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小时候喜欢捡一些死掉的昆虫好好安葬,喜欢听教堂里的钢琴管风琴发出的声音,喜欢去记忆一些数字,比如来来往往的车牌号,商品上的数字编号……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玩过泥巴。
易慈说好吧,那今天种番茄南瓜的时候摸了土,就当你跟我一起玩过泥巴了。
第六天。
去山里找一眼泉。
当地人说,喝了那眼泉的水能健康长寿,好处多多。山里气温比山下低很多,他们裹得严严实实地往大山深处走,走着走着,走热了,毛孔舒张,流了很多汗,他们脱掉冲锋衣外套和绒背心,只剩一件单衣,一件件,一桩桩,身体的,心里的,脱掉了束缚着他们的东西,周身轻盈。穿过山中雾气,往宁静的深处走。
易慈一直紧紧拉着他的手,路不好走,她努力走快一点,想着能拉他一把。李均意一直沉默着,她读不懂他的表情。她紧紧拉着他,频频回头看,不愿意放手,要确认他在,总觉得一个不注意,他就要消失在这片山林里了。他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像山里的雾,像天上的云,高山上的雪,仿佛只是偶然经过凡尘,随时都会离自己而去。她希望他自由,又存着自私的心理,想要把他永永远远地留在自己身边。
找了很久,他们终于找到那眼泉,很小的一眼泉水,形状像一滴眼泪。他们用手掬了泉水喝,水凉丝丝的,带着点回甜。
李均意拿泉水沾湿了的手指摸她的脸,说,我从没想过自己可以这样幸福。
易慈张开手抱住他,眼眶湿热。
“到第七日。
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
他们收拾好行装,坐上了一趟北上的火车。
两个人,但行李只有一个简单的旅行包,他们没带多少行李。
很慢的绿皮火车。看起来并不是他平时会选择的交通工具,在她的想象中总裁出门的标配应该是头等舱私人飞机一类的,反正绝不会是火车的硬座车厢。
落座前易慈甚至很不确定地问了他一次,你可以坐这样的车吗?李均意答她,很久以前他就坐过一次,从南到北,坐了接近两天,又反问她:“为什么我不能坐?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她不再说什么了。
他们的座位靠里,一个靠窗,一个在中间。易慈坐靠窗的位置,李均意坐在中间,他另一边是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座位不算很舒适,窄而局促。但他看起来倒是很从容,手里拿着一本书安安静静看着,仿佛自成一个宇宙。
火车发动,易慈靠着他休息了会儿,觉得有点无聊,凑过去看他手里的书,随意起了一段开始看——“你去到十字路口,给人们鞠躬行礼,吻吻大地,因为你对大地也犯了错,然后对着全世界大声说:‘我是杀人凶手!’”想起这些话,他不由得全身发抖了,在这一段时间,特别是最后几个钟头里,他心中感觉到的那种走投无路的苦恼与担心压垮了他,使他的精神崩溃了,所以他情不自禁,急欲抓住这个机会,来体验一下这种纯洁、充实、前所未有的感受。这感觉突然爆发,涌上他的心头……
还想往下看,李均意把这一页翻了过去。易慈勾着头去看他手里那本书的书名,《罪与罚》。
他左手边那个妈妈抱着的孩子突然哭起来,那个年轻的妈妈不断安抚着,轻声唱起了童谣。封闭的环境,小孩的哭声,空气里乱七八糟的味道……易慈感觉自己被环境带得很心浮气躁。
她站起来,打算去车厢的交接处洗手,这时候,旁边有个很高,有点驼背男人也站了起来。她走到可以吸烟的车厢交接处站了片刻,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有几个男人在抽烟,那个之前被她留意到的人也走了过来,点起一根烟抽。易慈看到,他拿烟的右手只有三根手指,视线往上移,她看到一张有些冷漠,还有些阴郁的脸,他轻轻吐出一个烟圈。 易慈移开视线,不看了。
呼吸了半天呼吸到的也只是二手烟。她离开了这里,转头穿过几个车厢去买水和湿纸巾。买好东西往回走的时候,她看见那个男人在离她大约五米外的地方,正靠着车厢发呆。
回去坐下后,她轻声对李均意道:“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疑神疑鬼,我感觉有人在跟着我。”说完又压低了点声音,“那个人的右手……”
李均意很平淡地答她:“是保护我们安全的人。”
易慈恍然,又觉得奇怪:“他是跟我们一起上车的吗?我都没发现。是只有他还是有别的人?”
李均意说:“他一个人就够了。”
孩子不再啼哭,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获得片刻安宁的易慈长舒一口气,拿手机出来看消息。一条商业新闻跳出来,她打开瞟了一眼,皱眉,看看边上还在安静看书的人,想了想,把手机收起来,什么都没问。
列车中途停靠,到了一个大的中转站,下了一大半的人。走了一些人,又上了一些人。李均意旁边那位带孩子的妈妈也下车了,原本他们对面是几个中年男人,现在换成了两个年轻人,厚厚的棉服里是蓝白相间的校服,看起来像高中生。
他们脱了棉服放在膝盖上。女生留着齐刘海短发,脸圆圆的,看起来好像有点不高兴。男生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
“别生气了。”男生说,“本来也是你的错,上课还看闲书。”
女生说:“老师来了你都不提醒我。”
男生说:“我咳嗽了一下,你没听见啊。”
女生说:“回家又要被我妈说了,下周零花钱肯定要打折扣。”
男生说:“那我请你吃食堂。”
女生提出请求:“等下回家前你陪我去书店把那本漫画看完吧。”
男生问:“那破漫画有那么好看吗?”
“你去不去啊?”
她突然想起来,他们曾经也一起坐过一趟火车,因为一次荒诞的离家出走。
易慈忍不住看了看边上的李均意。他不知何时合上了手里的书,目光放在窗外。
车到下一站,那对学生下车走了。
李均意拿药盒出来吃药。
易慈问他又头疼了吗。李均意说,就是有点累。易慈让他靠着自己睡一觉。他摇摇头,说,睡不着。
易慈笑:“难道还要我像刚刚那个妈妈哄小孩一样唱歌哄你睡吗。”
李均意也笑:“你可以试试看。”
“我唱歌有多难听你不知道吗。”
他靠着她的肩膀:“难不难听我说了算。”
纠结良久,易慈清清嗓子,有些不自然地开始唱了,声音很小。
“落雨大水浸街,啊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花鞋花袜花腰带,珍珠蝴蝶两边排……”
李均意闭着眼睛,微微笑了。
“氹氹转啊,菊花园,炒米饼,糯米团,五月初五系龙舟节呀,阿妈叫我去睇龙船,我唔去睇我要睇鸡仔,鸡仔大,我挪去卖,卖得几多钱,卖咗几多只呀……我有只风车仔,佢转得好好睇,睇佢氹氹转呀菊花园,睇佢氹氹转呀,氹氹转又转……”
听着听着,他好像被那歌谣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了。耳边是她的声音,火车压过铁轨的声音,还有很轻的,很轻的,似乎来自过去的声音……李均意,李均意,有人在叫他。
像‘父亲’的声音。
他睁开眼。
对面那个原本没有人的座位此刻坐着一个穿着黑袍,微微含笑的男人。
他看起来比之前老了很多,两鬓微霜,眼角有了很多皱纹。
李均意凝视着对方。
多奇怪啊,幻想也会老吗?
回忆也会吗。
他又开始讲了。讲全知全能的主,讲受苦受难的主,讲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主……和以前一样。
易慈突然听见他朝着对面没有人的座位开口了。
“你还记得你给我的成人礼物吗?很奇怪,我只看过一遍,可怎么都忘不了。你写你带我离开的那个雪夜,你带我上了一趟南下的火车。我不哭不闹,还一直冲你笑。我这些年时常在想,我总是梦到雪,是不是因为你带我走的那天下了雪?你写下的那片雪,是我梦里看到的那一片吗?”
他像是在与人交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场车祸醒过来后,我很失落。电视里不是常有那样的桥段吗,失忆,把一切都忘了。我希望我把所有事都忘记,可我偏偏都记得,我全都记得。记性好原来那么痛苦。”
“你看到小慈了吗?我们还在一起。我想好好生活了,我想把这些事都放下,和她好好生活。”
易慈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
“我没忘。”他语气又低又缓,“我不会忘记的,这次回来,我把所有事都了结,给你一个交代。但我觉得……我觉得,应该跟你告别了。”
视线是晃的。恍惚间,他看见那个穿着黑袍的男人站起来,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对他祝祷……启愿光荣归于父,及子及圣神,起初如何,今日亦然,直到永远,阿门。
做完一切,那个男人转过身,一步步离开,消失在灯光昏暗的车厢里。
他闭上眼睛,靠着她,沉沉睡去。
十多个小时的车程结束,火车在终点站停下。
易慈把围巾帽子都戴好,和他一起下车。
那是她首次到访这个远东地区的火车站,易慈下车后第一反应是好冷,接着抬头一看,差点以为自己走进了什么魔法世界。车站整体风格看起来很欧式,色系呈黑绿,而天空中正有雪纷纷落下,如梦如幻的场景。
易慈愣在原地,久久都回不了神,看呆了。
李均意帮她整理了下帽子,拉起她的手往出站口走。走着走着,易慈听见边上有人笑着闲聊,说巧了,一出站就看见今年的第一场雪。
出站,早已有人在外等着接应。除了他的助理和一些工作人员,易慈还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士,还没走近时就远远地朝他们招手了。
等到了眼前一看,都不用李均意介绍了,易慈一眼看出这是何方神圣,小跑着过去:“徐阿姨!你是徐阿姨吧?!”
他长得像妈妈。
徐诗看起来很开心,张开手拥抱她:“小慈,终于见到你了。”
易慈很真诚地感慨:“阿姨,你也太漂亮了!”
她们拉着手旁若无人地说了好一会儿话。李均意很有耐心地等她们聊完,一直没催。
等把她们送上车,易慈看他不像是要跟她们一起坐的样子,问道:“难道还要用一辆车吗?你坐副驾驶啊,不然就跟我们挤一挤。”
李均意说:“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易慈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边的徐诗握住她的手,“他有事就让他先去办,我们去这里的景点逛逛。等逛完我带你去买件厚点的衣服,你这个外套太薄了,在这边穿这个不行的……”
易慈看看身边的徐诗,又看看车外的李均意。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肯定不太好看,但还是硬挤出一个笑:“那我等你一起吃晚饭。”
李均意说好。
他关上车门。
第74章
“攸宁不见以后我就出国了,一次都没回来过。”徐诗轻轻叹了口气,“时过境迁啊,好多地方都不认识了。”
易慈好奇:“攸宁是他吗?”
徐诗说:“我给他起的名字,一开始以为会生女儿,准备的都是女孩儿的名字。他不愿意让我在人前喊,我都只能私下悄悄叫一下。”
易慈说:“他的名字也太多了,我真记不过来。”
徐诗安静了一会儿。经过呼兰河,车在当地有名的天主教堂外面停下。徐诗拉着她的手下车。
天气太冷了。易慈从小生长在一个不会下雪的地方,下雪这件事在她眼里是美丽又神圣的,和面前庄严而辉煌的教堂气质很相符,再配上周围雪花飘扬,白茫茫的一片,太漂亮了。下车到现在,她依旧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总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很美好的梦里。
或许这就是他的梦?
“阿姨,他是在这个城市出生的吗?”易慈问,“还是在北京?”
徐诗答:“没,他是在这里出生的。
易慈突然觉得这个陌生的城市很亲切了。
面前是一个哥特式双钟楼大教堂,看着看着,易慈感觉这里和过去他生活过的那个教堂有点像,都很高贵的样子。
“他出生那天正好赶上过年。”徐诗说,“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呢,那天的饺子是他奶奶包的,三鲜馅儿的特别好吃。他奶奶家的习惯,过年包饺子会在馅儿里包钢镚儿、大枣、花生这些东西,吃到有钢镚的是发财,吃到花生是长寿,吃到枣是有福气……那天啊,本来我们一家人还看着春晚呢,我咬了一口饺子,正好吃到一个馅里有枣的,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低头一看,羊水破了。一家人年也过不成了,火急火燎地送我去医院生孩子。也不知道他那么着急出来做什么,大过年的也不让他妈好好吃顿饭。”
“可能他也想快点出来吃饺子了吧。”易慈听得一直笑,“我们那边吃饺子吃得少,吃得最多的水晶虾饺也是当点心吃的,过年过节会吃各种粿。”
徐诗说:“他在那边长大,吃东西也随那边了,口特别淡。”
易慈:“他爱吃甜的。”
徐诗:“这点随我。”
易慈:“长得好看也是随妈妈。阿姨,你是不知道啊,他读书的时候可是学校里的金色传说啊,多少人为他痴为他狂的。”
徐诗果然好奇了:“是吗?你给我讲讲他上学时候的事情吧,我都想知道。”
一个妈妈完全缺席了自己孩子的童年、少年时期,再见面时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徐诗对此有很多遗憾。易慈知道她肯定想知道,把自己知道的倒豆子一般都讲了一遍。她眼中的他,爸妈眼中的他,旁人眼中的他……
徐诗表情严肃,听得十分认真,时不时提问,他养过虫子吗?养的什么虫子?那时候都是过六月一号的生日?他那时候吃饭前还祷告吗?他还会打篮球啊?
徐诗对很多事情都不太了解,听完后需要消化半天,想象一下,然后再扯起一个有点尴尬的笑,说,这样啊。
易慈因她的表情不忍。
说着说着,徐诗很小心地提问:“高……那个人,神父,对他好吗?”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易慈想了很久,对徐诗道:“我不知道怎样算好,怎么算不好。如果只说物质方面,那肯定是比不得谢家的条件的,他没有新款手机,没有名牌球鞋,一个MP4用了好多年,他很少买书,办了很多借书卡,用他自己的不够,还让我把借书卡也给他用,因为书对当时的他来说很贵,他看书又很快,偏偏他的房间很小,没办法放下太多东西。但是他的房间很漂亮的,在阁楼上,有一扇彩绘的玻璃窗。那个时候,他认识世界的方式就是不停地学习,看书,比较简单,朴素。这样算是好还是不好呢?神父没办法像他生父一样给他很好的物质条件,可是也没有短过他的吃穿,好好地把他养大了。教育方面……他好像也没长歪吧?他是从小跟着神父信教的,虽然我总觉得,他内心应该是一个对这些很不屑一顾的人,可他还是让自己相信了。你说,如果神父带走他养大他只是为了报复,那为什么不直接把他养成一个很差劲的人?”
徐诗沉默着,没接话,而是抬起头看了看拱形门上的十字架。
易慈接着道:“或许对他,对你们而言,神父好好地把他养育成人是另一种角度的残忍,甚至比打他骂他更残忍一些。可是神父……我觉得神父对他不算差,虽然神父又确实伤害了他……唉,我也不知道这该怎么算了。”
徐诗说:“很多东西是算不清的。”
雪好像变大了。
走着走着,易慈突然停住,问:“阿姨,为什么他这次要把你叫回来呢?”
徐诗一愣,随即对她笑了笑:“不为什么啊,我刚好有一个假期,就想着回来看看他,也跟你见一面。”
易慈问:“他今天还能跟我们一起吃饭吗?”
徐诗朝她笑:“他不是答应你了吗,别担心。”
易慈低下头,没再问什么。
在教堂周围走了走,徐诗觉得她穿得少,怕她冻着了,提出先去商场里买件厚实的衣服。上车前她拍拍肩上头上的雪,突然想起来,他今天穿得也很单薄,这边太冷了,也不知道他的那些什么助理秘书有没有给他带一件外套。
上车,她想摸口袋里的纸巾,摸着摸着,她从口袋的小夹层里摸出了一颗水果糖。
大概是李均意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放进去的。
易慈看着那颗糖,眼泪顷刻间夺眶而出,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徐诗吓了一跳,连忙揽住她问:“小慈,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她有些时候确实迟钝但并不笨。易慈摇摇头,对徐诗道:“阿姨,你告诉我好不好,他到底去哪儿了,他会有事吗?”
李均意换好一套纯黑的西装,推门出去,助理又递给他一件黑色长风衣。来了很多人,为他工作很久的律师团队、分析师、公关团队,家办……在他没到之前很多人已经在此等候。
他消失了一段时间,留下一场足以让整个集团动荡的风波。
一开始在外人眼中,这无外乎是集团掌舵人的两个儿子夺嫡闹出来的事情,在证监会到访问询之后明眼人终于都明白了,这不是什么争继承人的戏码,这是逼宫。虽然,表现出来的形式更像一场暴动。
他们找过来,说是来沟通工作和对策,倒更像是来找他吵架的。一开始矛头对准他,先指责他不顾公司集体利益不顾大局的行为,决策过于偏激,导致股价一路下跌,以后说着说着话题就偏了,他们一边担心着风险,但已经开始考虑上面出事以后如何善后,集团要怎么运转下去。资本好像本身自带筛选机制,无论对错,只会选择最有价值的那个人。
企业太大了,大到能分出很多派系,很多阵营。有人支持,有人反对,也都只是为了各自的利益。他可以想办法给公司找麻烦,让一些人退下来,可要彻底让集团彻底完蛋,一是很难做到,二是觉得罪不至此。他只能选择那个伤敌一百自损八千的方式逼谢震业交权,要么一起死,要么认输,没有第三条路。
简单的会议过后,告别忧心忡忡的下属,李均意走出酒店。
司机发动车子,往纺区的一个公墓出发。
四十分钟后,到达长平公墓。
助理下车帮他开门,面前早已有另一辆车在等待着。雪有些大了,穿一身黑的李均意把助理手里的伞接过来,走向站在那儿等他的谢震业。
谢震业甚至还是笑着的:“你约的地方很特别。”
李均意说:“先走吧。”
谢震业也拿了一把伞,撑起来,让随从不用陪同,跟着他走入公墓区。
他们一前一后上着台阶,一路上,谢震业一脸无事发生的样子跟他闲聊,聊天气,聊身体,聊晚饭要去吃一家地道的本地私房菜,句句不提公司里发生的事。明明已经是在复杂的商业战局里兵戈相见的两个人,但真正面对面的时候他仍是笑脸相迎的,没有半分急躁的情绪流露。
李均意起初答了他几句,到后来就一直沉默,谢震业见状也只好不讲那些了,对他道:“儿子,你走慢点。我们这是在爬坡啊,我老了,不像你腿脚那么轻快。”
李均意没答他的话,但还是走得慢了些。
谢震业突然笑了笑,说:“讲老实话,你做得其实已经很好了,我自愧不如。但有一点不好,你不够心狠。”
他笑着说话,语气却凉凉的。
李均意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伞。
走了很久,他们最后停在两座紧挨着的墓碑前。左边那座是高朗的,左边那座是江蝶的。
谢震业看完这两座墓碑上的名姓后,笑着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均意收起伞,扫扫碑前的雪,再把拿出带来的祭物一一摆放好,全程一声不吭,自己忙自己的,忙活了很久。
谢震业撑着伞在旁边站着,他盯着碑上的那两个名字,不自觉就皱起了眉头,越看越不舒服。
他开始有些急躁,再度问李均意:“我问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李均意问:“你没有什么想对他们说的吗。”
谢震业冷笑:“你觉得我应该对他们说什么?说谢谢?谢谢他杀了我弟妹一家,谢谢他拐走我亲儿子,谢谢他把我儿子养成了一个心还向着他的白眼狼?!”
李均意笑了笑:“只有这些吗?”
谢震业将伞狠狠砸到那一方立给高朗的碑上:“说什么?!我还需要对他说什么?他杀了我亲弟弟!!”
李均意捡起那把伞甩到他脚下:“你亲弟弟对别人做了什么你不清楚吗?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但还是放纵他,包庇他!对,你有钱,钱能买通权,你一个电话,一顿饭就能摆平一些事,能掩盖一个人的罪行,能伤害一个没有做错任何事的人。江蝶是聋哑人,她不会说话,你当你弟弟的帮凶,欺负一个受了什么苦都说不出来的人,你敢说你问心无愧吗?”
谢震业摆摆手:“事到如今,讲这些没什么意义。你带我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
“有意义。”李均意指着那两座碑道,“我要你道歉。”
谢震业仿佛听到了什么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什么?”
“我要你跟他们道歉。”他情绪翻滚着,“你可以不签那份股权转让协议,你害怕的东西我会全部销毁,反正说到底你不信我,今天以后我会向董事会递交辞呈离开齐嘉。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跪下,跟他们说一句对不起!”
很长时间的寂静。李均意站在雪里,跟谢震业对视着。他看起来完全失控了,目光此刻满是愤怒和狠戾,仿佛下一秒就会扑上来要你的命,那种眼神让谢镇业心中一惊,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让他向杀自己弟弟的凶手下跪?向这种死了没有人会在意,也没有几个人会记得的蝼蚁下跪?
谢震业:“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们才是一家人?你是我亲儿子!”
李均意反问他:“所以你明知道当时有人要我死就眼睁睁看着,假惺惺救我等着我感恩戴德?我们家跟他有仇,可他养大了我,你是我亲生父亲,可你一直在拉着我下地狱!”
谢震业说:“我不可能道歉。”
李均意拿出电话,拨出一个号码。他深呼吸着开口:“好。我来之前全都想好了,该交代的也交代好了,总归我比你年轻,就算真的……”
谢震业厉声打断他:“你疯了!”
李均意用更高的声音吼了回去:“这是你逼我的!”
电话接通。对面叫了一声谢总,李均意打开扩音,那边说,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就等他的意思。
短短几句对话,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谢震业像是气急了,抬起手指着他的脸,喃喃道:“你疯了,你怎么敢!”
“我为什么不敢?”
李均意感觉到自己身体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别的。
漫长的对视后,他不再看向谢震业了,冷声对着电话道:“乔,今天都结束了。你现在联系蒋生,把……”
谢震业缓缓蹲下,带着一种屈辱而麻木的表情跪在了雪地里,叩首。那一刻,李均意恍然觉得,他身上有什么很坚固的东西在一瞬间瓦解了。
“对不起。”
李均意切断了那通电话,噤声,看向天边。
多年前,他用权势让人低头,酿成一桩悲剧,多年后,他别无他法,事实上也只是走那人的老路,用同一种办法让始作俑者低头认错。没有区别,他们都有罪。他突然觉得这一切实在荒诞可笑,可身体不受控制,眼眶中有热泪滑下,是得偿所愿的泪水。他知道这桩夹缠不清的往事在他心中已然尘埃落定,无论如何……他告诉自己,到此为止了。
漫天的雪,洁白,纯净,落在这片充满秘密,满是伤痕的大地。
李均意没再往回看,他一步步往回走着,心中激荡,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种仿佛被什么吞没的空荡感。仇恨,怨恨,不甘,都没有了,他已然了无牵挂,浑身空荡荡的。这种感觉太轻了,轻得让他有些走不稳,看不清脚下的路。
雪越来越大了,肩上,身上,全都落满了雪花。
他累了,有些想躺下,在这雪地里睡一觉。
他太累了,双腿有些沉重,脚步慢下来。
他慢慢卸了力气,想要放松身体,把身体交给这片落满雪的地方。
他已经准备好了,正要停下来休息休息,忽然间,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李均意,李均意!
他抬头看,远处有个人正在朝他挥手,面色焦急,原本是走,下一秒就跑起来了。
他找回了一些力气,迎着风雪,微笑着,朝着她的方向大步走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