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说这话时?神情复杂, 可?见这种乌龙不是一次两次。
谢知秋清楚桃枝这是怕她?费心查了?很?久, 结果却是白费功夫,应道:“知道了?,是否有用, 本官之后会有论断。”
她?想了?想,又问:“桃枝,据你所知, 春月与一个叫齐宣正?的人,以前认识吗?”
这是谢知秋怀有疑问的一个地方。
正?像所说,齐宣正?犯不着亲自与一个乐女过不去, 按理来说,他并?没?有必须要杀春月的理由。
桃枝一愣, 道:“齐宣正?, 就是当?晚选中春月的客人吧。”
谢知秋略显意外:“你知道他的身?份?”
齐宣正?不可?能正?大光明在丧期来逛乐坊, 谢知秋原以为,除了?鸨母, 像桃枝这样的小乐女应该不知道他的身?份。
但桃枝道:“我?和春月知道,是青凤姐私下告诉我?们的。
“听说官员其实?是禁止来私人乐坊的,但青凤姐在坊里很?多年了?,对很?多熟客的真实?身?份都很?清楚……齐大人很?有名,他是贤相齐慕先之子,是当?下风头正?盛的齐氏门下三君子之首,当?年还为了?安定圣心,主动放弃状元,据说品行高尚。
“青凤姐说,他可?能是春闱出了?金鲤鱼的事后郁郁不得志,才总来坊里消遣。
“其实?毕竟是坊里的客人,感觉还是有点可?怕,和传闻那样清白的君子好像也有点差异……但青凤姐说,在乐坊的客人里,他也算是年轻英俊,而且出手大方的,比许多又抠又难伺候的老?头子好多了?。”
齐宣正?在乐坊居然有出人意料的好口?碑,可?以想见其他人有多糟糕了?。
谢知秋在心里意外了?一下,但面上未显,只问:“那在那晚之前,春月和齐宣正?有过交集吗?”
桃枝连连摇头:“没?有。我?们进了?乐坊,就没?有离开过,那晚还是第一次上台。在此之前,我?们听过这个人的名字,但从未见过这个客人。”
谢知秋若有所思。
之后,谢知秋又询问了?桃枝一些?当?晚的细节,直到桃枝这里实?在没?有什么新鲜东西了?,方才要起身?离开。
桃枝在打开话匣子后,一直对谢知秋的问询应答尽答。
此刻,眼?见谢知秋要走,她?表情微微一白,身?体僵硬良久,然后突然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噗通一声跪下来。
“大、大人,奴婢还、还有一事相求。”
桃枝声音发颤,眼?底隐隐有泪,可?见说这番话,要克服极大的恐惧。
她?说:“大人之前说会替我?偿还玉佩,玉、玉佩的事我?可?以自己来承担,但取之以代,请大人将春雪赎出去吧。她?年纪小,语言不通,如今没?了?姐姐,也不是姐妹花了?,还会有客人嫌这种事晦气,她?身?价应该不会很?高的。”
谢知秋驻足,回头定定地看她?。
谢知秋问:“你可?知道,这对你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
桃枝胡乱点了?一通头,简直像怕自己后悔似的,迅速做了?决断。
她?说:“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值得留恋的亲人了?,就算活下去又如何,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呢?
“但春雪是春月唯一的妹妹,我?想让她?活下去。
“春雪其实?身?体很?不好,她?本来就有点水土不服,再加上我?们学艺一天要九个时?辰,剩下三个时?辰用来睡觉,现在这样她?就很?吃力了?。
“进坊几个月,她?已?经生了?两次大病。鸨母也不会给治,一般请大夫来看看,药便宜就抓点,贵就扔屋里熬着。
“春月之前两次逃跑,其实?都是因为这个。
“当?时?她?厚着脸皮向青凤姐讨了?一点钱,想出去给春雪找大夫。但后来都被鸨母抓到了?,身?上的钱被搜出来,她?又不能供出青凤姐,所以咬牙不说,就被鸨母诬陷是偷的,几乎被打个半死。
“只要春雪能出去,能过上正?常的日子,我?和春月,都不会觉得自己是白死了?。”
其实?谢知秋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桃枝和春雪继续留在乐坊里,但桃枝这一番话,仍她?不由敬佩这女孩的心性。
谢知秋略作考量,道:“你们的事,我?之后会作安排。你不要担心,这几日都会有大理寺的差役守在乐坊里,老?鸨应该不会惩罚你们。”
谢知秋没?有明确答应下来,但只这短短几句话,已?足以让桃枝内心生出些?许希望来。
她?再度叩拜,道:“是。”
“眼?泪擦擦,等下回去,就说你们一直在玩捉迷藏,不要让人看出异样。”
“好、好的!大人!”
桃枝用力乱擦着眼?眶。
谢知秋本欲先推门出去,但走到中间,又想起一些?事情来。
当?初在月县,焦子豪的妾室媚儿曾经告诉她?,媚儿并?不是她?真正?的名字,是在离开焦家后,她?才能恢复真正?的名字燕子。
谢知秋回首问:“对了?,桃枝、春月和春雪应该都是你们在乐坊的花名吧,你们原本的名字,是叫什么?”
桃枝一愣,忙答道:“我?叫王小妹。春月和春雪一开始语言不太通,所以起初不知道,后来就习惯叫这个名字了?。但后来有一次,春月跟我?说过,她?本来叫杜宁枝,妹妹叫杜青梅。”
一刻钟后,谢知秋离开乐坊。
走前,她?对老?鸨道:“之前听你说,那个叫桃枝的乐女欠了?你一块玉佩,我?看她?挺有眼?缘的,这回又从她?口?中得到了?一些?有利于调查案情的口?供。这块玉佩,之后我?会找一块差不多的过来替她?补上,你就不要追究了?。”
老?鸨面色一僵。
但她?不敢忤逆大理寺正?这样的官员,反而转瞬就赔出一个笑脸道:“好的好的,多谢大人。不过一个笨手笨脚的小丫头,哪里值得大人还为她?费这样的心思。”
谢知秋没?有再接腔。
其实?直接给老?鸨钱更为简单,但若是物?品本身?价值不明,难保老?鸨漫天要价,想到乐坊的营业性质,谢知秋便不太乐意让他们有得钱的机会。
走出乐坊大门,天色已?暗。
谢知秋来时?清冷,到黄昏时?,乐坊这一片反而热闹起来。
高高悬在空中的花灯一年四季通明如节日,空气中飘散着酒气与胭脂味,欢喜的丝乐之声不知从何处响起,曼妙的姑娘们在老?鸨陪伴下站在门前迎客,笑容灿烂、花枝招展地招呼着往来的男宾。
谢知秋想起那群在她?面前瑟瑟发抖的少女。
谢知秋幽暗的眼?里倒映着漫天花灯,可?深沉目色却无法被这光芒点亮。
她?转身?正?要离开,忽然,她?眼?角余光瞥到一个眼?熟的人影,下意识望去——
那是个身?着丝衣的贵气男子,外表全然是主子的样子,但他身?边并?没?有带仆从,只一个人徐步安行,在桃枝等人栖身?的乐坊外徘徊。
此人生了?一双精明的细眼?,外表十分不显老?,若不是谢知秋已?经知道这个人的身?份,绝猜不到他已?经四十八岁。
……裕王?
他怎么会在这里?
谢知秋过目不忘,只先前在大理寺外因为赵泽而见了?此人一面,就完全能认出对方身?份。
那时?裕王与赵泽相谈盛欢,一副叔侄情深之态。
按照祝少卿当?时?的说法,裕王应当?在赵泽还是皇子的时?候,就与他十分亲密。
但裕王大约不认识谢知秋。
裕王原本在乐坊外走走看看,不时?试图往围墙里张望,像是那种对案情好奇的过客。
当?他迎上谢知秋的视线,似乎凝了?一下。他虽不认识谢知秋,但见她?一身?朱红色官服,还是友善地对她?一笑。
旋即,裕王转了?个头,悠哉地与谢知秋擦肩而过,进对面的乐坊去了?。
那乐坊的主人,一见裕王,简直双目放光,喜气洋洋地叫来一堆姑娘,众星拱月一般将他迎了?进去,俨然是个常客。
而他从谢知秋身?边经过时?,谢知秋不由鼻尖轻动,嗅到淡淡的药味。
“大人怎么了??”
张聪见谢知秋站立未动,不由出言询问。
谢知秋说:“那人身?上的味道……”
碍于那人毕竟是个王爷,谢知秋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
不过,此人这个时?期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巧合得有点异常。
谢知秋正?在办案中,生性细致敏锐,姑且将此事记下。
半了?一天案子,谢知秋提灯回到大理寺。
她?坐在桌前梳理卷宗。
齐宣正?这桩命案比想象中复杂,尤其从王小妹的供词来看,本案恐怕还有值得深挖的隐情。
不过……
如果问谢知秋,她?现在认为何人会是凶手,她?心里想的还是齐宣正?。
倒不如说,经过一番调查,她?反而更觉得凶手就是齐宣正?了?。
目前发现的异常之处,只能说明那位实?际名叫杜宁枝的乐女,死前可?能还怀有秘密,可?是证明不了?本案除了?齐宣正?还有其他凶手人选。
乐坊的房间原本为了?招待贵客,门窗都紧紧关着,经过调查,案发的那屋子既没?有外人进去过的痕迹,也没?有有人出来过的痕迹,齐宣正?还被一堆人目睹浑身?是血手持凶器站在尸体边上。
与杜宁枝在墙外对话的男子倒的确有点可?疑,事后还要再查一查。但他既然是隔墙对话,就说明本来并?不在乐坊内,要说后面再进来,未免多此一举。
从王小妹大闹乐坊到众人闯入屋中,想必没?有多少时?间。如果真凶不是齐宣正?,那他要伪造出这种景象,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在人来人往的乐坊无声无息进入一个门窗紧闭的屋子、杀掉杜宁枝、给齐宣正?换衣服、清理掉所有自己的行动痕迹。
不管怎么想都太不可?能了?。
更何况,杜宁枝要迷倒齐宣正?,她?药从哪里来?既然她?要弄晕齐宣正?,就说明她?并?不希望那天有人打扰,那又怎么会不提前知会她?的好姐妹王小妹和亲妹妹,让她?们不要担心?
杜宁枝身?上可?能另有隐情,但齐宣正?,十有八.九就是真凶无疑。
谢知秋后脑勺突突地痛了?起来。
经过一番调查,一切反而又回到原点——
怎么样才能保住齐宣正??
谢知秋思路纷乱,手仿佛被某种道德的枷锁捆住,虽握着笔,却良久写不出任何东西。
许久,她?终于还是决定先回将军府,养精蓄锐整理思绪。
谢知秋今日是整个大理寺最忙的人,东奔西跑不见清闲,到了?时?辰,其他官员早已?归家,整个大理寺黑灯瞎火,空寂幽静。
谢知秋提着灯,带着张聪,去马厩牵马。
然而,还未到马厩,转过一弯,在去牵马的必经之路上,她?竟先撞见一个人影。
谢知秋心头先是一惊,还以为撞见了?鬼,但等看清对方的脸,这份震惊有增无减——
那人手持橙灯,立在道路中间。
他玉冠青衣,五官清俊,夜色下,他一身?清贵矜傲之气中,隐约夹着三分刚直。
正?如他从小到大的评价一般,这真是个玉质之人。
没?想到今日,所谓的齐氏门下三君子竟能在大理寺齐聚一堂。
一个在狱里蹲着,一个在查案,一个大晚上在这里等她?。
来者,竟是秦皓。
谢知秋见他,心里猜到了?点什么,不免心情复杂。
她?道:“你专门来找我??”
秦皓面色沉静。
他没?有以往面对“萧寻初”的那种剑拔弩张之感,但也未显亲近,只是带着公事公办的表情。
秦皓说:“萧大人,同平章事大人有事请你一叙。”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倒不如说,谢知秋反而奇怪,齐宣正?出事都这么多天了?,齐慕先怎么还没?直接来找她?。
谢知秋回头对张聪道:“你先回去吧,我?之后自己回去。”
“大人!”
张聪看这场面,十分紧张,并?不放心谢知秋独自一人。
但谢知秋摇头:“不会有事。”
齐慕先留着她?还有用。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想必不会杀一个被皇帝看重?的臣子,那未免太明显了?。
况且,真要动她?,那直接找个机会将她?暗地里杀了?即可?,犯不着专门让秦皓来找她?。
谢知秋见张聪犹豫不走,又催道:“你先回将军府报个平安,我?一个时?辰必定回府,若是未归,你再着急便是。”
张聪见谢知秋意志坚定,不好违背她?的意思,思来想去,抱拳行了?个礼,终于走了?。
谢知秋看向秦皓,淡淡道:“走吧。”
秦皓见她?如此沉静,倒是侧目了?一瞬。
接着,他转过身?,在前面引路。
秦皓考虑得十分周到,还专门备了?马车,只是前面的车夫似乎并?不是他自己的人,谢知秋从未见过。
那人一路无话,低头驾车。
谢知秋与秦皓虽同坐车内,可?也彼此沉默。
一时?间,一车三个乘客,竟像是三片纸人。
约莫一刻钟后,马车在一座宅邸前停了?下来,但并?非是齐府。
谢知秋下马车时?匆匆一扫,此宅围墙宽大,望不到头,起码占地四亩,多半有好几个园林,房间无数。
梁城乃方朝之都,权贵豪富齐聚,土地寸土寸金,许多在此谋生的平民百姓甚至连一间屋子都没?有,只能在此地租床栖身?。
在如此贵重?之地,能置下这么一套宅院,不可?谓不是大手笔。
秦皓领谢知秋进去,谢知秋才发现这是座空宅,花园屋阁虽都建好了?,但还没?有人入住的痕迹。
秦皓带她?走到一间屋前,推开门,灯笼火光一照,里面满室整齐的金砖几乎要晃花谢知秋的眼?。
只听秦皓平静地如此说道:“萧大人成家已?久,功已?成、名已?就,却仍住在将军府中,并?未分府。
“同平章事大人听说,萧大人早年与父母关系不睦,实?则常年住在山上,如今成婚立业却仍与父母同住,想来难免有不便之处。
“同平章事大人与萧大人相知相惜,真心将萧大人当?作是晚辈弟子,特备下这座宅院送给萧大人,区区薄礼,还望萧大人喜欢。”
谢知秋目睹此景, 半晌未言。
谢知秋从未想到,这样奢华的园林宅邸,这般大笔的金银财宝, 她竟能如此唾手可?得。
以?月县为例, 普通农家辛勤劳作一年,饶是风调雨顺, 所得不过?三十贯钱, 且要上缴税赋, 还要供全家吃喝,若是遇上荒年,更为艰难。
当初将雨娘一家逼入绝境的, 不过?区区十两纹银。
这样大的宅院, 这样大笔的金财,如果一个普通百姓,单靠血汗劳动去?赚, 恐怕数百年、上千年也未必能赚得。
齐慕先却?长袖一挥,就?能将这些轻易赠与他人?。
而她只需得这一笔,此生?就?可?享尽富贵荣华, 不必再为衣食俗事发愁。
谢知秋当然知道,这笔钱她不是白得的。
齐慕先此举,无非是要她手里笔尖一批, 放掉齐宣正?。
谢知秋静默片刻,道:“齐大人?出手真?是大方?。”
秦皓说:“同平章事大人?恩怨分明, 只要是能为大人?做事的人?, 大人?当然会礼尚往来。”
的确是齐慕先的作风。
谢知秋安静地走过?去?, 拿起一块金砖掂量。
厚实的黄金落在?掌心,沉甸甸的。
谢知秋淡淡地道:“这么说来, 秦御史是同平章事大人?的得意门生?,想来比我这个外人?跟齐大人?更亲近,像这样的好处,应该也曾有过??”
秦皓没有正?面回答她,只说:“齐大人?的确待我不错。”
冷不丁地,谢知秋问:“……上回你送到将军府来的那些谢知秋喜欢的古书?,也是像这些黄金一般来的吗?”
秦皓一怔。
他本来并不想与“萧寻初”有过?多交谈,只想用最为中立的态度尽快将齐慕先交代的事情办完。
可?是,“萧寻初”竟然提起了谢知秋。
这一下子将他拉回了一个有情绪的状态,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语去?接腔道——
“谢妹妹竟真?将这些告诉你了?”
“所以?书?的来路,确实如此?”
“……书?不是师父给的,但人?在?官场,难免有人?际往来。”
一股没由来的情绪涌上心头?,谢知秋看秦皓的眼神,在?幽暗的夜中变得古怪。
她苦笑地扯了下嘴角,说:“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秦皓只觉得眼前眩晕了一下,先前那种感觉又上来了。
他明明觉得自己和萧寻初除了情敌并没有太多关系,可?是眼前人?看他的眼神,就?像与他认真?相处过?数年一般熟悉。
屋内不过?两盏灯笼的光亮,在?黑夜里不算清明,他其实不能像平时那样看清“萧寻初”的相貌表情,但是从一刻开始,他又觉得站在?他面前的像是一个曾与他青梅竹马、并肩读书?的女孩。
秦皓说:“身在?局中,势必要审时度势。若是活得两袖清风,或许自诩清白,但在?朝中与旁人?行事作风如此不同,只会显得格格不入。过?于刚直,反而会为自己树敌。萧寻初,当年在?太学时,你似乎与严夫子交往甚密,这样的道理,你不会不懂。
“我承认我有迫切想赢你的成分,但我与对方?,不过?各取所需。
“至少现在?,我有能力凭自己拿到谢妹妹想要的书?,而你不行,不是吗?”
谢知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这样平静的眼神,反而看得秦皓心里发毛。
谢知秋道:“……你就?这样想赢吗?我承认,我时常也会想赢你,而且我在?当年科举里也用了手段,胜之不武,但我没想到……你会这样选。”
在?她还是谢知秋的身份时,秦皓从未认真?将她当作一个可?以?在?朝堂上比拼的竞争对手。
谢知秋其实多少对他存在?一定的竞争心,想要证明自己能做得比他更好。
只是两人?年少时光一同读书?,清清白白,谢知秋心里想的也是依靠学识的堂堂正?正?的较量。
没想到真?当两人?一同步入这泥潭,都学会了趋炎附势、玩弄权术,彼此都勾心斗角、出尽烂牌,仿佛阴沟里的两条泥鳅,满身泥泞互相撕咬。
但相比之下,谢知秋更难以?接受秦皓的做法。
尤其是秦皓之所以?会做这一切,背后都是为了“谢知秋”,这让她觉得是自己令秦皓步上一条歧路,一条他本来或许不会那么快走上的道路。
秦皓觉得眼前人?的眼神很令他难受。
或许是他有种谢妹妹站在?他眼前的错觉,他受不了从她眼中看到对自己失望的眼神,因此简直想要抬起手,挡住她的目光。
秦皓说:“人?人?都是如此,不过?多我一人?而已。”
谢知秋问他:“秦皓,你吃过?谷糠吗?”
“……什么?”
谢知秋道:“那是稻谷的皮壳,粗糙且难以?下咽,远不如真?正?的稻谷好吃,但却?是穷人?家里一年四季唯一的口粮。”
“……”
秦皓木然,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提起这个。
而谢知秋则继续道:“你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东西,甚至没有见人?吃过?。你生?来是朝臣之子,餐桌上摆的是精谷细米,每日还有家仆精心制成的点心……不只是你,我也一样,在?去?月县以?前,我从不知道有人?天天吃的是那样的食物。”
谢知秋眼睑低垂。
她又问:“你有没有想过?,朝廷的俸禄是有定额的,而那些官员却?能进献给你远超其月俸的礼品,这些多出来的钱财,一层层往下数,最后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
谢知秋道:“朝廷表面上对农民只征一成农税,但实际上天高皇帝远,州一级为了一己私利,多加一成;府一级不愿吃亏,又在?前者基础上再加一成;县一级见此情况,自然也不会手软,私设各种苛捐杂税名?目繁多。有时知县不管,亲自收税的小吏也会中饱私囊,自行多收一成。
“这些多出来的税,最后全都会压到平头?百姓身上,待落到实处,农民一年的收成,十之五六都要落入他人?口中。
“分明是农民亲手种出漂亮的稻谷,可?是到头?来,他们自己却?只能吃谷糠果腹。”
谢知秋稍顿,又说:“这些你都不知道,因为你的目光看着前方?,不曾看看脚下。
“你的官途走得太顺,一中第就?是京官,所谓的外出巡查也就?是去?富庶之地,由当地官员陪着吃吃喝喝,回来一路高升,过?得很舒服。
“没有人?喜欢被下放,尤其是梁城公子,谁会喜欢离开舒适富裕的家,背井离乡去?偏远荒僻的地方??所以?你凭着齐相与父母的人?脉留在?梁城中,从来没有见过?那些遥远的地方?,从没想过?城中这一重重的官员醉酒欢歌,究竟是由怎样的人?供上来的。”
说实话,在?这一点上,谢知秋其实很难责怪秦皓。
她与秦皓又有什么区别?
她是富商之女,自幼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尽管仍有不少不如意之处,但至少不会缺衣少食。
若不是在?月县的两年,她不会看见那样的世界。
可?即使如此,她也知道自己是得罪了齐相才会如此,如果当初能选,她也不会选择去?月县。
事实上,在?朝中话语权最大的,往往正?是有背景有人?脉、从一开始便能顺风顺水的官宦子弟。
人?人?都知道当官好,削尖了脑袋去?当官,可?是究竟要多少普通百姓的劳动,才能养得起一个活得那样舒服的官员?
要是没有见过?月县,没有去?过?乐坊,没有亲眼见识那群乐女的惨状,只凭冰冷的理性行事,谢知秋其实可?以?轻易摆平齐宣正?的事。
背后有齐相在?帮她忙,光是此刻,她脑子里就?有不下四种方?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齐宣正?离开牢狱。
可?是当她脑海中浮现春月年轻的遗体和满身的鞭痕,浮现桃枝怯生?生?跪在?她眼前的样子,她心里那杆秤就?会出现偏移。
如果她动手帮齐慕先,她会感到强烈的愧疚。
这群女孩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
大家都是人?,凭什么有一部分人?的命就?如此之低贱,可?以?任人?践踏,纵死不得昭雪?
一股无名?火在?她心头?乱窜,让她难以?就?这样下定决心,去?帮齐宣正?那样的人?摆脱罪行。
秦皓听了谢知秋的话,微微一愣。
他手中的灯笼摇晃了一下,眼神似乎有所触动。
但他并不想在?萧寻初面前示弱,表情亦没有丝毫破绽。
“——听你的意思,萧寻初,难不成你真?的有忤逆齐相的想法?”
秦皓将话题拐回整体,亦敏锐地觉察出了谢知秋的动摇。
他说:“师父说,你对他只是表面依顺,或许实际上另有想法的时候,我还没有完全相信。没想到,他竟不是无谓的担心。”
谢知秋未答。
下一刻,只见秦皓冷着脸将手探入袖中,某处两本折子来,丢到金砖上,示意谢知秋道:“你自己看看。”
谢知秋迟疑地去?拿。
在?幽暗中,她将灯笼举起,辨识折子上的文字。
待看清两本折子上的内容,她不由一顿。
秦皓说:“你不会以?为,同平章事大人?是任你想靠就?靠、想走就?走的小绵羊吧?”
这两本折子,一本是参她的,一本是参吏部侍郎刘求荣的,罪名?都很重。
“我如今是侍御史,你不要忘了这个位置是做什么的。”
秦皓道。
“听同平章事大人?说,你当年在?外地时,与吏部刘侍郎有些冲突。”
“同平章事大人?让我转达,只要萧大人?愿意配合,从明日起,刘侍郎就?不会再出现朝堂上。甚至具体要如何处置他,也可?以?全凭萧大人?你的意思。”
“但是,如果萧大人?有其他想法,那么同平章事大人?也绝无可?能坐以?待毙。”
“到时候,送上去?的折子不会只有我一本,而会是铺天盖地的奏折。”
“至于罪名?,以?同平章事大人?的能力,自然有办法弄出证据。”
“萧大人?的确很受圣上亲睐,但如果是无数朝臣死谏,圣上当真?会冒着受满朝文武责怪的风险,来保萧大人?吗?”
“到时候,不止萧大人?一人?,恐怕连萧大人?的妻子、父母、兄弟,都会受到牵连。”
话到此处,他脸上亦不由流露出一丝焦躁,似乎并不太情愿。
他说:“说实话,我和你不对付,我本来并不想来跑这一趟。但是如果你被降罪,谢妹妹恐怕也会受到牵连。
“你对我而言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我不希望你因为自己的愚蠢而误伤到谢妹妹。所以?才专门从别人?手里揽下这个活,亲自来跟你讲。
“我与你交谈,至少可?以?开诚布公地说一说情况,要是换作别人?,态度只会更强硬。”
谢知秋在听到齐慕先提出将刘求荣交由她处置的时候, 心头?就吃了一惊。
在此?之前,她是对?齐慕先提起过刘求荣的事。
当时,齐慕先曾向她暗示, 在他?眼中, “萧寻初”这个人目前的价值比刘求荣更大,他?可以为了她, 放弃刘求荣。
照秦皓这句话看, 齐慕先多半已经调查过刘求荣, 知道他?背后干的事了。
其实谢知秋对?齐慕先的承诺并不全信,但若是在齐宣正之事前,谢知秋大约有七八成把握, 齐慕先会直接履行?诺言。
而现在, 齐慕先竟将这也当作筹码的一部分!
要是她不全力帮助齐宣正,难不成,齐慕先就打算死保刘求荣吗?
当然, 眼下对?谢知秋来说最棘手的,倒不是刘求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