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出?了事的上?等乐坊尤是,外面已?经被大理寺的差役牢牢守住,不要说宾客,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明明是烟花之地,这会儿?倒显得肃杀起来?。
谢知秋身着官服入内,先?查了案发的房间。
房中?可谓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血,桌上?的酒盏、墙上?的装饰全被扫到了地上?。
谢知秋查了一圈,没?找到什么新?鲜东西,就让人唤来?鸨母和当夜招待齐宣正的其?他歌女。
有了验察受害姑娘尸体的经历在前,当谢知秋看到那群歌女的时候,已?经不再?吃惊了——
果不其?然,除了鸨母有四十多岁,那些所谓的歌女都是十四岁以?下的小姑娘,最小的一个瞧着只有十一二。
这群女孩瞧着像小鹌鹑似的,乖乖跟在花枝招展的鸨母身后。
她们个个都带了妆,衣裳十分鲜亮,甚至带来?了乐器,不知道这样过来?接受问?询是打算干什么。
那鸨母原是满脸堆笑迎上?来?的,但当谢知秋转过头,她对上?谢知秋这冰冷的眉眼,忽然步调一僵,不自觉地退了三步,轻佻的表情亦收起几分。
但鸨母看上?去仍不死心。
“民妇见过大老爷。”
她行完礼,见谢知秋没?有动怒的意思,当即壮着胆子,又无比熟练地上?前攀关?系道:“这位大人看着可真是年轻有为、器宇轩昂啊!民妇刚才简直一见就呆了,你瞧我们坊里的姑娘,简直个个都要坐不住了。”
那群小女孩里,是有几个人在偷偷看谢知秋。
但与其?说是坐不住,在谢知秋看来?,她们更像是好?奇居多。
谢知秋懒得说其?他周旋的废话,只问?她:“前天夜晚,你们这里发生的那桩命案,你知道被抓走的那人是谁吗?”
鸨母眼珠一转,便回答道:“知道,是今年新?中?第的一位进士老爷,不过名字嘛……咱们这里每天客来?客往的,我也不是人人都记得。”
谢知秋一听,就明白鸨母已?经被打点过了。
她登时心情有点复杂,不知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谢知秋又问?:“那死者是什么身份?案发当夜,是谁先?觉察的异样?”
鸨母用?轻佻的语调说:“死掉的那个,是我今年新?买回来?的女儿?,名叫春月。
“但她以?前的来?历啊,咱们买人也不是太清楚,只知道是北方逃难来?的,刚来?的时候连汉话都讲得怪怪的,我花心思调.教?了好?几月,总算调.教?好?了,没?想到竟忽然这样……哎,买她可花了不少钱,我这损失可不晓得谁来?赔偿。
“说真心话,这丫头可不是个老实的,这么一群姑娘买了这几个月,就她跑的次数最多。
“我真金白银将她买回来?,没?想到钱还没?挣到,反而摊上?这么多事,真是赔了心血不说,还尽是赔本买卖。
“至于谁先?觉察的嘛……喏,就她了,桃枝,你来?说。”
叫桃枝的姑娘看起来?与春月差不多大,也是十三四岁的样子。
她本来?躲在后面,被鸨母一提溜胳膊,就拉了出?来?。
不过这一下,倒让谢知秋瞧见桃枝还在自己身后藏了个姑娘,那小姑娘一看就是这批歌女里年纪最小的,比其?他人都矮一个头,最多十一岁。
然而吸引谢知秋的,倒不是那女孩的年龄,而是她粗粗一看,这女孩眉眼有点眼熟,似乎与死去的春月有七八分像。
谢知秋心尖一动,正要再?仔细瞧瞧,这时,被推到前面的桃枝开始支支吾吾,只是半天词不成句。
“哎呀,桃枝,你怎么回事啊。”
鸨母催促她道。
“你把你昨天说你看到的,再?跟萧大人说一遍啊。”
谢知秋瞧见那鸨母暗地里拧了姑娘咯吱窝底下的肉一把,那叫作桃枝的姑娘当场眼泪就要下来?了,眼眶通红。
过了一会儿?,桃枝才说道:“前、前天晚上?,大约戌时,我们几个本来?应该上?台唱第一首曲子了,可是其?他人都到了,只有春月说去茅房,结果好?久没?回来?。
“春月先?前就逃过两次,那天晚上?坊里很?热闹,本来?就人多眼杂,我、我怕她再?跑,就去找她。
“结果,在经过南墙边上?的时候,看到春月偷偷在与人隔着墙说话,还从对方手上?拿了一封信。”
“信?”
谢知秋一怔,几乎是立即就想到春月怀中?揣着的那封空白信。
她本以?为这桃枝被老鸨推出?来?说话,未必有什么真话,没?想到还真有对得上?的地方。
谁知,谢知秋还没?示意她详细讲讲,老鸨倒冷笑一声,催促她道:“桃枝,你说说,你听到和春月说话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桃枝低着头答道:“男、男的。”
老鸨又笑一声,对谢知秋说:“寺正老爷啊,依民妇看,就是那春月这几个月偷偷在坊中?客人里寻了个情郎,不想走正规路子跟我赎身,就打算自己逃跑。没?想到进士大老爷凑巧那晚就看上?了她,春月一时情急,就将蒙汗药下进士大老爷酒里了。
“然后她那情郎翻窗什么的进屋去,本想和春月一起跑,结果两个人中?途起了什么冲突打起来?,那人反而失手杀了春月,中?间还因为心生妒忌,拿花瓶打了无辜的进士大老爷。
“这可算是自己引祸上?身,只是可怜了人家进士老爷,本来?是来?寻个乐子的,倒讨了一身不快来?。”
说到这里,那老鸨又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桃枝的肩膀,又道:“桃枝啊,你再?跟寺正大人说说,你后面又干了什么蠢事来?着。”
桃枝低垂着脑袋,看不清表情。
不等桃枝自己说,老鸨又自己讲了起来?,道:“我这蠢女儿?啊,一看春月被进士老爷点走了,竟然连客都不陪了,在整个乐坊里乱窜,逮着每个客人问?认不认识春月,让人快去救她,连护院都好?一会儿?没?抓着她,将乐坊闹得大乱。
“本来?留客嘛,房里动静大一点,姑娘求求饶什么的也是正常的,结果就因为她这一闹,搞得一大群人都冲到那屋里去了,还看到那么惨的场面!
“要我说啊,本来?春月跟了进士大老爷也是件好?事,就是这桃枝过去这样搞,才害得春月的情郎知道这事,还闹出?矛盾来?,甚至一时冲动杀了春月。
“她以?为自己是个好?姐妹,没?想到倒将好?姐妹害死了!”
第一百一十章
名叫桃枝的?乐女?听老?鸨说这番话?的?时?候, 样子异常沉默,既不吭气,也不抬头。
那老?鸨还在抱怨:“她那样子边叫边到处乱跑, 将身上一块玉佩都打碎了!虽然和死了人相比, 这是小事,但那可是上好的?白玉啊, 因为?是第一次上台才给她们佩的?, 摔碎这么一块, 就算送她去接客,也不知道要接多久才能赔得起……”
桃枝脑袋垂得愈低。
谢知秋看了桃枝一眼,对老?鸨的?描述并不全信。
不过, 这些话?, 倒解释了谢知秋内心一些疑惑。
乐女?本是贱籍,在多数人看来,死不足惜, 从仵作验伎女?的?经验如此丰富,就可以这一群人怕是短寿且命途多舛。
但实际上,以谢知秋为?官三年的?经验来看, 真闹成案子的?,并不多。
有乐女?死在乐坊里,老?鸨照道理来说应该会拼命瞒住——这些乐女?都签过卖身契, 若说那些被?卖作丫鬟的?女?孩父母说不定隔三差五还会去看看,那么一旦被?卖入烟花之?地, 就真是六亲不认了, 全家都恨不得早早撇清干系才好。
乐坊想将无依无靠的?女?孩随便找个地方埋掉, 并不是难事。
更何况,这次涉案的?还是齐宣正, 这么大的?官,谢知秋尚且不敢得罪,乐坊肯定更不想惹祸上身。
看这老?鸨现在的?言论?,简直与齐宣正昨日在狱中的?言论?合得天衣无缝。
在齐宣正被?送到狱中之?前,他们应该没有办法串供。
老?鸨现在能这么讲,一来说明她很?乐意配合齐家,二来……也可见齐慕先消息之?灵通。昨天才在大理寺录好的?口?供,他一天之?内就已经收到消息,且安排好了后面的?事。在这梁城官场,不知到底有多少他的?耳目。
谢知秋之?前就觉得奇怪,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闹大的?。
像春月这样的?小乐女?,草席一裹,山里一埋,这件事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两百年都未必能有人知道。
现在看来,这案子现在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起码有一大半要归功于桃枝。
她那晚想必是将乐坊搅得动静不小。
能光顾这种上等乐坊的?客人非富即贵,齐慕先权大势大,树大招风,虽然表面少有人敢与他为?敌,但私底下?未必没有人看他不顺眼,只怕其实也有人想借这桩事情搞他。
想到这里,谢知秋不由深深看了眼桃枝。
她见识过春月尸身上的?鞭子,桃枝同样是乐女?,平时?定然没少挨这些毒打。
那天晚上,究竟需要多少勇气,她才能不顾自己之?后会受到的?惩罚,在乐坊里拼命去找一个有可能救下?春月的?人?
谢知秋还想再问些细节,但看情况,只要有鸨母在,她们说出来的?话?多半就是串过供的?有水分。
正当谢知秋思考之?时?,她注意到这群小乐女?怀里抱着?的?乐器。
谢知秋一想,问:“你让她们过来,还特意带着?乐器?”
鸨母原本当然是想让坊里的?姑娘给来查案的?大人演奏一曲,如果对方看上哪个,也可以带走。
正所谓礼多人不怪,鸨母也知道这桩事对大理寺的?官员来说不好办,就怕他们不敢对齐慕先怎么样,就拿乐坊出气,态度亲昵一点后面都好说。
不过,鸨母一看谢知秋这张冷脸,本已经准备好的?说辞,都不敢说出口?了。
这会儿,她见谢知秋主动问起,原本已经熄灭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她眼珠微动,红唇一勾,露出一个比牡丹还热烈的?笑来,忙说:“回大人的?话?,这就是她们案发?当天演奏的?乐器,我让她们带来,就是想让她们给大人演奏一曲,看看对查案有没有帮助。若是有帮助的?话?,寺正大人还可以带几个回衙门审问。大人您说呢?”
“……”
谢知秋当然知道她原本打的?什么算盘。
这种专门针对男性官员的?行.贿对她来说浑身别扭,简直心理上和生?理上都是难以形容的?不时?,尤其看那群小姑娘如此年少,更觉作呕。
但是,她知道,一旦她表露出有一点松动的?意思,鸨母的?提案,会对她有利。
谢知秋面不改色,她本想顺着?鸨母的?话?说,就势把人提回衙门审问,但是她目光在那些女?孩指尖扫了一下?,发?现不少人手上都有伤,想了想,又改口?道:“奏乐就算了,太高雅的?东西我不太欣赏得来,一首曲子而已,对查案也没帮助。
“不过你说模仿案发?当晚的?情景,我倒想到了。
“这样吧,你们都来模仿一下?当晚横冲直撞的?桃枝,我等下?会让差役装作宾客或者?乐坊护院去抓你们,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正好我也比较喜欢捉迷藏。”
“捉、捉迷藏?”
老?鸨傻眼。
她是听说过这个大理寺正老?爷,在高调地中状元、迎娶谢家女?之?前是个脑子有点奇怪的?纨绔,不爱读书就爱摆弄古怪的?玩意,但即使如此,她也没料到这个人口?味这么奇葩。
不过乐坊的?老?鸨,什么没见过?
她很?快就恢复过来,招呼乐女?们道:“来来来,姑娘们开工了,这位大人的?吩咐你们都听到了,那就开始吧,都小心着?点,要让大人看清楚啊!”
乐女?们显然也从没训练过这种要求,都有点懵。
但她们畏惧老?鸨,不敢反抗,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很?快,她们就对着?空荡荡的?乐坊,一边喊“春月出事了,快去找她”,一边到处乱跑。
她们起先还十?分僵硬,但见大家都这样,逐渐有点放开手脚,跑得快起来,声音也大了。
谢知秋仍是往常的?脸色,就对老?鸨颔了下?首,慢悠悠地起身,一副要去抓人的?样子。
却说这个时?候,桃枝本人是最懵的?。
她当时?是一时?情急,压根没注意自己是怎么跑的?,这会儿要模仿,也没有头绪。
不过,她隐约能觉察到,这会儿关键也不是真像当晚,而是寺正大人满不满意。
而且,她们如果真被?寺正大人抓到,恐怕发?生?的?也绝不是好事。
但她一个人跑不行,春雪年纪最小,身体还很?弱,得先将她安置好。
刚才情况突然,两个人没能一起跑,但桃枝有特别注意春雪的?位置,她们应该也没差太远,只要仔细留意,想必很?快能会合。
桃枝铆足了劲,左顾右盼,拼命找春雪。
谁知刚拐过一道弯,还没找到春雪,忽然,伸出一双大手,一下?子捂住她的?嘴!
桃枝当即就意识到,逮到她的?是个高大的?成年男性,而且做抓人这种事情很?熟练。她甚至还不及发?声呼救,就被?抓进一个房间里。
屋子是一间普通厢房,谢知秋已经在屋内了,正安静地喝着?茶。
在桃枝之?前,她已经抓来一个人,就是那个个子矮、与春月有七八分像的?姑娘,都是让张聪去抓的?。
张聪不同于普通衙役,是她个人的?护卫,平时?出行大多数时?候都带在身边。
齐慕先拿消息的?速度太快,无论?是乐坊还是大理寺内,大概都有眼线。
乐坊鸨母明明已经想好托词,但谢知秋仍想再问一问桃枝,谢知秋担心齐慕先会认为?她不配合,还是谨慎一点为?好。其实齐慕先一定会知道她在乐坊乱搞了一通,但她不希望齐慕先知道她具体审问了谁、为?什么要审,场面乱一点,有利于模糊重点。
谢知秋看向被?抓来的?两名乐女?。
那名叫桃枝的?姑娘,一见另外一个女?孩也在屋内,几乎条件反射地往前走了一步,试图让比她年纪小的?女?孩更不显眼一些。
明明她自己,也颤得很?厉害。
谢知秋放下?茶盏,问:“她是春月的?妹妹?你和春月姐妹关系很?好吗?”
桃枝先摇了摇头,一对上谢知秋的?眼神,又改为?点了点,但接着?,她又不自觉地往后缩,状态混乱。
谢知秋见她如此,知道硬问恐怕问不出来。
她们估计已经被?老?鸨下?过不准乱说话?的?封口?令,如果没有一定的?信任,难以让桃枝在恐惧下?开口?。
谢知秋想了想,换了个相对浅层面的?问题,道:“乐坊的?鸨母刚才说,那天晚上,你还摔碎了身上的?一块玉佩?”
桃枝一愣,但这个问题是鸨母已经说过的?,应该没什么不好答。
她便点了点头。
谢知秋寒暄似的?问:“身上的?饰品弄坏了,还要你们赔偿?”
桃枝略显犹豫,然后又点了点头。
她小声地解释道:“我们身上的?衣服首饰,都是乐坊的?东西,是借给我们用的?,不是自己的?,坏了肯定要赔偿。
“青凤姐说,以前有姑娘被?赎身以后,因为?什么都不能带走,只能赤条条地走出去。还是给她赎身的?那人临时?找了块布裹上,才没有一路光着?。”
“青凤姐?”
“是坊里的?一位花魁姐姐,有二十?一岁,在坊里是年纪最大的?。她平时?会偷偷照顾我们这些年纪小的?乐女?,分给我们药和食物,教我们怎么样少挨一点打,还会跟我说以前坊里的?事。”
桃枝说着?又反应过来,忙道:“这个大人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坊里的?管事不许我们私底下?互相聊天的?。要是让妈妈知道青凤姐私底下?经常绕开管事来跟我们说话?,青凤姐肯定会有麻烦。”
谢知秋略显错愕:“你们连互相说话?都不许?”
桃枝颔首。
“……这未免太严苛了。”
谢知秋道。
桃枝盯着?谢知秋的?脸,见她好像是当真觉得这规定匪夷所思的?样子,踌躇片刻,才解释道:“因为?乐女?人数多……听青凤姐说,以前这附近其他乐坊发?生?过乐女?联合起来,偷偷把老?鸨绑了,然后集体逃走的?事。
“从那以后,这里所有乐坊都禁止乐女?之?间私下?来往了,怕我们之?间关系太好,力?量又变强,再发?生?同样的?情况。”
谢知秋默然。
这群豆蔻年华的女孩, 被金钗绸衣装扮成?华贵的模样,在鞭子和银针的驱使下像大家闺秀一般学习琴棋书画之术,然后在命运被拿捏的高压环境下被迫对他人绽放出如花笑颜。
然而绚烂如花火的光鲜外表之下, 是没有半点自主权利的最为腐朽的命运。
一切不过是为了满足他人对女子的幻想, 不过是为了让满室宾客可以?凭借自己的喜好尽情赏玩她们?的青春美丽,直至凋零。
谢知秋问她:“那你摔碎的那块玉佩, 之后要怎么赔偿?”
提到?这件事, 桃枝神色当即黯淡起来, 乌黑的眼?底没有半点光泽,隐约带着绝望的死气。
她说:“我、我本来就是被卖掉,身上没有一点钱。妈妈说, 她会让我早一年梳头, 以?后要接比其他姐妹多一倍的客人偿还,还会让我做她舍不得让其他姐妹做的来钱多的活。只要努力,早晚能还掉的。”
照这个努力法, 桃枝估计活不了几?年就得去阎王那里报道了。
谢知秋稍作?考虑,说:“这种类似的玉,我手里多的是, 随便拿一块来,想必就能帮你解决此事。”
“大、大人?”
桃枝猛然抬起头,吃惊地看着谢知秋。
谢知秋神色仍是淡淡。
她自然知道, 在乐坊,像桃枝这样的事何其之多, 就算帮了一个桃枝, 也改变不了什?么。
但君子有怜悯之心,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这个桃枝到?了她眼?前,难免就会有帮她一把的想法。
事后,她可以?再想办法将包括桃枝在内的这一批小乐女赎出来,不过现在就赎还是太醒目了一些,须得再等等。
谢知秋道:“不过,你得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我,能不能利于案情,我自有判断。”
桃枝的眼?底有光一点点亮了起来。
她当即跪下,对谢知秋磕了个头,然后就开了话匣子,一股脑儿地将事情都倒了出来——
据桃枝所说,她与春月是同一天?被鸨母分别从两个人牙子那里买来的,那时坊里凑巧没有那么多屋子给小女孩住,所以?她与春月被关在同一间漏风的旧屋里,关系逐渐好了起来。
“她的确是春月的妹妹,起了花名叫春雪,妈妈本来打算等她们?都大了以?后,让她们?以?亲姐妹为招牌出台子。”
“春月和春雪并不是在国内出生的,她们?其实?是北地十二州的人。”
“春月跟我说,自从三十多年前,北地十二州被辛国占领以?后,辛国就对十二州征收重税,当地官吏皆换作?辛人,用严酷的手法管理本来生活在当地汉民。”
“辛国以?辛国人为上等人,以?汉民为下等奴,只有极少数汉人会被认同有一定贡献,从汉民升格为‘辛人’。”
“春月她们?姐妹出生的时候,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十几?年,汉人走在路上,看到?辛人要让路,辛人殴打汉奴致残致死,都不会被追究,因此随时就可能会被人踢一脚打一顿,或者被抢走财产,甚至还曾有一个辛国贵族抓当地普通汉人百姓去狩猎场,将他们?当作?活靶猎物狩猎。”
“春月和她妹妹生在那样的地方,即使家中不算贫穷,但从小到?大仍不得不卑躬屈膝、看人脸色。她们?父母还在的时候,春月就常听父母叨念,当初萧将军快打到?十二州的时候,本以?为就要脱离苦海了,甚至连当地的辛国官员都开始收拾包袱逃难,可是最后竟是一场空欢喜。”
“在那之后,方国就几?乎没有再与辛国直接冲突,即使辛国挑衅,也多是用赔钱解决问题。”
“此后,当地汉民的生活愈发艰难。”
“春月与她妹妹本来生活在还算正常家庭,但之后,她们?的父母竟被辛人打死,两个年纪不大的汉族孤女,处境一下子困难起来。”
“慢慢地,春月意识到?作?为汉人,在这样的歧视下生活实?在艰难。于是她想来想去,觉得要保住自己和妹妹,必须想办法回到?汉地。”
“辛国为了掌控十二州的当地百姓,从数十年前就宣布废除汉话,只准使用辛国的语言。”
“春月的母语其实?是辛国语,为了回来,她特意去找了会说汉话的老?婆婆,半夜偷偷学。”
“然后,她带着妹妹藏进两国互往的商车里,终于来到?方国。”
“但她没想到?,老?婆婆的方朝官话其实?带有浓重的乡音,而且十二州脱离方朝已有三十余年,很多语言习惯都不同了。”
“她带着妹妹来到?关内以?后,沟通非常困难。”
“她本计划用带来的金银,寻个比较安稳的地方,先购置一处房产,然后开个小店,以?在当地经商的北方人、辛人,以?及图新?鲜的食客为目标,贩卖有北地特色的烧烤食物,以?此谋生活下去。”
“据春月说,北方那边可能是游牧民族多,大家对这种长?距离迁徙习以?为常,规则也比较宽松,年纪小的女子自己经商并没有非常奇怪。她没想到?在关内做同样的事居然阻力重重。”
“结果?她到?方国还没几?天?,不等找到?落脚之地,就先被居心叵测之人看出她们?姐妹人生地不熟,无?依无?靠,还汉话说得乱七八糟,连求救都很困难。”
“等回过神来,她已经被抢走身上的钱,和妹妹一起被卖给出价最高的人牙子,最后又落进了乐坊。”
“她本来以?为生活在自己同胞的地方会更好一点,没想到?世?道薄凉,一来反而落进了更大的深渊里。”
“她说,她自己就算了,只是觉得很对不起妹妹。”
“春雪是因为她做的决定才跟着她到?方国来的,要是有可能的话,至少要让妹妹能出去。”
桃枝在说话的时候,那个和春月很像的小女孩一直紧紧地贴着她,用力贴着桃枝,但她一双眸子却在瞧谢知秋,似乎有点胆怯。
其实?在把桃枝抓过来之前,谢知秋也试过与这个小女孩说话,但她一直不开口。
之前谢知秋还以?为她是胆小或者嗓子有疾,但现在听桃枝这样说,这女孩搞不好是语言还不太通。
听桃枝的说法,她们?连日?常交谈都受到?严格限制,大概很难有锻炼语言的机会。
春月本来就有基础,也有意识去学,春雪这么小,能会多少就很难说了。
谢知秋看着春雪对桃枝十分依赖的样子,说:“你与春月感情应当确实?不错,这小妹妹看起来很信任你。”
桃枝苦笑了一下。
她说:“我是从南方被卖过来的,与春月习惯性格差异太大,沟通也不顺畅,其实?不算很合得来。
“但我手脚笨,一开始学乐器总是最慢的一个,被老?鸨打得最多,还动不动不给饭吃。
“好几?次老?鸨心情不好,下手就会重,我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那个时候,是春月照顾我,偷偷藏她的食物分给我吃,还用奇怪的话来安慰我。
“后来她告诉了我她的经历,我也说了我的,才知道大家都是苦命人,谁也没有比谁更惨。
“春月本来就只剩下一个春雪,而我进了这里,也永远不会再有什?么亲人了。我们?虽然出身天?南海北,但一同生活在这里,除了彼此没有人能真正理解我们?,倒比常人更像是姐妹。
“晚上,我们?也没有别的事做,春月让我教她汉话,她投桃报李,也会教我一点她原本说的语言。
“春雪因为看得出她姐姐跟我关系好,也逐渐粘我。而且在这个坊里,除了春月,就只有我能跟她说一点点话了。”
如今春月去世?,春雪在坊里能依赖的只剩下桃枝,也难怪一直跟着她。
不过,谢知秋看得出来,桃枝对春雪的维护远远超过普通水平,像是真心将朋友的妹妹当作?自己妹妹的。
桃枝看着也不是十分勇敢的性情,那晚却敢为了春月大闹乐坊,这份情谊可谓坚韧。
桃枝说,春月曾经在她奄奄一息时照顾她。
这两个人,实?则是过命的交情。
谢知秋大致理了理思?路,说:“情况我大致知道了,那关于案发那晚,你可还有什?么其他印象?”
桃枝绞尽脑汁,大约是那晚她本就为第一次上台而焦躁,时间又匆忙,并没有注意太多细节。
但过了一会儿,桃枝好像想到?什?么,面?露纠结。
她踌躇地说:“大人,其实?昨天?晚上,春雪偷偷告诉我一件奇怪的事。”
谢知秋心中一动,问:“什?么?”
桃枝道:“其实?那天?夜里,我将春月找回来以?后,因为登台时间太紧,没什?么机会与她交谈,而且春月自从拿了那封信,一直魂不守舍,我问她她都没怎么答。
“但是春雪演出时站在春月旁边,她说上台之前,春月忽然用辛国话跟她说,她知道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
“春月说,她或许能凭此立一个大功。要是一切顺利的话,她就能将春雪还有坊里的姐妹都救出去。”
桃枝摇摇头。
她?道:“当?时?离上台时?间太紧了?,而且妈妈就在旁边盯着,要是说话太多肯定会受罚的, 所以别的没?听她?说了?。”
桃枝想了?想, 又提醒谢知秋道:“但大人对此最好不要抱太大希望,春月她?们姐妹在远方长大, 习俗认知都和我?们关内长大的人有很?大的不同。
“有一回她?跟我?说她?吃到一种很?稀奇又非常美味的水果, 皮极薄、水分充沛又很?甜, 以前从来没?有吃过,特意留了?一个带给我?,结果我?一看……只不过是枇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