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食闲饭—— by静安路1号
  发于:2023年0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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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该怎么对林家理言明自己的心情。亲生母亲,他好奇过,想象过,过去也曾有过期待。可现在这种情况,李均意有些抗拒去接受那些信息。
“算了吧。”他低着头答,“以后再说。”
林家理也没继续劝,把菜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你那个兼职每天干多久?我认真跟你说啊,有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千万别觉得不好意思,咱们这交情……”
就这样,李均意在这个据说是自己出生的地方住了下来,他打算在这里过完暑假。
他总觉得自己该来一趟,说不清楚为什么。
生活还算规律,每天到点了去做兼职,工作内容是陪小朋友练琴,内容比较简单,纠正手型,视唱练耳,再教点基础乐理。
下班后,如果林家理有空,他会约上对方去哪儿一起吃个饭,但林家理实在公务繁忙,他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瞎逛。
时间一晃就过去,刚刚开始熟悉起这个‘故乡’,他已经临近开学。或许该冬天再来一次,李均意想着。梦里总是出现的那场雪会是这里的吗?他想知道,想再找一找。
告别林家理后,李均意如期来到北京,开始自己乏味可陈的大学生活。
课程比以前难很多,不再是看一眼就知道怎么做的东西,这让他对学习终于有了些许热情,一股脑埋进知识的海洋里。每天不用想别的,学习就好,那感觉其实不错,物理使人平静。
但这样的平静时常被他那位不懂看人脸色的生父谢震业打破。
那人总会以一些奇怪的方式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会出现在他上下课的必经之路,笑着走过来跟他打招呼。会去他打工的餐厅吃饭,在他上菜的时候约他下班后谈谈,说送他回学校。最烦人的是三天两头总能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包裹,有名牌球鞋,衣服,钢笔,甚至还收到过一盒十分珍稀的蝴蝶标本。有的拒收,有的扔了,到后来他不再理会陌生快递,全部拒收。
让李均意最忍无可忍的是那一次,在考完驾照拿证的第二天。
又是一个快递消息。时间有些恰好,易慈几天发消息来说给他买过东西,想着或许是她送的东西才去拿了回来。
回宿舍拆开快递盒,摇了摇快递盒,一个车钥匙掉出来,砸在他的电磁学课本上。李均意认出了钥匙上那个标志,对方送他一辆兰博基尼。
想过自己或许在被对方关注,但前一天才考完驾照,第二天就收到车钥匙……
像是以送来糖衣炮弹的方式宣告什么。
李均意拿着车钥匙把谢震业约出来。也没约什么好地方,学校外的一家老破小面馆,毫无环境可言。
谢震业穿一身浅色的休闲装只身赴约,脸上堆满笑意。已经年过中旬,但他身材管理得不错,气质沉稳而从容,只看皮相,倒也算是俊朗。他进了店,先是笑着跟自己打招呼,随即又抱着手去前面点了碗炸酱面,点完,还跟店家要了一碟腊八蒜,十分随意地融入了这个与他身价那么格格不入的环境。
“这地方你找得好,我爱吃这一口。”谢镇业笑着对他说,“你来这边后饮食上习惯吗?南北饮食差异还是挺大的。咱们家上三代都是这儿的人,你虽然长在南方,可我觉得骨子里的东西不能变,你应该会喜欢面食的,有些事毕竟是基因决定……”
李均意看着他:“有些事改变不了,吃不惯就是吃不惯。”
谢震业哦一声:“这没什么,多待几年,慢慢就习惯了。”
两个大碗上来,谢震业自顾自拿了筷子,把面上的菜码拌匀,看他没动静:“不饿吗?快吃。”
李均意看着他,突然觉得很无力。
“我身无长物,不知道谢先生到底惦记我什么,总是送来些我不需要的东西,何必?”
谢镇业唉一声,搁下筷子:“我关心你,这不是很正常吗?”
“正常?”
谢镇业无所谓地笑笑:“你是我儿子,我该尽父亲的义务,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关心你。”语气是那样温和,真挚。
李均意忍着不耐烦:“你的关心我消受不起,请你别再来找我,也别再给我寄东西,我实在不想跟你扯上什么关系。”
谢镇业顿了顿,又继续低头吃面:“命里该是你的,怎么都是你的,躲有什么用?你不会觉得真的能避开谢家吧?我们是一家人,你早晚都要回来。”
听完,李均意把手里的车钥匙丢到对方碗边。
“南橘北枳,我长在南方,被那个人养大,去你们家肯定是水土不服的。有些事情你我都改变不了,又何必勉强?”
这已经是很不礼貌的举动。可谢震业丝毫不在意的样子,还问:“不喜欢这辆车?”
“谢谢了,我无福消受。”
谢震业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笑了笑,说:“你长得真的很像你妈妈。”
李均意站起来走了。
想过或许被甩几次冷脸那位著名企业家会渐渐放弃,他都这样不识好歹不讲礼貌了,何必还眼巴巴地来想跟他联系感情呢,李均意不明白为什么对方对他这样执着。偶尔还是会来学校找他,该送的东西一样不少,甚至悄悄去学校帮他交了一次学杂费。
又一次主动去找他,谢镇业把地点约到了一个CBD。
找到某栋大楼,有人在楼下接他,有人恭敬地跟他身边那个助理模样的人打招呼,又好奇地打量他。
到了地方,他先等了十多分钟。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桌上放着玉石摆件和文竹,墙上挂着一幅笔墨,四个字,厚德载物。
李均意就盯着那四个字看,越看越觉得可笑。
不多时,谢震业穿着一身双排西服推门进来。看李均意很不礼貌地坐了他的位置也不生气,反而微微笑起来,饶有兴致地问:“你喜欢这个位子吗?
李均意站起来:“只是好奇。到底坐在什么位置上,才能这么目空一切。”
谢镇业答他:“等你真的坐到我这个位置,或许你会明白我的难处,我的苦衷。很多时候,我也身不由己。”
他走到落地窗前,俯瞰这个城市。谢镇业的办公室楼层很高,视野很好,从这个高度往外看出去,一切都是那样渺小。
“我不想明白你的心路历程,那与我无关。”李均意直白告诉他,“别再出现在学校里,别再给我送东西,可以吗?”
谢镇业静了静:“如果你实在不喜欢,可以停止。但有空的话,我很希望你出来陪我吃个饭。”
“见面的意义是什么?”李均意道,“谢先生,我这辈子不打算做谢家人,对现在这个名字这个身份很满意,没心情回去跟您那几个儿子女儿搞社达,请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我希望我们能放过彼此。”
静了片刻。
谢镇业说:“你顶着这个名字生活,对我而言,是一种耻辱。”
想认回他,因为男人的自尊心。
李均意答他:“那正合我意。”
时间匆匆而逝。
阴魂不散的谢震业不再明目张胆地给他寄东西,来学校里找他。但偶尔会打电话让他出来吃饭,时不时冒出来关心他的生活。
李均意选择不理会那一切,按自己的步调继续生活着。
大一那年春节,他再一次回到自己的那个‘故乡’,终于碰上了一次真正的漫天大雪。
他站在天主教堂前,呆呆看了很久。
那么纯净的白,漫天都是,晃得眼睛都有点疼。梦里无数次见过的场景在眼前重现,他站在雪里,茫然四望,心中震荡。
然后他想起了易慈。
突然想听她说话。随便说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说,听她呼吸也好,他想在那一刻跟她有一些联系。
李均意拨通她的电话。
对方接起电话,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噼里啪啦就开始输出。
“唉哟我刚想打电话给你吐槽呢李均意!你听我说,我爸讨厌死了!!”
声音过于中气十足……李均意抖着嘴角把听筒拉远一点,勉强插了句话,让她慢慢说。
“以前我妈不是一直讨厌我爷爷奶奶不想让我回老家嘛,然后我爸的意思是,我今年比赛有点成绩想带我回去长长脸……”
“嗯,让你慢点说,别着急。”
“反正最后就是我跟我爸回老家来拜神了。我其实是为了吃的才回来的,拜神有好多吃的嘛。”
他又嗯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因为以前我都没怎么回来拜过神,这次赶上了……他们磕头烧香的时候,我不想跪,然后就跟我家亲戚吵起来了。”
李均意听得忍不住笑起来。
“我告诉他们,我这膝盖从今往后只跪跑道,不跪那些东西。结果我爸为了他的面子骂我,他当着我爷爷奶奶的面说我不懂事!就算是做给别人看我也绝!不!原!谅!他!!”
她显然是很气的,哼哼唧唧抱怨了一通。偏偏李均意一听她哼就想笑,笑了两声,她听见后更气了,怒吼道:“我都这么难过了你还笑!你笑什么笑!!”
于是他不笑了。抬头看了看面前的雪,对她道:“小慈。”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语气太软还是怎么,只喊了一声,她顿时安静下来。
半天那边才应:“…………啊?”
“你快点长大好不好。”
沉默了会儿。
良久,她慢慢道:“……我明年就成年了。”
他笑:“那等你成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李均意听着她的声音,仰头,闭上眼,感受着,让漫天飞舞的雪花拥抱自己。
他说:“明年再告诉你。”

他回过头,用眼神询问自己那位突然回来的室友,有什么事。
刘雨晨一脸受到震撼的模样,指着他的电脑问:“……你怎么看这个?”
李均意看看屏幕上的动画,语气平直地问:“这个怎么了?”
刘雨晨失笑:“你说怎么了,不去上课窝在宿舍看《蜡笔小新》,周院知道要气死了。怎么看这个啊?”
怎么看这个?
因为某天打电话的时候易慈随口提起,说让他去看看这个动画片,说小新和他一样不爱吃青椒。她或许觉得这很幽默吧,嗯。她说的时候是玩笑话的语气,可他还是找来看了,无聊就看两集,纯当打发时间。
李均意没回答对方的问题,反问一句:“这个点你怎么回宿舍了?”
刘雨晨笑着打趣:“我怎么不能回来?回来拿东西。唉我说,你该不是每次趁我们不在宿舍躲着偷偷看《蜡笔小新》吧?”
李均意没理会对方的打趣,默默转过头。
很快,刘雨晨找好了下午要用的书,准备去食堂吃饭。离开前他思索再三,最后还是开了口:“一起去食堂吗?”
其实宿舍里的人都知道,李均意不跟别人一起吃饭。一个宿舍的人一起吃饭小聚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这位,他们级最有名的帅哥李均意同学,他总是一个人吃饭,也从不参与各种聚会,让人有些分不清他是高傲还是孤僻。
问出口的时候,刘雨晨怀着一种“我就礼貌问问”的心情,日常表达善意,已经做好被对方一口回绝的心理准备。
可李均意合上了电脑,答他一句:“好。”
刘羽晨有些意外,心说今天邪门了,这人居然要跟我一起去食堂。
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但他们的交集实在少之又少。
在刘羽晨眼中,李均意是个行为有点奇怪的人。这人偶尔会有一些奇怪的举止,比如,这人会对着空气说话,会对着窗台那盆看起来很像葱的植物(后来问过对方才知道那株植物叫葱兰)说话,但就是不爱跟人交流。他还会在图书馆自己跟自己下国际象棋,会收集一些昆虫的尸体做成标本……哦,他还会在室友不在宿舍里的时候一个人悄悄看《蜡笔小新》。
过去刘羽晨一直觉得李均意是个让人无法理解的忧郁帅哥,不喜欢上课,也不喜欢社交,每天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脸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给人的印象是模糊的,有些冷淡,让人难以捉摸。
直到知道对方过了光学免修,刘羽晨才意识到自己宿舍里居然住了个这么厉害的角色。地狱难度的免修考试,好几年没人过的考试,他过了。物院最不缺的就是牛人大神,按理来说也不该这么惊讶,可李均意是那种一眼看去会先让人注意到相貌的人,就当是以貌取人和刻板印象吧,反正刘羽晨知道的时候只觉得这世界太魔幻了,长得像电影学院误入进来的就算了,脑子还这么好用……只能说老天太偏心。
随后再观察对方,那些奇怪的行为好像都有了合理解释。很聪明的人容易疯,而对方的程度最多是……爱好比较小众?倒也不必大惊小怪。
去食堂的路上,因为感觉也没什么可以闲谈的话题,刘羽晨主动跟他聊起了学业上的事情,询问对方之后两年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结果李均意答他一句:“不知道。”
刘羽晨愣了下:“……不知道?”
以为会听到刷绩点刷排名发文章以后去哪儿深造一类的回答,结果人家回了一句,不知道。
“嗯,不知道,没想好,随便吧。”李均意道,“偶尔倒是会有一些冲动的想法,比如想辍学去学做菜,或者毕业去哪个小学门口开个小卖部……”
刘羽晨:“……啊?”
李均意说:“我时常在想,能不能拥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后来那一路,刘羽晨没再开过口。
一起走到食堂打好饭。刘羽晨坐在他对面,也没多话,低头默默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他发现自己对面那人一直没动筷子,眼睛盯着餐盘的某个位置,看得很专注,很认真。
又默默吃了两分钟后,刘羽晨发现对方还是没有开始吃,一直盯着餐盘看。
他实在没忍住,开口问了句:“怎么不吃?”
李均意:“我在思考。”
“……”看着菜能思考什么。
刘羽晨硬着头皮问,“思考什么?”
李均意指了指盘子里那道小炒杏鲍菇,说:“我在看这道菜里的,宇宙。”
“……”
刘羽晨看着对面那张平静的脸,内心喃喃自问,老天,我是不是真的来了疯人院。
吃完饭,李均意没跟刘羽晨一样去上课,那个老师说话太啰嗦,一个公式都能扯上半节课,扯就算了,还扯不清楚,实在是不爱听。
重新回到宿舍后,感觉有点无所事事,他翻出一本《时空的大尺度结构》,开始阅读。
是易慈送他的书。没错,居然是她送的,李均意猜她肯定是问过林老师之后才给他挑了这样一本书。为什么无缘无故要送自己书,当时也没问,就觉得她挺可爱的。
“负面情绪太多不利于身体健康的,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想办法让自己开心点。”她说的。李均意觉得有道理,所以每天都会认真地逗自己开心,和自己的水杯说两句话,和自己养的花说两句话。偶尔对着空气说话,室友问他在跟谁说话,李均意会回答,上帝。也或者是,自己。
“你要记住你是年轻人好吗李均意,我们不要让烦恼过夜,当个没心没肺的人,心情不好就约同学出去吃吃喝喝再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第二天就把烦恼忘记啦,你要多交点朋友。”还是她说的。他对她说,会采纳她的建议,所以用幻想给自己制造了很多朋友。
事实上,那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有的行为。在幼时住过的那个鸽子笼里,他会跟自己想象出来的小伙伴一起填数独。高中时,他一边在课堂上发呆,一边在脑中跟自己想象出来的对手下国际象棋。而现在,他放任那一切的发生,很多时候甚至下意识麻痹自己,想象中的那个客体切实存在。没有定理,没有公式可以说服他那是真实可证的,但大多时候,李均意选择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活着。在那个时空中,一切全由他定。这样很奇怪吗?或许应该停止。可幻想是没办法杀死的,除非停止思考。
最常见到的人是神父。他仍是记忆中的那个样子,一身黑袍,眉目含笑,站在离自己不远不近的地方。他们偶尔说话,大多时候只是看着对方。
有过那么几次,李均意想要问问对方,为什么选择养育自己,为什么要让自己寄出那封信,为什么要自杀,又为什么留下那些记录……对于这段疑窦重重的关系,他有太多困惑。
可到底还是没问出口,他只是允许这个可怕的幻觉在自己的世界里存在着。
沉溺于这种行为一段时间后,李均意渐渐发现,事情开始有些不对劲。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开始觉得,好像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
对方仿佛无处不在,去吃饭,去上课,去校外做家教的时候,他总有一种被人跟踪的感觉。
他打电话给谢镇业:“请你不要再找人跟踪我。”
谢震业听完原委后很是莫名其妙:“我找人跟踪你?”顿了下,语气变得有些凝重,“你觉得自己在被人跟踪?到底怎么回事?”
他不确定到底是不是谢镇业找了人监视自己,但对方一直否认,听语气对此事也很诧异,并且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和保护,也不知道是不是演的。
后来他甚至问过几次自己的同学,有没有感觉到有人跟着他们。得到的回答往往是,没有。李均意能看懂那些人听到问题时看自己目光的含义:你是不是有点被害妄想症?别这么疑神疑鬼的。
是幻觉?是谢镇业找的人?还是自己不知道的存在?
都有可能,但都不确定。
谢震业虽然是个说一套做一套的伪君子笑面虎,可对他一直赔着小心,之前聊过后也消停了一些……
那会是谁?
找不到答案,只能强迫自己不去在意。可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越强迫自己不去在意反而越在意,那种如影随形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多方求证后,李均意仍旧无法找到证据证明真的有人在跟踪自己,他试着把那个一直追着自己不放的人找出来,可什么都找不到。
这很糟糕。李均意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象出了一个不存在的人来跟踪自己。
“难道真的是被害妄想?又或者是精神分裂?和那个数学家纳什一样。”他问自己,“或许该去精神科看看脑子。”
李均意潜意识里拒绝相信是自己的问题,他没有去精神科看脑子,只是每天窝在宿舍里看《蜡笔小新》。
他开始有些讨厌出门。只要不出去,就不会出现被人跟踪的感觉。
四月底,芳菲尽,北京的春天不长,当地说这叫春脖子短。
夏天快来临时,易慈打来电话,告诉他六月她会来北京。因为她要来,整个五月,李均意在较为愉悦的心情下渐渐增加了外出活动,找了很多口碑不错的馆子去探店,想着自己先吃一遍确认味道好不好,做初步筛选,等易慈来了再带她去自己觉得不错的店都吃一遍。
偶尔还是会感觉,有人在跟着自己。
次数少了些,但那感觉仍旧如影随形,像一块怎么甩都甩不掉的牛皮糖,始终黏在生活的某个角落里,很恶心。
感觉最糟糕的那段时间,他时常觉得自己有些精神错乱,坐在教室里上课都要时不时往后看看,往窗外看看,找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
感觉这样下去会出问题,所以在看到那条有关某地即将迎来蝴蝶大爆发的新闻时,李均意几乎是想都不想就收拾行李逃课买票离开了。不是走,是逃。
他想短暂离开一下学校,试着摆脱一下那种总觉得自己在被什么监视的生活,或许是精神压力太大?反正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不管怎样先离开一段时间,李均意想着,看完蝴蝶再回去见和易慈见面。在买票离开的时候他甚至没跟学校请假,他丢下一切,任性地逃了出来。
报道里说了,五月的金平会迎来一次前所未有的超亿蝴蝶大爆发,蝴蝶种类超320种,或许能看见珍稀的金斑啄凤蝶,最大的金裳凤蝶,这已经足够吸引他前往。
一路南下,下飞机还要转客车,短暂休息一天后,他最后选择了租车。车是大一那年学的,后来每次去哈市找林家理,对方总会让他开车练手,现在独立驾车是没问题的。
磕磕绊绊开了一路,到达金平时已经是深夜。
休整一天后,次日中午,他在向导的陪同下深入蝴蝶聚集地,一步步靠近那个爆发的中心。
他看到了蝴蝶大爆发。
山谷,林间,到处都是破蛹而出的蝴蝶,数量庞大得令人震撼。置身其中被蝶群围绕时,他完全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看着,想着,几欲落泪。
那么多蝴蝶一起扇动翅膀,会给世界带来怎样的改变?
在他的人生里,谁又是那只扇动翅膀的蝴蝶?
停留几天后,给自己的假期结束,他驱车离开金平。
依旧是夜路。他开着车,发着呆听歌,毫无困意,不觉得累,反而觉得平静,也很放松。他好像明白了很久以前易叔叔对他说的那种感觉,晚上一个人开车时,能获得一种孤单中的自由。
意外好像是瞬间发生的。
一辆开着大灯的对头车突然偏移路线迎面直直朝自己而来。那是一个完全来不及闪避的距离,根本没时间反应……撞上那一刻,他闭上了眼睛。
最后的记忆是一阵刺眼的白光。等一切归入寂静,他掉进一个冗长的梦境中。

他又看见那片雪。
和以往不同。过去一直只是旁观者,躲在梦的某个角落看着那一切。这一次则是变成了梦中人,他踏上那片雪地,在一片无垠的白里走着,漫无目的。所有感官仿佛都被封闭,感觉不到冷,饿,渴,累,只是机械往前走着。眼前没有其他,只是白茫茫一片旷野,渺渺茫茫。
他猜自己或许已经死了。
可这里不像地狱,也不像天堂,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来了一个什么地方。但没关系,至少这片雪是他熟悉的,走一步看一步,他这样想。先往前走,前面好像能隐隐看到一座雪山。看不真切,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那样一座山,但管他的,先走着吧。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
那座山离自己还是很远。
他听到哭声。
声音很远,很高,他忍不住抬头望,觉得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边而来。是个女人在哭,哭声很响,是一种毫不顾忌形象的嚎啕大哭。那么伤心,悲切。他听了会儿,心神微动,但没有理会,只是在那哭声中继续前行。
之后,他听到了争吵。
仍是像天边传来的声音,一男一女的争吵。
他们大概是对怨侣,一上来女方就用了很多不堪的字眼辱骂对方。她说她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他,说这辈子跟他扯上关系是她最后悔的事,到现在还要让她的孩子受这些罪……
男方被她骂了半天,只是冷冰冰问她说够了吗,现在说这些有意思吗。
女人又说,他如果有什么事,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男人像是终于不耐烦了,说了句你有完没完。那女人情绪更激动,大吼着说你一开始找到他不告诉我这件事已经足够我恨你一辈子,我不信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我会查到底,你现在给我滚出去。那男人又说,人都是我救回来的,没有我的人跟着他都不知道死在哪个深山老林了!
不知道多久过去,争执的声音停了。
后来变成了那女人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一开始他不是这样的。”
“第一次在舞会看见他,我们跳舞,跳了多久,我就踩了他多久,他一点不在意。他那个时候真的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恨他,他也恨我。知道你还活着,他居然不告诉我,他就是想跟我赌一口气,他也恨我……”
别讲了。
李均意第一次想捂住耳朵,他不想听。
说着说着,她又哭了起来,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关于她的往事。怎么跟那个男人结婚,怎么怀了孩子,怎么对那个男人一家失望……听起来有些像一个因爱生恨的故事。
她一边说一边哭,说都是因果报应。可怎么都应该报应在那男人身上,为什么偏偏是她的孩子受罪?为什么?
她哭得太伤心了。
他一边走一边听,只觉得那个女人很吵,很聒噪,就算死死捂住耳朵也无济于事。整个空间里都充满了对方哭泣的声音……
随着她越来越失控的音量,面前的空间也开始摇晃。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世界开始崩塌。
那座一直觉得很遥远的,一直触不可及的雪山开始四分五裂。明明看着离自己那么远,可崩落的时候就是一刹那的事,重力拉引下,大量雪体轰隆隆地往山下的世界倾泻而下。他没有动,在那个倾覆的瞬间,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卷入雪中。
李均意睁开眼睛。
一个人正趴在他床边哭,哭得伤心欲绝,很投入,很专注,因为一直趴着,所以完全没发现他已经睁开了眼睛。
很显然,这就是梦里把那片雪吵到雪崩的那位女士,是梦里的声音。
可身体很沉,动不了。试着动了动手指……不对,他一只手打着石膏,另一只手打着针,完全动不了。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醒来的感觉不太好,一阵头晕目眩过后,他再次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依然是被哭醒的。
这次睁开眼,他看见的依旧是那位女士。
视野一开始是晃的。那位女士这次没趴在他边上哭,而是坐在窗前哭。窗外有阳光,她半边身子坐在光里,穿着一条墨绿色的裙子,裙摆很长,有大半都扑在地上,她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只是呆呆地看着窗户哭泣。她留长卷发,没有扎起来,随意地披在脑后。李均意打量她片刻,得出结论,这是一个很美的女人。看得出来已经有些年纪了,但岁月给了她另一种独特的气质,她哭起来的时候,整个房间好像都是雾蒙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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