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夫人瞬间闭了嘴,慢慢恢复和颜悦色,招手将两人叫进来:“怎么这个时辰过来,先生的课业学完了?”
于立正摇头:“先生说明日会亲自向父亲请辞,他教不得我们了。”
于志宁讶异:“怎么突然请辞,可是先生家中有事?”
于立正看着他,神色犹豫。
于夫人猜出几分:“先生不愿教?”
于慎言抿唇:“先生说父亲连太子都教的,我们自然用不着他来教。还说……还说……”
他偷偷瞄了于志宁一眼,声音减弱了两分:“说他耻于父亲为伍。”
于志宁:!!!
于慎言揪着于夫人的衣角,鼻子一酸,闷闷道:“阿娘,如今小伙伴们也都不理我与阿兄了。他们问我,父亲在家是如何教导我与阿兄的。问我与阿兄每日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身边仆从婢女几何,平日可会玩乐。接着又问及父亲。
“他们说,父亲既自己吃用精细,闲暇之余也多有玩乐,喜好不少;同时也许我们吃用精细,许我们闲暇之余自主嬉戏,有所爱好,为何偏偏不许太子如此。他们说父亲是不是在针对太子。故意挑刺。”
针对太子。故意挑刺……
这罪名不可谓不重,于志宁面色煞白,身子一晃,瘫倒在地。
于立正与于慎言都有些懵。于夫人看了于志宁一眼,心疼地一手牵起于立正一手牵起于慎言:“走吧,阿娘去与你们先生说。”
母子三人走出去,于立正于慎言很是不安,频频回望:“阿娘,父亲……父亲没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摔一跤而已,还是摔在软垫上,能怎么着!”
“那我们不管他了吗?”
“管他作甚。如今府中孤立无援,事情一大堆,何处不需我来处理,这都是谁闹的。让他一个人呆着,好好想想。我看他就是好日子过腻了,纯属闲的。”
于夫人气怒难当,心气十分不平。府中麻烦一大堆,让她焦头烂额也就罢了。她最不能忍受的是还牵连到孩子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顿觉心脏抽痛。她不好过,凭什么惹出这一切乱子的“罪魁祸首”能好过?于志宁这死脑筋,合该治治他。
于志宁呢?
言说太子德不配位,意欲请圣人改立太子,致使太子重病昏迷,针对太子、故意挑刺……
等等言语一遍遍在其耳畔回响,于志宁脸色寸寸发白,冷汗淋漓。
第102章 臣弹劾于志宁不配为师……
流言逐渐愈演愈烈, 不只坊间百姓,便是官员亲属家眷以及世家嫡支旁系也都参与进来, 此事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就连刚刚收成的红薯的热度都被盖了过去。
比起思想单纯,只觉得李承乾受了委屈想给他出气的百姓,其余人的想法更多些, 质疑、探究、议论、抨击,不一而足。
其中文人的嘴最是犀利,没几天, 流言已经从“针对太子, 故意挑刺”变成了踩着太子来成全自己不畏皇权、刚正不阿的谏臣良师之美名。
当然也有觉得此事发展迅速, 来势汹汹,颇为猫腻的。但那又怎样呢?
在满城百姓的愤慨之下, 在如同浪涛席卷的民心裹挟之下, 在大多数人已然站在同一阵线的情景之下, 他们要不随波逐流也加入进来;要不装傻充愣不加入也不站对立面,把自己的观点掩埋。
便是偶有敢于直抒己见的,提出种种疑点,也终归被主流声音所淹没, 泛不起半点涟漪。尤其你若是说此事最初是从太子口中说出来了, 那就更是捅了马蜂窝了。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太子故意的?”
“太子才几岁, 孩子受了委屈, 你还不让人说了。”
“你是不是跟于志宁一伙的。”
众怒一犯, 何人能挡。这些人只能灰溜溜败退,偃旗息鼓。
等于志宁三人了解到全面情况时,惊讶地发现事情已经发展到他们无法控制的地步, 这让他们既愤怒又心惊,还没等他们商议出合适的解决之法,局势再度变幻,异变陡生。
两仪殿。
“臣弹劾于志宁、陆德明、孔颖达三人私心过重,对太子吹毛求疵,随意指摘,言辞针对,有故意构陷太子之嫌。太子乃国之储君,储君教养绝不能托于此等人物之手,望圣人严查严惩。”
于志宁三人目瞪口呆,懵,很懵,非常懵。
往日只有他们弹劾别人,如今竟遭他人弹劾,还是这般严重的罪状,这等罪状若是落实,他们也不用活了。
“你胡说!我们何时指摘太子,构陷太子!你这是污蔑!”
那人瞥他一眼,举起手中奏折:“是与不是,臣奏折中桩桩件件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圣人只要一阅便知。更别说如今此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圣人,现今长安百姓都在看着呢。他们都在等朝廷出面,等您的一个态度。”
于志宁陆德明孔颖达神色肃穆,陡然一惊,不约而同,齐齐跪下来:“圣人明察,臣等冤枉。”
那人嗤鼻:“冤枉?那你们说说何处冤枉。你们没有说太子性子张扬,不够谦虚,非储君典范?你们没有说太子做派铺张,玩物丧志,非储君所为?你们没有血脉偾张,义正严词上疏批判太子?”
于志宁咬牙:“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那是什么?你想说你们没说过这些话?好,那就请太子上殿,与你们当堂对质如何?你们说这话的时候,也非是没有旁人在场,人证全都带上来,你们可敢!”
于志宁哑然。不是不敢,而是不能。他们说这些话时本不是这个顺序,也不是这个样子,但话确实是他们说的,一旦上殿他们根本说不清,只会越发坐实了他们的“罪证”。
“哼,不敢?你们平日说太子不是厉害得很吗?你们甚至还想以死跪来威胁太子,以至于太子被你们逼得不得不自请废太子。
“太子自请废太子的折子还在圣人案头放着呢,为此事,太子郁结于心,大病十数日不醒。于志宁、陆德明、孔颖达,你们该庆幸太子吉人天相,平安无事,否则你们便是大唐的罪人,是天下的罪人,万死难辞其咎!”
于志宁面色大变,扑通重重跪在地上:“圣人,冤枉!臣等万万没有此心。圣人令臣等教授太子,臣等自知这是委以重任,也知太子聪慧过人,非一般孩童可比,因此他的教导必定比过往所有储君都要重要。
“臣等知道自己比不得圣贤,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太子在臣等手上走歪,因而每每授课必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面对太子之事总是琢磨琢磨再琢磨,不敢说呕心沥血,却也是兢兢业业,唯恐有半点差错。”
陆德明孔颖达也紧随其后,接连跪下。
“是啊,圣人,臣等对太子教导之用心,苍天可见。自成为太子老师以来,从给太子开蒙第一堂课至今,每次教学内容臣等都是精心选择,严格规划。”
“臣家中还有为太子课业进展的规划调整,上面每一个字都倾注臣的心血心力。太子每日功课作业,臣亦是挑灯批改,评言指点每张每页摞起来,如今已堆满桌案。”
他们字字泣泪,句句呕血,诉说着自己平日对太子的教学是如何用心。
“臣等从未因此自得,亦未有邀功之意,但现今被人说对待太子心思过重,指摘太子,故意挑刺,甚至是意图构陷。臣等是万万不敢认的。”
“臣不知这些流言从何而起,但臣绝非这种人。圣人当初令臣教授太子,便已给过旨意,教的非仅仅是书本知识,还要教太子文治武功,教太子为人处世,教太子立身自正。”
“这些年来,臣等念及圣人重托,日日不敢望。太子年岁尚小,偶有出错,臣等如何能视而不见,任其荒唐,不加指正?”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涕泪横流,声声泣血。
李世民眉宇紧蹙,几次想要开口斥回去,又思及今日这场戏是承乾设计的,承乾提前叮嘱过他,让他坐着观看就行,什么都不用做,因而一时踌躇,一边怕乱了承乾的策划,一边又怕承乾的策划有误,应付不过来。
见他不说话,于志宁磕头再拜:“圣人,太子口腹之欲极重,食不厌精烩不厌细,餐餐顿顿丰盛至极,甚至耗费心血多番研究饮食之事,此等作为,臣如何能不说?
“太子喜好玩乐,高调组建蹴鞠队不说,还令人广为搜集飞鹰用以熬鹰训鹰斗鹰,这般举止,臣如何能不说?
“太子喜听夸耀,每每听闻赞美都洋洋自得,笑脸相迎,听得批评训诫便神色颓然,面露不喜,如此态度,臣如何能不说?
“臣是恐太子染上恶习,堕了心性啊。试问,这等铺张之风,玩乐之行,张扬之道,可是储君能为?臣心心念念不过是令太子改正而已。臣身为老师,若见学生行差踏错而不闻不问,那才是枉为人师。
“只是臣怎么都没想到,臣一片赤诚,结果却……却得来这样的结果。指摘太子,构陷太子,威逼太子,此间种种,无论哪一项,臣自认都没有,臣怎么敢,又怎么会!因此,臣不认,死都不会认。”
于志宁是觉得自己真的没有,也是明白一旦认了就是身败名裂。而即便不认,如今也已经面临身败名裂之局,所以他必须坚持,必须破局,哪怕手段激进些,哪怕就是死,他也不能留下身后骂名!
“如今面对千夫所指,是臣始料未及。臣愿一死以证清白。”
于志宁猛然起身,朝殿柱撞去。
众人惊愕万分,就连陆德明孔颖达也怔住了。李世民一颗心提起来,满目惊恐,于志宁不能死,更不能以这种方法死去。
“拦住他!”
李世民高声呵斥,说是迟那时快,在他出言之前,程咬金似乎早有准备,已然动作,瞬间抓住于志宁,阻止了他的行为。
于志宁如何干得过身经百战的程咬金,被其牢牢禁锢住,动弹不得,唯有不断挣扎,言语呵斥:“放开我,我不惧死,我要自证清白。”
程咬金眉目蹙起,十分不悦。就在众人诧异错愕,恐于志宁固执,今日之事难了的时候,一道浑厚的声音自殿外响起:“放了他,让他撞!”
众人顿住,转身望去。李渊一步步走入殿内。
所有人都愣了。自李渊退位至今已有九个月,这期间李渊不问朝事,一心享福,从未有再次染指政务之举。搬入大安宫后,太极宫都已少入,除突厥进犯以及太子昏迷两次,重回甘露殿居住了几日外,再未有来,两仪殿更是不曾踏足。因而他今日现身属实让人讶异。
但他到底是太上皇,他要入内,谁人赶拦?
而殿内诸人,连同李世民在内,都得起身行礼。
李渊看向于志宁:“不是要撞柱吗?撞啊,朕看着你撞,让朕瞧瞧你的骨气!”
此话一出,于志宁懵了,非是因他觉得每个人都会阻拦他,他压根死不成。他说不畏死是真的不畏死。但李渊的神态是他从未想过,这个发展让他有点没反应过来。
殿内众臣皆劝:“太上皇,不可啊。”
李渊摆手制止众人的话,转头斥责李世民:“你是死的吗?人家都欺负到你儿子头上来了,你就干看着,任由他们胡作非为?他们今日敢在朝会以死相逼,他日是不是敢在我们的坟头蹦跶!这你也能忍?”
以死相逼,坟头蹦跶……
言辞之激烈让于志宁满面惨白,他咬牙跪下:“太上皇,臣……”
李渊懒得听他废话:“你是不是想说你没有,你绝无此意,你只是想自证清白?呵,什么清白必须以死来自证。你总说太子不该这样不该那样,以免上行下效。还给太子说什么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让太子牢记身份,一言一行都需三思。你呢?
“今日若当真让你一死了之,就此算是证明了你的清白。那么刑部判案还要讲究证据作甚?谁不服谁有没有罪,不看证据,只看对方敢不敢以死证明清白就行。只要对方有这个胆量,那就是清白的。
“你是不是想扰乱天下秩序,让天下罪犯都来学你?你可真是给他们做了一个好榜样啊!于志宁,你好,你真好!你是这个!”
李渊竖起大拇指,但话语确实从牙缝里蹦出来的,那个咬牙切齿的劲,谁人看不出来。
于志宁满面惊骇,他不过是想一死以证清白,怎么就成给天下罪犯树立榜样,扰乱律例秩序了?
“亏你是名门出身,幼承庭训,熟读圣贤之书。朕看你这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你此举与市井泼妇有何区别?说不过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用自己的性命来让他人畏惧,只要不想背上逼死你的罪名,就必须得退,你就如意了得逞了是吗?
“朕告诉你,你这手段对老二或许管用,对承乾或许也管用,朕可不吃你这套。朕就算不是皇帝了,也还是太上皇,是太子祖父,圣人父亲。孝道在前,他们也得听朕的。朕今日把话放这里,你想撞只管撞。
“血染两仪殿,好一出大戏,此等大事,史书如何能空缺。今日你不论撞没撞死,都可在史书留名。上面就写,于志宁继针对太子,威逼太子,以致太子病重后,东窗事发,不思自省改过,为保全自己清白名声,于朝会之上,文武百官面前,以死要挟,行逼迫圣人之事。
“你也别说是朕故意令史官污你。你自己说说,你所做所为,哪一项不是如此?朕知道你或许不这么觉得,但你觉不觉得不重要,你大可问问满朝文武是不是这样觉得,最重要是问问长安百姓,乃至天下百姓是不是这样觉得!
“今日之事,朕会原原本本昭告天下,让天下人来评说。你撞柱而死,是因为清白,还是行得逼迫之事,全由他们说了算。你觉得如何?你可满意!”
如何……
于志宁恍然发现,倘若昭告天下,于千万百姓而言,或许真会如李渊所说,并不会觉得他清白。史官顺应民心而写,何人敢说不是史实。到时候他……
于志宁面色煞白,摇摇欲坠。
满意……
这结果他怎能满意,怎会满意!
程咬金适时松开手,于志宁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他不惧死,若一死能保住名节骨气,他并不怕。但若是即便死了也无法洗清污名,反而使名誉尽毁,情况更为严重呢?这般局面,他还如何能死。他不能,绝对不能。
李渊轻嗤一声:“不死了是吧。既然不死,那咱们就说道说道。你若在理,理只会越辨越明。若你觉得冤屈,该做的是与众人抗辩,以此证清白,而不是以死证清白。清白与否看得是事实,而非敢不敢死。今日朕把这话撂这里,也望在场诸卿牢记。”
众臣跪拜,声声请罪,连称不敢,必定记在心间。
李世民嘴角勾起,他算看明白了。今日弹劾于志宁的人是承乾授意,这点他早就知道,毕竟人还是他帮忙选的。但显然除此之外,程咬金与李渊也在承乾的计划之内。
承乾在下棋,下一盘大棋。
承乾若心中已有筹谋,那他按约定做一个观棋不语真君子又如何?
第103章 于志宁吐出一口老血。……
李渊再度看向于志宁:“听闻你也为家中子嗣请有先生。你请先生是否花了银钱, 作为先生,既占了老师的名分,又拿了束脩银钱, 是否该履行自己的职责与义务?”
面对李渊目光灼灼, 于志宁不能不答, 低头道:“是。”
李渊又看向陆德明孔颖达。二人也纷纷回答:“是。”
“既然如此,你们说什么为太子讲课授业, 为太子规划学习进度,为太子批阅功课作业。这些难道不该是一个合格的老师该做的?
“更别提食君之禄,忠君之忧。老二将承乾的教导交托于你们, 你们就该尽心尽力,为君王分担。
“再有, 每每承乾学业有所进步, 老二可有对你们表示褒奖, 可有给予肯定,可有颁下赏赐?俸禄你们没拿,嘉奖你们没收, 赏赐你们没接?全都到手了, 你们兢兢业业难道不是应当应分?”
这……三人低头,都没法否定。
李渊再道:“你们说没有威逼承乾,那当日在东宫说太子若不正视就长跪不起的人是谁?这若不算威逼,什么才算威逼。你们走后,当夜太子便陷入昏迷,你敢说与你们没有半分关系?
“你们说承乾喜好玩乐, 朕就问问,在场诸位,谁人没个喜好。就说于志宁你, 你没有喜好吗?你若没喜好,你家中那些名画字帖算什么。你说怕承乾玩物丧志,承乾在玩乐上花费多少时间,你呢?比一比,你可比他少?
“再有,承乾不论玩乐什么都做出了成绩。他喜农事,弄出土豆;喜农具,弄出高转筒车与水车;喜飞鹰,也不过是为了训练它们,想重现渭水天降神鸟之景。但你们呢?你们的喜好做出了什么于国于民有利的东西?
“至于你们说承乾喜听夸赞,呵呵,你们扪心自问,承乾不足七岁,以他如今的功绩,该不该夸?莫非你们觉得该夸的时候也不当夸,只能压抑本心,一味打压吗?于志宁啊于志宁,你这般教的不是储君,是六根清净心无旁骛的圣佛。
“以你所说,天下谁人能做到,孔圣人都不敢站出来说自己可以。那么你们呢,你们行吗?”
于志宁陆德明与孔颖达都张着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其实这些话以往李承乾并不是没怼过,或许因为他总有些“歪理邪说”,让于志宁等人习惯了,觉得他在“狡辩”,又或许因为他不如李渊今日的言辞犀利,未曾得到重视;因而于志宁等人并没有吸取到教训,总是好上一阵子,转头就跟失忆了一样,再度“犯贱”。
可现在不同,李渊气势逼人,这些话也非是私下对于志宁等人而言,是摆在朝堂之上,摆在众人面前,将他们的话语一一反驳回去。这意义是不同的。
李渊微微舔了舔嘴唇,旁边就有人递上茶盏。李渊一看,竟是李世民,眉宇轻挑,老二难得这么上道,他顺手接过抿了几口润唇,这才继续。
“剩下便是所谓的铺张。承乾不过是爱吃了些,他确实食用精细,但你们食用就不精细?承乾除了在吃食上讲究些,其他花销并不重。”
他朝身边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会意,将手中纸张递给于志宁一份,又给其他朝臣分发了几份,让众人传看。
“这是东宫的花销单子,以这个数目,你们认为是奢靡铺张吗?”
百官传看完毕都愣住了,这个单子,这份数额别说对比其他皇子,便是对比寻常世家嫡支也算得上是节俭了吧。这都算铺张?铺张!
有些本来虽然没有完全站出来,但隐约猜到此事有李承乾手笔,是李承乾气恼于志宁等人才闹出这一幕的人,心底其实对于志宁等人略有同情,觉得太子如此针对老师略有微词的,如今也开始狐疑。
他们本觉得于志宁等人对太子的劝谏总有几分道理,可现在一看,就这,就这?就这,你也还意思口口声声说太子铺张?
他们看向于志宁等人的神情慢慢转变。
李渊轻笑:“已看过东宫的花销单子,再来看看于府的吧。”
他一个眼神,内侍再次将另一份单子传下去。
于志宁拿在手中,十分懵逼:这是他家的花销单子?
“没错,确实是你家的。这还仅仅是朕所查到的你家近几个月来的花销。时间紧急,朕没工夫也没那份心去查你府中的细账,只将流于表面,能轻易得知的开销记录在案,旁的都不管。单就这些,已是东宫数倍。于志宁,你怎么好意思说承乾铺张?”
于志宁讶然,他……他平日花了这么多吗?
可眼见单子上的桩桩件件,似乎好像确实是他府上花的?
再看东宫,怎么会这么少?太子平日要这要那,做派何等奢靡,怎么会才这么点?
他忘了,承乾要这要那,要来的东西都不是花的,而是私库存的;真正的花费之处少之又少。更别提他还是个孩子,用钱的地方有限。于志宁有妻有妾有子,府中人员不少,花销自然大。
便是不论妻妾子女,单就个人。于志宁在吃穿上一直听夫人安排,自己没管过。但对笔墨纸砚的要求不低,更是喜好字画。读书人,还是有追求的读书人,哪能不耗钱呢。
于志宁对比着单子,十分惊讶,完全不能理解。以往他从不觉得自己奢靡,甚至一直认为自己并不热衷享受。但结果却与他认为沉迷享受的太子差距如此之大。
这个单子可谓有些颠覆了他的认知。
陆德明孔颖达陷入深思,于志宁花了这么多,他们呢?他们是不是也花得不少?虽然太上皇没查他们,只选了于志宁做典型,但这不代表他们没花啊。
众臣也在思索,他们依照单子进行对比,越比眉宇蹙得越深,看于志宁等人的目光也更为微妙。
呸,这忒妈还同情个屁。太子都这么节俭了,你还说铺张;太子为黎民社稷玩乐出种种利国利民之物,你说他玩物丧志;太子功绩斐然,你不夸赞还想着打压。
就问这不是针对太子,什么是针对太子。这不是构陷,什么是构陷。
李渊又喝了杯茶,冷冷扫了三人一圈,又瞄了眼李世民:“哦,朕忘了。老二的花费胜过你们,而朕大安宫的花销恐还在老二之上。若承乾算奢靡铺张,你们算不算,老二算不算,朕又算不算?或者说……”
李渊停顿片刻,轻轻一嗤:“你们不会是另有目的吧?毕竟以承乾东宫的花费数额,跟铺张半点不沾边。若他都算铺张,在场众卿有一个算一个,全逃不过。倘或如此,岂不成了笑话?
“而你们又不承认自己故意挑刺,口口声声喊冤,那朕就只想到一种可能了。便是你们在含沙射影,用承乾来指桑骂槐,你们真正想说铺张的是老二,还是朕?”
他将茶盏重重一放:“你们不是有骨气吗,不是有胆量有气节吗?既然如此,何须指桑骂槐。借太子指桑骂槐,你们把太子当什么,当工具吗?
“既然你们的目标是老二或者是朕,那就当着我们的面说,直接冲我们来,欺负承乾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把一国储君、自己的学生当含沙射影的工具,你们可真是好臣子,好老师啊。这就是你们说的兢兢业业,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用心良苦?
“于志宁、陆德明、孔颖达,你们自己说说,你们到底意欲何为!”
于志宁三人已然深受打击,精神大震,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们怎会还看不清楚。李渊话语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花销单子便是实据,以这个单子来算,言指太子铺张实在说不过去。因而他们要么承认自己针对太子、故意挑刺,要么承认自己将太子当做“指桑骂槐”的工具,若两者都不是,便需承认自己别有用心。
那么这个用心是什么?他们答不出来。因为不论怎么答,似乎都逃不过利用太子将太子当做工具这点。
再加上之前李渊一一驳斥回来的几点,那些言语中所谓玩乐弄出的各项利国利民之物,那些不仅值得夸赞还值得大夸特夸的政绩,那些……
于志宁等人身形摇晃,已然跪不住,只能以手撑地强挺着。
他们目光在场中众臣脸上一一扫过,眼见本就在此事上不喜他们的越发厌恶,而原来对他们略有支持的也无不动摇,面露怀疑;又回想起世家文人间的议论,想起长安城的百姓,想起那日被所有百姓驱逐的狼狈与羞辱。
同僚,文坛,百姓,没有任何一方站在他们这边。
他们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孤立无援。
他们输了,输得彻底。他们的名声,他们的名节都不复存在。
咚,陆德明晕厥过去。
咚,孔颖达晕厥过去。
噗,咚。
于志宁吐出一口心头血,也跟着晕厥过去。
********
李渊说话算话,将近日殿上之事,事无巨细一字一句,不加修饰地让人传出去,放任众人议论,让众人评判。
众人能怎么说?
筒车水车、土豆红薯尤在眼前;突厥细作扰乱京师,太子一己之力摧毁突厥阴谋,护卫长安,生擒敌方大将之事历历在目;那场演讲声情并茂,言辞恳切,更是人人都无法忘却,尤其当日在场的诸多百姓;再有宛如“铁证”一般的花费单子。
所有一切都在诉说太子无过,那有过的是谁?
是于志宁,是陆德明,是孔颖达。
世家子弟,文人书生议论纷纷。
“你们觉得于志宁几人到底在做什么?”
“针对太子,故意挑刺?他们是太子老师,以现今太子表现出来的能力,他日必是千古一帝,能做此等储君的老师,还有什么不满意?多少人争破头都得不来这样的机会呢。他们脑子里到底怎么想的。”
“莫不真是在指桑骂槐?”
“呵,这你也信?太上皇多宠太子天下谁人不知,当初在位时便护得紧,现今便是退位了,身份尤在,威势尤在,如何能眼见最疼的孙儿被人欺负至此。这话明显是恼怒之下脱口而出,是不满于志宁等人,在给太子出气呢。”
“也对。于志宁几人若真觉得圣人太上皇过于奢靡铺张,当会直谏,这点骨气总是有的。若他们当真不敢直面圣人与太上皇,只敢拿太子作伐子,那可真是丢尽了谏臣的脸面,也丢尽了我们读书人的脸。”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莫非当真别有用心?怕不是真的想踩着太子成全自己的美名吧。”
众人愣住,若说此前只是大家议论之下,话赶话发散思维的胡乱猜测之一,那么此刻这个“猜测”仿佛得到了某种印证一般,让大家更为确信。
“要说成全自己不畏皇权敢于直谏的美名,太子到底只是太子,去谏圣人岂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