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夫人深吸一口气,打断他的话:“郎君,任何事情发生转变都不会是突然出现。”
于志宁顿住。
于夫人接着道:“就好比一个九十斤的人不会一夜间门长到两百斤,一个两百斤的人也不可能一夜间门瘦到九十斤。这中间门必定有一个过程,过程之中种种表现都有迹可循。
“郎君要做的不是在一切尚未发生之前就拿大刀将其斩断,若是这般,太子便什么事都不必做了。毕竟玩物可能丧志,喝水可能呛咳,吃饭可能噎喉,走路也能摔伤,不是吗?
“郎君莫觉得我举例极端,世间门之事皆有两面,任何东西若是沉迷过度都会导致坏的结果。抛开这些例子不提,郎君仔细想想,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
于志宁不说话了,他没办法否定这个“理”。因为这个“理”确实存在。
于夫人指着地上药碗碎裂后散落的药汁残渣:“郎中大夫看病抓药都有讲究。一个方子,其中每味药的剂量都不能多,亦不能少。恰巧合适能治病,可若过量就成毒了。人生许多事情亦是如此。
“郎君觉得某件事情某样东西有成毒的可能,所以想将这种可能扼杀,就宛如把方子中的这味药剔除,可曾想过剔除后,这个方子还合理吗?还能治病吗?
“太上皇说得对,只要是人,谁又能脱离得了喜好?适当的喜好玩乐可以愉悦身心,劳逸结合,这不是坏事,而是好事。
“郎君若有担忧,便去关注去了解,世事变幻总有个过程,若太子有‘过度越线’之兆,你再规劝也来得及。而若太子不曾越线,事情一直处在可控范围之内,又有何要紧呢?”
于志宁蹙起眉头,陷入深思。
“郎君还不知道今日朝堂上的事吧。”
于志宁抬头:“今日朝堂又有事发生?”
于夫人将消息递过去。
上头写着,太子上疏力呈自己的过错,说是自己言辞不当导致他人误解,令三位先生落入难堪境地,被众人讨伐,蒙受屈辱。
他没有说任何先生的不对,也没说是百姓擅自揣度以讹传讹,只说他当日的言语确实有歧义之处,旁人误会也是理所应当。这非是听者之过,而是他这个说者之错。
他把一切揽在了自己身上,洋洋洒洒奏疏好几页,将传播流言的百姓摘出来,更无一字指责先生。
于志宁心头越发复杂。
于夫人叹息:“郎君,太子已经拿出了他的态度。不论是亲临探望,还是上疏进言,都是在告诉你们、告诉所有人,他并没有想对你们下狠手。
“他的心中有师生之情、亦有君臣之义。他念你们是朝中良臣,亦敬你们为自身师长。他在布局收尾,也在为你们撇清冤屈,给你们台阶下。
“他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你与陆德明孔颖达若还不能自省,还想做些什么,便是你们不懂事了。”
于志宁默然不语,何止如此。若说之前那些猜到原委的人或许私底下还会觉得太子手段有些过,那么现今他们这种想法也都没了,反而会觉得太子果然大度宽厚。
他们非但不能做什么,若还想撞柱自证,便真成了实打实的以死相逼,就算是他们因病休养多日,恐也会传成故意为之。
良久后,他望向于夫人:“你今日所言可是太子授意?”
这些话可不像夫人的手笔。
于夫人坦然承认:“是。”
于志宁看了眼手中的资料:“这些资料也是太子给的?”
“不是。今日与郎君所言确有太子授意,但有关李淳风的调查是妾自己所为。事情愈演愈烈,妾也担心无法解决。妾发现太子四位先生,唯独李先生在这件事中独善其身,便觉得或许可以从他身上找出问题关键,因而派人调查。
“但妾能力有限,调查的虽是李淳风,却是有关太子之事,因而其中必有阻碍。妾本以为或许调查不出多少东西,不料一路畅通无阻,李淳风与太子相处,事无巨细都让妾查了个全乎。妾想这其中该有太子故意为之,而李淳风也暗中配合的缘故。
“即便如此,调查之事却是千真万确,如假包换。李淳风与太子非是独处,均有他人在场。郎君若不信,可自己再探。”
于志宁微微摇头,他并非不信这份资料的真实性,他轻轻握住于夫人的手:“多谢你,这段时间门让你担心了。”
看他的表现,神色间门已然没有了最初的执著,于夫人松了口气:“妾与郎君夫妻多年,纵有争吵,但感情犹在,牵绊至深。十数年里,我们非是没有遇到挫折坎坷,都一路扶持,不离不弃。妾待郎君之心,郎君当有感知。妾总归是想要郎君好的。
“郎君说,作为臣子,该忠于君王,却不能一味纵容君王。若君王出错,当及时指出。同样的,郎君若出错,妾也不能依之顺之,装聋作哑,一味讨好郎君,而该出面点醒。
“郎君,今日所言虽是太子授意,却也是妾之肺腑。但盼郎君不要再固执己见,用心对待妾今日话语,认真思虑,严格自省,想一想自己到底有无过错,又错在哪里。”
于志宁不无感动,有贤妻如此,是他之幸。
“郎君,太子的态度已经摆得明明白白,剩下便看你们的了。”
于志宁张了张嘴:“我明白,我会好好想,认真想。”
于夫人微笑点头,弯腰收拾好地上的碎瓷碗片,打扫清残渣药渍便退出去,还细心地为于志宁掩上房门。
屋内。于志宁一页页翻看着手中的资料,仔细琢磨着上头记录的点点滴滴,李淳风所为与他们的种种不同,耳畔不断回响着于夫人的言语,又念及太子此局环环相扣的精妙设计,陷入深思,良久,良久。
直到日落月升,于夫人重新端着汤药入内,他才缓缓回神,看向与他夫妻十数载,为他付出许多的妻子,终于做下决定。
第106章 李世民,你要点脸。……
次日, 于志宁陆德明孔颖达纷纷奏疏请罪,痛陈己过,没有承认自己“针对太子, 构陷太子”,却承认了自己教导不当, 身为老师, 在储君的教育上并没有用对合适的方法,起到良好的作用,反而差点桎梏太子,造成不好的后果。
他们有愧于太子, 有愧于圣人,自请辞去太子老师之职, 称储君教导非比寻常, 自己无法胜任,请圣人另择贤能。
李世民没有批, 并出言挽留。
三人再辞,李世民再挽留。
三人又辞, 这回李承乾从东宫出来,走上两仪殿, 与李世民一同挽留。李世民言及于志宁等人种种功绩, 又提到他们在太子学业上的种种用心, 肯定了他们的教学之功。
李承乾更是历数过往课堂上的桩桩件件,将师生之情展现得淋漓至尽,说到深处,双眼泛红,水雾满眶。
于志宁几人也同样说着自己的各项不当,差点害了太子, 却得太子宽厚,仍旧礼遇,内心感动之余也觉惶恐,涕泪横流。到得最后竟是君臣师生抱头痛哭。
接着李世民当即拍板表示于志宁三人作为太子老师,虽有错却也有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既如今知晓错处,往后改了便好。从前种种不必再说。太子老师仍旧由他们担任。
这次于志宁三人没有再拒,齐齐跪下叩谢圣恩。
第二日,李承乾又依言微服出宫,带着于志宁几人去此前的面摊吃面,同百姓一一解释,说当日是他失言,老师们都很好,什么所谓废不废太子的,是他误会了等等。
百姓们会如何?当然是听李承乾的了。
于他们而言,此事有没有人布局,是谁的手笔,真相如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高兴他们就高兴。更重要的是太子还是那个太子,他不会被废,不会去封地,他仍旧会在长安研究农事,惠利于民。
因而有太子出面安抚,他们立刻换了副面孔,不再待于志宁等横眉冷对,而是笑脸相迎,高高兴兴煮了四碗面端给太子与三人,还大方表示:不就四碗面嘛,我请。
太子能来吃他的面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咧,怎么能收钱呢。
李承乾笑嘻嘻点头没说话,走的时候却仍旧让抱春偷偷留下面钱。
摊主看着碗底压着的铜钱,心头触动,遥望李承乾离开的身影湿润了眼角。太子给了他们那么多,却连一碗面都不肯收。太子当真是难得的好太子呢。
哎,还说什么,努力干活吧。太子说了,他们过得好就是对他最大的回报。
又一日,两仪殿上“三辞三请”之事传出,众人都道:好一段君臣佳话。
世家文人轻笑感叹:“前几日我还道事情发展成这样要如何收场,结果……呵,咱们这位太子小小年纪,好漂亮的手段。”
“谁说不是呢?但这手段恐怕也唯有当今太子能使。别人是不管用的。”
“此话怎讲?”
“别人有太子这样的民心与威望,能三两句话就使得全程百姓同仇敌忾、争着抢着为他出头?”
想到现今长安城百姓对圣人对太子的拥护,众人沉默,那必然是不能的。
“于志宁三人想岔了。咱们这位太子可不是一般的太子,年纪虽小,却功绩斐然。人们对于这类不世出的天才总会多几分包容。
“试问倘若有人能令天下安稳,百姓臣服,人人得饱暖,世上无饥冷,谁又会在意他在私德上有些许瑕疵呢?
“太子能力这般出众,耀眼如星辰,别说他私德没问题,那些劝谏过于挑刺,即便他当真奢靡铺张,即便他当真喜好某物入迷又如何?只需大节不失,谁会在意?
“更何况若非太子身份碍着,换做别人,以他的功绩,封侯拜相,金银财帛千万,日日珍馐供给难道不是应该?莫非他这两年做出来的种种累加在一块不值当这点吃用喜好?
“于志宁几个也不知道脑子怎么想的。哎。”
众人失笑摇头:“好在他们还不算完全昏了头,总归为这段‘君臣佳话’出了份力,也是他们的荣幸。”
文人学子还在说着,世家们一颗心却缓缓往下沉。
不论如何,于志宁三人都是太子的老师,太子再是储君,师生名分终归是在的。倘若换一个人,指不定一开始就得背上个不敬师长的罪名。可偏偏太子非但没有,还在其中博得了仁善宽厚的美名,成全了一段所谓“君臣佳话”。
从前只道太子在农事上颇有天赋,能做出曲辕犁筒车水车,种出辣椒西瓜土豆,没想到他竟还有这样的智计谋算。
若说太子此前就功绩斐然,民心所向,声望如鼎,那么这次的事情便算将他推到了更高点,使他的威望愈甚。
再想到刚刚收成完毕的红薯。那些让众人瞠目结舌,完全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能与土豆一般高产的红薯。世家深吸一口气,眸色幽深。他们恍然发现,这个不足七岁的小儿在不知不觉间已然成长到他们无法忽视更不可估量的地步。
若再加上战功赫赫,平定天下,为百姓迎来前朝末年混战后难得安宁的李世民,加上他宛如神助,天降飞鹰,仅靠千余精锐斩杀敌军三万,退兵二十万的辉煌战绩,加上他自此后俨然成为所有百姓心目中真正“战神”与“天选之子”的荣光。
这对父子的民心与声望简直让人不敢想象。
而他们还在继续升高。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纷纷审视起眼下的严峻局势。
他们世家该何去何从?
他们中许多坚信世家不败的人心中不免出现一二动摇。他们真的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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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
李承乾笑眯眯与李世民提出自己的建议。
李世民十分讶异:“你是说,让青雀与恪儿同你一起学习?”
“对啊。阿耶你想,你儿子好几个,虽然目前到学龄的唯有我青雀与三弟,但往后还会有很多。人人都要读书进学,人人都要分派专属自己的老师,朝中这些重臣哪分得过来。”
李世民无语,承乾与青雀的老师需得严格挑选,非名臣大儒不可为也就罢了。其他儿子,他怎么可能个个都给名臣大儒。承乾脑瓜子里想什么呢,重臣分不来,随便挑几个还是可以的。
“与其这样,不如多挑些人把他们聚集起来,大伙儿一块教学。阿耶,学习也是需要伙伴的。我一个人学多没意思,多几个人和我一起,彼此竞争,有对手才有冲劲啊。”
李世民撇嘴:“小俭不是你的伙伴?”
李承乾一噎,开始耍赖:“那反正有老裴了。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多添几个也无妨是不是?”
李世民挑眉:“一群羊?多添几个?”
就算加上青雀与李恪也不过俩,瞧承乾这话显然目的不在他们。
李承乾眼珠子骨碌碌转悠,抿着嘴不说话。
李世民嗔了他一眼:“到底想干什么,如实说。”
李承乾摸了摸鼻子:“我想办个皇家学院,作为皇家子弟与功臣良臣家子孙的进学之所。挑几个厉害的做主讲授业老师,譬如我现在的三位先生,以及阿耶此前提到的魏征张玄素。由他们坐镇,再另选一些人作为侍讲,互相轮值,如此也不必花费于先生等人太多时间。
“除此外,学院还可以负责校验整理皇家藏书,此事也能由几位主讲老师负责,侍讲与学院学子都可辅助帮衬。”
李世民顿住,看了他半晌:“你是想给这些先生找点事做?”
“对,他们才学那么好,委实不必浪费在劝谏我之上。设学院,老师多了,每个人轮值的时间就少了,他们见到我的时候也就少了。若学院学子众多,都是他的学生,为人师者,他总不能只管我不管别人,如此一来,他也不会只盯着我一个人。
“况且令他们负责校验整理藏书也是虑着一来此事确有必要,二来是想告诉他们,他们的眼光可以放远点,才能应该用在该用的地方。世上书籍万千,不论是校验整理,亦或编撰立著,都是对文坛的一大贡献。
“再有天下还有那么多足够聪慧也身怀抱负、想读书却没有条件读书之人。看看他们,再看看我。我就一个人,却有好几个老师围着我转,为我劳心,对比之下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尤其三位先生教授的课业皆差不多,着实没这个必要。更何况先生们都是能臣重臣,他们应该在更重要的地方去发光发热,而不是将教导我作为他们毕生所愿。
“阿耶,我知道经过此事之后,于先生等人该不会再动不动劝谏了。但若他们对我期望过重也有不好。我不想背负他们强加给我的压力。我不想成为他们的完美作品,或者说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作品。我只想做我自己,做一个如其他弟子并无二致的普通学生。
“还有一点,如果学院成立,我希望将三位先生家中年龄合适的子孙招进来。”
“嗯?”李世民怔愣。
“我知道这回的风波很大程度上累及了先生家眷,甚至于先生的儿子还被人言辞攻击,这点是我没有料到也不愿意看到的。
“虽然如今事情已经解决,风波过去。于成人而言,自然明白该怎么做,不会对三位先生如何。可年纪小的或许悟不到这一层,他们可能还带着风波里的余韵,被先前的流言所扰,会做出一些过激的事情来。我不想让先生的子孙去承担这些。
“倘若将他们招入学院,还是我亲自招的,那些人就都会明白,他们是有我看护的。而且入学院者都是我的同窗。单凭这个身份,旁人待他们也会多几分善意。他们便不必去承受本不该他们承受的东西了。”
李世民点头:“还有吗?”
李承乾眨眨眼:“暂时就这些。”
暂时,也就是说日后还会有?
李承乾耸耸肩:“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吧,他们校验整理各类藏书怎么也得花费一二年工夫,如今谈这些还早着呢。反正现在没了。”
李世民无奈失笑:“行,阿耶应了。”
随后大笔一挥,在东宫设崇文馆,掌东宫经籍图书,教授诸生。
此令一出,朝野再度哗然。
在东宫置崇文馆,形同弘文馆,圣人认真的吗?你知不知道,如此一来,日后崇文馆出来之人都可称东宫门生,全是太子党羽?
圣人,崇文馆非是不能设,却不能设在东宫辖下,还给予这么大的自主权啊。圣人,知道你想给太子铺路,但太子才多大啊。你这手笔会不会太大了点?你要是被威胁了被绑架了就眨眨眼。
李世民:……
李承乾:……
后者除无语外还有点懵。说实话他让李世民开崇文馆确实有点自己的目的,但他从没往培养党羽方面想过啊。你们是怎么想到这上头来的!
席间,他一边吃菜一边吐槽:“这些人心怎么这么脏呢。我不过是想弄个学院,居然扯到这上头去。果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心黑见心黑。阿耶,你可千万别被他们忽悠了,我才没有这样想呢。”
李世民轻叹:“阿耶反倒希望你真是这么想。”
李承乾:???
他立刻站起来:“阿耶,你不能这样。我还不到七岁呢。我虽然答应你会记得太子的责任,但也是长大后的责任。我还小,还想要一个快乐无忧的童年。你不能毁了我的童年。”
见他急得面红耳赤,李世民十分无奈,只能满口应承:“行行行,长大后再说。”
李承乾勉强松了口气,却尤觉得不太保险:“要不崇文馆我不要了,你拿回去?”
李世民:!!!
“圣旨已下,我怎么拿回去!”
“简单啊。那群人不是说你这么做不妥吗?你就应他们说的,崇文馆仍旧设立,但不居东宫辖下就好了呀。我本来也只是想办个皇家学院,没想把它设在东宫辖内。是阿耶你自作主张,多此一举的。”
李世民:???
我“自作主张”?我下令之前还同你说过呢,那时你怎么回答的。你拍手叫好,说放在东宫于你来说更便利。合着这才过去没两天呢,就说是我“自作主张”了。你是失忆了吗!
李承乾略有些心虚地转了圈眼珠子:“那……那会儿我只想着放在东宫,就设在丽正殿以西,我抬脚就能到。平日不论是学习上课、与诸生一起玩耍还是监管藏书校验整理之事,都十分方便。我哪想到这些啊。”
他撇嘴,对李世民投以幽怨的眼神:“我想不到,你也想不到吗?我不信。”
李世民:……
他能说什么?他想到了,但他就是存着这个心思,确如那些人所说,就是想为承乾培养羽翼。
李世民轻咳一声,反正让他收回成命,把崇文馆拿回来是不可能的。朝令夕改的事情他不会干,所以他决定还是别说话了,埋头吃饭吧。
李承乾:……
呦,你装鹌鹑呢?李世民,你要点脸!
第107章 李承乾整个人都傻了。……
在李世民装聋作哑之下, 崇文馆仍旧在东宫按部就班建立起来。对此李承乾也没有太闹,只翻了个白眼表示接受了。
不然还能咋地?崇文馆的名是阿耶取的,但主意是他自己提的;设在东宫辖下是阿耶所为, 却也跟他说了,经过他同意的。就算里头有超出他预料的东西,那又怎样呢。怪他自己没想到呗。
再说, 什么门生什么羽翼,摆在那也得他愿意收才行。总归他还小呢,这些全是日后的事,如今倒也不必急。经过这次昏迷,经过再厉梦魇, 经过星幕回望,现今的他已经没有那么抗拒做太子了, 甚至他更清晰的懂得了太子身份背后真正的意义。
他很清楚自己往后的路在哪里, 所以他明白阿耶此举确实是在为他考量,是一片苦心。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这是他的路,他会坚定走下去。因而对于李世民的“装聋作哑”,他也不过哼唧了两声便接受了, 转头就与李世民商量起崇文馆的具体事宜来。
譬如设置学士、直学士几人, 学生几人,其他各类校书令史等有配置又设几人,零零总总,看着李世民拿过来的单子,听着他一个个官职介绍与规划,李承乾懵,很懵, 非常懵。
“这……这么麻烦?”
李世民瞄了他一眼:“不然呢,你以为张张嘴就行?”
李承乾眼神飘忽,有些心虚,转瞬又觉得不对,狐疑的目光看向李世民:“不对吧。若是设置别的官署,全是从零开始,具体细则确实繁琐。
“但你不是说崇文馆比照弘文馆吗?弘文馆的官职品阶,各司何职都摆在那,直接搬过来稍作调整删减便是。
“阿耶,你怎么说的好像一切都是重新建立,官署官位全为新添新置一般?抄作业这种事至于吗?还是说你又在套路我?”
李世民身形一僵,强作镇定挪开目光,轻咳一声,将细则单子放置一边言道:“那就先不说这些了,说说你都想拉哪些人入馆吧。”
李承乾:……你这话题转移得还敢再生硬点吗?真硬转啊。啧。
他翻了个白眼:“哪能我想拉谁就拉谁,总要对方同意的。”
李世民顿住,满面疑惑看向李承乾,李承乾更疑惑:“你不会已经下旨让人家进来,完全没问人家愿不愿意吧?”
李世民:……那,那倒是还没有。他与承乾说的详细,是想让承乾了解内里,让他对朝中官署,事项任命有大致了解,至于其他,他还没来得及呢。再说,主意是承乾出的,招进来的全是要与承乾共读数年的同窗,怎么也得承乾乐意才行。
李承乾松了口气:“没有就好。先遣人去探探口风,愿意的,你再开口给予恩典。”
李世民微微蹙眉,这还有不愿意的?崇文馆学士直学士全是名臣大儒,这样的老师配置,但凡有几分向学之心的,谁不是做梦都想要?更别提来了便可算是太子同窗!
再有,崇文馆学子可辅助学士校验整理宫内藏书,此事一成,学士们占主公,学子们多少也都有一份功劳在内。
三者相加,李世民觉得能得恩典入馆的人怕是梦里都能笑醒。这种几乎等同于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谁会不愿呢?
李承乾横他一眼:“甲之蜜糖,乙之□□。别拿你的想法加诸在别人身上。每个人的思想不同,对自己的人生规划也不相同。我们不能强逼别人,更没必要强逼别人。
“毕竟就像你说的,入崇文馆好处多多,定然不少人愿意来。这个不愿,我招那个就好,只恐崇文馆学生位子不够,不愁招不来人的。
“既然如此,多问一句又有何妨,免得真招到不想来的人,反而心底生出憋屈怨怼,那多没意思。我们冤不冤呢,犯不着的。”
李世民撇嘴,觉得李承乾属实多此一举,不是很能理解,却也没有开口阻止,无奈翻了个白眼:“行吧,你爱怎样怎样,自己折腾去。”
李承乾果然折腾去了,最先问的是李泰,李泰会不愿意?那必然是不能的。还没等李承乾说完,他就迫不及待举起双手表示:要要要,我早就想同阿兄一块读书了。
要不是阿娘之前说他进度跟不上阿兄,他早去了。如今好啊,崇文馆主讲老师多,侍讲老师也多,可以根据大家的学习进度进行规划,简直不要太棒。
他这边搞定,李承乾随后又在蹴鞠活动之时对蹴鞠队的全体人员都询问了一遍,也没让他们立时回答,而是令归家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定。
至于目前未曾进入蹴鞠队的,譬如于志宁的儿子于立正与慎言等,李承乾便没有亲自问了,而是交由抱春处理。
把话撂下去,李承乾便不管了。这些人会如何选择,他压根不在意。就像他同李世民说的,他又不愁没人,这个不行就那个。他只是想要建个皇家学院,想要一批与他一起学习并进的同学,至于这些同学是谁,并不重要。
他不知道,他不在意的事情已经在被询问的这些人身边掀起一阵程度大小不一的浪涛。
沉香殿。
杨妘看着桌上的几份资料怔怔出神。这些资料每一份上头都写着一个人的生平履历,才学几何。一共五份,五个人都是她为李恪精心调查来的老师备选。
现今李恪身边已有一位教导学业的先生,还是在宏义宫时李世民安排的。彼时李恪尚且年幼,幼龄开蒙不必太挑剔,李世民对他也没对李承乾李泰那般上心,便在文学馆中指了个人。
虽与于志宁等人没法比,但能入文学馆的,不会是庸才,学识总是有的,教导幼儿绰绰有余,因而杨妘也不觉得如何。
只是现今李恪年岁渐大,所学越来越多,越来越深,这位先生虽暂且还能胜任,但杨妘总要顾念以后,也觉得一位先生少了些。太子能得四位,卫王亦有三。杨妘没想与二者齐平,但为李恪再添一个,总可以吧?
因而她费劲心力挑了五个备选,想从中择一个,哪知尚在犹豫,便传来崇文馆的消息。
这件事完全打乱了杨妘的计划,让她有些无措,但很快又回过神来,将资料搁置一边,盈盈笑道:“崇文馆的学士、直学士皆是圣人钦定,无一不是朝中重臣,士林典范,可比我挑的这些强多了。”
瞧瞧,除已然为太子师的三人,还有魏征,岑文本,张玄素等,哪一个不是一等一的人物。皆是她备选中没有也不敢有的。
拾翠一边为她挽发一边言道:“主子不觉得白费了自己的心血?”
杨妘失笑:“心血?不过是调查几个备选,稍费了些工夫罢了,哪里就谈得上心血。便是心血又如何,比不得恪儿重要。若能入崇文馆,对恪儿来说自然更好。”
拾翠瞄了她一眼,犹豫着问:“主子希望小郎君答应太子?”
杨妘摇头:“我希望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恪儿想不想。”
拾翠皱眉:“现今崇文馆之事备受关注,太子明着说各凭自愿,但倘若真的拒了,会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