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后的白鸽抢先回答:“你放心,我们不让你露脸,也会给你的声音做变声处理。”
“谢谢。”小张重重点了一下头。
小张本名张翼,无论在当年北大入学名单还是云南日报上,都能查到他的名字。他并非高中肄业,而是在读北大时中途辍学。那可是北大啊。周倩倩的心脏倏然一疼。眼前浮现当年 Y 大招生考场上那空空的半页试卷,她现在仍清楚地记得那道题目。
而他们脚踩的地底下被圈养的女人,是张翼的大学同学,叫李小娟。
“那一年,我和李小娟是从这座山里唯二考出去的大学生,我们商量了一下,错开报考专业。她报了北大社会学,我报的心理学,都考上了。小娟的父母常年在外务工,当年靠写信交流,小娟把录取通知书复印了一份邮寄过去,也不知他们收到没。”
那年村里大摆酒席,男女老少身穿彝服在他家门口跳舞,篝火燃了三天三夜。市委领导和村长把他二人风风光光送上进京的火车。本以为这是光明的开始,没想到等待他们的,却是一场黑暗的浩劫。小张说,“第二年,小娟跟研究生学姐做一个有关贫困人口调查的项目,小娟提出可以取邵通的样本,这样正好还能回乡看看。”
小张深吸一口气,良久才艰难地说:“然后,就在走访的过程中,她被杜国忠强奸了。”
“起初我不知道这事。调研组回京那天,我去车站接她,却只看到那个研究生学姐。我问她,小娟呢?她说小娟丢了。”
“我马上回邵通,挨家挨户地找,甚至去河道里捞了几遍——”小张指了指地下,“最后,我在这里找到了她。”
他立刻报了警,可还没等电话接通,村长王祥就带人找到这里来。一同被带来的,还有他爸爸张泽天。
“他们劫持了我爸,刀对着他肚子,说只要我敢报警,就把我爸攮了......还不许我回北京。”小张惨淡一笑,“就这样,我辍学了。”
“你现在......都做些什么,呃——”白鸽措了半天词,从牙缝里挤出那两个字,“工作?”
“织背篓和香包,每周日挑到集市上卖。”张意平静地说。
白鸽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周倩倩踹了他一脚,他了然地闭了嘴。
周倩倩:“当年的事,你有保存什么证据吗?”
张翼:“有的。我刚找到小娟时,她精神状态还正常。我让她写了一封对杜国忠的指控信,放我家了,我带你们去拿。”
他蹲下,把地窖重新锁好,起身,背对着他们走了出去。明明是同龄人,却已经长出了许多白发。周倩倩盯着他的后脑勺,心里一阵悲哀:张翼的翼,也是折翼的翼了。
小张家住村南,离茅屋很远,却离杜国忠家很近。张父在午睡,三人撩开门帘,蹑手蹑脚钻进去。小张家不大,却十分整洁。空气里静得只能听到脚炉燃烧的哔剥声。卧室里一张书柜式写字桌,上面放着一些教材和名著,周倩倩一眼看过去,看到好几本东野圭吾的推理小说。注意到她的目光,小张扯出一抹凉凉的笑,悄声说:“我想学侦探破案,然后帮她。”
“咔哒”一声,小张打开书桌抽屉,从里面掏出一个档案袋。袋口磨出些许毛边,掏的过程中露出一抹红色,是北大的录取通知书。他会失眠吗?会不会在无数个夜里,打开档案袋、翻开它?周倩倩有些难过。
终于,小张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就那种小学校园发的笔记纸,打着红色的条纹。周倩倩接过它,还没来得及展开读,突然,一个男人破门而入,一把抢过信纸,把它直接丢进了火堆。
原本吊儿郎当蹲在地上的白鸽跳起来,那可是能够证明杜国忠犯罪唯一的证据!
小张大吼:“爸!你干嘛!”
“闭嘴!”老张兜头打了他一掌,面对周倩倩和白鸽挤出一个勉强至极的笑容,“二位领导,我们爷俩今天身体不适,您俩还是请回吧。”
“七年了,好不容易有福利院以外的人来,这是唯一的机会了!”小张的眼眶憋得通红,嘶吼道,“你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杜国忠逍遥法外吗!”
周倩倩:“.......福利院的人是指?”
“他说胡话呢,您快走罢!”老张半推半搡把二人推出院门,然后“砰”地关上。黑色铁皮的大门,两只铜狮子门把手一左一右吐着舌,眼睛炯炯,仿佛拒绝一切不速之客进入。白鸽问:“现在怎么办?”他是真的慌了。从小在上海市区长大的他,哪里遇到过这种情况?周倩倩默了默,半晌,拨出一个号码。
白鸽非常后悔昨天没有按断周倩倩的电话。
眼前的两男一女,他恨不能他们赶紧立刻马上消失。
其中一“男”是周倩倩叫来的记者朋友,名叫江余,外型好气质佳的帅哥一枚,专业能力过硬,可以通过报道的方式给“上面”制造舆论压力。但自从他过来,目光一刻都没离开过周倩倩,这让白鸽非常不爽。
另一“男”是白鸽叫来的陆琛,二十年老刑侦,帮他们一起调查当年的强奸案。嘴一直没闲着,叭叭一晚上只为给周倩倩介绍对象,白鸽简直想把他一脚踹出门。
而那一“女”非要缠着江余一道过来,是江余手底下的实习记者,也是白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此刻她在认真听江余讲述周倩倩在 livehouse 把一咸猪手周围疏散开来、呼喊一帮乐迷围着他转圈并录像全网避雷的正义制裁,对周倩倩直呼“姐姐好飒”。亲妹变情敌,白鸽怀疑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哎呀,哥你怎么一直黑着脸啊?凶死了凶死了!”白鹊自来熟地搂住周倩倩的手臂,“还是姐姐好看,贴贴。”
周倩倩:“嗯。”
白鸽张开手臂,撒娇:“姐姐,我也要贴贴。”
周倩倩:“滚。”
陆琛:“来!小白!我跟你贴贴!么么哒!”
白鸽:“你不要过来啊!啊啊啊——”
江余:“哈哈哈……”
几人热热闹闹吃了顿晚饭,陆琛和江余在外面抽烟,周倩倩去了洗手间,白鸽把白鹊拉到卧室,拧着她耳朵骂:“不好好在学校做你的毕设,来这里干嘛?!”
“疼疼疼——”白鹊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哥你不厚道!你明明知道我也是记者,这么大个新闻你都不第一时间通知我!”听师父江余说这里有大新闻,要出差一趟,她立马屁颠屁颠跟来。没想到自家哥哥也在,属实是意外收获。
“通知你?通知你干嘛,过来送人头吗?”白鸽手上的力气又加重几分,“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啊?”
“不就是官商勾结那点儿事么,反映社会黑暗的报道我又不是没做过——你放手!痛死了!”白鹊捂住充血的耳朵,眼眶通红。
白鸽冷哼一声,背对着她脱下上衣,露出后背的纹身——那是一只硕大的雄蜂,安静地伏在白鸽线条分明的后背。窗外不知何时下起暴雨,轰隆一声雷响,蜜蜂在闪电的映照下更加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会振翅飞走。
“你还记得我是志愿者队伍的吧?”
白鹊点头:“记得的。”志愿者时常帮助公安寻找失踪人口,但他哥经常和公安人员打交道,白鹊已经见怪不怪了。
“麦嘉你晓得么?就我们公司的副总,刚刚饭桌上我们提到过。”
白鹊:“嗯,你们说,怀疑他打着饭局的幌子,迷奸女下属。”
白鸽放下衣服,正色道:“是的,现在我们怀疑他和幼苗福利院、杜国忠强奸案也有干系。而他背后,也有这样的纹身。”
“你是说……你加入了麦嘉他们?为了卧底?”白鹊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不是吧哥,这很危险的!”
“对的,所以你明天就给我立马滚蛋。”白鸽掏出手机,正欲订购机票,突然响起敲门声。白鹊以为是周倩倩他们,想也没想,直接拉开了门。是一个男人,身穿黑色雨衣,戴着白色手套,一言不发,有些阴恻恻的恐怖。轰隆一声,一道闪电照亮了帽子下的脸。白鸽看得分明——是王祥。他紧抿着唇,和第一天的谄媚完全不一样,表情狠戾得仿佛另一个人。
第27章 大山里的孩子(三)
“王村长,这么晚了,有事吗?”白鸽下意识把白鹊挡在身后,迎面对上王祥充血的双眼。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到地上,很快将门口的地毯滴湿了。
王祥不作声,直接把手伸向白鸽身后的白鹊。白鸽顿感不妙,用两只胳膊死死钳住王祥的右手,将他扑倒在地,大吼:“跑!!!”白鹊迅速夺门而出。王祥急得用左手抡了白鸽一拳,被那人偏头一躲,抡了个空。两人一时间在地上扭打起来。王祥虽然老了些,毕竟也是个成年男性,没一会儿便挣开了白鸽的钳制,却没急着追出去。
白鸽躺在地板上,气喘吁吁:“你消息可真够灵的啊,连白鹊和我的关系,你都知道?”这下白鸽更加确信王祥和麦嘉有勾结,因为仅凭王祥是不足以知道白鹊和他的血缘关系的,但倘若通过公司作员工背调,很容易便知道。他趁其不备掀开那人的衣服一看——王祥的后背上,果然也有一个大大的蜜蜂纹身。
他抹了一把脸,故作惊讶:“原来你也认识老麦啊!害,咱们都是一家人!”他看着王祥的黑色雨披和白手套,咽了咽口水,“既然都是自己人,你干嘛穿的跟要来灭口一样?”
王祥:“蜂王对你不放心。”
白鸽曾从麦嘉那里了解过,“蜂王”是麦嘉背后一个叫“蜂巢”的庞大组织的决策层,至于这个决策层是多个人还是一个人,白鸽无从知晓。他和王祥同属于这个组织的第二阶层,最底层的是“工蜂”,多分布在一线地点,上次他和周倩倩去的 Beehive 酒店就是驻点之一。白鸽怀疑“工蜂”们所做的工作涉嫌黄赌毒,只是苦于入职时间短,加上麦嘉并不信任自己,所以目前还没取得什么实质性证据。
窗外风雨大作,黑暗中,白鸽望向王祥的背影。那人并不懊悔放跑了白鹊,偏过头,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蜂王要你交投名状,你知道该怎么做的。”丢下这句话以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鸽一惊,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掏出手机输入周倩倩的号码。因为紧张输错了三次后,白鸽终于拨通了正确的号码,却在响了第三声时被对面挂断。再拨过去,只有冰冷的电子女声回应他: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白鹊飞也似的跑到酒店大堂,却见门口乌泱泱围了一堆村民。她躲在门口的落地盆栽后暗中观察,只见人群中一个女生头上套着麻袋、双手反剪,被几个村民扔进一辆面包车。白鹊难以置信,法治社会下,竟然如此明目张胆的抢人。白鹊掏出手机飞速拍了几张照片,为防止自己的手机被破坏,她把这些“证据”发给江余作为备份,这是身为记者的本能。
面包车不久便驶远了,融入雷雨交加的黑夜。村民们鸟兽散。一时间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大雨拍打的噼啪声,仿佛刚刚的惊险是一场错觉。白鹊抱着双腿,坐在盆栽旁边。王祥不知从哪里溜了,白鹊放心不下哥哥,在门口蹲了许久,也没能蹲到他们,却把陆琛和江余蹲来了。两人嘴里叼着烟,从楼梯间气定神闲踱出来,见到白鹊还奇怪呢,问她大晚上不睡觉在门口干嘛。白鹊忙拉着他们往二楼走:“我哥有危险!”
江余有些懵,他不过去顶楼抽了支烟的功夫,白鸽怎么就有危险了?陆琛身为刑警,倒是反应敏捷,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与冲出门的白鸽撞了个满怀。
白鸽:“周倩倩呢!”
“啊?她不是上厕所去了?”白鹊倒吸一口凉气,“等下,他们刚刚带走的,该不会是倩倩姐吧?!”白鹊急忙掏出刚刚拍摄的照片,将亮度调到最高,被绑走的女孩,穿着果然和周倩倩一样。而白鸽在她调高亮度之前,只匆匆瞥了一眼照片,就疯也似的跑出酒店。
“你们俩在这里等着!有事电话联系!”陆琛留给江余和白鹊一个号码,便跟着白鸽跑出去。留江余和白鹊原地面面相觑。对于周倩倩,江余也是很担心的,但也不好把白鹊一个人留在这里。而白鹊早已把自身安危抛在脑后,拉着江余叙述刚刚的惊险经历,立志要把在邵通的所见所闻做一次轰动性报道......
左,右,右,左......
山路崎岖,仅凭默背转向根本无法记住行驶路线,更何况车足足走了有几个小时。唯一能确定的是,车子一直在爬上坡。周倩倩被扔进一个又冷又黑的茅草屋里,套头麻袋剥夺了她的视觉,因此听觉格外灵敏。她听到一群人的脚步渐行渐远。然后房间归于死寂。四周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雨声。
周倩倩突然想到,李小娟就是这样被关在同样阴冷潮湿的地方,与世隔绝,并且一关就是七年。
她被关了许久,久到被冻得几乎昏睡之时,只听咔哒一声,门开了,脚步伴随着电话的“嘟”声一同接近。紧接着周倩倩眼前一亮,嘴上的胶带也被撕下来。而眼前的男人,是王祥。他直接把周倩倩按到手机听筒前,说:“讲话。”
女孩有种不好的预感,咽了咽口水,什么也没有说。
王祥朝她肚子上猛踹了一脚,女孩痛苦的喊叫如同闪电一般,将黑夜撕开一道口子。王祥满意地举起电话,狞笑:“你听到了?等下我把‘蜂蜜’给你,只要你给她注射进去,就能通过‘蜂王’的考验。”
“你把她放了!”白鸽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周倩倩听得真切。
“哈哈哈,麦总说的没错,你果然很在意她。”王祥哈哈大笑,“你以为 A 司为什么要派你们两个来邵通?这一切都是策划好的!‘蜂王’的智慧是多么的伟大!白鸽,我等你过来亲自动手,这可是证明你为‘蜂王’效忠的好机会,你——”
“不用等了。”轰隆一声,门被一脚踹开,白鸽浑身湿透站在门口,背后暴雨倾盆。他从村民家中偷出一辆摩托车,沿着车辙一路追到这里。
“这是‘蜂蜜’5.0 版本,经过不断迭代,它的潜伏期比狂犬病毒更长,并且完全无痛。”王祥从衣袋里掏出一支针管,仿佛一个疯狂的科学怪人,正在迷恋地欣赏一个杰出的作品,“只需要轻轻一扎,你就可以正式加入‘蜂巢’.......”
“别妄想了,我不会做的。”白鸽对‘蜂蜜’有所了解,知道它是蜂巢组织研制出的慢性毒药,而注射它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亡。他说,“放了她,‘蜂王’的目标是我。”白鸽刚进公司时,确实不顾陆琛的劝阻,自愿背负起卧底 A 司、接近麦嘉的任务。然而在他接近之前,麦嘉就主动向他抛出了橄榄枝,并且步步紧逼他正式加入蜂巢——而他们口中的‘正式’,意味着需要把‘蜂蜜’亲手注入另一个人体内。据说,那些组织中的亲信,都是这样加入的。包括今天,麦嘉竟然不惜编造这么大的陷阱,动用整个山村来要挟。麦嘉到底为什么这么迫切地想要他立投名状?白鸽不解。他看到王祥气急败坏地大吼:
“你以为你不动手就清白了么!你问问她——”王祥指着周倩倩,“曾经你是她最信任的人,可现在呢?”
回想起麦嘉组局那天,周倩倩对自己的嫌恶表情,白鸽难过地闭上双眼。他甚至不敢去看周倩倩此刻的表情。王祥不再和他废话,直接扑向周倩倩。白鸽:“住手!!!”踉跄着扑过去,可还是晚了一步。那支针管,已然结结实实扎在周倩倩的脖子上。
第28章 大山里的孩子(四)
在白鸽的拳头落在王祥脸上之前,村民们蜂拥而入,轻而易举就把白鸽控制住。
“王八蛋!!!”王祥无视白鸽的咒骂,吩咐村民把白鸽一并锁起来,便得意地离开。帮助组织试探出一个不忠心者,他急着向上级邀功。
几个健硕的汉子把白鸽的双手绕到背后、用铁链牢牢锁住,再和周倩倩的铁链挂在一起,捆绑手法熟稔得仿佛训练有素的军人。白鸽坚信,他们绝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
一男人道:“走吧!这里冷死了!”
另一人道:“我也要回家遮大棚了,这雨大的嘞!”
“莫慌哩,等下我叫我儿过来载咱们。”
......
几个村民有说有笑地离开,对话明明充满人间烟火气,所作所为却与魔鬼并无二致。此刻白鸽已经可以确定,这帮村民不仅仅知道李小娟的事,王祥同幼苗福利院勾结一事,他们怕是也有插手。
他与周倩倩背靠背捆绑在一起,手指紧贴着她的,她的皮肤要比自己的冷许多。
身后那人的声音带了些哭腔,比雨夜更有温度:“你还打算瞒着我吗?”
“我......”
白鸽垂下头。他瞒着她的事不算少,一桩桩一件件,此刻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播放。
他该怎么跟她说?说从五年前我就喜欢你了,只是你一直不知道?说为了你我拼命考上 Y 大,你却音讯全无?说我进 A 司并不是为了什么狗屁广告梦,而是为了作为卧底、调查警方关注多年的蜂巢组织?还告诉她,你已经被注射了一种慢性毒药,不久的将来就会死亡?
不,这样太残忍了......
白鸽像只泄了气的皮球那般,深深叹了口气,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此刻他只觉非常无力,甚至自暴自弃地想——是不是自己想保护的人,都会离自己而去?母亲如是,周倩倩亦如是......
而即便他不说,周倩倩也早已预料到自己的结局。至少从被绑那时,她就没打算活着从邵通出去了。她开口道:“你早就知道麦嘉在运作这种违禁品,一开始不让我入局,是怕我有危险?”
“嗯。”白鸽的声音愈来越小,“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
都这种时候了,还在道歉......周倩倩无奈地嗤笑。此刻她终于明白,作为卧底,白鸽所面对的黑暗,要比她多的多。他不愿她碰触无光的地方,就好像将黑夜隔离在光明之外的一扇门。
并且这扇门还是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铸就的。
她欠他一句谢谢,但此刻她有更重要的话想对他说。
“再唱一遍《小人物》吧。”
“什么?”白鸽震惊,“你怎么知道......”
周倩倩轻笑:“我是有多傻才会认为一个刚认识的同事会为我做到这种地步?”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身上却越来越冷,眼皮也愈发沉了。故作轻松调侃:“你还是披头发更好看,扎头发显得发际线高。”
“妈的,等回上海我剃板寸。”
“哈哈,好。”
“白鸽,”他看不到,但他想她此刻的表情一定很认真,“你唱歌的样子,真的很特别。”
“那我唱给你听。”
没有人关心太阳的背面
想哭时就闭上眼
对大人物视而不见
想笑时就抬头看天
.......
白鸽的声音在黑暗里愈来愈弱,周倩倩知道,他在哭。他们之间,究竟有多少未说出口的遗憾与错过?要不是被绑着,此时此刻,她一定要拉一拉他的手。最好是春天,在那种开遍郁金香的地方,手牵手躺在草地上,和他一起浪费一整天的时光。就像她歌词里写的那样,“春天的时候,想要牵你的手”,风或许会吹乱他们的头发,但也没关系,她会把大学时就萌芽的情感,慢慢地,慢慢地讲给他听。
这是多么奢侈的愿望,对于一个将死之人。
周倩倩:“别难过了,我本来就欠你一条命。”
“什么?”
“镜月湖那次,唐瑜说有个长发帅哥救了我,是你吧?”周倩倩说,“还有每节毛概课的抹茶奶茶,和什么和平鸽辩论赛,也是你干的吧?”
白鸽哭着说:“你竟然记得……”
“我什么都记得。”
黑暗中,周倩倩的眼里也蓄满泪水:“听你唱了这么多次歌,我也唱一首给你好不好?”
白鸽愣了愣,说:“好。”
这是白鸽第一次听到周倩倩的歌声,是张悬的《喜欢》。温温柔柔地,摇晃进耳朵里。他忍不住一边哭泣,一边跟唱。
而我不再觉得失去是舍不得
有时候只愿意听你唱完一首歌
在所有人事已非的景色里
我最喜欢你
而我不再觉得
而我不再觉得
.......
周倩倩的声音逐渐消失在漆黑的雨夜,白鸽独自唱完第三遍“而我不再觉得”,忍不住哭着大吼:“醒醒!你醒醒啊!”
他用肩膀猛力撞着周倩倩的肩膀,紧绑的双手把铁链摇得叮当作响,却再也没有听到周倩倩的声音。
“别睡.......求你了,别丢下我.......”
“周倩倩,我爱你......”
他再一次失去了她,并且这一次是永远。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漏进一丝手电的光亮。光源照亮了白鸽的脸,也足以令他看清来人。
“小张?”
“嘘。”张翼比了个噤声手势,然后走到周倩倩身旁,探了下她的鼻息,小声道,“她没事,只是睡着了。”他掏出手机,翻出一张张订单给白鸽看,“我让校友帮我从医学实验室搞到一些葡萄糖氯化钠注射液,把王祥家里的药全都替换了。我往里面加了些催眠类药物,这样不至于注射后毫无反应,以免王祥起疑。”
白鸽愕然:“......你是怎么做到的?”
张翼咧嘴一笑,从口袋里掏出撬锁神器——一根牙签,拿在手里晃了晃:“你忘了,我有这个呀。”
“这边下雨经常没信号,想报警都没法报,还好刚刚遇到了陆警官。”陆琛把白鸽跟丢后,刚好撞见前去解救周倩倩的张翼父子二人。二人见他是生面孔,忙多问了几句,知道他是和白鸽一道来的警察后,把邵通的情况一五一十跟他说了。张父载着陆琛,去山外有信号的地方调配警力。有撬锁技能的张翼则过来救周倩倩。他摸了摸鼻子,还是那副憨憨的样子:“我爸非常配合,可不可以给他减减刑?”
“包庇罪?”
“嗯,他是被胁迫的。”张翼说,“其实,大部分村民都是被胁迫的。这里太闭塞了,芝麻官比天大。王祥说过,谁敢把李小娟和幼苗福利院的事说出去,他就把谁杀了......”
“所以王祥到底和幼苗福利院到底什么关系?你们村里没小孩,是都去福利院了?”白鸽心里突然有个极其黑暗的猜想,这想法冒出时他自己后背都一凉。
“我不知道,但是几年前有一天,我想潜入杜国忠家里,找更多有关他强奸李小娟的证据。那晚他不在,但是他那在上海工作的儿子不知为何在家里,我在窗外看到,他......”张翼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开口,“他在强奸一个女童。”
“他儿子叫什么名字?”
“杜瑟。”
“轰”地一声,一道雷声伴随着张翼的话语,在白鸽脑海里猛地炸开。杜瑟是麦嘉的座上宾,白鸽记得分明。他喃喃:“你说,李小娟的六个孩子都被送到福利院了,有没有可能,他们是被杜国忠卖进去的......”
张翼不语,想起杜国忠那间每年都翻修的房子,心里默认。
“甚至很多孩子可能并不是孤儿,而是被父母卖去福利院换钱了......”早就听说幼苗福利院不简单,许多政商人员从中挑选小孩收养,没想到它竟然是打着收养孤儿的名号、为权贵们提供性交易的场所!白鸽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紧紧抓住小张的手臂,“你认不认识涂涂?就那个绘画神童!也是你们村的!”
“我记得,当时市里有人特意来报道他的事情。”小张说,“他妈妈生他时难产死了,他爸好像因为犯事进了监狱。进去以后,就一直是王祥收养的他,后来把他送进......额,是卖进福利院了吧。”他思索道,“他爸我认识,挺老实本分一个人,也不知道当初犯啥事了.......”
白鸽眉头紧锁,闭了闭眼——涂涂的父亲,很可能是被陷害的!而王祥这么做的原因,就是想把涂涂这个神童卖给福利院!
只是现在他们只有王祥与蜂巢组织的犯罪证据,其他的都只是他们的猜测,并不足以撼动背景强悍的幼苗福利院。就在此时,白鸽裤袋里的手机响起,小张帮他拿出来、按下接通,举到他耳边。
“陆琛和我说了你在邵通的事,你现在怎么样?安全吗?”
是父亲的声音。
白鸽回:“爸,我一切都好。”他心想惨了,调查蜂巢一事他一直瞒着白楠,这次非但搞砸了,还把妹妹也卷了进去。要不是有张翼,今天恐怕还搭上一条人命!白鸽已经做好被痛骂一顿的准备,没成想电话那头道:“我要上飞机了,大概几小时后到。”
“啊?爸,什么情况?!”
“还有涂涂,也和我一起。”白楠平静地说,“我们是去配合警方调查的。当年的一些事,是该水落石出了。”
几小时后,窗外警笛呼啸。不知何时雨停了,太阳也一并升起——
天亮了。
第29章 大山里的孩子(五)
杜国忠、王祥等人,是在云南当地审的。麦嘉、孙一平、杜瑟等人也都被拘捕,陆琛决定就地审完以后,立刻回上海审一波。根据警方排查以及白鸽提供的据点,查封了包括 Beehive 酒店在内的违规交易场所十余处,每一处都发现了“蜂蜜”以及大量毒品。其中有两处据点位置,还是李宏毅提供的。原来那人因为不肯同流合污,近几年没少被穿小鞋,更是怎么也升不上去。
杜国忠强奸一事,人证物证具在,无论如何也无法抵赖,因此他不多时便招了,也交代了通过卖娃贿赂王祥帮自己掩盖强奸罪名的事实。
王祥那边倒是嘴硬,一口咬定都是自己的主意,只字不提“蜂王”究竟是谁。据上海的公安同志反映,麦嘉那边也只字不提自己的上线是谁。陆琛听说这个消息时,猛地一拍桌子大吼:“妈的,实在不行审讯室换个大功率的灯泡,放他头顶 24 小时烤他!明天我回上海亲自审,看我不熬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