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媚儿的眼角已经倏然流下两行泪来?,止都止不住。
这件事显然对她冲击巨大,彻底颠覆了原本的观念,也击碎了她原本的天真。
谢知秋默然,只是从袖中?摸出一帕方巾,静静地递给她。
媚儿当时大约只有十六七岁,一辈子?没?出过月县,知县老爷对她来?说那就是天大的官了,哪里?想得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谢知秋不太确定媚儿当时是不是已经知道存在刘求荣这么个人,但她料想媚儿就算知道了,大概也不清楚吏部侍郎是个什么概念,不清楚这种官的权势与一介地方知县是云泥之别。
在谢知秋看来?,这桩事情不能完全归咎于媚儿。
毕竟媚儿不懂官场弯弯道道,但胡知县本人应该多少是明白的。胡知县在做出某种选择的时候,恐怕就料想过后果。
这时,媚儿犹豫片刻,还是接过谢知秋的方巾,默默扭过头去擦眼泪。
她说:“那之后,我一直很后悔。我意识到我其实?一直没?发现这件事到底有多可怕,只是一厢情愿地将责任和危险都推给胡大人去承担,然后自己?待在安全的地方,傻傻地等着青天大老爷来?为?百姓做主。
“如?果不是我,胡大人又怎么会死呢?
“所以,我想弥补自己?犯下的大错。月县没?有胡知县了,但不平之事还有很多。胡大人这般前途无量,都愿意舍身险境,那我这一条贱命,还有什么可怕的?
“从那以后,我才偷偷学?习识字,想办法缠住焦子?豪,免得他到处糟蹋无辜的姑娘,重新收集焦家的证据,等候时机。
“以前以为?自己?学?不会、做不到、不敢做的事,一旦忘记恐惧,就发现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成功。
“只是以我之力,现在这样也就是极限,要想做更多,实?在太难了。”
媚儿的模样,终究十分自责。
谢知秋知道这种情况,局外人说什么大概都略显轻率,静默片刻,只道:“我明白了。我不敢向你许诺什么,但我希望你知道,我会尽量将涉事之人正法,让胡知县之死,还有你这些年的努力,都不是无用功。”
她顿了顿,又问:“你之前说,你将收集的一部分证据交给了胡知县。既然这些东西致使胡知县招致杀身之祸,那想必在焦家和刘求荣眼中?,那些必定是重要之物。
“先前我们一直在衙门寻找类似之物,但并未找到。你可知胡知县将它们放在何?处?还是说,胡知县死后,证物已经被焦家找到销毁了?”
媚儿忙道:“详细的我不知道,但是那些账簿证据肯定没?有回到焦家手?上?。胡大人死后,焦家也找了很久,但一直没?有线索。这事被焦子?豪当作心腹大患,隔三?差五就要念叨。
“胡大人应当是将东西藏起来?了,只是他并未将地点告诉我。”
“原来?如?此。”
谢知秋应道。
“那我再想想。”
若是如?此,那倒有点进了死胡同。
聊完, 谢知?秋安顿好仍在愧疚的媚儿,走出院子,长长出了口气。
既然媚儿愿意接受暂不处理刘求荣、只?将焦家正法的方案, 那么事?情?差不多可以说告一段落了。
只?是, 媚儿交给?胡知?县的一部分证据,还?未能找到?。
其实在如今的月县, 谢知?秋已经没什么可怕之处, 即使没有更多证据, 她也有办法了结焦家。
不过?,如果接下?来还?要对?付刘求荣,那么手上的筹码还?是越多越好, 被胡知?县藏起来的东西, 或许是必要的。
但胡知?县……究竟将东西藏在哪里了呢?
若按谢知?秋的想法,证据多半还?是放在衙门里的,毕竟胡知?县人生地不熟, 在当地恐怕没有值得信赖的人可以托付。他最终死在此地,没能离开,那么想必也没有太多可以隐藏证物?的地方。
可是, 衙门这种地方,焦家的人不可能没找过?,恐怕他们早已将衙门掘地三尺翻了个遍, 偏偏这样都没有找到?,说明太容易想到?的地方, 肯定是没有的。
若是如此, 那会在哪里?
谢知?秋是个很容易入神的人, 一旦沉浸到?某个问题之中,就会长久思索, 难以从幽深的思绪出来。
谢知?秋一边思考,一边在衙门中漫无目的地走动。她不时环视周围,试图将自己?代入胡知?县的心境,寻找一个可靠的隐藏之处。
不知?不觉,她走到?衙门门口。
刚到?此地,她就嗅到?一阵淡淡的甜香,侧目看去,只?见衙门口种了棵桂花树。
若是在梁城,桂花这个季节早不会开花了,但许是因月县地处南方,气候比其他地方温暖许多,到?了深秋,居然还?有些倔强的碎花挂在树上,伴着地上的落花,隐有香味。
恰好,有几?个义军正坐在桂花树下?聊天。他们抬头见到?谢知?秋,纷纷友好地笑起来,向她打招呼。
谢知?秋虽是朝廷命官,但能顺利进入月县,全靠义军们的帮助,她先前就说过?不必太介意她的知?县身份。而义军们在边关随意惯了,头上没有主子,自然乐意接受,只?将谢知?秋当作是“萧斩石之子”,没把她当个正经官,反而将她当兄弟。
如此,谢知?秋势必也不会对?他们摆官架子。
谢知?秋与?他们颔首致意,随后随口交谈道:“你们在这里休息?快天黑了,秋夜气寒,怎么不回屋里休息?”
“跟西北山上比,这点冷算什么?”
一个义军很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要是不说,我还?当现在是夏天呢!”
众人哄堂大笑,气氛良好。
不过?,笑完,其中一人主动向谢知?秋解释。
他指指旁边的桂花树,道:“其实我们是来看这个的。我们几?个算是同乡,都在江南长大,老家那里种桂花得多。后来我们又都种种原因到?了西北,再后来又加入了义军。其实在北方生活早已习惯了,但是一进月县,忽然闻到?这个香味,一下?又想起来以前的事?。
“桂花在西北那边不太能种,见得少,感觉已经好多年没闻到?这个香味了。”
说着,他嗅了嗅风中的气息,好像的确十分怀念,然后又回头与?同伴聊起江南的事?来。
谢知?秋闻言,却微微一愣。
说起来,先前在席宴上,那个老县丞说过?,月县本来没怎么种桂花,是胡知?县想在本地推广他的自酿美酒“折千桂”,才专门在衙门试种的。
胡知?县其人,也是来自江南,而且看他酿酒的情?况,他可能对?酒,还?有桂花,都有特殊的感情?。
谢知?秋心中一动,问:“你们中可有江南临城人?”
几?个义军面面相觑。
他们交谈几?句,最后推出一人来,说:“他算吧,他小时候在临城住过?好几?年。”
被推出来的士兵个头不高,瘦瘦小小的,瞧着还?只?有十五六岁,被众人推出来说话,表情?还?有点腼腆。
谢知?秋问他:“你们那里,可有将酒埋在树下?的习俗?”
小士兵看着呆呆的,对?上谢知?秋这双沉静如霜的眸子,他显然有点懵。
缓缓地,他点了下?头,道:“要说的话,有吧。很多人家会给?女儿埋一坛米酒,等到?送女儿成亲再挖出来。”
很多地方都有这种习惯,并不奇怪。
但谢知?秋继续问:“埋这种酒,有没有特定的位置或者方式?”
小士兵不太明白,但还?是颔首。
他说:“有是有的。我们那里农村种树,一般会种一棵桂花,种一棵银杏,桂花取‘贵’字,银杏树叶为黄,为‘金银’,是招财进宝、富贵盈门的意思。
“那坛给?姑娘的酒,会埋在两棵树的中间,讨个吉祥。”
谢知?秋目光微微一亮。
还?真?有!
而且方位很精准。
虽然不能有十成把握,但在一筹莫展的情?况下?,这多少是个方向。
谢知?秋心中难得起了一丝光亮,犹如久旱逢甘露。她不觉对?几?个义军一笑,道:“我知?道了,多谢。”
言罢,谢知?秋有些迫不及待,转身就走。
倒是几?个义军看到?那一笑,有些愣愣的。
自从谢知?秋以“萧寻初”的形象在他们面前露面,就一直是个冰冰冷冷的人,义军们也自然认为这萧斩石的儿子为人严肃、不好接近,而“他”此刻这样的笑,倒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
良久,其中一个士兵才道:“原来这萧知?县,会笑啊。”
“难怪他能娶到?知?县夫人那样的美人。”
另一人感慨地说。
“原本觉得这萧大人不苟言笑,应当是个不屑于花前月下?的人,挺有男子气概的。不过?这样一看,他笑一笑给?人印象也挺不错的。”
另一头,谢知?秋结束与?那几?位义军士兵的对?话,就在县衙里到?处走。
她之前在县衙走动时,虽说并未刻意关注,但隐约是记得,她是在院中某处见过?银杏树的。
不多时,她果然在内院一个无人庭院中,找到?一棵大银杏。
而在银杏树的斜对?角,正好有一棵桂花树。
焦家人大抵真?想过?胡知?县可能会把证物?埋在某处,而且与?胡知?县关系密切的桂花树是很显眼的靶子。谢知?秋只?是稍微一瞥,就看见那桂花树下?有不少泥土翻动过?的痕迹,极可能是有人挖过?的,还?挖了不止一次。
银杏树下?也有被挖过?的痕迹,但不同于胡知?县任期内亲自种下?的桂花树,这银杏是县衙内原本就有的,许是有上百岁了,长得又粗又大,焦家人对?它没那么上心,只?是翻翻就放过?了。
而在两棵树中间这种位置,就更加难以想到?。
焦家人固然有通天的本领,但要让他们漫无目的地将整个衙门所有地皮都挖个遍,难度大约还?是太大了。
谢知?秋定了定神,由于某种强烈的预感,她心中不□□淌出些微喜意。
谢知?秋亲自丈量了两棵树之间的距离,然后就近叫来几?个人,找来铲子,用脚尖点点正中央的位置,道:“挖。”
护卫们事?不宜迟,当即用力挖起来。
泥土坚实,众人费了一番好功夫,大约挖了三四尺深,忽有一人道:“大人,有东西了!”
谢知?秋连忙过?去查看。
只?见挖出来的是一个酒坛,坛口用红绸塞得很紧,只?是经年累月,外表难免有点寒掺。
谢知?秋单膝跪地,将酒坛打开,里面是空的,但得益于恰当的保护,东西都保存得很好。
里面主要是纸,其中厚厚一叠确实像是账簿,谢知?秋大略一翻,就知?道这绝对?是媚儿交给?胡知?县的东西,其中不只?有许多私下?肮脏交易的账本,甚至还?有与?刘求荣通信的书信。焦家竟然没把这种东西烧掉,让谢知?秋不得不怀疑他们是不是自己?也觉得这桩交易风险过?高,想要留一点证据,在恰当的时候反手威胁刘求荣。
不过?,除了这些,还?有另外一样东西同样让人在意。
那是一本册子,纸张给?人的感觉明显比其他物?件要新得多,故颇为格格不入。
谢知?秋稍作犹豫,然后将其他证物?垫到?后面,单独将册子取出,翻开来看。
此册刚一打开,看到?上面的字迹,谢知?秋已是微愣——
这端正清丽的字迹,她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此前,在驿站那老伙计拿来的锦囊中,她也曾见过?一次。不过?那时,纸上不过?八个字,而现在则有数页纸。
这是胡知?县的字。
而且,这胡知?县本人的自述,谢知?秋粗粗一看,发现大致记述了胡知?县本人的生平还?有他在月县为官这短短几?年的经历。
既然与?焦家这些账簿证据放在一起,或许此物?,也可称为遗书。
谢知?秋稍稍定神,不敢耽搁,匆匆浏览起来,只?是,还?未翻几?页,她已是表情?一变,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大人?可是有什么问题?”
一旁的侍卫担心地问道。
谢知?秋素来沉稳,故而她一个眼神的变化?,在旁人看来,都足见紧急。
然而,谢知?秋许久未言,眼神晦暗不明,似是在消化?其中内容。
半晌,她问:“石烈和?雨娘两人,现在可在附近?”
焦家父子被安排在一个牢房里。
尽管有了牢狱之灾, 但因为两人被关时间还不长,义军也没有作?威作?福虐待囚犯的嗜好?,他们看上去状态还不错。父子两人正凑在一起分一个馒头吃, 窸窸窣窣地说着什么?。
谢知秋走进去, 在牢狱前站定,默不作?声地看向?两人。
焦天龙觉察到上方投下的阴影, 嘴里咬着一口馒头抬起头来, 可笑他杀了那么?多别人家的小?孩, 在看到谢知秋带着一伙人过?来时,还是做出?了一个很像是父亲的姿态——下意识地将焦子豪护在身后。
焦天龙警惕地问:“你过?来做什么??”
谢知秋不言不语,目光先看焦天龙, 然后又落在焦子豪身上。
半晌, 她问:“焦天龙,你还记不记得,你原本有个妾室, 叫作?良喜?”
谢知秋心情有点微妙。
焦天龙更是头脑一空,不太明白这知县明明已经占了上风,还跑来跟他说这些无关的话题做什么?。
焦天龙迟疑地看着她。
谢知秋见状, 不急不躁,只自?己讲了下去——
“你们焦家在月县称霸已有三十年有余,这三十年里, 你们可谓横行霸道,为所欲为。强抢过?民女的不止焦子豪, 还有你。这个良喜, 就?是二十几年前被你抢去的良家姑娘之一。”
“她长得很漂亮, 但被你抓进焦家以?后一直郁郁寡欢,你不喜欢她总沉着一张脸对你, 所以?逐渐对她冷落。可是,她却被你传了脏病,也没有得到恰当的治疗,没过?几年,身体?虚弱兼心情抑郁而亡。”
“但她当时院子里的小?丫鬟却与?她关系很好?,二人家境相似,说是主仆,更似姐妹。这个小?丫鬟一直在焦家干活到十年前,才因不小?心摔伤了腿,腿脚不灵便,被你们卖到别处。而且她的下家不错,已经放她嫁了人。”
“而两年前,胡知县机缘巧合得知了焦家的地下买卖,开始暗中调查焦家。然后,他就?找到了这个人。”
“你猜,胡知县从此人口中,知道了什么??”
“……”
焦天龙猜不到,但从谢知秋那诡异的表情里,他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然,谢知秋道:“良喜一直很恨你,她因为常年失眠,晚上会在焦家走动。
“有一天晚上,她听到一个老仆人说,他的孙子和焦家刚出?生几天的小?少爷几乎同时降世,如果循规蹈矩,那主子永远是主子,仆人永远是仆人,他要趁有人不注意的时候,把自?己的孙子和焦家的少爷换过?来,让自?己的孩子尝尝当主子的滋味。”
谢知秋缓缓道:“焦子豪是你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你还记不记得,他刚出?生的时候,你发现他小?腿上有块胎记,但后来又看,发现没了。当时,照顾的奶娘跟你说,那可能只是有污渍,后来洗掉了?”
话音刚落,焦天龙面色大变,猛然看向?自?己背后的焦子豪。
焦子豪手里还拿着个馒头,这时也懵了,如被点穴一样僵着。
谢知秋不管他们二人的反应,只继续往下道——
“那个时候,良喜已经知道焦家经常会有年纪特别小?的孩子,不过?她和大多数焦家的人一样,只当焦家从事人牙生意,难免会有这种买卖,没有多想。”
“当时,她满心想的,都是怎么?样才能报复你。”
“所以?,得知老仆人有这样的计划以?后,她决定也在其中插上一脚。”
“她从你们暂放买卖用的孩子的房间里,挑了一个年纪最小?的男孩,先换了焦家的少爷。自?己又专门等那个老仆人过?来,任由?老仆人从她手中换走了本要被买卖的孩子。”
“事后,她还专门让丫鬟去确认那孩子的去向?,得知老仆人假冒焦家的人牙,将那小?孩卖给?了一个想要有人养老送终的老光棍,方才安心。”
良喜并不知道被焦天龙卖掉的小?孩会遇到什么?样的事。
谢知秋猜测,良喜之所以?会如此行事,一方面是因为她本人精神已经不太稳定,另一方面是因为她认为这样能多救一个小?孩,还能让焦天龙这个卖了一辈子人的人,尝尝自?己卖掉自?己孩子的滋味。
不过?,焦天龙显然是知道那些孩子真正去向?的,怎么?可能接受自?己的独子也在其中,已经当场崩溃!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么?离奇的事,你是在骗我!”
焦子豪显然也不能接受,大叫道:“你胡说八道!我和我爹长得这么?像!张嘴就?来啊你!”
说实话,焦天龙和焦子豪两人都纵欲过?度,因此面色不佳,乍一看,还真有几分父子相。
然而谢知秋面色不动,对他们的反应全不在意。
“我也怀疑过?胡知县手记的真实性。”
“不过?,那个被卖掉的孩子的经历,我听着与?我之前认识的一个人好?像有些相像,所以?就?确认了一番。”
说着,谢知秋招招手,示意石烈到她身边来。
然后,她让石烈将自?己袖子撩到肩膀,露出?上臂。
谢知秋道:“胡知县的手记中说,他还调查到,你们当年会在要卖的孩子身上烙个标记,我是没有见过?,但你自?己看看,是不是这个形状?”
石烈其实长到这么?大,早就?不关心自?己的身世了,没想到还会和焦家扯上一点关系,听谢知秋说完因果,心情未免也有点复杂。
身世有印记的孩子,正常来说,是不应该流落在外的。
焦天龙看到这个印,不必多说,已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当场抱头惨叫,一双小?小?的三角眼居然能渗出?眼泪来。
谢知秋继续落井下石:“为恶者?,难免为人所恨。你以?为你富贵滔天,掌控全局,实则人人都看不过?你。他们明面上斗不过?你,所以?不敢反抗,但私底下却不会事事如你所愿。
“胡知县当初是人人称道的好?官,由?他去调查,倒是知道了不少东西。
“你觉得良喜为何?能够轻而易举地支开奶娘和侍女,换走你焦家的少爷?若是家中奴婢真想认真照顾你的孩子,会如此行事?
“小?孩子刚出?生几天是长得相像,但是成天抱孩子的奶娘丫鬟,甚至是孩子的母亲,是当真没有发现异状,还是怕你责罚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隐瞒,亦或是同样恨你,根本不想看见这个孩子?
“为什么?你那么?多妻妾,这么?多年却就?只有焦子豪一个小?孩,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你平时吃的饭、喝的水,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牢狱之中,哀嚎声响亮。
不久,焦天龙不知怎么?想的,竟忽然甩了焦子豪一巴掌,开始对他拳打脚踢。
焦子豪先是被打蒙了,然后也嚎叫一声,反手去打焦天龙。他年纪轻,力气更大,很快博得上风。
父子二人扭打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脚,已经纠缠不清。
谢知秋冷眼看了片刻,没有做声,只请充当狱卒的义军代为处理,便退出?了监牢。
待离开监牢,石烈对谢知秋一拱手,道:“多谢大人救了我和我妹妹,还让我们一家团聚。”
谢知秋淡淡应道:“不必。”
谢知秋掌管月县后,姑且就?先将徐老汉放了出?来。监狱里现在关押了不少焦家的人还有原本衙门的衙役,正好?需要腾点地方。
徐老汉这段日子受了些折磨,腰腿都更加不好?了,但万幸他底子不错,没有性命之忧。雨娘与?石烈感激谢知秋的恩情,一边照顾老父亲,一边经常来衙门帮忙,与?义军混得很熟。
石烈摸了摸自?己胳膊上的印记,说:“想不到我能活到今日,还有这样的曲折。原先我一直讨厌焦家人,不过?这样看来,当初救我的那位恩人,我应该向?她道谢。”
言罢,他又再次对谢知秋拱手行礼:“说起来,这也多亏大人明察秋毫,才能让焦家父子这么?没良心的人悔恨至此。”
然而,他这么?说,谢知秋却摇了摇头。
“在这件事上,我没做什么?。”
这是实话,谢知秋才来月县没多久,像焦家这么?深的水,她还既没有根基,也没有时间去探究。
这一部?分真相,是胡知县挖出?来的。
在谢知秋看来,这些内容很有必要告诉焦家父子,这是让枉死的胡知县,能亲自?完成对凶手的复仇。
以?恶生恶,这焦家父子,也算自?作?自?受。
“走啊,快去看!焦家父子要死了!”
数日后,谢知秋正式升堂审理焦家父子一案,其罪名以?谋害朝廷命官为主,再兼以?勾结吏官、强抢民女等罪,数罪并罚,又有媚儿这样的人证和龙凤楼搜刮出?的大量物证,死罪是绝对跑不掉的。
焦家父子受审那天,全县的百姓都跑来观看。
然后,他们就?看到异常奇异的一幕——
向?来一个鼻孔出?气的焦家父子竟然一直扭打在一起,甚至互相辱骂——
“你这贱崽子,要不是为了养你这个破烂玩意,老子怎么?会这么?多年都无法洗手,还越陷越深!整件事情还都是你养的女人捅出?去的,要不是你这么?事多,事情何?至于到这个地步!”
“你还叫,我还叫呢!我本来可能老老实实长大什么?事都没有,要不是你教我干那些肮脏勾当,我怎么?会现在要陪你去死!”
“混账,还不是你说要子承父业——”
在这样的混乱中,新上任的知县大人年纪轻轻、一派镇定,有条不紊地主持秩序,将罪责证据一样一样抛出?,很快尘埃落定。
百姓们对焦家积怨已久,见他们父子这般狼狈,纷纷在衙门外欢呼叫好?,甚至有人感恩戴德地磕起头来。
谢知秋一拍惊堂木,算是对焦家父子有了定论。
不过?,这个时候,还有一个人在堂前安静地跪着,并未起身,等着知县下判决。
那就?是媚儿。
——妻告夫,虽属实,仍须徒刑二年。
这条《刑统》的规定,始终悬在她额前,如同未落下的斩首刀。
媚儿是在独自?研究如何?才能扳倒焦家时,得知方朝还有这种法律的。
不难想象,制定此条的官老爷们定下这条规则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自?己的妻子,也怕的是自?己的妻子跑去衙门告他们。
枕边人知道这么?多秘密,而盲婚哑嫁娶回?家的人,本来也没有感情基础,他们对妻子也未必有多好?,如果不掌握一些威吓的手段,怎么?敢确保自?己的安全?又怎么?能肆无忌惮地在家里作?威作?福呢?
焦子豪敢将这么?大的秘密都透露给?媚儿知道,大约也是有十足的自?信拿捏这些没有背景的姑娘,更料定对方没有胆子冒着失去依仗、自?己也要坐牢的风险来与?他同归于尽。
历此一役,媚儿也不想当初那么?天真了,她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就?势必要承担后果。
萧知县是个好?官,但是再怎么?好?的官,又怎么?可能真正站在她的立场上,明白这一条条例压在头上意味着什么?呢?
最多也就?是称赞她勇气可嘉,然后在监狱里对她好?点罢了。
媚儿闭上眼睛,等待宣判。
但是,等了很长时间,没有听到拍惊堂木的声音。
那“萧知县”反而在斟酌之后,从堂上走下来。
媚儿奇怪地睁开眼,然后,就?见“萧知县”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匕首,朝她指来——
媚儿有点害怕,下意识地躲闪,但下一刻,就?见那匕首探到她颈后,媚儿的脖子一凉,忽然觉得整个脑袋都轻了起来。
原来是多年长发被断,青丝落在地上。
谢知秋道:“女子告夫,按律本当判两年徒刑。不过?本官念你心怀正义,且焦家妻妾,不少并非自?愿嫁入焦家,认为按律施刑,未免过?重。
“东汉末年,曹阿瞒曾有割发代首之典故,想来以?这一头青丝,代这两年徒刑,应当足够了。”
媚儿一愣。
接着,她看到谢知秋对她使眼色。
媚儿连忙俯身磕头,叩谢知县大人大恩大德。
围观的百姓正沉浸在焦家父子要被正法的喜悦之中,且本来就?没几个人懂律法,只觉得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大快人心结局,自?顾自?欢呼起来。
有一两个念过?书的书生看上去对此有点意见,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巨大的人声淹没。在这种人人都对判决十分满意的氛围里,兼之是知县本人做的主,他们就?算有一些死脑筋的想法,这会儿也不太敢说出?口了。
焦家父子结局已定。
谢知?秋扔出令签, 判秋后问斩,同时她?又?判焦家父子坐囚车游街一圈,以纾解民怨。
百姓们无论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还是单纯地看热闹, 等得这一刻,欢呼地拥着载走焦家父子的囚车, 看他们出丑去了。
沿途还有?人?不停扔烂菜叶子、臭鸡蛋, 谩骂之声不绝于耳。
当百姓们离开县衙时, 谢知?秋却垂下眼睫,独自往县衙后面走去。
秋风清凉,待人?群的喧嚷逐渐远去, 空气清净。
谢知?秋从县衙地窖里取出一坛酒, 然后,她?走到那?棵埋了证物的桂花树下。
之前谢知?秋派人?搜索衙门时就发现了,衙门底下还留有?好几坛子酒, 应当正是当初胡知?县酿造的“折千桂”。
由于胡知?县死后,这酒已成?绝唱,在月县价格水涨船高, 那?些衙役们扣着此物想要找机会打捞一笔,直到今日也?没?喝光。
如今,这酒正适合用来祭奠胡知?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