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有!”
雀儿抬起头, 说得?斩钉截铁。
她反而对谢知秋的?态度不满意,埋怨道:“小?姐,是你?太冷静了!这可是宰相的?公服啊!虽然你?当官当惯了, 但这还是很厉害的?好吗!”
言罢,雀儿又跃跃欲试:“按照我们的?行程计划,去上?京的?路上?, 会经过云城吧?到时候将这公服拿给老爷看看,老爷一定吓一大跳!说不定会盯得?比我还久!老爷当初就反对小?姐辞官, 肯定没想到小?姐这回反而官位更大了!”
“……是吗。”
谢知秋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目光亦瞥了眼?那?身公服。
紫色官服她已经穿惯了, 不过貂蝉冠和玉质官腰带只有宰相能用,她也是第一次能名正?言顺地穿。
若是十年?前, 她初出茅庐的?时候,有人告诉她她有朝一日会头戴貂蝉冠、腰缠白玉带,官至同平章事,位极人臣,谢知秋肯定会非常高兴,将这当作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
而当这件事真的?在今日发生了,她却?无比平静。
原因无他,在谢知秋看来?,这已经是毫无悬念的?事。
在那?样的?情形下,只要她开口,皇上?就必定会给,决定权在于她想不想要,而不是别人愿不愿意给。
朝廷的?官位,于她而言,只是后面更方便行动的?虚名。
要说的?话,她被授官之时,史守成的?脸红一阵绿一阵,还是蛮好看的?。
谢知秋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的?脸这么会变色,非常有趣。
“……谢爱卿。”
离开梁城之前,赵泽为她送行之时,不知为何从龙椅上?走了下来?,欲言又止。
良久,他方才问:“义军派去上?京的?人,必须是你?吗?”
谢知秋回望,略显迟疑:“皇上?这是何意?”
“不……”
赵泽的?目光有所躲闪。
最后,他才言道:“只是希望你?此行顺利……一路顺风。”
谢知秋回过神来?,眼?前仍旧是旅途之景,以及正?在兴奋地摆弄官服的?雀儿。
史守成出乎意料的?,没有在她顶替他任同平章事之事上?过于纠缠。
而赵泽虽然不算英明果?决,可他的?确是个很少惩罚官员、为人和善仁慈的?皇帝。
谢知秋其实隐约感觉得?到,赵泽对她终究不能像对其他人那?样,完全放下感情。
赵泽会那?样期期艾艾,多?半还是觉得?此行凶险,对她的?安危无法完全释怀。
至于史守成……
谢知秋不太清楚朝廷干了什么。
不过,从史守成能忍她当同平章事,谢知秋不难猜到,在史守成看来?,她这一次出使?,十有八.九是回不去的?。
谢知秋拨弄了一下衣裳腰上?的?穗子,没有说话。
“师叔,常用的?几样大型器械,我都已经拆了收拾好,装在编号乙和丙的?两辆马车上?了,请您验收。”
“师叔,旅途劳顿,我们为您准备了一些水果?,请一起带到路上?吧。”
“师叔,知满师姐让我跟您说一声,护城河那?边那?个最近反复出问题的?吊桥,她已经亲自?过去修了,请您不用担心?,安心?整理行李就行。”
“师祖!这个模型真的?不能带吗?我觉得?做的?很好,一定会吓辛国人一跳的?!”
“为什么没选我!师祖!我的?技术明明比师兄好——”
墨家术的?核心?工坊内,一大群年?轻、年?幼的?墨者来?来?往往,而一些年?纪小?的?墨者学徒则会吵吵嚷嚷,闹得?萧寻初头疼。
随着谢知秋作为军师前往梁城,她在云城的?身份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
同时,谢知秋这回出使?辛国,会带一批墨者前往,以备不时之需。
萧寻初作为谢知秋的?结发伴侣,他肯定会同去,至于剩下的?人选,就成了头疼的?事情。
叶青和萧寻初师兄弟二人,是义军领地内墨者的?关键人物,是从事墨家术研究时间最长、技术最好的?两个人。
在萧寻初随谢知秋前往辛国的?情况下,叶青为了保险,则会留守云城。
而谢知秋说她想要一支十五人左右的?墨者队伍,其中还有两三人要带十二岁以下的?墨者学徒。
萧寻初自?己的?弟子,就只有知满一个。
而知满在谢知秋远行的?情况下,也会作为“红梅夫人”的?妹妹,留在云城稳定民心?,所以要挑技术好的?墨者,大半都只能从叶青的?弟子里选了。
本以为出使?辛国好歹是个危险的?工作,大部分人都会犹豫,没想到谢知秋在云城的?威望太高,尤其是学习墨家术的?女弟子中,有不少人都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还有一种?超出寻常的?信任。
一听说是谢知秋的?命令,众人情绪高涨,竟抢着要参加,在自?愿原则的?前提下,一下子就将名额都挤光了,到后面还得?靠打。
萧寻初考虑过后,最终从中挑了一些技术水平比较稳定、性?格较为成熟稳重的?弟子同去。
尽管他反复重申前往辛国有危险之后,报名的?弟子大部分看上?去都有心?理准备,但经过反复思量,萧寻初还是将家庭情况纳入考虑,优先选了家中负担小?、有兄弟姐妹,甚至本身就是孤儿的?弟子。
不久,一个二十来?岁、肤色微深、表情严肃的?青年?走向萧寻初。
“萧师叔,名单和工具目录我都整理好了,请您过目。”
“……”
“萧师叔?”
萧寻初被唤了几声,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薅了一把自?己披着头发的?后脑勺,转过头,才发现来?人是叶青的?嫡传弟子逆川。
逆川是叶青的?大弟子。
与云城的?大多?数墨家弟子不一样,逆川是在叶青与萧寻初重逢之前就已经拜师的?徒弟,与萧寻初认识的?时间更长,与叶青、萧寻初两人的?感情也更紧密,在墨家弟子中也有一种?特殊地位。
他为人踏实可靠,说话不多?,有时甚至显得?过于沉默,故而存在感不高,但技术十分出色,是此番出使?辛国的?不二人选,便也会随谢萧二人同去辛国。
他见萧寻初有些走神的?样子,问:“萧师叔难不成是在为出使?辛国的?事而忧心??”
他停顿,眼?睑轻轻垂下,语气略显沉重,闷声道:“其实在我看来?,辛人与汉人没有那?么大区别,不必将他们当作洪水猛兽。
“《非攻》有言,国家发政,夺命之用,费民之利,乃贪伐胜之名,及得?之利,故为之。
“北地民族交融,若无外因,实则大家也没那?么在意这些,都可以和睦相处。辛国的?百姓与方国的?百姓一样,并?非都是坏人。
“是有上?位者贪心?不足,总想要更多?,才会……”
逆川还未说完,萧寻初已抬起手,拍拍他的?肩膀。
“我不是在想这些。”
萧寻初笑了一声,回答。
他指了指前面,说:“我是在想,能讨论、能用墨家术的?弟子,不知何时已经有这么多?了。
“你?看,这么一大群人,热热闹闹的?。
“要知道在十几年?前,人最多?的?时候,也只有我师父和我们师兄弟四人在梁城的?一座小?山上?。换到当年?,真想不到这么一天啊。”
逆川一愣,顺着萧寻初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过了一会儿,他道:“之前……师父也说过和萧师叔一样的?话。”
逆川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萧寻初为什么会有如此感慨。
他听师父说过,在师父和萧师叔这一辈的?弟子之中,萧师叔是坚持得?最久的?。
曾有一段时间,所有人都下山了,只有萧师叔一个人,固执地留在临月山的?草庐里,日复一日地钻研墨家术,甚至被周围人都称作怪人。
他们显然都想要将墨家术发扬光大。
在云城落脚后,萧师叔负责钻研火器,而师父则负责培养墨者,广收弟子,这才有了今日桃李满天下的?局面。
逆川说:“师叔不必担心?,只要我们这批弟子还在,今后人肯定会越来?越多?的?。”
萧寻初弯眉不言,拍了拍逆川的?肩膀。
谢知秋这回去上?京是有任务在身,中途不可耽搁太长时间。
因此,她虽在云城修整了两日,但马上?就得?继续北上?。
这日她准备出发时,那?些要随她同去上?京的?墨者都已经准备妥当。
只见出行的?马车旁边,一堆人背着奇特的?竹制箱笼——箱笼下面挂有轮子,似乎可背可推——腰上?别着各种?奇怪的?木制工具,有人旁边还堆放着看不出用途的?器械,这样的?出行阵仗,一眼?就能瞧出与普通人相异。
而萧寻初就混在这群怪人之中,似乎正?在检查他们的?行装是否完善。
眼?角余光瞥到谢知秋的?身影,他立即抬起了头。
见到谢知秋,萧寻初便笑了起来?,对她挥手。
“……古之仁人有天下者, 必反大国之说?,一天下之和,总四海之内。”
“国家发政, 夺命之用, 费民?之利,乃贪伐胜之名, 及得之利, 故为之。”
“然则土地者, 所有余也;王民?者,所不足也。今尽王民?之死,是弃所不足, 而重所有余也。”
“小姐, 《墨经》的非攻一卷好难懂啊!”
离开云城后,谢知秋一行人有条不紊地向上京出发。
路途遥远,在路上, 雀儿在马车内念书,读着读着,她就?抓起头?发来, 将?学?着谢知秋扎的马尾抓得乱糟糟的。
谢知秋本来自己?也在读书,听到雀儿的抱怨,便望过去, 替她解释道:“这几句话是说?,墨子认为, 古来拥有对天下之仁心的人, 一定会反对国家之间的互相攻伐, 而会致力于让天下人和睦相处,统一四海之内的国家。
“国家发布发动战争的政令, 会导致百姓失去财产和性命,其目的却是贪图战争胜利所获得的名声和利益。”
“墨子认为,对国家来说?,最重要?的是百姓,而不是土地,发动战争用百姓去换土地,是本末倒置,并?非明智之举。”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进行补充——
“按照时代?推演,墨子生于春秋战国时期,那?是一个诸多国家之间争斗不休的乱世。”
“在那?个时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饿殍满地,哀鸿遍野。”
“墨子看到底层人民?在战争中?惨状,发现无论是发起战争的国家还是遭受战争的国家,百姓都?得不到好处,才会萌生出‘战争不义’的观念,进而提出统治者不该主动发起战争的主张。”
“按照萧寻初师门流传下来的文献记录,墨子其实曾经从师于儒者,学?习孔子之术,和现在的许多学?子一样,他曾经当过儒生。”
“后来由于部分观点相左,他才脱离师门,自创了派系。”
“墨子身份寒微,为了谋生,曾经做过木工。”
“然而创建儒学?的孔子,却是贵族出身,衣食无忧。”
“所以身处相近的时代?中?,孔子看到的是礼崩乐坏,产生的是对社?会阶级动荡的忧虑,希望在保持周礼阶级制度的前提下,尽可能保证社?会安定。”
“而墨子,看到的是底层百姓身处无尽苦难之中?,希望平民?都?能过上安全平静的生活。”
“所以儒学?想要?坚持三纲五常、维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礼治’,而墨家,却想要?冲破阶级等级、人与人之间没有差别的‘兼相爱、交相利’。”
“这两种观点,从根本上就?有利益冲突,所以儒墨两家才会针锋相对。”
“在两边的文章记录中?,都?有各种对对方的贬损。”
雀儿听了谢知秋的话,晃晃脑袋,看上去好像明白了一些。
但?过了一会儿,雀儿想了想,欲言又?止:“小姐,可是,如果这样的话……”
“什么?”
“我觉得墨家的想法很合理,但?是……”
雀儿对自己?的想法并?不是很自信,犹豫许久才说?出来:“如果我是皇帝的话,一定会更喜欢儒家的观点。
“同样是提倡对百姓仁德,告诉皇帝仁政是为了缓和社?会矛盾、保证皇权的稳固,肯定比说?人与人之间就?应该是平等兼爱的,成功率要?高。
“理想是很好,但?社?会现实摆在那?里,如果要?让皇上采纳自己?的思想,肯定也要?考虑怎么说?出来,对方才会接受吧?”
谢知秋闻言一笑,觉得雀儿逐渐摸到了门道。
她放下自己?手?里的书,正要?再仔细指点几句,二人只感到马车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竟猛然在中?途停了下来!
雀儿按照以前当丫鬟留下的本能,几乎第一时间就?要?扑上去护住谢知秋,幸亏谢知秋及时扶住了她,两人都?没有受伤。
“出什么事了?!”
雀儿见车子稳定下来,当即跳下马车。
谢知秋则揭开车帘往外看。
“咩——咩咩——”
前面隐约传来几声虚弱的绵羊叫声,还混杂着马匹奔跑以及当地土音浓重的人言。
只见两个骑马髡发、膀大腰圆的成年男子,正在追打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那?女孩同样是披发左衽外族打扮,衣衫褴褛,脸上脏兮兮的。
而几只瘦弱的绵羊没人管理,横在了道路中?间,挡住谢知秋等人的去路。
“小姐,怎么办?”
雀儿看这场景“啊”了一声,语气有点着急。
“要?管吗?”
从昨日?开始,他们已?经离开方国或者义军统领的范围,进入辛国境内。
那?两个男子和那?小女孩明显都?是辛人,而谢知秋等人则是来出使的使者,照理来说?不该管外邦人的闲事,他们要?与辛国谈判,当下也是越少惹是生非越好。
然而那?小姑娘身上已?经被马鞭抽得伤痕累累,像受伤的野兔逃避狼群一样跌跌撞撞逃窜,却根本跑不过马。
两个髡发男子边追着抽打她,边在马上大笑,丝毫看不出停手?之意。
谢知秋想了想,对雀儿道:“你找几个会辛语的士兵过去说?一声,就?说?那?些绵羊挡我们道了,让他们放那?个小牧羊女过来,将?绵羊赶到旁边去。
“要?是他们不肯,给他们点金银玉饰什么的,打点一下。”
雀儿忙应道:“好。”
说?着,雀儿匆匆去了。
不久,谢知秋看到叶青的大弟子逆川带着三个人高马大的士兵过去交涉。
髡发男子看到大批有军队同行的汉族人,明显警惕,不过逆川的辛语似乎说?得很不错,好声好气地讲了一番后,没有给钱,就?将?那?小姑娘换了回来。
待绵羊被小女孩赶到草地上,谢知秋的马车车轱辘骨碌碌地转,又?能够向前行驶。
“小姐,逆川哥说?,那?个小女孩是附近牧民?家里的奴仆,负责放羊,那?两个髡发男子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在这种地方打猎,还射杀了一只她的羊。”
“她要?是带回主人家的羊不全,是要?受处罚的,这才壮着胆子过去要?说?法。”
雀儿回到马车上,对谢知秋讲述她听到的内容——
“没想到那?两个男子是封地在这一带的辛国宗室的属下,那?辛国宗室的军队似乎在与方国朝廷的战争中?立了很多战功,现在话语权很大。”
“那?宗室军队在犒赏有功士兵的时候,是随意他们抢掠的,如今连辛国律法都?管不到他们,他们更不会在乎这种小奴隶的性命了,就?拿她当猎物玩。”
“要?不是我们是方国朝廷的使者,说?起来有点政治因素,他们对我们多少谨慎一点,没准也会对我们不客气。”
谢知秋闻言未接,只是看向窗外。
她看向外面的时候,那?外族女孩站在羊群之中?,也呆呆地看着谢知秋这边。
小女孩两手?蜷在身前,露出的小半截手?臂上都?是鞭痕,不只有被两个男人打的,还有刚刚痊愈的旧伤。
她整个人饿得瘦骨嶙峋,泛黄的面颊上,只有一双大大的棕色眼睛没有染上泥土的脏迹。
谢知秋凝了一下,然后命人停下车子。
过了一会儿,从谢知秋的车队里,又?有人下来,给了那?女孩一点干粮。
小女孩对待谢知秋这群有军队护送、服装言语一看就?是南方来的外邦人,神情十分慌张,想要?躲开,可目光又?始终落在干粮上,喉咙使劲吞了几次口水。
最后,她飞快地将?干粮一抓,看上去想道谢,可是张了张嘴又?没敢,转身跑掉,飞快地藏进羊群里。
“想不到辛国也有过得这样苦的人……”
雀儿喃喃道。
尽管两国关系称不上好,但?这样小的孩子,实在很难跟战争扯上什么关系,更不要?说?决定自身处境或者双方局面。
哪怕雀儿有自己?的立场,也难以对着这样的小孩生出敌对情绪。
雀儿想了想,说?:“我好像有点明白非攻的意思了。
“小姐,其实义军凭现在的实力打过去,有可能也可以拿回十二州,但?是比起付诸武力,小姐选了尝试与辛国和谈,就?是因为如果使用暴力手?段,无论如何都?有可能导致无辜的人卷入其中?。
“那?样既会导致双方死伤无数,也要?消耗掉大量财产资源。
“所以,如果能够通过和谈解决的话,肯定比使用武力更好,是吗?”
“……”
谢知秋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
一天下之和,总四海之内。
不损耗一兵一将?,就?想要?天下太?平,还妄图让四海之人彼此理解、亲如一家。
在争权夺利、你死我亡的世道里,这是何等傲慢而理想化的想法。
可是有这么一条两全其美的道路摆在眼前,就?让人忍不住想试一下。
当然,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绝非易事。
甚至需要?比大战一场更多的计谋与筹码。
谢知秋目光一转,看向那?外族小女孩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义军军师……谢知秋?”
这日?,方国朝廷为解自身两难之困,通过留在梁城的辛国使者暗中?传递的书信,几经周转,终于赶在以谢知秋为首的使者抵达上京之前,先一步到了辛国的承天圣命皇太?后手?中?。
承天圣命皇太?后李贞儿高坐在王座之上,她读完这封信,眉头?微微向上动了半寸。
“我听说?过这个人。”
她说?。
“方国竟然也能有这样的女人,真是少见。”
在李贞儿身边, 一个汉族男性官员身如苍竹,立如青松。
他头戴进贤冠,身着右衽汉制官服, 若非天?气寒冷, 肩上还披着辛国北方风格明显的紫黑色貂裘,乍一看几乎要误以为是方国臣子。
此人年?已过五十, 但?身姿清瘦挺拔, 颇有风骨, 看得出年?轻时定是风度翩翩、面?如冠玉的端正男子。
辛国施行辛臣辛制、汉臣汉制的制度,在汉民人口超过全?国之半,且朝中大量任用汉臣的情况下?, 这是有利于缓解民族矛盾的举措。
辛国南北民俗迥异, 实则北方臣子纵然是汉人,大多也?依北制穿着官服,不过眼前这名男子是书卷气重的书生长?相, 比起粗犷洒脱的北国之服,确实是方国儒袍更衬得他仪态端方。
他听?了承天?皇太后李贞儿之言,思索道:“齐慕先还活着的时候, 时常在信函中提及一个年?轻官员‘萧寻初’,当年?二十出头,竟已官至参知?政事之位, 而?且十分反对齐慕先的绥靖主和?之政。
“齐慕先当时就提醒我们,他觉得抑制那个官员十分吃力, 若是放任自流、由其发展, 他日此人必成长?为辛国之患。
“齐慕先意图谋反弑君东窗事发之事, 那个‘萧寻初’也?为了保护君主暴露了身份,此事闹得颇大, 世人方知?那个‘萧寻初’并非萧斩石之子萧寻初本人,而?是一名谢姓姑娘冒名顶替,意图从政。”
说?着,男子流露出颇有兴致的神?色。
他说?:“齐慕先让我们警惕的那个‘萧寻初’,实则就是这位目前效忠于义军的谢姑娘吧?”
李贞儿颔首。
“按照暗探送回的情报,的确如此。”
李贞儿说?。
“不过那个身体交换之说?……我不太信。多半是方国至辛国路途遥远,民间编造的误传。”
想到这里,李贞儿不免有一分焦躁。
若按她的意思,早些年?就该将这个谢知?秋摸得清清楚楚。
只?可惜辛国与方国相隔千里之遥,纵然他们派遣了不少暗探收集方国情报,仍难免有信息滞后和?闭塞之处。
后来这个谢知?秋又辞官销声匿迹,辛国只?知?道义军有个“红梅夫人”,却全?然没想到又是她。
结果时至如今,他们对这个谢小姐,竟仍然知?之甚少。
李贞儿攥了攥掌心。
她虽是名门贵族出身,但?以汉臣之女?的身份,在辛国当上皇后,如今又成为此国皇太后、实际上统领此国,让辛族贵族都不得不对她俯首称臣、言听?计从,这背后付出的心力和?算计,是外人难以想象的。
她惯于在胜券在握时出击,实在不爱打无准备的仗,这个神?秘的谢知?秋,于她而?言,如同一根难拔的心中倒刺。
她言道:“她身为义军军师,凭义军的火力,明明可以放弃与辛国为敌,然后直赴梁城,轻取天?下?,结果却留了那赵泽一条狗命,还以方国臣子的身份,一本正经地跑来辛国要求和?谈,不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
男子答言:“确实不可轻忽,不过……”
他顿了顿,竟说?:“方国女?子多以柔顺软弱为荣,大多数连骑马都不敢,没想到其中,竟也?能冒出这等人物来。”
男子这话之中,未尝没有几分欣赏之意。
然而?他话音刚落,就感到一道微带寒意的目光静静地落到自己身上。
男子背后一凛,抬起头,正迎上皇太后难辨意图的目光。
男子心中顿生警戒!
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辛国宰相上官濂。
他与承天?圣命皇太后李贞儿都是辛国显赫的汉姓贵族之后,还曾是青梅竹马,年?少时,他们两边的家长?甚至考虑过要让二人结媒妁之好。
但?后来政坛动荡,李贞儿为保李家在辛国的富贵安泰,嫁给辛国圣天?帝大贺烈,这段少年?往事也?成了旧话。
圣天?帝去世后,李贞儿丧夫成为皇太后,二人方再?续前缘。
听?上去似乎是一段佳话,以辛国的风俗而?言,皇太后再?嫁,也?谈不上禁忌。
然而?,二人都是年?近半百的年?纪,情感早没了年?轻时的单纯。
李贞儿抚养的皇帝尚且年?幼,亲近于他,未尝不是借此笼络汉臣;而?上官濂这边,亦并非全?然没有借李贞儿和?她的幼帝儿子,提高家族势力与话语权的算计。
要说?情谊,不是一点没有,可是若非彼此联手优势极大,二人必不会如此一拍即合。
李贞儿嫁进皇室后,上官濂实则也?早娶妻室。
双方合作,必要展示诚意。
为了尽量不让李贞儿心怀芥蒂,上官濂早将发妻软禁于离上京几十里之邀的别院,就当没这个人;而?李贞儿也?让自己的儿子大贺律,将他这个宰相认作义父。
当下?他们看似其乐融融、亲如一家,可其中微妙的权衡,双方都能感觉的到。
李贞儿一句话都没说?,上官濂便自行揣摩起她的心思。
他疑心自己不该说?这句话。
他的确对那些好强勇敢的女?性有一点额外的欣赏和?好感,所以年?轻时才会心慕能文能武、意气风发的李贞儿。
那位方国的谢小姐能从方国那个社会氛围中脱颖而?出,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必不是等闲之辈,又能谋善算,又敢征战带兵,听?上去……有那么一点像多年?前的李贞儿。
哪怕年?龄差距不小,他也?不该在言语上有所松懈,或许李贞儿并没有别的意思,但?他却不该放松警惕。
于是上官濂没有再?对谢知?秋个人做出评价,而?是改言道:“方国朝廷不堪大用,可这支横空出世的义军,却威胁甚大。
“他们对方国朝廷放任不管,倒一直对我国域中的十二州穷追猛打,军火还极为强横,必是敌手。
“这回若真是方国求和?也?罢,可来的却是义军的人。
“方国将谢氏女?的底细告诉我们,恐怕就是希望我们不要轻易放她回去。
“方国朝廷庸碌无能,放任不管也?没事,但?从种种迹象来看,这个谢氏女?在义军中的地位都不一般。
“要是利用她,或许可以从中找到义军的破绽,甚至给予义军重创。”
李贞儿寂然凝思。
“可是方国义军的军力不容小觑,轻易动了谢知?秋,恐会招来报复。”
她斟酌而?言。
“谢知?秋人已经到了辛国,她若在辛国出事,想要栽赃到方国朝廷头上不容易,义军也?会将我们视作第一敌人。”
“要么……就是要拖延义军那边的时间,让他们惊疑不定,不敢冒然行事。”
上官濂一顿。
说?实话,辛国这里目前对方国朝廷十分轻视,但?确实有点怕义军。
义军那两个蒙面?将军,一个女?的一举就守住了擎天?关,此前还数度给了辛军重创;另一个男的,短短三四个月,竟然就攻下?了十二州中的六州!
十二州本来就时有叛乱,以至于不太稳定,而?那个高大的蒙面?将军竟能想到与当地叛军联合的策略,将大批当地人都劝入了义军。
再?加上这群义军手上有众多前所未见的恐怖武器,将辛军引以为傲的骑兵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攻城速度简直快得惊人。
目前或许是由于谢知?秋出使辛国,义军的攻势有所缓和?。
但?要是能不与义军正面?交战的话,这个时机,上官濂也?不太想去触义军的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