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州离京州不远,但通常都是走水路,如果她搭上那些商船货船,极有可能遭到殿下的人的盘查。
毕竟她这辈子除了京州和吴州就没去过别?的地方,殿下一定猜的到她会往哪儿跑。
只是这庙里的沙弥怎么都不肯收下她的借宿费,知知只好改口说是香油钱。
她如今也很会变通了。
沙弥立掌作礼:“那贫僧便在佛前为施主供一盏长命祈福灯。一灯能灭暗,焚去无名障,愿施主从此?无病无灾,安乐清净。”
这话意头极好,但知知却发愁起来:“长命祈福灯是不是要一直烧着才行,这点香油钱会不会不够?”
“所谓长命长明,只是不以?外力灭去灯烛,亦有油尽烛终之时,那时便?是功德圆满。施主给的香油钱足矣。”
沙弥为她解释完,替她带上了房间的门便要走。
“小师父等?等?,”知知叫住他,又?添了一块碎银,“我想为我阿爹阿娘……还有一位有恩的故人,也供一盏祈福灯。”
从此?之后,他只会是她的故人,不复见的故人。
摄政王府的书斋中,亦有一盏蜡灯长明不灭。
“船只可都有拦下盘问,还没找到?”
复命的侍卫当?即跪地请罪:“属下无能。”
今日一早,小丫鬟们找了两圈也没找到沈姨娘,也顾不上再看状元游街了,急匆匆回府同老夫人和殿下禀明了情况。
萧弗命人在城中搜寻无果,便?下令去拦截南下的船只。
可今日发船的几十艘船只侍卫们都已登船盘查过,也并未找见人。
侍卫问道:“沈姨娘会否是被?歹人掳走,遇上了什么?危险?”
他说完才自觉失言,殿下做事自有他的道理,殿下说沈姨娘应当是自己往南边去了,那便?不会有错。可侍卫也想不通,沈姨娘有什么道理要偷偷离开?
幸好殿下并未降罪。
萧弗只是让人退下。
今日他一听说人不见了,第一时间就动身去了沈家。
沈照辛那样把女儿当眼珠子似的宝贝着的人,听说女儿不见了,竟然没有着急,只是横眉怒目:“草民也想问摄政王殿下,我的女儿现?在何处!”
若不是他的夫人拦着,沈照辛都想抄起笤帚赶人了。
那时萧弗就?确信,知知是自己走的,且沈家人一定知情。
他只觉可笑,翻身上马后,神色平静如常,只是嘴唇紧抿,一句话也不说。
直到回到府中,他在帝京的地图上用笔圈出了城中可能藏人的几十处地点,最后圈出了南下登船的码头。
那毫尖重重碾下,用力得都变了形。
而后最后整支笔都被大手一挥,抛堕在地。
啪嗒一声后,仆卫们齐刷刷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谁也不敢贸然有什么动作。
“找!”萧弗终于道。
一旦找到她,他倒要问问,她到底闹的什么?别?扭,他做了什么?让她这样不快,到了非要离开不可的地步?
还是说……
第二日一早,朝露送来了知知的信。
“姨娘昨天早上吩咐过奴婢,把她做好的绣囊交给您,奴婢那时也没多想,她为何不亲自给您。后来奴婢在找绣囊的时候,发现了这封信和玉牌。”朝露跪着道。
她的说法挑不出错处,可萧弗没让她起身,他冷冷问:“是吗,你不知情?”
朝露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恐慌,但仍坚持道:“奴婢不敢有瞒。”
为了知知,她竟然当着摄政王的面说了谎,当?真是为姐妹两肋插刀。
萧弗重新折好了看完的信。
整整两页纸,都是让他不要怪罪跟着她出门的小丫鬟,不要怪罪她的朝露姐姐,也不要迁怒她的家人,说她没有和任何人串通,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筹谋的。
信是给他的,却写了整整两页纸的无关人等?。
展信之前,他其?实做好了最差的打算——她也许会用长篇大论控诉他的错处,诉说自己一直以?来的委屈不安,和不得不离开的理由,再加上一些决然冷漠的诀别之词。
那就?说明,她从来没打算留下,在她对他最温柔迎合的时候,也在计划着脱身。
可他没想到,这根本不是一封告别?的信,这是她把所有的罪责都包揽到身上的揽罪书。口口声声都是她一人为之,可她人都跑了,他还能罚到谁头上?
她何止是从未想过留下,她是根本不在意他。
看到那枚被?她完璧归赵的玉牌,萧弗烦躁地几乎想要掀了这桌案。
她退回的何止是玉牌?
这时萧弗派出去的探子之一回来了,萧弗才让朝露离去:“告诉何嬷嬷,月在楼的东西,不准任何人再动。”
探子道:“消息放出去不久,孟青章就?骑马去了沈家,每至无人的路段便?会策马疾驰,看得出十分情急,从沈家出来后就改为了慢马,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果然如他所料,也幸亏如他所料,孟青章也被蒙在鼓里。小姑娘虽特意选了状元游街的时候逃跑,但应该只是图掩护之便?,并未与他同谋,那便也不是为了他才跑的。
萧弗好受了一些:“继续监看,一旦沈家人出府,或有人出入沈家,务必探听到他们言谈内容。”
“是。”
这些暗探都是自小训练,极擅潜伏追踪,本是他为了监察有异心的奸官佞吏准备的,如今却用在了这样的地方。
处理完耽搁的政务,萧弗去了趟月在楼。
楼里陈设如常,就像每一天她在时那样,叠好的被?褥枕巾,挂起的衣裳斗篷。
就?好像下一刻,小姑娘就会推开门走进来,柔声唤他殿下,和他撒娇说外面有多冷,她出了趟府,手脚都冻僵了。
角落里,连阿篱都还像平时那样蜷在窝里打盹。旁边就是它的食盆,里头新煮好的鸡肉撕成了条,才吃了一半。
这几个月阿篱长大了不少,但还是一手就?能托起。
萧弗抱起呼呼大?睡的白猫,猫儿就?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打呼噜,浑然不知自己被主人抛下了这件事。
他垂下眸,半晌才道:
“她不要你了。”
知知骑马过了两州交界的地方,经?过了一处停泊着渔船的滩头,就?没有再往前。
不一会儿,果然就?有打渔人回来。知知租了一条小渔船,沿江而下,直到远远看见了城镇的影子。
严格来说,知知这算偷渡。
渔人道:“其实江上也有不少关卡,一般人还真没法绕开,可我们有时候运鱼货去城里,若是都走大?路就?要多许多路程,这才找到了这些可钻的漏子。公?子找我算是找对人了。”
知知没想到这么顺利就进了城,“谢谢大?叔!”
眼看就?要上岸,她在地图上辨认着地方,估摸着也差不多该是杭宜县的位置了,便?问道:“请问这里是杭宜县吗?”
渔人自然听得出知知的外乡口音,可收了钱,他也没多问知知为何不走官路、不走城门,反而帮着知知把马牵上了岸:“公?子客气,不过咱们这里可不是杭宜县,而是瑞嘉县,杭宜就?在边上呢,公子骑马过去也要不了一个时辰。”
说来这马能留下来也是意外之喜。
知知本想着马若不方便?带走,索性就?把马抵给渔人当?租银,没成想这渔船虽小,卸了货之后载一匹马也不成问题,她的这匹坐骑这才得以保了下来。
她接过缰绳,笑眼弯弯:“多谢大叔,我不去杭宜县,瑞嘉就?很?好。”
渔人一边重新划开桨原路离去,一边纳罕,这位公?子虽然个头矮小,皮肤黝黑,可五官还是很?周正的,刚刚那一笑,他竟然有些惊为天人。
这京州来的人,到底是不一样。
这日之后,知知便在吴州的瑞嘉县落了户,说是落户,也只是租了一处便?宜的屋宅,还带个小院子。
她特地挑的边缘一些的地方,这房子不仅偏僻,而且就?两间房子,一间外屋一间里屋,但院子却很?大?,可以?种些蔬菜。
更重要的是,租房时连身份文书也是不要的,一手交银子,一手交钥匙。
她一直没有恢复女儿家的打扮,附近的人也只知道租房子的是位“向公?子”。
隔壁两边都有屋宅,但只有一边住了人,是位邻居大?婶,还独自拉扯着一对儿女,好在儿女都懂事。大?一些的哥哥十五,小一些的妹妹才十二,哥哥平日会替人抄书换钱,妹妹就帮着阿娘给人家洗衣服。
婶子说,她的丈夫早就?死了,儿女都是她一个人的。
知知手里的银钱虽然不多,可毕竟有阿爹给的一份,过日子是绰绰有余了,见这位婶子日子艰难,有时候做了好吃的点心也会给他们送去。
这日知知去送自己新蒸的葱肉丸子,却见院子的门都没掩上,里头还有暴烈的争吵声。
“今天你要是拿不出钱来,老子就?不走了。”
“没钱,我也不认识你。”
“没钱就?把她卖了,老子的女儿想卖就卖!你让不让开!”
知知疑怪地走了进去,就?见一个高大的男子抡起酒壶就要劈头打下,而他面前站着的正是邻居顾婶子和她的女儿顾杏花。
小小的杏花冲过来伸开两臂挡在她阿娘面前,眼看那酒瓶却要砸上她的脑袋。
知知没再多想,按下了臂上袖弩的机关。
第56章 软肋
知知害怕误伤了杏花和顾大婶, 便在扳动?袖弩时放低了点手臂,瞄向那大汉的腿部。
那男子膝盖一屈,直挺挺跪倒在顾大婶母女俩面前。手中的酒壶也摔烂在了地?上, 迸开一地?的碎瓷片。
射中了!
“谁暗算老子!”大汉痛骂着捂住小腿后面,血就和泉眼?的水一样往外冒。
杏花见阿娘没事, 迈着小短腿跑向了知知:“向大哥, 你好?厉害!”
她眼中的崇拜之情简直快溢出来了,向大哥就是?她和她阿娘的救星。
大汉也回头看?向知知, 才发现行凶伤人的是个年轻小子。
见是?瘦瘦小小的一个,没什么威胁力, 他拖着一条腿起身就想上前挥动?拳头找回场子。
口中一边脏字频出:“好?啊顾芸, 你当老子死的, 还养起姘头来了?”
知知反应了一会儿, 才意识到这姘头二字竟是在说她。
也不知是这词实在太难听,还是?方才那一箭后劲太大,知知脸色愤红得都快要?滴血了,得亏是扑了深色的粉, 才不怎么明显。
可她半步没退。
大汉却是没走两步伤口就撕扯得厉害,那箭头虽小,却在行动?间不断被牵动?,血窟窿一点点扩开。
他反手就想去拔了箭支扔在一边, 却见箭支竟然都贯穿了整条腿, 只好?继续忍着痛龇牙咧嘴地?朝前。
知知见状,把杏花拉到?身?后,再次朝着大汉横举手臂, 露出手臂上精良的弩器。
大汉蓦然顿住脚步。他怎么忘了这小子有凶器?
可他心里?虽然怕了,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却怎么都不能输给一个姘头。大汉用手指指心窝子:“有本事就朝这里来。你要是一箭射不死老子, 老子就去报官!等你们一个两个都被抓了,我自己生的女娃,想卖几个钱就卖几个钱。”
顾婶一听,不知为什么跑进了屋子。
知知只好护着杏花,小声?对她说别怕,“有我呢,没事的。”
实?际上她从来没遇上过这样的场面,可她如?今是?别人唯一的倚仗,她不能露怯。
知知作势就真的要再扣下机关。尽管重重冬衫下,背上早已冷汗津津地?湿透了。天知道,她还用布条裹了胸,湿着黏着有多不好受。
面上却是撑着一口气,故作镇定:“好?,不必你去,我也会替顾婶去官府,告你擅闯民宅,欺凌妇孺之罪。”
大汉闻言,眼睛往旁边一瞟,显有慌色。
他不信这小子真的敢杀人。可他和顾芸早已和离,当初就闹上过一次官府,便是?那次,县老爷说他酗酒赌博,最后判定一双儿女都跟了顾芸。
这还不算,竟然街坊邻里也都被顾芸收买,一个个说他坏话,说他如?何打骂自己的妻儿,害他多挨了十下板子。
他说的要见官那都是唬唬人的,若今次真的闹到?县衙,那些官吏心都是?偏的,他定落不着好?。
再者,也不知这小子的箭有什么门道,他只觉得这箭的倒钩在肉里还在绞动?,他从前因欠赌债也挨过刀子,也没这么厉害,没想到?这么小一支箭就让他有些站不住了。
大汉趁着折断箭杆的功夫,不动声色躲开了知知弩器指着的方向,一边暗自权衡了一二,最后决定放两句狠话就走人。
还是等这姘头不在的时候再来。
顾芸却从屋子里冲了出来。
她手里多了把菜刀,一脸豁出去的样子,举刀道:“张浩勇,左右都要?闹出人命了,我和你的事也没必要拖别人下水。今天我就和你做个了断,从前儿女都小我有所?顾忌,现今他们都有自力更生之力,我还怕什么!”
这下子,张浩勇嘴里?直喊着疯了疯了,一边拖着一条残腿赶紧往院子外连跑带跳地逃了。
跑出去一大段路后,见人没追出来,他这才又恢复了气势,对着顾家的方向大声喊了句:“今日不和你们一般见识,但谁要?是?敢报官,老子真的同你们不死不休!”
顾婶没再理会他,只翻了个白眼?。
她整个人都脱了力,全靠知知和杏花一左一右地扶着,放下菜刀时,腿都是?抖的。
“杏花,快给你阿娘去搬把凳子来。”知知道。
顾婶在院子里?坐下,好?半天终于缓了过来,开始控诉:“他今日来,我本来没开门,可他声泪俱下地说想女儿了,想儿子了,只想看?一眼?就成。我也几年?没见他了,以为他是在外头挨够了打,才念起家里?的好?。”
她满是?懊恨:“谁知道他一进来就原形毕露,开口闭口地?问我要?钱,我说没有,他竟然和我说杏花如?今大了,水灵了,也能卖个好?价钱,我留个儿子养老就够了。”
知知也大约明白了整件事的始末,顾大婶并未丧偶,只是?同嗜酒又好?赌的前夫和离了,如?今前夫却又为了钱找上门纠缠。
她安慰了人一会儿,把放在木桩上的那盘丸子递给了杏花,让她和顾婶分着吃。
“家里?炉子上还煲着汤,我得先回了。”知知此刻的镇定一半都是?装的,她只能借故早点离去。
“快回去吧,多谢你了,小向。”顾婶也不留她,只是?又起念叨:“我算看明白了,狗改不了德行,对男人心软就是?对自个儿不负责!他有句话说的没错,我就是?当他死了。之前几年?我不都当他死了?今日若还当他死了,根本就不会有这桩糟心事!小向,你可不要?步婶子的后尘!”
知知便这么一路伴着顾婶对前夫的骂声回到了自己院子。
路上还碰到?了顾婶的儿子顾槐,他听说早恩断义绝的爹来家里闹事,匆匆赶回来帮忙。
“娘,你以后也别当着向大哥那么说了,他也是?男子,还救了咱们,你不能一杆子把所?有男子都打死了。”顾杏花脸红扑扑的,手中还牢牢捧着知知送去的那盘丸子。
顾婶还呼着粗气,听此愣了愣,才笑骂了声?:“傻丫头,你向大哥可不会生气。”
她又让顾杏花转了两圈,见她毫发无损,抹了把脸起身?,“走,咱吃饭去。”
刚说完,就见顾槐回来了,只是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
顾槐方才是?看?着知知从自家院子里?出来走回去的。如今再听母亲妹妹的一番对话,就大致推断出了是?知知帮他们家解决了麻烦。
踏进院门之前,他转头深深看了一眼邻家的大门。
她这么厉害,为什么要扮作男儿身,独居在此?
而这会儿隔壁院子里?,被夸厉害的知知正解下束胸的带子,肤肉都被勒红了。
她脸上赖以?遮盖雪肤的米粉都已洗掉,双颊和鸡蛋壳似地明亮透净。眼中却有可怜的泪光。
她也害怕。
知知就那么眼泪汪汪爬进了浴桶,手脚到?现在还是?软的,再迟一点走出顾家,她真怕自己会当场倒下。
若这是?放在以?前,知知当真是?不敢想,她就算有救人的心思,也断没有这本事,能赶跑一个比她高了一个头还不止的汉子。
袖弩就放在木桶旁边的凳子上,伸手就能够到?,独居以?来,这袖弩她当真是?半步都不离身?。
若没有这袖弩,阿爹也不一定能同意她一个人南下。
洗过澡后,知知那股后怕的劲终于平复得差不多了。
她开始写?今日给阿爹阿娘的家书,详细地?述说了她今日的英勇壮举,阿爹阿娘一定会为她骄傲。
这是放进屉子里的第二十封信了。
知知每天都会给家里?写?信,只是却不敢寄出去。她打听过,就连吴州的百姓都知道摄政王丢了个爱妾,正大张旗鼓地?搜找,派出去的人一拨接一拨,阵仗比她预想的还要?大。这时候往家里送家书太过危险。
而严叔告诉她接头的杭宜县的那家铺子,又不知何故已关了门,如?今人也联系不上了。
好?在,她答应了阿爹阿娘两月为限,两月之内一定会给他们报平安,如?今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可以等。
知知总觉得,殿下应当不会找她太久,说不准过两日就把她忘了。那时候风头过了,她再去驿站寄信便是?。
瑞嘉县的夜静悄悄的,到了一年里最冷的数九天,知知躺在榻上,心里?却总是?不怎么安生,左眼?皮一直在跳。当初戴在身?上的那枚平安符不小心被她忘在了换洗的衣服里?,浸泡了几次水,都泛了黄,她却仍然攥着它。
这段日子其余时候她过得都很快活,唯独这一点不好?,一到?夜里?,一个人多少有些害怕。
要是阿篱在便好了。
帝京的天照常淡淡濛濛的亮起,萧弗一大早就进了宫。
近来朝中都在传言,说摄政王殿下这两年就要还权于小皇帝段凛了,大力提拔自己的表弟,周家的未来家主周明亦,正是?为了来日更好地辅佐帝王。
但也不知是?为了替小皇帝严格把关,还是?因着前阵子风传的爱妾失踪了的缘故,摄政王气性是?越发的严苛冷厉了,底下人若有错处,他发落起人来那是一点都不手软。
周明亦在太极殿的门口等了半天没进去,终于看?见萧弗来了,他行了个朝臣对上级的持芴礼:“殿下,臣下有话要?说。”
萧弗径直入殿:“进去再说。”
周明亦瞬时头就大了,忍不住用拳头抵了抵额头。
太极殿是?陛下起居念书的地?方,也是?他一进去就要开始工作的场所?。他如?今的职务通俗来说,就是?帝师。
也不知那位小皇帝哪来这么多问题。
他叫住萧弗道:“长?陵那日让我帮你在江湖上打探消息,说作为报酬,可以?为此徇私一次,破格擢升我的职位,我起先还疑惑,这断不是长陵会说的话。”
萧弗什么表情也没有,言语之间却很是?坦然:“怎么,子介是看我不像会徇私之人?”
“非也,只是?长?陵若要?徇私,那只能说明,公私的利益所?向,是完全一致的。”周明亦没再用标准的姿势拿着上朝奏事用的芴板,转而没个正形地双手互插进袖子,把芴板揣在了胸前,显然是?不准备再同萧弗打官腔。
“嗯。”萧弗没否认,也丝毫不介意周明亦这般放浪形骸。
反而是?低低笑了声?,子介从来懂他,得友如?此,也算高寒之处的几许慰藉。
周明亦:“所以你要徇私早便徇了,如?何会为了一个女子的消息,便破格让我担任国朝的要?职?你分明就是想甩个烂摊子给我,自己好?做甩手掌柜,竟还把这摊子当做了我替你打探消息的报酬。”
萧弗:“想通了,不错。”
周明亦一边摇头感慨,一边跟着他进了殿,没走两步小皇帝却跑了出来:“我都听见了,周叔说我是烂摊子!”
周明亦忙摆手,一本正经地道:“陛下听错了,臣岂敢?”
“没听错,今天不到?时间周叔可别想走了,朕不会同意的!”小皇帝却没那么好?糊弄。
周明亦被他拉到?书案前,案上放着的除了书本,就是?记录朝事的文书,都是先帝在朝时遇到的问题、颁布的政令。
小皇帝一项项研读,遇到?不懂自己那不怎么熟悉的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地?方,就会问周明亦。周明亦比那些老学究讲的要深入浅出许多,而且敢于指出先帝不当、错漏之处。
周明亦在这边忙前忙后地?解答,既要?检阅小皇帝的功课,还要?在小皇帝批阅一些简单的政事之时把关,且答疑之余还会翻书找出相应的理论依据指给小皇帝看,忙的晕头转向,偏偏每件事还都半点马虎不得。
萧弗站在一边,倒显得清净悠闲了。
朝堂需要?一个好?皇帝,也必然需要?佐政的能臣,却不一定需要一个摄政王。
见二人如此有条不紊地推进,如?今段凛身?边武有禁军大统领,文有周明亦,他便可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就在萧弗满意地审阅完二人的进度,即将走出太极殿内的第一尊屏山时,周明亦却突然放下了手边的东西,喊了声:“长陵且慢!”
“何事?”萧弗好整以暇地回头,准备听听他想说什么,左右子介既接下了这重担,就不会中场撂挑子,都已是?定局了。
周明亦却一反常态,要?说不说的,半天才神神秘秘道:“其实?,我江湖上的朋友还真打探到了一点消息。”
萧弗眉梢一挑,显然是?倾注了注意力,周明亦却又顿了一晌。,才悠悠道:“不过并非是?沈姑娘的行踪。但此事说来话长?,本想着和长?陵说清楚再进殿,如?今既进来了,我一时半会儿也脱不开身?,长?陵且等我为陛下解完惑,再与你仔细说道。”
说完又自顾自埋头去翻那些经史文章,在重点的篇目插上竹签子,以?便小皇帝稍后学习,不再理会萧弗。
萧弗愣了。
起了个头,却故意不说。知他者莫如?子介,子介又怎会不知道他眼下最在意什么,显然是?故意的。
所以他这是被反将了一军?
萧弗重新折了回来,没再说什么,只和周明亦两人一并督查起小皇帝的课业,轮番为小皇帝答疑释难,效率倒是快了不少。
他从前从不刻意与人争输赢高下,因为不会落于下风。
可现在,他好像有了软肋。
有了软肋,便不是?无懈可击,就有了输的风险。
直到?一应事毕,两人走出宫道,萧弗问:“现在可以说了?”
周明亦笑着假咳了两声:“长陵也别怪我,你自己要?去找你心上人,却要?我和一众大臣屡次为你坚守朝堂,你总得让我出口气。”
心上人。
旁人在萧弗面前提起知知,大多都说是?他的爱妾,萧弗还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可如?今,周明亦用了这个词,也许是二十余年从未有过的新奇认知,令他一下子就滞住了脚步。
更要?命的是?,在听到?心上人的那一刹那,他竟就自然而然地把这个词和知知对上了号。
这些日子派人找她还不止,他甚至想亲自去找,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觉得愤怒,觉得荒唐,觉得她不惜福,不知恩,想把她铐起来问个说法。
可现在,萧弗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也许……
根本就是他离不开她了。
是?他栽了。
周明亦出气归出气,没打算再吊着好?友,同他道:“你让我找在杭宜县的江湖朋友,他们还真告诉我一件事,杭宜县近些日子有另一拨暗道上的人在四处寻人,动?静不小。只不过找的是个男子,叫向知。”
萧弗却是?出神地?看?着远方,说了句看?似毫不相干的话:“不能再如此了。”
严凌山二十岁起就在沈家做门房,做了十年?。
更早之前,他则是在道上混的,就在杭宜县一带。
曾经混的也是?真心实?意,可一次不慎被同伴推出去当了替罪羊,被官府缉拿。是?沈照辛劝他弃暗投明,给了他门房的职位,才有了这十年?。
可沈家被抄家的时候,他们这些沈家雇佣的仆工几乎都被遣散。
他便抄起了自己的老本行。
虽是在帝京的地下千金坊里做了个收债的打手,从前的人脉却还在。
得知当初在沈家的小主子要?独自躲到?杭宜县去,他便留了个故人的店铺,那人自然有办法联系到?他。
没成想,多年不联络的这位故人,竟然已经关业。
没了铺子,他从前的小主子到了杭宜县,自然没办法找到?这位故人,他们联络的枢纽也就断了。
严凌山办完事到?了杭宜县,在这家米铺前守了好?几天,都没等到?人。后来又在店铺的门缝里?留了张纸,写?明了他下榻的地?点,可纸条也一直没人拿走。
他虽然知道小主子此行骑着快马,做了男儿打扮,还有弩箭傍身?,应当不会有事,但心里?就是?着急,于是?找到了从前在杭宜县的兄弟,暗中秘密找人。
毕竟她喊他一声?严叔,他也答应了她的父亲要跟着她护她无虞。
一晃又过了几日,眼?看?今岁只剩下个尾巴,知知提前在院子里挂上了红灯笼,看?着热闹喜庆,她种出的蔬菜里有长得快的,都已经可以?采摘食用了。
知知给它们也挂上了红灯笼。
都是她自己用篾片扎起来糊好的。
知知给顾婶送了一对,想了想决意给不远处猪肉铺子的屠大婶也送一对。这大婶和顾婶关系好?,自从知道了“向义士”帮她姐妹赶走了前夫,每次给知知切肉都会偷偷多切一两。
屠大婶脸上肉多,收了灯笼,笑的眼?睛都只剩条缝了:“乖乖哟,天底下竟还有这样心灵手巧的小郎君。不过还十几天才过年?呢,这么早就张罗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