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不傻。”容清棠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柔蓝笑着和容清棠闹了一会儿,才想起了什么,和她说了刘楚楚被送去白雀庵静养一事。
刘府对外宣称刘楚楚是忽然病了一场,神智不稳,还动了想去寺庙中清修一段时日的念头,才会齐耳剪去她自己的头发。
刘相这才如了女儿的愿,将她送去了白雀庵。
“姑娘,你说刘楚楚还能从那儿离开,回相府吗?”柔蓝问。
长安城中的这些名门大户,无论说的理由有多冠冕堂皇,一旦把家中的女眷送去了白雀庵,便等于告知所有人,府中已经彻底放弃她了,只任由她在白雀庵中自生自灭。
柔蓝觉得刘楚楚或许也会像之前那些女子一样,在白雀庵里待到老,待到死,再也没有回府的那一天。
容清棠思忖了须臾,断言道:“她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
“只是她还会不会回相府,便很难说了。”
从刘楚楚身中媚药后第二日的反应来看,容清棠觉得,她应不会想再回去了。
容清棠和柔蓝没再在刘楚楚的事上停留。
容清棠收拾妥当后不久,师娘便来了她房中。
当晚,容清棠又久违地能在师娘身边入睡。听着师娘像以前一样轻声哼唱着那些江南小调哄她,容清棠心底一片宁和平静。
重活一世,她有幸能再次拥有的东西,实在太多,也太珍贵。
翌日清晨。
用过早膳后容清棠便回了云山寺。
她本想陪师父与师娘多待几日,但怀文师兄说她可以先回云山寺将东西收拾妥当,便搬来状元府待嫁。
三月初一那日,她会从状元府嫁进宫中。早些搬来状元府,她也能多陪陪师父和师娘。
但其实容清棠很清楚,或许不是师父跟师娘需要她陪,而是她依恋着待在他们身边时的感觉。
是她,需要他们的陪伴。
回到云山寺中的寮房后,柔蓝便开始着手收拾当初带来的东西。很多东西都只需要收回箱匣中便好,是以耗时并不久。
容清棠则转而去了了尘大师的禅房中,向他辞别。
容清棠到时,了尘大师正端坐在棋盘旁等她。
这回没有沏茶。
“要下山了?”了尘猜出她的来意,温声问。
容清棠在棋盘另一侧落座,答道:“对,这段时日多谢大师照顾,叨扰您了。”
了尘笑了笑,“三月初一的喜酒,让怀荆替贫僧多饮几杯。”
他便在这云山寺中,以茶代酒,贺这对新人大婚。
“大师认识我师父?”
了尘摇了摇头,“只是听你父亲提起过,未曾谋面。”
与他不同,怀荆是个睿智而洒脱的人,一生从无愧于任何人。若见了,恐怕他也只会自惭形秽。
“只是没想到,我,你父亲,怀荆,我们三人还有此种缘分。”
了尘也没有想到,当初容煜的女儿嫁入王府时他还曾添过一份嫁妆,如今她即将嫁入皇家,成为他儿子的新妇。
只愿时舟与她,会比他和他的皇后幸福顺遂。
“入宫后,记住贫僧说过的话,无论太后待你如何,都切莫委屈了自己。”
“有任何事,都可以和时舟或是贫僧说。”
“晚辈记住了。”容清棠应下。
了尘执起一粒棋子,问:“再同贫僧手谈一局吗?”
“好。”
容清棠与了尘大师下完棋后回到房中,便看见柔蓝正看着她放在枕下的东西,神色犹豫。
“怎么了?”容清棠问。
柔蓝把视线从那个绣着龙凤呈祥图样的香囊上收回来,欲言又止。
容清棠了然道:“看出来了?”
柔蓝这才说:“姑娘以发丝入绣了?”
“嗯。”容清棠没否认。
“可……”
可女子以发丝入绣赠与男子,其中蕴含的意味实在深而重。
难道姑娘对陛下……
容清棠似是看出她在想什么,神色自然地解释道:“只是觉得那处用发丝要比绣线更合适,并无其他深意。”
“可陛下看了,万一以为姑娘……”
容清棠心神微顿,说:“发丝所绣的黑色范围不大,他应看不出来。”
且皇后将所绣的龙凤呈祥香囊赠与皇帝,只是帝后大婚中很小的一个礼仪。过后他或许不会用这枚香囊。
“况且即便看出来了,他应也不会多想。”
毕竟他们之间一早便约定了,只做两年的名义夫妻。
不知是为了说服柔蓝,还是说服她自己,容清棠这样说道。
柔蓝无声叹了一口气,没再多问。
姑娘自幼便不爱动针线,虽在与谢闻锦成婚前学了一段时日的女红,也学得很好,却从不曾为他做过香囊,更遑论以自己的发丝入绣。
无论出于各种情意,陛下对于姑娘来说,应已算是十分特殊的了。
柔蓝将把那枚香囊仔细收好,放进要带走的箱匣中。
已从禁军营回来的群青和绿沈陆续把东西往马车上放,容清棠和柔蓝也一同往山寺外走去。
今日要离寺去状元府备婚,容清棠本想和住在不远处的卫时舟说一声。
但她方才去时见卫时舟的房门紧闭,敲门也没有人应,便猜测他可能是回宫处理要事了。
而容清棠行至云山寺门前的山阶时,才看见卫时舟正从另一边走来。
“幸好,不算来迟了。”卫时舟停在恰到好处的位置,温声道。
看着卫时舟手中竹制的篮子和他肩头沾上的几片花瓣,容清棠微怔了几息,“你是去……”
“我见你爱吃杏花糕,但山下想摘杏花没那么方便,再过段时日花也该开过了,便去摘了些干净新鲜的杏花,给你们带去状元府。”
“若做糕点用完了,可以差人来告诉我,我再去……”
“我再命人去摘了杏花送去状元府。”
容清棠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卫时舟,是一国之君啊。
他为何要为自己做这些?
无论是加固秋千,还是去山间采摘杏花,即便他细致入微地想到了,也大可命旁的人去做。
他为何要亲力亲为。
容清棠想不明白。
容清棠不知自己该对他说些什么,只好走近从他手中接过那个装满了杏花花瓣的篮子,转而状似闲谈般问道:“你还会继续住在寺里吗?”
卫时舟摇了摇头,没有隐瞒:“今日便也回宫了。”
“我说过,我来云山寺是为了来见你。”
“既然你搬走了,我自然也没有继续住在此处的理由。”
容清棠的心猛地跳了跳。
她心底某个念头已经破土发出了芽来,若不及时扼制,恐怕……
“几日后,我便会进宫了。”她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
卫时舟却忽而笑了,眉眼温柔地望着她,眸底似有流光若星。
“对,到时我们便会结为夫妻。”
他刻意忽略了这只是名义上的,暂时的。
无论如何,她终将成为他的妻子。
卫时舟心尖滚烫,自灵魂深处升起难以言喻的欢愉。
“我送你去状元府。”卫时舟说。
容清棠纤指发紧,她与他对视了须臾,眼底似有探究意味。
但卫时舟亦无声地望着她,眼神温和而沉静。
似是并无一丝杂念。
容清棠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同意道:“好。”
直到与卫时舟一同坐在马车中,容清棠心里的思绪仍十分纷繁复杂。
她觉得自己似乎遇上了什么陌生的难题。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却又让人难以信服。
实在难以理清那些思绪,容清棠只能暂时将其按下。
她忍不住抬眸再次看向卫时舟,见他侧身坐着,正掀开帷帘看向窗外。
或许因为他常神情温和地面对着她,容清棠之前似乎不曾注意过他的侧脸。
下颌轮廓清晰,鼻骨挺直完美,线条流畅利落。无论从何处看,卫时舟都是俊美无俦,相貌出众的。
即便隐去他的身份,应也会有许多女子为这样的他心动不已。
容清棠的眼神不自觉下移了些许,落在他肩上。
那里还残留着卫时舟方才在杏林中沾上的花瓣。
容清棠犹豫了几息,眼神几经流转又停顿,终究还是抬起手,轻轻替他将那几片花瓣拿去。
察觉到容清棠的动作,卫时舟长眸微敛,半身发麻,眼睫也不由自主地颤了颤,却克制着没有侧身看向容清棠。
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泄露那些汹涌的,难以继续忍耐的爱意,将似乎即将踏出某一步的容清棠吓回原地。
而容清棠将柔嫩光滑的花瓣轻捻在指间,垂眸静静地思忖着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黎晨星、早睡早起第一名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马车行驶至状元府门前。
卫时舟先行走下马车, 回过身想像上回来状元府时那样扶容清棠时,却发现一旁的柔蓝已经先一步朝容清棠伸出了手。
上回柔蓝不在,他才有机会同容清棠那般亲近。
卫时舟只得不动声色地将手垂在身侧, 拇指与食指的第一个指节轻轻摩挲了一个来回。
“清棠!”有人在唤容清棠的名字。
那位身着红色骑装的姑娘跑着向容清棠而来。
群青和绿沈一反常态地没有将人拦住,容清棠也眉眼含笑地看着她靠近。
“你总算到了!”李诗月停住脚步,动作亲昵而自然地握住了容清棠的手。
“手怎么这么凉?”她问。
容清棠摇了摇头,笑着说:“不是我的手凉,是你的手太热了。”
总是跟个小火炉似的。
卫时舟沉静的眼神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上凝了一息, 很快便敛回目光。
容清棠见李诗月腰间佩着刀, 问她:“你方才刚练过刀?”
“对, ”李诗月仍有些兴奋道, “听说你要从云山寺搬出来了, 我今日便想来状元府见你。但怀伯父说你还未到, 我便先在府里坐了会儿。”
“怀伯父见我带了刀, 就说想与我练一练。”
“清棠, 你师父好厉害啊!我用李家的刀法竟只能与他打个平手。”
容清棠柔声说:“你也很厉害。”
李诗月摇了摇头, 神情有些遗憾。
其实李诗月察觉得出来, 那位前辈与她过招时保留了实力, 她引以为傲的刀法才没有输得太难看。
方才切磋时,李诗月甚至没能探出怀伯父的实力到底有多少。
人外有人, 山外有山,她果然还是练得不够。
“怀伯父说我今后若有空, 可以再来状元府找他切磋。”李诗月难掩开心地说。
容清棠打趣道:“你不怕李家的独门刀法被我师父学了去?”
容清棠的师父精通武艺, 各式兵器中他尤其爱耍刀,且天分极高。
李诗月摇了摇头, “刀法是藏不住的, 只要挥了刀, 任谁都能看见。但这么多年来,也没人真能将它学了去。”
“怀伯父很厉害,他的确很有可能学会我们李家的刀法,但说不定我也能从他那儿学到许多别的。”
李诗月和她父亲一样,并不打算把家门刀法藏着掖着,但也不会有意外传。若旁人能在切磋中将它学了去,说明对方的刀法也不会落于下乘,他们自然也乐于一起交流,再各自精进。
“到时便看我和怀伯父谁学得更快,谁学得更好!”
见李诗月还是这副豁达的性子,并未因搬来了长安便失去她原本的灵动,容清棠很替她觉得高兴。
但容清棠捏了捏她的手,提醒道:“一提起你的刀,便什么都不能让你分心了。你看看旁边是谁?”
“谁?”闻言,李诗月回首看了看。
待看清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听她与容清棠闲聊的人后,李诗月愣了愣,立马单膝跪地,拱手行礼道:“卑职见过陛下!”
李诗月上回返京已是半年前,她已许久不曾同容清棠说过话了。方才她看见容清棠后光顾着开心,竟没注意到陛下就在旁边!
卫时舟温声说:“平身吧。”
李诗月已经去军营领了从七品的副尉一职,在卫时舟面前的确可以自称“卑职”而非“臣女”了。
知道她与容清棠交好,卫时舟多问了一句:“在军营可还待得习惯?”
“回陛下,一切都很好。”
李诗月刻意没有选在她父亲李将军麾下,目前是在谢世子手下任职。虽军中只有她一人是女子,但李诗月并未觉得有任何不习惯的地方。
刚去军营那几日也有人不服,但打服便是了。
迟早有一日,不只是她,还有很多女子也能上阵杀敌,领兵为将。
卫时舟微微颔了颔首,转而对容清棠道:“我先回宫,便不打扰你们叙旧了。”
“好。”容清棠柔声道。
得了她的回应,卫时舟才回身朝宫城的方向而去。
李诗月下意识朝陛下行礼,待他走后才抬起头来。
见容清棠安静地看着陛下的背影,目光中似是有什么她读不懂的情绪,李诗月忍不住问出了自己早在春日宴那晚就憋在心里的问题:“清棠,陛下是不是早就心悦于你了?”
“所以才会精心安排,在春日宴上当众下旨说要立你为后,且把帝后大婚的日子定得这么近。”
“看着就像是迫不及待似的。”
而且李诗月也知道,她两次看见陛下,他之所以都不像是父亲口中说的那个极具威严而又待人疏离的帝王,应都因为容清棠也在场。
闻言,容清棠下意识看了看四周,见只有群青和柔蓝、绿沈在身旁,没有旁人,她才松了一口气。
容清棠并未解释自己与卫时舟之间的约定,只是摇了摇头,说:“事出有因,才会这么快便定下成婚的事。”
“别说我的事了,再跟我聊聊你在军营里的经历吧?”容清棠转移话题道。
她知道,李诗月多年前便已有了要进军营的念头,还和容清棠说过她今后想女扮男装去参军。
如今她不需要变换身份便进了军营,容清棠知道李诗月心里肯定很高兴。
李诗月也的确难掩愉悦,能进军营已是意外之喜,在这之后遇到的任何难题,她觉得自己都能应对。
但她仍然有一大堆的事想和容清棠分享。
这对闺中密友挽着手一同往状元府里走,李诗月打开了话匣子,兴致勃勃地开始说:“我进军营第一日,便有一个副尉觉得我不配与他担任同等职务,提出要同我在演武场比试。”
“后来呢?”容清棠问道。
李诗月骄傲地抬了抬下巴,“那自然是我赢了,还赢得很漂亮,他现在逢人就说是他不配与我担任同等职务……”
两人说说笑笑地闲谈着,浑然不觉间便已过了许久。李诗月觉得她们像是又回到了初识的时候。
那时容伯父还未离世,容清棠没有嫁入王府,性子也没有变得后来这般温婉。
容清棠身子不那么弱的时节,她们还曾一起去城外下河抓过鱼烤来吃,都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
只是再过几日容清棠便要嫁进皇宫了,今后她们再见的机会恐怕寥寥无几,李诗月一时有些感伤。
两人在府中的一处假山旁坐下后,李诗月忽然问:“清棠,嫁进宫中,你会不会后悔?”
她知道,容清棠和她一样,都不喜欢拘束,更不喜欢没有感情的婚姻。
圣旨不可违逆,可无论皇后之位到底有多尊贵,李诗月都担心容清棠在宫里会过得不开心。
没来由的,容清棠忽然想起了落在卫时舟肩上的那几片杏花花瓣。
沉默须臾之后,她温声道:“不会。”
无论今后会如何,此时此刻,她不后悔这个决定。
见容清棠不似违心,李诗月也没再多问,只是说:“你要过得幸福顺遂。”
她们的脾气秉性不同,却处成了知己好友。无论如何,李诗月都希望像容清棠这般美好的女子能平安康健,得遇良人。
容清棠温柔地笑了笑,回道:“你也要得偿所愿,成为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今后你若出征或凯旋,我都会去城门口送你,接你。”
李诗月抬目远望,轻声叹道:“一将功成万骨枯。”
“若世间可再无战事,我也愿意一直在长安做个从七品副尉,做不成带兵打仗的女将军也可以。”
容清棠知道她应是在军营中看过听过了更多,才会有这种感慨。
她放轻动作握了握李诗月的手,没有言语。
李诗月随即朝她明媚地笑了笑,宽慰道:“你放心,我在军营中一切都好。”
“倒是你自己,今日我来过之后,肯定会有很多原本对你避之不及的人想来见你。我都能想象出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会是什么嘴脸。”
“到时还有得你烦的。”
容清棠含笑道:“你放心,我不让那些人进门就是了。”
“那便好。”
李诗月知道容清棠不是会委屈自己的性子,如今还有陛下和状元府站在她身后,应也没人敢再轻视她。
两人分别数月,有许多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间便又在园中一起待了许久。
皇宫中。
卫时舟回宫后便径直往正在布置的坤宁宫去。
几日后便是帝后大婚的日子了,宫中各处都已布置妥当,容清棠即将入主的坤宁宫更是焕然一新,大红的喜字与红绸看着竟比盎然春意更加热烈。
卫时舟曾问过容清棠的意见,但她只说按应有的仪制布置坤宁宫便好。
卫时舟已有数年不曾从先生那儿得知容清棠的喜好,为了让坤宁宫的布置更合容清棠的心意,卫时舟转而私下里问过柔蓝和群青,也请教过容清棠的师父与师娘,坤宁宫才逐渐有了如今的模样。
这里会是他和容清棠的家,他希望能让她住着舒心,喜欢。
能让她不那么迫切地想离开。
卫时舟每日都会来坤宁宫看一看,确保万无一失。
今日仔细看过后,卫时舟才召了等在坤宁宫外的内侍过来,问:“有何事?”
内侍恭敬地答道:“太后近几日的情绪不太稳定,常在仁寿宫中责罚宫人。”
“今日,太后还命人去状元府召皇后娘娘进宫。按您的吩咐,奴婢已让人暂时将去传话的内侍扣下了。”
早在立后的圣旨宣布那夜起,宫里的内侍和宫女便都称呼还未嫁进宫中的容清棠为皇后。
他们都能察觉出来,每回提及皇后,陛下的心情都会显而易见地变好。
“让那人不必去了,朕去看看太后。”
卫时舟淡声道。
“遵命。”内侍躬着身子退下。
卫时舟离开坤宁宫,朝那个他不愿踏足的地方走去。
甫一走到仁寿宫门口,卫时舟便听见瓷器被摔到地上的破碎之声,刺耳,难听,让人心烦。
卫时舟面色漠然地走进仁寿宫,经过一群战战兢兢的宫人,步入正殿。
太后罚了数名宫人跪在遍地的碎瓷片上。
不知跪了多久,地上已有了斑驳的血痕,好几人已有些跪不住,身子眼看着摇摇欲坠。
见状,某些久远的记忆又在卫时舟脑海中闪现。
膝盖处带血的伤口被强行敷上盐的疼痛似乎经年未曾散去,他的血肉似乎永远也不能将那些洁白似雪的盐粒化开。
卫时舟的眸色更冷了几分,道:“都下去。”
被罚跪的宫人们还没来得及谢恩,便听见太后斥责道:“都给哀家跪好了!”
众人面色犹豫,既不愿继续遭罪,也不敢忤逆太后。
卫时舟淡声道:“你们可以下去了。”
“既然太后对你们不满意,调去别处便是了。”
闻言,宫人们没再犹豫,立马叩首谢恩道:“谢陛下恩典。”
即便被调去做最苦最累的活,也好过在这仁寿宫里日复一日地承受太后的怒火,受尽责罚。
被罚跪许久的众人唯恐耽误了会继续被太后责罚,也不敢互相搀扶,只能忍着疼一瘸一拐地往殿外退出去。
卫时舟在一旁落座,语气冷淡道:“母后似是心情不佳。”
“你既知道哀家心情不好,还来碍眼做什么?”太后语气不善道。
卫时舟:“只是来告知您,大婚前,清棠不会进宫,也不会来见您。”
太后冷笑一声,“怎么?她还敢违抗懿旨?”
卫时舟神色淡然地看向太后,“是朕命人拦下了您的懿旨,她并不知情。”
“你这逆子!”
太后盯着他额上仍未恢复的伤口看了几息,才道:“哀家连未来儿媳都看不得了吗?”
“朕不放心她来您这里。”
卫时舟声音冰冷道:“毕竟,春日宴那晚,您曾派人去刺杀她,不是吗?”
太后神色间骤然浮现出一抹慌乱,又很快被恼怒的神情遮掩了过去。
“你是想污蔑哀家,为你的皇后扫清障碍吗?”
“只要哀家在这后宫一日,她便休想好过!”
卫时舟并未与她争论,只是道:“无论您承认与否,朕都不会再给您对她下手的机会。”
他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容清棠,即便那人是他的生母。
“混账!哀家当年就该掐死你!”太后脸色阴沉,声音尖利道,“不!早在得知怀上你时,便该一碗滑胎药下去,让你不能来这世上!”
卫时舟已对这些话习以为常,平静道:“当年您没能掐死朕,也没能让朕死在您的责罚之下或是去黔州的路上,今后也不会再有这个机会。”
“若在宫中实在住得不顺心,母后大可搬去西郊行宫。朕也可以亲自送您过去,只当尽几分孝心。”
话毕,卫时舟不再久留,起身径直离开。
不顾太后在殿内继续摔东西发脾气,也不理会她那些恶毒的诅咒。
卫时舟自记事起便知道,母后对他恨之入骨。
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让母后这般无法容忍他的存在。
屏退跟在自己身后的宫人,卫时舟独自走在宫中宽阔平整的路上,不自觉想起了自己曾走过的那条无比漫长而崎岖的道路。
卫时舟十一岁那年,曾徒步从长安走到黔州。
那时的卫时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但长大后的他知道,从长安到黔州,若日夜兼程加急送一封军报,不断更换最好的马匹,也需要耗费八日。
那时黔州等地连年干旱,庄稼歉收,而当地官员中饱私囊,贪污了朝廷赈灾的粮食与银钱,当地起了严重的饥荒,饿殍遍野。
父皇问那时身为太子的卫时舟该如何,他便如实说自己觉得应在重新拨款运粮赈济百姓的同时,对那些贪墨的官员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父皇与他的看法一致,但母后以要磨炼他的心性为名,向父亲提议,挑几名武艺顶尖的护卫陪着他去一趟黔州,以太子之身亲自应对当地的灾情,也为他积攒经验与声名。
在卫时舟的记忆里,母后少有那般温柔地对待父皇的时候,所以父皇同意这个提议时,卫时舟也是开心的。
他以为父母的关系终于开始缓和,自己也得到了可以历练的机会。
母后亲自送他出了长安城,却在临别前斥责他不该如此心肠狠毒,暴虐成性。直到那时,卫时舟才知道,母后要他徒步走去黔州。
那不是历练,而是惩罚。
“若你能活着回来,我便不会再每夜掐你的脖颈了。”母后对他说这句话时,笑得很温柔。
原来她每晚动手时都知道,他其实醒着。
卫时舟就这样被母后逐出了长安。
那些精挑细选而来,原本应保护卫时舟前往黔州的人,却在将他带离长安后收走了他身上的所有钱财,像押解流放的犯人般押着他往黔州走去。
没人给卫时舟水和食物。
那些武艺高强的人分明带了干粮,却只让他自己想办法,去捡,去讨,去打猎,吃草根树皮都可以。
一路上走的都是那些人烟稀少的地方,卫时舟没有工具,也无法向任何人求助,勉强果腹都很难。
快到黔州时,那几人便消失了,不再跟在他身旁押解。
可到了当天夜里,突然便有人开始追杀他。
卫时舟虽曾和容先生学过武艺,可他只有十一岁,且一路走来已经体力不支,身体虚弱,他如何能抵挡那几人的同时进攻?
是以他只能伪造自己坠崖的痕迹,连日藏身在一片密林中,像深山中的野人一般昼伏夜出,以求自保。
终于走到黔州时,卫时舟已经不再是那个养尊处优的太子了,他身上的衣衫已看不出原貌,又脏又黑,他自己也瘦了许多,混在难民堆里也毫不违和。
但他活了下来。
卫时舟强撑着最后的力气,和城外的难民们一起排队,想要领一碗可以让他填一填肚子的粥。
而终于轮到他时,卫时舟才看见队伍的尽头原来站着一个应还不满十岁的小姑娘。
她白白净净的,看着乖巧可人,正像个小大人似的站在一个妇人身旁。妇人每盛好一碗粥,那个小姑娘便会同时拿起一个馒头递给排到了眼前的难民。
卫时舟伸出手去接她递过来的馒头时,看见自己脏得不成样子的手和她纤细白净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有些赧然,下意识想将手收回,那个小姑娘却用另一只手握住他的,软声道:“没事的,不脏。”
“快吃吧,哥哥肯定饿坏了。”
卫时舟不想耽误身后排队的人,匆匆接过粥和馒头便走远了。
他不愿占了难民们的口粮,饥饿感没那么难以忍受后,卫时舟便没再去继续领晚上的粥和馒头。
但黄昏时分,卫时舟正倚靠在树下沉思着自己该如何证明身份,参与赈灾一事时,那个小姑娘端着粥和馒头朝他走了过来。
“漂亮哥哥,你不吃晚饭吗?”她走近后这样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