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个如此柔弱的女子,在这案子中却对?自己的好友表现得异常忠实坚韧,在这么多朝廷重?臣的施压下?都没有心生畏惧,甚至连见了他这个皇帝,都没有完全被吓倒,倒与常人不同。
此时,桃枝口中的布一被取出,她就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直直望向谢知秋,迫不及待地道:“萧大人,春月不可能?做他们说的那些?事的!
“按照乐坊的规定?,我们每回陪客回来都会被搜身,鸨母怕客人私下?给我们打赏,所以不会让我们有机会攒私房钱。我们只要身上藏了东西都会被拿走,春月就算想要赎身、想要给妹妹治病,也不会选这样?明目张胆的方式跟客人要钱的!
“再者,春月在那晚之前,根本?没有见过这位齐公子,怎么能?送信邀请他来乐坊?春月以割腕要挟,也是无稽之谈,乐坊怕乐女自杀,房中只要是稍微尖锐的东西都会被收走……”
桃枝之前没机会说话,好不容易松开?了口,将?憋了一口大气没说的话一下?子全吐出来了。
谢知秋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
谢知秋回头道:“诸位大人,我看证人说的有道理。现在也证明了这些?男子中至少有一人说的是假话,是另怀目的。那么关于乐女春月的品行,还?应该再做考虑才是。”
大理寺卿回过神。
大理寺卿此刻满头是汗,已经没了之前有恃无恐的从容。
有皇帝坐在身后,他顿时束手?束脚了许多。
但他同样?清楚,要是这桩案子能?按之前他说的那样?判成还?好,要是真让谢知秋将?齐宣正的老底掀了送去大牢,那他会被齐相记恨不说,在皇帝面前也颜面尽失,那才真是前途尽毁。
于是大理寺卿提振精神,摆出底气十?足的样?子开?始质问谢知秋:“这证人说的难道就是真的吗?没准是春月早就找到了藏东西的地方,这才能?肆无忌惮地要钱。至于割腕就更好解释了,春月本?来就没有想真割,只是哄骗齐公子过去罢了。
“萧大人平时难道就这样?断案,只靠听一面之词?”
谢知秋道:“那我也问问,桃枝与死者春月朝夕相处、情同姐妹,对?乐坊的规则也更为?了解,她说的话诸位大人不信,而这群外面随便找来的人作证,大人们倒是一听就信,会不会太草率了一些??”
大理寺卿道:“这桃枝可是贱籍女子,极有可能?谎话连篇!即便她没有说谎,这等从未离开?乐坊、目光短浅的乐女,也极有可能?错判。而在场这些?可都是良籍男子,不少人还?识字读书,哪一方可信,一目了然!”
谢知秋说:“看来我说服不了大人,大人也说服不了我。既然如此,本?官有一个想法?,谁说的是真话,一试便知。”
言罢,她又让人去叫张聪。
张聪今日很忙,刚将?那吞证据的男子关进牢里,转头又被谢知秋叫回前堂。
谢知秋对?张聪耳语几句。
大理寺卿不安道:“萧寻初,你怎么总用你自己的人,不是想耍什么花样?吧?”
张聪走后,谢知秋道:“寺卿大人放心,今日皇上也在,我若是耍了花样?,问出的结果大家不服,请诸位大人尽管提出质疑。我可不会因为?有人提出异议,就堵住对?方的嘴的。”
大理寺卿:“……”
不久,在张聪的安排下?,差役们抬了一具面覆白布的尸体上来。
谢知秋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将?白布小心翼翼地揭开?一半,露出女子年轻的面容来。
她对?那群男子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走近,道:“你们都靠近一点来看看。既然你们都是春月的情郎,想必与她很熟悉。
“春月遇害那天晚上,面部出现了一处明显异常,与平时有一些?区别,但不多。
“普通人可能?发现不了,但只要是与春月关系亲密的人,一定?能?看得出来。
“你们都来认认,要是能?分辨得出,我就相信你们说了实话。”
男子们面面相觑,踌躇半晌,才陆续慢吞吞地上前。
一群人围着尸体,仔细分辨了很久。
在谢知秋的反复催促下?,才终于有人吞吞吐吐地道:“她唇角残留的唇脂颜色,好像和平时常用的不同。”
其他人纷纷“对?对?对?”地附和。
谢知秋道:“不对?。”
众人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说:“她眉间?原本?有颗痣,现在好像不见了。”
一群人又“对?对?对?”地附和。
谢知秋面无表情:“不对?。”
大理寺卿等得烦躁,道:“萧大人,这都是一群男人,对?女人的装扮哪儿有那么了解,就算他们分辨不出,而桃枝分辨得出又如何?你这提问对?男子来说,未免有点苛刻吧?”
谢知秋扫了大理寺卿一眼,没吭气,只对?桃枝招了招手?,道:“桃枝,你来认认。”
桃枝在旁边等得早就急了,一听谢知秋叫,赶忙跑过去。
然而她一看白布下?的尸体,人就呆了。
桃枝错愕地道:“大人,这具尸体根本?不是春月。”
大理寺卿:“……”
谢知秋颔首。
这时,张聪挥了挥,让后面的差役又抬了个人上来。
谢知秋指了指另一具尸体,道:“那才是春月。这位是前些?天另一位头部被楼上掉下?的锐器意外砸伤致死的可怜女子。”
言罢,她看向大理寺卿,问:“寺卿大人,分辨一个陌生女子和情人的长相有何不同,对?男子来说,很苛刻吗?”
“……”
谢知秋一指那帮男子,言辞严厉道:“皇上,诸位大人,这群人根本?不认识死者春月,竟言辞凿凿说自己与死者有染,污蔑他人名誉不说,更是扰乱公堂、欺君罔上的重?罪!应该严惩才是!”
谢知秋将?这罪名按得极重?,她话音刚落,这群人已经齐刷刷跪下?,磕头求饶。
赵泽这会儿回过神来,亦是暴怒,道:“天日昭昭,公堂之上,你们竟敢当着朕的面撒谎!是谁给你们的胆子!”
其中一人见事不好,忙说:“回、回皇上,我们其实不是乐坊的客人,而是赌坊的客人,并且都欠下?了巨额的赌债。
“老板是谁我们不知道,但是赌坊上午有人托话跟我们说,让我们今日到大理寺来,如果有谁问起?,就声称自己是死者的情人。只要能?瞒天过海,事成之后,就会出钱把我们的赌债一笔勾销。
“赌坊催债的手?段了得,我们本?来也都是倾家荡产、走投无路,要是不做这缺德事,就是死路一条了!
“其实我个人也很同情死去的乐女,只是我也上有老下?有小,这么做实在是迫于无奈,求皇上恕罪!求皇上恕罪啊!”
一群人此起?彼伏地磕着头。
“你、你们……”
赵泽正在气头上,指着他们,半天说不出话。
谢知秋委婉地提醒他道:“皇上,这幕后之人可以通过赌坊找这么多债务缠身的赌徒做事,想来本?身应该就与赌坊有牵连,我建议派人去查这个赌坊。”
赵泽回过神来,立即道:“查!快去查!”
皇上的话没人敢不听,他话音刚落,便有差役排成队,一齐出大理寺去了。
赵泽传完令,长出一口气,但同时,怀疑的种子亦不可抑制地从他心中滋长出来。
他不由偏过头,去看左边的齐慕先。
然而,他刚一转头,就发现不知何时,齐慕先已经支撑着身体站起?来,缓缓在堂前跪下?。
赵泽见状,吓了一跳:“相父,您这是做什么?”
齐慕先情绪平静,却满面悲戚内疚之色,道:“皇上……臣罪该万死。是臣护子心切,才会死去寻找其他证人,以至于让这些?伪证之人有可乘之机。
“老臣身为?朝中重?臣,竟也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害皇上听了一番谎言,这是老臣之错啊!还?请皇上降罪。”
说实话,赵泽这时心里最?怀疑的就是齐慕先。
毕竟齐宣正是本?案最?大的嫌犯,而这些?证人,除了那个抢信的,似乎都在试图为?齐宣正洗脱嫌疑。而齐慕先是齐宣正之父,他真的会放着儿子不管吗?
可是齐慕先现在主动跪下?来请罪,倒让赵泽不知所措。
赵泽道:“相父快起?来,事情还?没有弄清楚,朕不会轻易下?决断的。相父大人还?是起?身,坐下?休息吧。”
“……哎。”
齐慕先长叹一声,好不容易才被人扶起?,送回座位上。
而这时,大理寺卿则谨慎地看了齐慕先一眼。
他面色苍白,但还?是道:“萧寻初,你这般,或许是说明了出来作证的人中并没有春月的情郎,但春月毕竟是个乐女,先前有人目睹她在乐坊中有人隔墙传信,总不是作假的。
“再者,包括乐女桃枝在内,其他证人的证言,也确实说过,乐女春月曾有对?齐公子献媚之举。齐公子家底殷实,而乐女春月又急于脱籍,她想方设法?对?齐公子进行要挟,两人再起?冲突,并非没有可能?。
“当天的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就算那些?男证人都是假的,你要如何证明,齐公子说的就是假话呢?”
谢知秋面色未变。
她说:“寺卿大人先入为?主的观念太强,觉得这春月是个乐女,所以人际关系必然有问题,她与外界的男子交谈,还?从对?方手?里拿了信,也一定?是感情问题。寺卿大人有没有想过,这封信有可能?涉事更大呢?”
大理寺卿一愣:“什么意思?”
谢知秋道:“若那只是一封情信,怎么会有人费那么劲,还?要专门闯入朝堂来换掉?
“寺卿大人,树下?乘凉是好,但最?好凡事还?是搞清楚前因后果,若不然,容易被一叶障目,又被人当了枪试。”
言罢,谢知秋对?赵泽身后之人点了下?头,小太监有福很快捧出一个茶壶来。
茶壶盖打开?,里面水已经被倒空了,但信纸还?保持着湿润,上面文字尽显。
谢知秋道:“这才是那封真正的白纸信。多亏皇上英明神武,一眼就看出这是密信,并亲自将?其浸泡于水中,让内容显现了出来。
“关于上面的文字,皇上也特意安排了译官前来破解。现在这个时间?,译官差不多该来了。”
赵泽颔首,道:“传译官!”
不久,三名译官被传上公堂。
得知皇上希望让他们破译纸上的辛文,三人忙小心翼翼地将?纸从茶壶中取出,摊平在阳光下?,仔细辨认。
然而,三名译官只是匆匆看了几眼,就大惊失色,纷纷跪下?磕头。
赵泽因为?谢知秋之前死活不肯说,心里就有点烦躁了,看这三人也同样?的反应,不由懊恼道:“上面到底写了什么?但说无妨,朕恕你们无罪。”
终于,一名译官战战兢兢地道:“回圣上,这是一封交易承诺书,写信之人与辛国?使者协议,只要辛国?以每年三万斤五石散作为?交换,就会向辛国?献上边域五城,还?有……还?有我朝天子项上人头!”
顾名思义, 是?一种由五种石头制成?的药物。
最初由东汉名医张仲景发明,用于治疗邪寒入体导致的疾病。
但后来,人们?发现服用五石散后, 人会变得面色红润、神开目朗, 外貌更为漂亮,同时, 五石散还?能让人产生迷幻效果?, 飘飘欲仙。
于是?, 人人争相服食,在?魏晋大为流行,名士们?无人不?食, 甚至成?为身份气度的象征。
直到唐朝药王孙思邈极力反对五石散, 呼吁自己?的弟子及世人发现五石散的药方,立即将其?焚毁,此药才?逐渐绝迹于世。
到本朝, 五石散真正的药方已经失传。
尽管坊间有流传五石是?“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或者“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之?类的说法,但这都只是?含糊的记录, 少有人能真正配制出来。
这种药物具有成?瘾性,一旦成?瘾,将难以摆脱。
方朝境内由于医者们?多年自发焚烧五石散药方, 如今已经难寻,但要说域外是?不?是?还?有残存的药方遗漏, 谁都说不?好。
赵泽一听竟然有人想用他的人头来换这种东西, 面色大变。
尽管这封密信现在?被截住了, 而且谢知秋一破译出上面的内容,便辗转用这种方式告诉了他, 但赵泽还?是?一阵后怕!
赵泽怒不?可遏:“是?何人!究竟是?何人写的这封信!竟敢与敌国勾结,意图害朕!”
此信一出,这桩案子顿时从一桩简单的乐女被杀案,上升成?了密谋造反案。
大理寺卿头脑全懵,全然没?想到本来只是?想向齐相卖个好,结果?竟会被扯进这种大乱里。
他抬头去看其?他人,只见齐宣正神情灰败、满面惊愕之?色,宛如一脚被踢进水里的耗子,而齐慕先的表情也相当不?好看,可见是?没?想到还?会有这种事情。
大理寺卿这下断然是?不?敢再替齐宣正说话了,忙道:“皇上,能写这种信的,定是?朝中之?人。大理寺有能够鉴定笔迹的专人,只要验明信上的笔迹,再对比朝臣奏折,想来定能找到写这封信的逆贼!”
赵泽问:“辨别笔迹要多久?”
“这……”
一旁的译官替大理寺卿道:“皇上,这封信是?辛文所写,且字迹断裂生疏,还?有不?少错处,要用辛文笔迹对比汉字的奏折,恐怕不?易。
“不?过这信的末尾还?印了一个拇指印,只要找到与之?相符的指纹,想来便可定罪。”
但是?验指纹和验笔迹一样,须得大量时间才?能完成?。
要赵泽放任一个想要他首级的人在?外面逍遥这么久,显然是?一种折磨。
这时,谢知秋道:“皇上,臣有一个想法?”
“什么?爱卿快讲。”
谢知秋道:“臣早年阅读古书,曾在?一本医书上读到,五石散药性浓烈,气味刺鼻。服用者如果?长期服食,身上难免留有气味,如果?想要遮盖,就要使用大量草药或者香料遮掩。
“书信这人,竟用圣上与城池去换五石散,恐怕是?药物成?瘾、病入膏肓之?人。
“所以臣斗胆猜测,此人身上就算没?有明显的五石散气味,恐怕也会有浓烈的草药或者香料味。
“此人既然敢提出这种承诺,想来必定是?有机会接触圣上的人。圣上近日,可有在?谁身上嗅到过特别异常的气味?”
赵泽心头一顿,说到气味,他脑海中当即浮现出一个人来……
此时,裕王已经在?逃亡的路上。
他吸食五石散,是?从两年前开始的。
他和赵泽性情很像,爱玩好奇心又重,喜欢游山玩水、尝试新鲜事物。
以前,他对自己?这个性情单纯热情的侄子,是?真心喜爱的。
他觉得赵泽不?像皇室的其?他人那样整天疑神疑鬼、只会玩弄权术,赵泽有什么就说什么,笑是?真笑,生气是?真生气,直率又宽容,很好相处,是?梁城赵姓里难得的一个能够交心、能够讲真话的鲜活人。
要不?是?迫不?得已,他是?不?想害赵泽的。
一步错,步步错。
两年前,他代表方朝皇室出使辛国,当地会汉语的辛国大臣接待了他。
待两人关系有点亲近后,那辛国大臣拿出一颗红色药丸,告诉他这就是?方国古方,百年前名士中十分流行的“五石散”。虽然这原本是?方国的传统神药,但在?方国国内已经失传,反而是?辛国还?留有翻译过的配方。这回见他是?贵客,专门?拿来招待他。
裕王本就是?个玩心重的人,也听闻过五石散的大名,不?过他对其?只有非常浅层的了解,并不?十分精通其?药性。
当时他得知失传多年的五石散现在?竟然还?存在?,十分惊喜,心想以前的贵族都用,他大小是?个王爷,试一试有什么要紧?
很快,服用过后,裕王果?然感到精神大振,非但有了神仙一样的感觉,连外表都如同传闻一样,变得红润有光泽、肤质细腻,比他真实的年龄更为年轻。
那时裕王还?觉得可惜——
这么好的药物,怎么国内反而失传了,倒是?辛国人拿来给?他用?
于是?,裕王便开始私下与辛国交换五石散。
起先,他只是?用钱财交换。
他是?个王爷,受朝廷供养,方朝商业繁荣十分富裕,他有的是?钱。
但后来,辛国开始索要情报。
这个时候,裕王已经习惯服用五石散,一旦停药他就会觉得毫无精神,整个人犹如行尸走肉,断不?了了。
裕王方知自己?陷得太深,可为时已晚。
原本方安宗在?世时,方朝年年都给?辛国上贡,两国相安无事,辛国也只是?讨讨情报。
可是?方安宗骤然离世,显然不?在?所有人的预期之?内。
新帝赵泽这个人,没?有接受过正统皇帝的训练,过于不?按常理出牌,行为难以预料。
尽管他目前还?没?有表现出明显对辛国的敌意,但他登基才?不?过一年,竟然就开始重用伐辛将领萧斩石之?子萧寻初!
大约半月之?前,辛国那边突然断了药,无论是?钱还?是?情报,裕王都再也换不?来五石散。
直到辛国的线人送来消息,裕王才?明白对方的意图。
他们?对赵泽的行为深感不?安,想要铲除这个隐患,扶持一个傀儡皇帝来控制方国。
而这个人选,还?有谁比既是?皇室,又深陷五石散之?瘾无法自拔的他这个裕王更好?
这定然不?是?一时之?功,或许需要十年的布局才?能完成?。
但在?正式推他上位之?前,辛国向他要了一封“投名状”,那就是?哪怕他戒掉五石散,仍可以让人彻底拿捏他的铁证。
裕王按照辛国线人的要求,写下了那封辛文信,并在?最后摁下了自己?的指印。
然后,他照约定去指定地点交付信件。
裕王的辛国语是?开始服用五石散后才?开始学的,水平不?佳,且他与辛国之?间的关系并不?平等,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线人的脸。
那天他听到墙后传来流利的辛国语,在?梁城,会这种语言的人少之?又少。所以他没?怎么多想,就将信交给?了对方。
裕王本以为事情万无一失。
直到乐坊案发第二天,辛国那边主?动联系他,裕王才?知道,昨天晚上出现意外,线人并没?有及时拿到他的投名状,昨晚与他对话的是?一个北地十二州来的小乐女,而他竟然将这么一封致命的信交给?了一个凑巧路过、凑巧会说辛国语的普通乐女!
而那个乐女,不?等辛国的线人对她?下手夺信,就在?当晚被齐宣正所杀,尸体连信带人被直接送去了大理寺!
裕王冷汗当时就浸了一身。
他当机立断派人去大理寺偷信,可又失败。
裕王想来想去,不?管信的内容有没?有暴露,他都会被辛国视作弃子,万一信的内容被赵泽知道,他更是?死无葬身之?地,当下唯有逃了。
所以他连行李都没?敢收拾,往包里塞了大把的银票,就骑了马往南方飞跑。
可不?知为何,不?管他跑得多快,心头的阴霾仍如影随形与他相伴,就像早有人盯着他……
这个时候,大理寺内,赵泽一面派人去抓捕裕王,一面在?与众人讨论究竟谁是?本该收到这封信的线人、春月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谢知秋道:“我原本怀疑过乐女春月是?否就是?辛国线人,但很快打消了念头。
“一来,她?身份受限过于厉害,唯一的亲人妹妹又在?她?身边,我想不?到辛国有什么手段能让她?心甘情愿地忍受身为乐女这么大的痛苦,去为辛国提供情报。
“二来,如果?她?是?线人,真要接头,想来不?会选在?表演那天这么紧急的时候。除非齐公子是?她?的另一个接头对象……不?过这样一来,我想她?应该不?会被齐公子‘误杀’了。
“后来我调查过春月平时的行动轨迹,以及房中的物品,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地方,也没?有她?与辛国有联络的痕迹。
“所以,她?会拿到这封信,我倾向于这是?凑巧。因为她?会辛国语,被对方误认成?了辛国线人。”
谢知秋顿了顿,又往后说——
“不?过,从种种迹象来考虑,那天她?特别卖力地表演,还?对齐公子投怀送抱,应该是?真的。”
赵泽一愣,问:“萧爱卿不?是?认为她?并非水性杨花的女子吗?既然如此,她?为何要这么做?”
谢知秋转过头,问桃枝道:“桃枝,那天你?说其?实乐坊里的女子都知道齐公子的身份时,你?是?怎么描述他来着,再说一遍。”
桃枝一愣,乖乖地回答:“齐公子是?贤相齐慕先之?子,是?当下风头正盛的齐氏门?下三?君子之?首,当年他还?为了安定圣心,主?动放弃状元,品行十分高尚。
“在?乐坊的客人里,他既年轻又英俊,出手大方,口碑很好……”
谢知秋颔首。
她?说:“在?表演之?前,春月曾对她?妹妹说,她?知道了一个大秘密,事关天下兴亡、方国安危,必须要告诉君主?。要是?顺利的话,不?但能保住君主?的性命,说不?定,以皇上的仁德,还?能帮她?与坊中姐妹脱籍从良。”
慢慢地,她?看向齐宣正。
齐宣正脸上毫无血色,看上去如坐针毡。
谢知秋用沉静的眸子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地道:“齐公子是?春月在?乐坊里能接触到的名声最好、官位最大的客人。
“所以,她?判断将这封信交给?齐公子,能最快将事实传达给?圣上。”
随着谢知秋的推测, 整件案子的全貌逐渐在众人眼前铺开。
那天晚上,乐女春月由于会说辛国语,被?墙外之人误以为是接头的人, 于是她意外抢在真正的辛国线人之前, 与裕王说上了话,非但得知这么一桩事关国君命运的大?事, 还拿到了关键的证据。
春月是个命途多舛的女子, 身陷泥底, 亦无多少机会掌握学识,但她仍然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必须尽快告诉有能力做更?多事的人, 好让对方通知圣上。
她选了梁城素有名望的贵公子, 齐宣正。
她通过卖力演奏乐器、表演歌舞,引起对方的注意,获得与齐宣正独处的机会。她本?想趁这个时机将干系重大?的密信交给他, 以为齐宣正会好好听她说话。
然而齐宣正满脑子只?有酒色,哪怕春月说她有正事要讲,齐宣正也?全然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只?想欢愉享乐,反而因为春月的拒绝而恼羞成怒,觉得区区一个乐女, 被?他挑来,竟然还敢抵抗, 实在不识好歹。
一来一往, 两?人发生肢体冲突。
春月为了阻止齐宣正的行为, 往他头上砸了花瓶。
而齐宣正的反应则更?为过激,用烛台捅了春月数次, 最后头上最重的一下,导致春月死亡。
春月怀中这封信,最终没?能由她亲手交出去。
若不是桃枝当晚不顾自己会受惩罚,大?闹乐坊,将这桩事闹大?,将春月的尸首及时送到了大?理?寺,说不定此?事就会彻底掩埋在无数普通的乐女死亡、失踪案件之中,无人问津。
若不是“萧寻初”坚持调查,且“他”没?有放过一个乐女怀揣一封空白信这个看似与凶杀无关的线索,并未将之想当然当作乐女与外人来往的情书,而且“他”家中凑巧有从军背景,知道密信的破解方法?,还懂一点辛文,那么这件事,极有可能因为齐家不想节外生枝而草草结案了事,裕王与辛国之间的勾结,将第二次被?阴差阳错地掩藏。
赵泽想到这里,越想,脸色越是苍白。
他与裕王叔侄关系非常亲密,两?人经常单独相处,裕王甚至是少有的知道他会微服私访的人,两?人还会在民间同游。
要是真的哪个环节出了一点点问题,要是“萧寻初”中途放弃没?有深究,真让幕后黑手与辛国在一起布线数月、数年,他会不会哪天就突然毫无征兆地被?人杀了,自己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关键在于,齐宣正直到最后都?还在试图说谎,想将这件事情压下来,殊不知他差一点,就害了他这个皇帝的性命!
此?时,赵泽看齐宣正的眼神,已?没?了半点以往的情谊偏袒,只?余下迁怒和谴责。
甚至于对齐慕先,他好像也?感觉不到以前的信任和敬重了。
谁知恰在此?时,却见齐慕先忽然暴起!
他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扯起齐宣正的领子,就狠狠甩了两?个耳光!
“逆子!逆子啊!真是家门不幸,老夫怎么会生了你这样一个孽畜!”
随着清脆的啪啪两?声巨响,齐宣正白皙的脸顿时发红。
“爹?”
齐宣正从没?被?父亲这样打过,整个人都?懵了,但没?等他回过神,马上脸上又迎来好几个巴掌。
他趁着挨打的间隙茫然抬头,只?见齐慕先自己也?泪流满面,一副痛不欲生的神情。
然而,饶是如此?,齐慕先的眼神却是无比冰冷,由于千里深的冰窟,望不见底。
电光石火间,齐宣正想到一个问题——
为什么在萧寻初主?动说起那封密信前,父亲也?要问他,那个乐女身上有没?有搜出过东西?
为什么在此?之前,父亲要反复确认,那封信是不是空白的?
其?实他先前就感觉到,父亲似乎知道很多他不清楚的事,他入狱后,父亲也?表现得异常忧心忡忡,好像特别不希望有人细查这桩案子。
难不成,父亲他特别关注此?案,特意找理?由过来监审,并不仅仅是为了他吗?
齐宣正还没?想明白,忽然,他竟看到眼前白光一晃——
齐慕先双目流泪,年迈的面颊上老泪纵横,但眼底满是痛苦的决绝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