市井的?变化,没往天上看,竟然未注意到还有这等奇器!
“这……梁城还有这样厉害的?匠人姐妹?”
青年?惊得合不拢嘴。
他道:“听你刚才之言,做那天船之人,竟是萧大人的?妻子?”
小二就喜欢看外地人第一次瞧见天鹤船的?傻样,笑道:“是啊。自从萧大人将那天鹤船献给皇上以后,这可?是我?们?梁城一景了。皇上亦喜欢得紧,只?要?天气好,总能见它在空中飞着。”
青年?良久失神。
凭他的?经验和眼光,当然看得出那天鹤船运用?了不少格物之理,与他们?钻研多年?的?墨家技术一脉相?承,而且能做得那般精致巧妙,那匠人必定水平高超。
若说是出自师弟的?手,他必定欣慰,但不会惊讶,因为?看上去就像萧师弟的?手笔。
可?竟说其制作者是师弟的?夫人……?
青年?心中生出微妙的?怪异感来。
这几年?,他虽离开梁城,但与萧师弟并没有完全断开联系,一年?两三封信还是有的?。
由于这五年?里,萧师弟给他写信的?内容和态度都和以往没什?么变化,再加上他家乡闭塞,他难免有点孤陋寡闻,一开始,他甚至不知道萧师弟早已去考了科举,还做了官。师弟在信中含糊其辞地说他去了南方时,他还以为?萧师弟是出门游历了。
直到萧师弟数月前忽然说,可?能有办法帮他在朝廷里谋个职务,青年?才猛然得知,萧师弟非但入了仕,在官场上还有了些建树。
而关于萧师弟已经成婚这件事,在师弟写给他的?信中,竟一次都没有提及。
萧师弟竟娶了一位精通墨家术的?妻子。
对他们?这种?墨家弟子来说,在世上找到一个理解自己的?人就是千难万难了,而女子长居家中,更难接触到这类学问?,他们?要?遇见一个这样的?妻子,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萧师弟明明撞到了这等大运,一听令人艳羡的?好婚事,可?他怎么这么多年?,连对自己的?师兄都只?字不提呢?
青年?皱起眉头,稍稍感到些不对劲。
傍晚时分,天将暮。
将军府门前,门前站岗的?守卫正要?换岗。
青年?带着徒弟赶了一整日的?路,终于在天黑前赶到目的?地。
只?见他有些忐忑地上前道:“两位兄台,在下名为?叶青,以前与府上的?二公?子是师……是好友,我?们?原先有约,说只?要?我?到了梁城就可?见面,不知可?否请两位大哥通报一声?”
将军府的?守卫相?貌凶肃,可?能都在军中历练过,给人感觉气势比寻常门房强上十余倍。
这背着箱笼、远道而来的?青年?,实则正是萧寻初当年?在临月山上的?大师兄叶青。
他自知当年?萧寻初为?了学习墨家术,与家中闹得很?不愉快,他如今找上门来,恐怕也不受欢迎。
更何况这可?是大将军萧斩石的?家,是个人都会发怵。
一旁的?徒弟见师父如此?谦卑,略有不满,蹙着眉要?开口,却被叶青一把制止。
谁知,守卫的?大哥居然出乎意料的?好脾气,他一听就恍然大悟:“原来是叶大人!快请,二少爷之前交代过,叶大人进去就是!”
说着,就让开了门。
入将军府如此?顺利,倒出乎叶青意料。
他推着箱笼,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将军府。
等到师弟平日所居的?院落,叶青看到一男一女正在花园中交颈低语,二人好像在讨论什?么,靠得这么近,可?见彼此?信任。
而只?匆匆一扫,叶青就在院中看到不少他熟悉的?东西——
冶铁炉、工作台、榔头锤子。
从一旁的?窗户看进去,好似还能瞧见一张台面摆满了墨家术用?的?小工具,俨然并未闲置,是经常在使用?的?。
尽管数年?未见,但这场景,显然让叶青宛如回到过去,安心不少。
他出言唤道:“师弟。”
一时间,院中那对男女皆抬起头来,其中那名修长清俊的?男子,正是他的?师弟萧寻初。
只?是,“师弟”一望过来,却让叶青吓了一跳。
只?见这“男子”面无表情,明明仍是那双桃花眼,却没了往年?的?慵懒亲和,反而寒光清冽,这目光与他交错一瞬,叶青只?觉得身上骤然发冷,不像在九月清秋,倒如腊月已至。
等回过神,叶青竟不知何时后退了一步。
反而是“师弟”身边的?年?轻女子,虽是第一次见,却对他无奈一笑。
叶青猜测,这多半便是师弟传闻中那位妻子。
只?见“萧师弟”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也没打招呼,只?问?:“那是你徒弟?”
“是。”
眼前之人明明是他师弟,但不知为?何,叶青竟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人都站得直了三分。
“萧师弟”看了看对方,客气地道:“可?否请他到外面歇息片刻?我?有话想与师兄单独谈。”
叶青不疑有他,对徒弟道:“川儿,你到外面等。”
小徒弟看上去还有点警惕,但师父发了话,他左右看看,便一抱拳:“是。”
待小徒弟离开后,花园中只?余三人。
叶青本还等着师弟开口,谁知师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边女子,反道:“那你们?谈吧。”
言罢,“师弟”竟也往后面去了。
叶青一时呆滞。
这算什?么情况?
他本以为?是师弟有重要?的?话要?与他说,才特意支走徒弟,结果“师弟”自己居然也走了,只?将妻子留在这里。
叶青很?早就跟随师父学习墨学,但他小时也读过圣贤书,而儒家礼法是主流文化,他就算不精于儒学,仍难免受其大环境影响。
此?时与别?人的?妻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叶青如坐针毡。
他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老半天才拘谨地起身,不太敢看这女子,就要?行礼退出去。
这时,却听对方叹气一声,用?熟悉的?语气唤道:“大师兄。”
“——!”
叶青一惊。
不等他回过神,只?听对方下一句道:“师兄,是我?,忘忧。”
第一百三十四章
从一个?女子口中听到?与自己师弟相似的语气, 对方还声称自己就是他?师弟,叶青的惊愕可想?而知。
他?猛抬起?头,一双眼睛瞪得足有铜铃大, 张了张嘴, 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萧寻初看着叶青的表情?,知道这件事对他?来说, 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接受的。
于是萧寻初抬手做制止的手势, 凝视他?, 十分真诚地道:“师兄,我知道这事难以置信,你也不用?急着相信或者质疑。
“我会将你离开梁城以后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告诉你, 你慢慢消化一下, 我们再讨论。”
在萧寻初的安抚下,叶青似乎平静了一些。
但他?仍瞪着萧寻初,仿佛有成千上万的问题要问。
萧寻初示意他?稍安勿躁, 深吸一口气,从头道:“这事要从师兄你离开梁城那年的五月开始讲起?……”
要将两人交换的实情?告诉叶师兄这事,是萧寻初与谢知秋仔细商量和讨论后才决定?的。
一来, 墨家?术是一门专业性极强的奇学?,世上本来就没几个?人懂。
谢知秋平时为了伪装萧寻初而学?习的那点皮毛,拿来糊弄糊弄其他?人可以, 但骗不了萧寻初的同门大师兄。
萧寻初这位叶师兄今后也会在朝中谋职,而且梁城寸土寸金, 他?这样?清贫的工匠, 短时间很难歇下脚。叶师兄之前自己说他?可以住回临月山, 但那地方毕竟偏远,萧寻初主动?提出可以让师兄和他?的徒弟在将军府中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