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兰那罗似乎高兴起来,头顶上的叶子也快活地转起来,把正坐在地上吃果子的兰那罗带上空中,在闻音面前晃了好几圈。
安静的夜晚。高山上的一块柔软草地。
月色是温柔的,纯白的,融融地洒下来,风很轻柔,空气里有墩墩桃汁水的浅香。
她们的身边,是遗迹龙兽的残骸,沉重而锋利的金属躯壳还在冒着黑烟。
但是,月光下,浅蓝色的兰那罗快活地围着它的新那菈朋友转圈。
似乎是有不知名的歌谣响起,慢慢地,慢慢地,顺着风吹到了很远很远之外。
闻音不知道兰那罗为什么会喜欢自己。
那个在山崖顶上,本来只是想理理思路的晚上,最终以闻音被五只兰那罗围着唱歌收场。
闻音无数次动过“这么多兰那罗,抓一只吧”的心思,但是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躺在草坪上看着星空,听兰那罗的歌声越传越远——
兰那罗是那菈的好朋友。
兰拉吉是那菈笨笨的好朋友。
最后,分别的时候,那个浅蓝色的,明明看起来更笨的兰那罗小声道。
“啧——想要抓兰那罗确实是件麻烦事,竟然连你这样的身手也不行么。”
多托雷在纸面上写写画画,神色间闪过思量。
闻音抱着肩膀,声音冷淡。
“准确说来,我们之间没差太多。你做不到的事情,我自然也做不到。”
多托雷显然对自己的实力相当自信,闻言没有丝毫怀疑,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话。
闻音端起杯,浅浅抿了一口咖啡。
味道有点怪,和她曾经喝过的那些不大一样。
不过,单单闻香气倒是差不多,闻音也不再计较太多,全当是平替安慰安慰自己急需要镇定剂抚慰的心。
“这种东西,最好不要喝太多。”耳边响起多托雷冷淡的声音,“里面的物质会强行振奋人的精神,短期或许瞧不出什么,长期的话,只会让人类脆弱的身体更快走向崩塌,就像是邪眼一样——你应当懂邪眼会给人类的身体带来的负担。”
闻音连给他一个眼神都欠奉,又喝了一口。
倒不是出于什么偏偏要和他对着干的心思,只不过完全没听进去罢了。
多托雷也不再自找没趣。
“兰那罗这里行不通,恐怕就要麻烦你去稻妻走一趟——”
话题转变的太快。
闻音斜睨他一眼。
比起“稻妻当真有什么东西于他们的计划有益”,闻音更愿意相信“多托雷接下来在须弥又有大动作希望她赶紧滚蛋”这样的理由。
“你看我的眼神像是写满了质疑,不过,我还不至于在这样的事情上欺骗你。”
“而且,你还需要知道——我的切片,现在大概率就在稻妻。”
“大概率?”闻音从咖啡朦胧的雾气中抬眼看他。
一片浅白色的雾气中,她的眉眼显得柔和且温柔,于是连带着她嘲讽的语气都仿佛温和了些。
多托雷眯起眼睛。
深红色的眼瞳里,闪过一点恶意来。
只不过隔着白雾,两个人眼中的光都瞧不真切。
“或许是当初制作的技术并不成熟的原因,我和那个切片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所以,我对他的了解尚还停留在分别之前。”
“那时他同我说,他发现,稻妻的神明,在制作一样绝妙之物。”
多托雷的声音里,隐隐带上了几分狂热。
“那是来自失落古国的绝妙炼金技术——”
像是深水里慢慢爬上一丛青绿色的藤蔓,探出柔软的枝,长出洁白的花。
闻音早已经褪去色彩的记忆里,浮现出一丛透白的清雪来。
在经历过黑暗灾厄的年代,雷神为追求永恒而决心制造的造物——
纯白的,连心也是剔透的人偶。
闻音没有说话。她安静地看着多托雷,看他眼底显出一片晃动的碎光。
如果闻音没记错的话,多托雷后来制作切片的技术正是来自于人偶。
但是,只是为了找到制作切片的方法,会让博士的本体露出如此的神色么?还是在他已经制作出了威胁自己生命的切片的前提下?
如果说是为了阿娜伊斯,就更不可能了。
关于人偶。一定还有什么东西是被眼前的家伙渴望的——他想得到什么呢?
闻音将杯中最后一口咖啡一饮而尽,压下了唇边一丝冷笑。
“过些日子,我会去稻妻一趟。不过,在这之前,我要见到阿娜伊斯的身体。”
“所以,您希望我做什么?”
这是数天前,大慈树王的宫殿中,人类少女见到神明时说的第一句话。
她的面色却不如她的语调一般恭敬。
和神明对望时,她眼底的光依旧像是最清冽的月色,干净得仿佛不带一丝杂质,却也冷淡地仿佛刚刚凝结的冰原。
她的心并不柔软,某些时候,甚至比她手里的剑还要锋利。
神明早已经从世界树曾经意外记录的那段记忆碎片中知晓她的心了。
但神明只是温和地微笑。
“做你自己就足够了。”
“世界树受到污染,但是凝聚臣民的智慧,也可以与这力量一战。我可以做到这些。”
“但是,在一切结束之后,或许仍需要你的帮忙。”
“作为神明的许诺,你将得到——无上的智慧。”
什么是无上的智慧?
闻音闭上眼,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一幕——
越过崎岖的巉岩。
黑色的穹顶之下,是无数在火焰中化为飞灰的枝桠。
受到禁忌知识的影响,世界树这般象征着智慧的存在也会被污染,那还有什么,称得上是无上的智慧呢?
所谓神明的许诺,也终是无端的泡影。
她知晓游戏剧情的走向。
即便统合了子民们的智慧,净化世界树也需要大慈树王全部的力量。
她即将在这场灾厄中陨落,而且,她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闻音将手中的虚空终端对着光线打量。
作为最初的版本,此时的虚空终端看上去,无论是美观还是使用效果都比五百年后,游戏里那种看起来差些。
但是,如果是顺应神明的召唤,统领全须弥人民的智慧,已经足够了。
这些人啊——他们会渐渐失去原本只属于自己的梦境。
而他们的神明,会在他们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消逝在世间,残存的不过是一缕风,一抹细小的微尘,和某日仰望天空时一点琉璃的幻影。
悲伤吗?可这就是命运啊。
闻音没有佩戴虚空终端,她随手将它丢进了口袋里。
——即便同大慈树王做了一笔小小的交易,她依旧没有轻信神明给予的信任,也不打算将自己的梦境一并借给神明。
她从不低估自己,也从不高看自己。就像是在层岩巨渊的时候,如果没有摩拉克斯给予的岩脊和保证,她也不会轻易涉险。
她希望能改变命运,做出的决定也不会后悔。
但,这不意味着自不量力的尝试。
闻音比谁都懂得,自己究竟掌握多少的力量。
外面响起一丛声的喧哗,这艘在海面上航行许久的巨大船只,也终于靠岸了。
船身长久的轻微的晃动慢慢地停了,稳稳当当地停靠在了岸边。
“在离岛下船的旅客,在离岛下船的旅客!收拾好你们的行囊,可以下船啦!”
闻音打开船舱的门,外面日头正好,笼下来一簇明亮的日光。
而不远处,仿佛千万年不曾变化的岛屿安然地矗立在闻音眼前,遥遥能眺望见树叶深红的树木,以及树木掩映中紫瓦白墙的恢弘建筑。
在远一些,甚至能看到影向山极高的峰峦,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浅青色半透明飘带就绕着那山盘旋,一点点地绕上天际去了。
这里是离岛,大多数外国籍旅客来到稻妻的第一站地。
闻音走下船,绕过一片迎接亲友的人群,片刻后身影已经出现在离岛的大街上。
眼下并非是枫叶红透的季节,但是在提瓦特,一切都不能以常理而论,闻音脚下砖石铺就的地面上,就有数捧透红的叶子,有的随着风吹过轻轻泛起,轻盈地飞过闻音的脸颊。
这个名为稻妻的国度,此前刚刚同其他各国一般,经历过灾厄的洗礼,但短短数月之内,已经又是一派欣欣向荣,往来的旅客的民众脸上都不见悲色或是愁苦。
但是,对于那位刚刚失去亲人和朋友,高坐在权利之端的神明,又是另外一种不为人道的滋味了。
闻音走进离岛上一家售卖璃月丝绸的商铺。
片刻之后,商铺内的暗室内,有人为她递上暗报。
——在接受了摩拉克斯的铺子之后,闻音自然会做些什么,让它们变得更有价值一些。
可疑的旅客,天领奉行、勘定奉行和社奉行的消息,以及神明——总会有些有价值的信息。
闻音便从这暗报上得知,稻妻的神明,在灾厄之后,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人前过了。
而像是与之呼应一般——一个月之前,离岛码头,入境了一位浅蓝色头发,自称是来自须弥的异域旅客。
“找到你了——”
“博士。”
找到博士的踪迹并不是一件难事。
那人向来不遮掩自己的行踪。
所以,顺着博士的踪迹,顺水推舟摸到他心仪的试验品的地点,也不算是件麻烦事了。
闻音抱着长刀倚靠在墙面上,身影隐匿在一片黑暗的角落中。
她能感觉到,风送来絮语,告诉她博士的踪迹。
对方眼下,就在这一片区域里,在闻音周围并不算远的地方。
而他究竟是为什么而来的,也再清楚不过了。
——就在闻音的身处的空间里,这座宫殿——沉睡着一个刚刚诞生没多久的人偶。
他安然地睡着,恍然不知自己的居所已经被两个别有用心的“坏人”闯了进来。
闻音随意扫了一眼,在一大团堆叠的白纱中,瞥到人偶身上一抹晃眼的白。
以至于目光再投到黑暗里的时候,她仍然有极短暂的失神,虽然只是片刻。
黑暗里,她捕捉到一丝灼热的吐息。
博士此刻也藏身于这片黑暗里,面对美丽的人偶,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跟闻音对于人偶的浅淡的欣赏并不相同,作为一名学识渊博的学者,或者说——学术疯子,他显然已经从这短暂的照面中窥得了人偶远远超过皮囊的价值——
闻音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怀疑他会直接出手将人偶劫走。
不过,显然博士的理智还算在线。
又或者,他已经如同闻音一般,察觉到了宫殿外那位神明的到来,而不愿意同那位神明起冲突。
闻音将自己的呼吸声连同自己的存在一同压到极致,隐匿在身上的风元素神之眼暗暗闪过一抹流光。
闻音就像是天边的一缕风,骤然隐去了自己全部的存在感。
——在隐藏自己的踪迹时,还有谁会比风元素神之眼的拥有者更得天独厚呢?
如果可以的话,对神之眼的能力利用到极致的风神之眼拥有者,甚至能把自己的存在彻底隐藏在风声里,就如此刻的闻音。
呼吸渐渐压低,仿佛不曾存在过。
而这片稍显空旷的空间里,神明的威压悄然而至。
闻音还是第一次直面神明至盛的威光。
先前,冰之女皇包括摩拉克斯,都不曾在平常的生活里肆意释放力量,他们就像是老道的权利者,威势都藏到眼底,平日不轻易泄露,倘若有人当真有幸直面神明的压迫,几乎就处在生死边缘。
但是,如今的新任雷神——不知是因为才执掌权利不久,尚显青涩;亦或是纯粹的性格使然,总之,她不曾收敛自己的威仪。
但是人偶显然熟悉了他的制造者的气息,甚至不曾睁开眼睛,依然安静地沉睡着,睡颜朦胧而美好。
闻音能听见,这片空间里响起的唯一一道从容且安适的呼吸声,有节律地随着人偶的梦境起伏着,光是听着便能让人感觉到那些美好事物的存在,像是春风拂过耳端,又像是暴雨过后静谧而温柔的森林,嫩叶探出新芽,然后吻上枝头鸟儿的尾翼。
确实能让人心情放松——如果不是雷神突然停下了脚步的话。
闻音的心微微绷紧。
她本人,是不大想在这种时候直面无想的一刀的。
她垂着眉,不曾将视线定在雷神脸上,因为顶级的强者是会能感知到来自于陌生人的视线的。
闻音自己便是如此,自然认为雷神在这一方面只会比自己更强。
但是,此片空间中的另一个人,显然比闻音要大胆一分,也因此引起了神明的注意——
闻音骤然感知到一道气息出现在她身边,甚至就要同她紧紧贴到一起。
她视线极冷扫过身侧,腰间随即传来坚实紧致的小臂触感,随后附来那人顿在耳边的炽热呼吸。
极轻的一点,像是云端之上轻云拂过耳边。
甚至那人的唇就停在闻音耳后,有一点轻暖的触感。
他好像笑了一声,又仿佛是闻音极度紧绷之下感知到的幻觉。
闻音眼底浮现出惊怒来。
她没想到博士竟然在引起雷神的注意之后又跑到自己身边。
无论闻音是选择现在和他打起来,还是将他丢在这置之不理,都势必会引起雷神的注意,进而两个人一同遭殃。
呵,真是拉人下水的好计谋。
闻音的风元素神之眼泄出一点浅光,接着,风将他们一同包裹起来。
接下来全凭命运的安排。
闻音没有抬头,是以不知此刻影是何种表情,她只觉得,长久的令人窒息般的沉默之后,凝滞的空气终于重新流动起来。
身后的博士,慢慢放松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下一刻轻微地一顿。
——那是因为,闻音反手扣住了他。
一双纯冰打造的剔透镣铐,铐在了博士的手腕上,钳制住了他的下一步行动。
博士并不在意自己被钳制,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闻音的侧脸,似乎想说什么,但碍于雷神在此,最终他没有出声。
空气里只有沉默。
闻音等待着——
良久,雷神离开了,只是好像心情不佳,以至于周围雷元素的强度都骤然拔高。
隐隐带着想要毁灭什么的力量。
闻音骤然抬眼。
只见人偶精致的脸颊边,悄然划过一滴晶莹的泪。
那泪滴擦过人偶月光般白皙的脸颊,滚落到一片白纱中消失不见了。
身后,博士仍然处于闻音的钳制下,却慢慢直起身。
高大的背影,将闻音的身形包裹起来。
但是博士仍然在笑。
“要不要一起去看一看?”博士低声道,声音因为放低了数分而显得有些缱绻,“值得你远渡重洋来到我身边的玄妙之物,神明智慧的极致造物——是值得你我二人共赏的吧——”
闻音没有回应。但是她带着博士,走到了人偶的榻前。
人偶依旧在沉睡。
他仿佛永远沉眠,永远无知无觉,也不知道,他即将被他的创造者,他的“母亲”抛弃。
若干年以后,愚人众的第六席——散兵;在博士的帮助下凭借雷神之心,是为正机之神七叶寂照秘密主的人偶,如今就在闻音眼前。
“完美的技术。勘破它,或许就能令你的朋友重生——”
耳边传来恶魔的呢喃。
他说,你看,世界的秘密就在你眼前。无需大慈树王的帮助,全凭你我,就能完成将死去的亡魂重召世间的史诗之举。
这是足以助你我在执行官之中也名列前茅的伟大成就,代表着无上的权利和荣耀——
来呀,带走他,让他为我们所用——
得到眼前的人偶。
得到他。
月光从高高的侧窗投进来一缕,正好照在人偶的身侧,又随着时光的流逝攀爬上人偶的侧脸,将他静美的面容映上一层朦胧的光。
多美好,多叫人渴望。
睡梦中的人偶,好像也觉察到了某些狂热而写满探知欲的目光,有些怕似的往后缩了一缩。
长久,闻音都没有说话。
直到月光又缓缓挪移开,人偶的面容重新隐藏在浅淡的黑暗里,她才一把扼住博士的手腕,带着他离开。
后者眼中露出了然,认为闻音应该是想详谈“分赃”的事宜了,欣然跟在她身边。
他们一直走出很远。
月已中天,仿佛永恒不变的明月高悬在垂云弥散的高天之上,慢慢地被云层遮挡,很快看不见了。
天色渐暗,以至于在林间行走的两人,渐渐只能看到细微的轮廓。
空气里有一丝潮湿的气息。
似乎快要下雨了,连虫鸣声都带了几分令人心烦的聒噪,偶尔惊起林间的鸟雀,也贴着低空飞翔。
泥泞的泥土。
潮湿的空气。
以及,已经渐渐变得浓黑,在云层间肆意翻滚的稠云。
此刻他们已经深入镇守之森中。
闻音停下步伐,隔着几米的距离,转身回望博士。
对方的双手仍然被冰镣锁着,温度太低,血液也流通不畅,是以腕间一片惨白色。
但是那人仍然气定神闲,甚至面具都遮盖不住他眼底炽烈的笑意。
“关于人偶,我有一个绝妙的主意——”
“不谈人偶。”
博士的声音一顿,不过转瞬,他低笑一声,瞧着像是很好说话一般:“不谈人偶,你想谈什么?你的仙灵朋友?”
他说这话时,眼底一抹暗色闪过,他紧紧盯住了眼前同僚的面容。
但是他注定失望了。
站在他对面的少女,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她在至冬国停留的时间太短,成为执行官也不过短短两年,尚没有像丑角和公鸡他们一样不怒自威的威仪,但是她静静站在这里,整个人便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即使面无表情,锋锐之意也透出些许。
博士的心底,突然产生了一抹不详的预感。
“你们两个,其实还是很好分辨的。”闻音突然轻声说。
她没在意博士周身骤然变化的气场,继续讲下去。
“那时我还以为自己发现的元素力强度差异是受你的心情影响,因而泄露出来的力量强度也有差别,现在看来,根本原因是——那是来自两个‘人’的元素力。”
“两个不同的个体,元素力强度怎么可能相同呢?”
天边骤然一声惊雷炸响。
一道湛白的雷霆骤然刺破长空,短暂地照亮了闻音的面容。
她本就白皙透亮的皮肤在这一道雷霆映衬下竟然是极致的苍白色,仿佛是镇守之森某一个幽灵重返人间时的幻影,叫人禁不住从心底一颤。
“所以——”
“所以,你应该能猜到我此次来到稻妻的目的了。”闻音轻声说,仿佛是在同友人叙话。
“我知道逝去的人不会再回来,就像是今夜的月亮——它再明亮,再美好,也不是昨天的月亮了。”
她仰头看向被浓云掩住的月亮,瞳孔在瞬间有轻微的扩散,明明面无表情,恍惚间却让博士品出了一丝脆弱。
但她的语气又像是含着坚冰,砸到人心底便留下巨大的空洞。
“女皇那里,需要一个交代。相比于留在须弥的那个,孱弱得我一只手都能制服的切片,你——作为多托雷的本体,就强大得多了。”
“恰好,出于某种我尚不得知的原因,你的切片也想要除掉你,作为同谋者,他自然知道在什么时候应该闭嘴。”
“【博士】。我知晓你一直想要我一身骨血作为实验,也知晓你有多么可怕的力量。所以——一切到此为止。”
如水的刀光,瞬间划破黑夜。
博士短短地哼笑一声,腕上的冰铐瞬间崩碎。
像是从虚空中突然浮现出的长钉,落在闻音的必经之路上。
她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身影在虚空中瞬间扭转,精准地绕过长钉的攻势,冰阶凝结而出,为她提供助力。
下一刻,冰阶碎成无数翻飞的冰屑,而闻音身影腾升而起,长刀带着极致的巨力当头拢下。
锵锵一声巨响,金属交接时产生的震响瞬间在森林里传开。
闻音压下刀身,刀锋最低的时候,几乎就要落在博士的面具上。
他们隔着刀光对望,眼中具是一片笃定的沉郁。
“你觉得自己会赢么——”博士拉长音调,语气轻讽。
“不妨一试。”长刀被挥推,但闻音反而就着这力道向后一翻,躲过飞旋而来的长钉。
她目光冷淡,眼见长钉重新回到博士手中,也面色未变,反而重新举起长刀,刀身映照着她一双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瞳。
风声凝聚,冰雪簇影,深紫色的雷霆在云间连绵,
她鲜少动用邪眼的力量,眼下既然是为了送博士一程,倒也无妨。
毕竟——这本来也是他选择的邪眼,如今用在他自己身上,倒也算得宜。
稻妻城已经许久不曾下过这么大的暴雨。
来声汹汹,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全都清洗冲刷一遍,暴风随之涌来,在城外盘旋出一团稠黑的云雾,其间裹挟着轰轰的雷霆之声,直叫幼稚的孩童捂住眼睛和耳朵,不敢再看。
大人们低声道:“这是因为你们不听话,大妖怪要来抓你们了,你们保证以后乖乖的,我们就去把大妖怪赶走。”
小孩子一叠声地保证。
但是抱着他们轻声安慰的父母眼中,也带着掩盖不住的忧愁。
灾厄才过去不久。
这样的场景,倒叫人想起,灾厄遍行稻妻大地,带来无数悲怆过往的岁月来了。
雷霆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裹挟着奔雷的闪光,自九天之下砰然坠落。
映照在稻妻的百姓眼中,只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惨白和燃烧到极致的惊恐。
“我们的神明啊——请保佑您的臣民们,免受灾难的侵蚀,过上无忧的生活罢——”
“呵,难怪你有这般的底气——倒是我疏忽了——”
博士咳嗽了几声,喉间一片腥甜。
血液呛到气管里,引起更剧烈的反应,只是他脸上依然含着些笑,像是一切仍然在他的掌握之间。
面具早已经碎裂,不知四散到哪里去了,连脸颊上都被刀光蹭过,带起一道狭长的伤口,洇出一点赤红的血来。
博士跌落在地,捂住小腹上一道几乎将身体贯穿的刀伤。
有隐隐的雷电弧光交织于其上,迅速地破坏更多血肉和组织,带来更深重更细密的疼痛,只是痛觉一层叠加过一层,反而叫人觉得麻木了。
血液已经几乎要流干。
眼前一阵阵地发晕,蒙上惨白的光来。
他从来不曾瞧得上任何人,如今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有眼拙的一天。她成长得太快了,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料,甚至于此次带来的已经不是惊喜,而是催人入地狱的梦魇。
几年前,那个孤苦无依的小歌女,那个在指尖任由自己揉搓捏扁的小实验品,仿佛只是一场迷蒙的幻觉。
那时候,她对于自己的命令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只能任人宰割地躺在实验台上,用那双平静的眼睛望着自己。但博士能从她微微蜷紧的指尖,窥得半缕平静心潮下的波涛汹涌。
她那时是害怕的,或许不多,但一定会有。
如今,许多年过去了,博士恍然发现,她的眼神好像也没有变化。
她持着刀看向自己的时候,眼神里依然是一片冷淡和平静。
只不过曾经的紧张和惊惶在如今早已褪去,如今她的眼神里只余磐岩般的沉静和坚定,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动摇她的意志和决心。
他有点轻微的不虞。
对方这样冷静,仿佛战胜自己这件事情,在她心里算不上什么。
博士一向对其他人的经历不甚在意。
幸福也好,悲惨也罢,不过都是毫无意义的东西——这世界上能称得上有价值的人,毕竟也就那么几个。
即便拥有神之眼的人,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蠢货罢了。
但他此刻却由衷好奇起来,闻音在深渊里的岁月,和在璃月的经历——想想便觉得迷人。
你瞧,那原本同芸芸众生无甚区别,有所出众却依旧摆脱不了平庸的躯壳,怎就洗去一身尘埃,剔透如最上等的美玉,高居凡尘之外了呢?
这其中有太多故事可以探索,太多内容可以钻研了,只是——他好像未必能有机会去实施了。
闻音显然不会给博士机会。
她也不愿意在最后的时刻再同博士叙话,像是小说和电影里面因为唠叨而功亏一篑的反派——该说的早就说过了。
她沉默地举起了长刀。
“你如今的状态,比起我也算不得多好,我会死,你又能坚持多久呢——”
他目光缠上闻音身上的数道伤口,又定在她锁骨旁属于自己的长钉上,。
刚刚闻音以伤换伤,重创了博士的同时,自己也被长钉钉死。
闻音的元素力也早已经耗尽。
博士不是善茬,五百年后位列愚人众第二席,足以比肩神明的执行官,哪里是什么弱角色。
即便是放在五百年前,他的实力也极其强劲——闻音能打败他,甚至将他逼到如此绝境,还要多亏了自己一小串神之眼,还有此刻仍然兴奋地亮起光芒的雷元素邪眼。
“且担心你自己吧。”她最后扔下一句。
犯不着来操心我的闲事,毕竟,你自己就要死了。
博士自然听懂了这话中的深意,摇了摇头,还待再说,闻音却已经挥刀斩下。
一片飞溅而起的血花。
其中一滴滚烫的血正好落在闻音的眼睫上,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触感滚烫。
眼前也蒙上了一层深红色的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