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湖宫殿四周的窗户尽数打开,从他们的位置,正好能够看到其中的景象。
忠勇侯一眼就看到了发狂的儿子,当场苍白了面庞。
“来人!速去殿中拦住世子!”萧缙高声道。
宫中侍卫众多,可这长廊算不得宽广,又有皇帝一行人拦住了去路,耽误了时间。
而就这会功夫,那忠勇侯府世子章玉麟已经闯入了偏殿之中。
他发了狂,双目赤红,力气极大,竟是两下就将桌子锤了粉碎。
偏殿内的女子皆是被吓得惊叫连连,拼命躲闪。
其中有一个穿着鹅黄衣裙的女子,跑动之时,竟是被身旁的侍女狠狠一推。
“啊!”她跌坐在了地上,被章玉麟扑上来,咬伤了手臂。
鲜血顺着她衣衫流了下来,滴在了地面上。
她面色苍白,浑身发抖。
剧痛之下,连挣扎都做不到。
被章玉麟按在地上,眼看着就要被其一口咬在了胸襟上。
周曼娘摇摇欲坠,躲闪不及,已近崩溃。
偏在这时,她眼前一闪。
只见得一片白色裙角划过,压在她身上的章玉麟被人生生扯开。
周曼娘怔愣在了原地,仍未反应过来,就见那章玉麟眼眶赤红,手臂上青筋暴起,鼓足了劲往他们这边冲了过来。
外边的侍卫已经进了殿门,但离偏殿仍有一段距离。
站在她面前的人,身型比她还要瘦弱。
周曼娘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就在此时,她听到了一声巨响,倏地睁开了眼。
这一眼,叫她看见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温月声站在了偏殿侧门处,那章玉麟疯了似的朝着她扑了过去。
章玉麟的身型似小山般壮硕,走动间,只闻这座建在了湖上的宫殿咚咚作响。
他对着温月声的方向,轰地一下冲了过去。
却被温月声轻轻一侧身,便让开了去。
旁边的周曼娘都未看清楚温月声的动作,就见到温月声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数惊呼声中。
一脚,直接将章玉麟踹下了湖。
一声巨响。
让所有的人皆愣在了原地。
整个长廊上都安静了。
温寻整个僵住。
他看到了什么?
温月声,把章玉麟,踹、踹下了湖?
连皇帝都愣住了。
温月声背对着他们,章玉麟扑过来时,所有人皆以为她怕是要被撞入湖中。
可她避开了。
那一下避开后,冲进去的侍卫其实已经赶到,稍费些功夫就能制住章玉麟。
连皇帝身后的忠勇侯都松了一口气。
结果她一抬脚,直接把人踹进了湖里。
皇帝:……
“愣着做什么!救人!快救救我儿!”忠勇侯府惊声道。
他一语惊醒怔愣住的许多人,宫中侍卫如同下饺子般,砰砰跳入湖中,迅速找到了章玉麟。
然而先前跳下去的几个侍卫,竟是拖拽不动他的身体。
费了极大的劲,五个侍卫一起,才将他从湖中抬了出来。
章玉麟抬上来时,双目紧闭,脸色苍白。
温寻看见了,神色难看至极。
今日若章玉麟死在了这湖中,怕是明日就能看见他流放三千里了。
皇帝回过神来,暴怒道:“传太医!”
他往前走了两步,复而顿住脚步,回身怒道:“把思宁叫过来!”
身侧的人皆是神情复杂。
殿内,赵嬷嬷满脸惊惧,谷雨强忍着害怕,将跌倒在地的周曼娘搀扶了起来。
周曼娘眼眶发红,目光落在了温月声身上。
而温月声……
在净手。
她动作缓慢轻柔,目光轻垂,看不清楚情绪。
脖颈出的白玉佛头已经从衣襟内,落到了衣襟外侧。
她似是将指间指缝彻彻底底清洗了一遍,这才抬起了头来。
旁边的谷雨递过来了绫帕。
见她擦净手,谷雨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刚才有一瞬间,她感觉到了浑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害怕到了极点。
但如今仔细想来,却好像并不是因为那章玉麟。
并且只是非常短暂的一瞬。
谷雨轻拂胸口,以为自己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到了,才会如此心悸。
温月声将水渍擦干,在抬眸,眼里已经是清泠泠一片了。
“郡主,皇上传您过去问话。”
“知道了。”温月声扔掉了绫帕,抬步便走。
她被宫人领到了另一处宫殿,站了没多久,就听见温寻的声音。
“……她如今是越发无法无天了,什么事都敢做!”
“……便是如此,也不该将世子踢入湖中,若世子有什么三长两短……”
温月声轻捻着手中的佛珠,面无表情。
确实不该。
若今日没有抄写佛经,那章玉麟怕是已经死了。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方盒子。
温月声抬眸,对上了一双笼在云雾里的眸。
晏陵淡声道:“大屏山寺内供奉的白玉佛珠。”
见她未接,他道:“未有人用过。”
盒子在她面前打开,白玉佛珠闪烁着莹润的光彩。
大屏山寺地处江南,是徽朝的名寺之一。
深山里的佛寺,历史悠长,香火鼎盛数百年,经历了数个朝代的更迭,寺中高大的佛像依旧慈眉善目的望着人间。
又因入寺需爬三座山,天然的三座山形成了一种天然屏障,而得名大屏山寺。
为此在整个大徽朝都极富盛名。
寻常人去一趟大屏山寺都不易,莫说取佛前供奉的佛珠了。
此物难得。
晏陵身后的小厮涤竹眼神闪烁,这佛珠虽然难得,但对于晏陵来说,却算不得什么奇珍异宝。
晏陵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又有晏贵妃这样的姑母,府中私库里的宝贝是数不胜数。
佛珠虽难得,但比起一些珍宝而言,还是稍逊色了些。
可这是晏陵,他们家冷漠不近人情的主子,何时会给人赠礼了?
他正疑惑,就听晏陵淡声道:“谢礼。”
温月声身后的赵嬷嬷也是一愣,什么谢礼?她一直都跟在了温月声的身旁,怎不见温月声帮过晏陵的忙?
就听温月声道:“谷雨。”
谷雨反应过来,要伸手去接,晏陵却将锦盒递给了涤竹。
涤竹会意,以佛珠保养为由,支走了赵嬷嬷和谷雨。
殿内安静下来。
章玉麟生死不明,外面闹哄哄的,人来人往。
天色已黑,殿内烛火摇曳,映在温月声的身上。
清浅的檀香萦绕,如云似雾。
晏陵听她道:“我有个疑惑。”
晏陵面容冷淡,神色更是无半点波动。
这位姿容倾绝,似山间白雪,却又掌着大权的重臣,光是从面上,压根无法探知他的任何情绪。
就好似从头到尾都不会有人知晓,太后这一出病,皆是出自他的手。
病重是他所为,而病愈,更是他的意思。
所谓的被佛经治愈,只是个好用的幌子罢了。
佛经出自温月声之手,有什么功用,她自是最清楚。
“若那日献的是高僧佛经呢?”她看他。
晏陵垂眸,那朵娇艳似火的莲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缓声道:“并无不同。”
原来如此。
原书里太后病愈时,正逢温玉若入宫拜见,太后病重见不得她,她便在宫门口磕了个头。
回去的第二日太后病愈,满京城都以为,是温玉若带来的福气。
但实际上,太后病愈的速度,不过是依照眼前人的心情罢了。
温月声未开口,外边已传来了太监通报的声音——
“皇上驾到。”
赵嬷嬷跟谷雨替温月声收好了东西,刚折返回来,就听到了这么一声。
谷雨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她忙看向赵嬷嬷:“嬷嬷,世子爷不会有事的吧?”
那位痴傻的世子爷,瞧着身子那般壮硕,就掉了次湖,不该就此丧命吧?
赵嬷嬷脸色也不好看:“世子爷福星高照,莫要胡说。”
章玉麟有没有事她不清楚,今日温月声这罚,怕是跑不掉了。
若章玉麟无事,她还是让对方落入湖中的元凶。
若是有事……
以忠勇侯府对章玉麟的看重程度,今日之事,只怕无法善了。
和赵嬷嬷所设想的一样,皇帝进来时,面色难看。
皇帝是先帝的长子,比温月声的母亲慧怡长公主只小了两岁。
今岁已至不惑之年,却还是风采依旧。
只是年纪渐长,年轻时的俊朗褪了下去,君王威仪更盛。
方一入殿,这边伺候的宫人便都跪下了。
皇帝本欲发作,却没想到晏陵也在这边。
他皱眉道:“晏卿还未离宫?”
“是。”
皇帝身后的内侍高泉轻咳了下,这位晏大人,不论立下多大的功劳,都是这么一副冷淡至极难以亲近的模样。
高泉忙道:“晏大人必是担忧世子爷的身子,这才没有直接离宫。”
皇帝点了点头,听到章玉麟的名字,脸色越发难看。
他抬手指向温月声:“你干的好事!”
然而皇帝这边才骂了一句,外边的宫人就来报:“皇上,温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皇帝只得暂时收了火。
温寻快步走了进来,一进殿就跪了下去:“臣教女无方,还请皇上责罚!”
话说完发现眼前的人不对,一抬头,看见了温月声雪白的裙摆。
温寻脸都青了,忙换了个方向,朝着皇帝的位置跪。
他这会也顾不得温月声,只焦急道:“不知世子情况如何?”
“你还有脸问!章玉麟从湖中捞出来后,就一直昏迷未醒!他爹都快哭厥过去了!”
皇帝满肚子的火无处发作,来回踱步道:“章显半只脚都快踏进棺材了,就得了这么一个儿子。朕问你,若章玉麟出了事,你要如何赔?”
温寻:“微臣罪该万死!”
皇帝都要被他气笑了,合着他非要进来,就为了来他面前嚎一句罪该万死。
他清楚这事也怪不得温寻,而是出在温月声身上。
一回头,就见温月声站得笔直。
皇帝怒道:“你倒是半点不心虚!”
谷雨跪在温月声身后,闻言咬了咬牙,欲冲出去替温月声解释两句。
没想到外面又有宫人道:“皇上,大理寺少卿周大人求见。”
皇帝皱眉:“他来做什么?朕现在没空。”
“禀皇上,周大人称,他幺女周曼娘在宴上被忠勇侯世子咬伤,是郡主救了她。”
殿内安静了片刻。
温月声踹人的时候,皇帝等人都站在宫殿外的长廊上,能看见大致景象,具体的却是看不清楚。
见皇帝不语,高泉便小声道:“皇上,确有此事,周曼娘如今还在宫中,受了不少的惊吓。”
跪着的温寻闻言,忽而松了口气。
莫说皇帝,就连他刚才都觉得温月声是故意踹人。
如此说来,她是因着救人,倒也算是师出有名。
皇帝神色却并未好看多少,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温月声:“朕看你是平常无法无天惯了,行事才会如此荒谬!”
“当时那等景象,殿内殿外都是侍卫,何时轮得到你来救人?”
近些年皇帝对温月声印象极差,因而并不觉得温月声会好意救人。
“皇上!此事并非如此!”谷雨听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
“哪来的奴才!”高泉冷喝道:“皇上跟前,岂能容你个奴才插嘴?”
谷雨心下不甘,当时殿内的情况她看得分明,那位周家小姐已经被章玉麟咬伤。
章玉麟还欲再咬,对着的位置却是周小姐的胸口……
那般位置,不说真的被咬了会有多么痛苦,就是在伤势不严重的情况下,周小姐的清白也是保不住的。
当时殿内殿外那么多的人,还有许多侍卫,若真被咬了,那岂不是逼着周小姐去死吗?
可她也清楚,如今皇帝对温月声早已不是从前,便是她将这一番内情说清楚了,皇帝也未必会饶了温月声。
正逢此时,外边又有宫人匆匆进来禀报:“皇上,温家二小姐求见。”
“她怎么来了?”听到温玉若的名字,皇帝面上的神色略微好看了些:“她身子骨弱,方才还受到了惊吓,让她回去好生将养着,这里的事就别管了。”
“是。”宫人退下去。
皇帝看向温月声,冷声道:“你妹妹尚且知道来替你求情,偏你仗着身份,胡作非为,依朕看,你这郡主的封号是不想要了!”
此言一出,屋内气氛瞬间凝结。
温月声自周岁开始就是郡主。
并且当初皇帝因思念她的母亲慧怡长公主,还特地为她取了个封号为思宁。
不想十六年过去,如今竟是要连郡主之位都保不住了。
“皇上!”温寻张口欲求。
温月声若被收回郡主封号,那公主府势必也要被收回。
他实在是丢不起那个人。
可他话还没说完,外边又有宫人开口:“皇上……”
皇帝暴怒:“又是谁?叫他滚出去!”
外边瞬间没了声响。
过了片刻,忠勇侯方才站在殿外沉声道:“臣章显,求见圣上!”
温寻心头突突一跳。
“进来。”皇帝面色发沉。
外面不知何时,竟是下起了雨。
细雨绵绵,落在了章显的身上,将他的头发和衣物都打湿了。
然他进入殿内后却是一顿,微不可觉地看了晏陵一眼。
章显朝皇帝行礼,起身时身型不稳。
他是武将出身,极少有这般恍惚的时候。
皇帝看着,怒声道:“章卿,你且放心,今日你儿若是有事,朕必不会饶了她!”
却未料到,他话音刚落,那章显啪地一下就跪下了。
章显年纪比皇帝还大,如今已是年近五十,除章玉麟外,此生是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孩子了。
皇帝看着,只觉心酸。
正欲开口,就见章显老泪纵横地道:“谢过郡主!多谢郡主!”
因情绪过于激动,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
皇帝微愣,他是被温月声气傻了?
下一刻,就听章显磕磕巴巴地道:“皇上!皇上您有所不知啊,自玉麟出生后,微臣就日日夜不能寐,心中痛苦难受!”
“臣戎马半生,自问没有错杀过一人,却不想叫上天记恨,让我儿落得个痴傻蠢笨的下场!”
“不瞒您说,臣这些年甚至还与夫人一起,信起了佛。”
章显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可就是走遍天下名寺,找遍天下名医,都治不好玉麟!”
皇帝无奈,只得道:“玉麟的事……”
“皇上!就在刚才!”章显一把拽住皇帝,力气之大,险些将皇帝拉倒。
高泉在一旁吓了一跳,忙不迭上前去搀扶皇帝。
可连带着他一起,都拽不动那章显。
章显是半点没注意到高泉涨红的脸,他只用更加高昂的声音道:“玉麟醒了!”
皇帝松了口气。
“他还叫了下官爹!”
皇帝:?
“宫中御医说,他经此一事,竟是恢复了神智!”
温寻:“啊?”
章显这几句话,将殿内好几个人都弄懵了。
“皇上!臣的玉麟好了!他好了啊!”章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臣若是早知道他被郡主踹一下就能好,臣就该早早带着他去公主府,给郡主踢着玩才是!”
温月声:……
倒也不必。
她没下死手,清楚章玉麟不会因此丢掉性命。
但恢复正常?
她应该也没这功能。
然此刻温寻也好,皇帝也罢,俱都是沉浸在了震惊之中。
尤其是温寻。
他是怎么都没想到温月声能一脚把人给踢好了。
如章显所说,这些年他们可没少领着章玉麟求神拜佛,四处求医。
然章玉麟的痴傻是天生的,并非后天外力造成,即便是遍寻名医也无用。
此事在京中,也算是人人皆知了。
可是现在,发一次狂,落一次水,竟就好了?
温寻还在怀疑呢,就听皇帝问:“……你可派人查过,他突然如此发狂的缘由?”
章显闻言,眼中划过抹狠厉之色,沉声道:“是臣治家不严,才让那奸人得了机会,在小儿的身上下了药,致使他失控发狂。”
“那药并不难见,臣已问过太医,各处的医药堂均可调配。玉麟他本就天生痴傻,又吃了这等发狂的药,御医说,这等情况本就是九死一生!”
“可他却活了下来,甚至还恢复了正常神智!”
“所以!”章显说到眼眶都红了,话锋一转:“玉麟他能恢复如常,都是郡主的功劳啊皇上!”
皇帝:……
合着温月声那一脚是送他去见了大罗神仙是吧!
皇帝犹豫了下:“但她到底是将人踹下了湖……”
章显连忙摇头:“不!玉麟恢复如常,郡主就是我们全府上下的恩人,对待恩人,断没有恩将仇报的道理!”
“还请皇上开恩,勿要惩罚郡主!以免上天误解微臣不知好歹,又将玉麟收了回去!”
只警告温月声莫要再生事,便让他们离宫了。
温寻松了口气的同时,本想教训温月声一番,哪知一路走来,忠勇侯都跟着他们。
他的激动并非是装出来的,对温月声也确实是格外感激。
“……我让玉麟来给郡主磕个头吧?”
温月声:“不必。”
“以后郡主就是忠勇侯府的恩人,您的事就是我们的事!等过几日玉麟休养好了,我便带着全家老小登门道谢。”
忠勇侯一直将他们送到宫门口,温月声临上马车之前,他还高声道:“若日后谁敢同郡主过不去,就是同我忠勇侯府上下作对,天黑路滑,郡主小心慢行。”
温寻扯了扯嘴角,看着对面已经在闭目捻佛珠的温月声,到底是住了嘴。
没过几日,忠勇侯还真带了章玉麟登门道谢。
章玉麟生得高壮,行动起来像一座小山,性子却是憨直。
甫一见到温月声,砰地就跪下了,要给温月声磕头。
吓得赵嬷嬷跟谷雨连忙避开,谷雨深吸了几口气,才去上前将他扶起来。
偏他太过壮硕,她就是使足了吃奶的劲,竟是也无法撼动他分毫。
天气太热,章玉麟满头汗水,他接过谷雨递过去的帕子,憨笑道:“姑娘别扶了,我自己起。”
说罢直起身来,谷雨一个成年女子,站在他的跟前,却像个孩童般娇小。
忠勇侯看着又是欣慰,又有些惆怅:“他如今是正常了,但眼下已二十有一,却不通诗书,不懂笔墨,连些正常的待人接物也要慢慢地教。”
痴傻多年,想要立刻如同一个正常人一般,是极困难的。
虽是如此,能到如今这个地步,忠勇侯也是格外满足了。
温月声站在凉亭边上。
燥热的盛夏,她身上却没有一丝汗意。
风卷起了她额边的发,连带着她的声音都变得清淡了起来。
那日殿中,她未仔细看过章玉麟。
今日一见,却发觉他的模样,有七八分像9号。
在未成为温月声前,她是末世‘屠诸’实验室内的7号实验体。
屠诸计划共有一万名实验体,至末世277年,已只剩下四人。
0号,4号,她和9号。
除她之外,另外三人,全部死于末世279年的山河海战役。
9号身高3.16米,重约500斤,如同一座会移动的炮山。
然多年鏖战,丧尸及病毒也在不断地进化,山河海战役中的高级丧尸,就是9号这样的天生神力,也无法与之对抗。
9号最终倒在了尸山血海里,找到遗体时,浑身血肉被啃噬大半,面目全非。
“啪嗒。”温月声手中的檀木佛珠应声而断。
颗颗圆润的佛珠散落了一地,身侧的人皆是一愣。
她却恍若未觉,只淡声道:“世子天生巨力,侯爷若有意培养,不若习武。”
9号是实验室培养出来的特殊机体,身体机能远超常人,章玉麟比不得。
但这个地方,已不是末世。
忠勇侯离开时,神情都是格外雀跃的。
京里消息传得快,忠勇侯府痴傻的世子恢复如常的事情,在京中好生热闹了些时日。
因这事与温月声也有关,便让人不自觉想到她礼佛之事。
导致近些时日去天慈寺的人都变得很多。
许多京中人家,也在家中供养了佛像。
温寻本还觉得在家中供养大佛怪异了些,如今听了京中传言后,却有了些别的想法。
没两日,公主府便忙活了起来。
赵嬷嬷出去领月银时打听了下,才清楚发生了何事。
“所以老爷打算在二小姐的院中,请一尊佛像回来供养着?”谷雨听了后,满脸不忿:“当初郡主要请佛像回来时,老爷还百般不愿,如今倒好!”
赵嬷嬷忙道:“嘘,你可小声点吧,这事若让郡主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怎么闹呢。”
“听说是为了祈求二小姐身子康健,老爷夫人亲自去的天慈寺,因寺内如今不愿让出大佛,便捐了一大笔香火钱,换了一尊供养在寺内多年的玉佛回来。”
“又听高僧说,请回家中的佛像,最好由身份贵重的人来上头一炷香,才可保二小姐平安。”
“老爷便亲自过府,请了镇国公来上这第一炷香。”赵嬷嬷说着,压低嗓音道:“如今外头都说,咱们郡主时来运转,皆是信了佛的缘故。”
“这等荒谬的事,我本以为镇国公不会答应,没想到竟也应下了。”
如今除了偏院外,全府都在忙活这事。
怕温月声心有不平,闹起来不好看,还都瞒着她。
但这样的事情,哪是能够瞒得住的。
今日一早赵嬷嬷出门时,都看见镇国公府的马车了,甚至连永安王都到了。
这么大的动静,温月声就算是不想知道也不可能。
这事温寻做得太过,别说是谷雨,连赵嬷嬷也觉得十分膈应。
但温月声神色如常,甚至连问都没有过问过。
温月声照旧去了静亭坐禅,赵嬷嬷放心不下,去了前院中打探消息,只有谷雨跟在温月声身边。
八月正是暑气最热的时候,今日却起了风。
谷雨担心温月声受凉,便折返回偏院取了个衣裳。
静亭离偏院不远,离府中花园则是更近一些。
这边景色极佳,绿树成荫,是个夏日纳凉的好去处。
因而此前一直当成是凉亭使用。
今日镇国公府受邀而来,温玉若作为主人,自是要接待魏家兄妹和永安王的。
请佛的事情繁琐,还有高僧主持。
院子里人太多,温玉若便领着他们到了府中花园游玩。
进了花园后,她忽然想起了这处凉亭。
便让底下的丫鬟取了棋子来,要在这凉亭内与萧缙对弈。
对于温玉若的要求,萧缙是无有不应的。
只他们一行人过来时,也没想到静亭内有人。
见静亭四周挂了帘帐,还以为是府中丫鬟提前布置了番,方便他们在此处休息。
温玉若挽着魏兰芷的手臂,走在了后方,娇笑着说着些女儿家的私话。
萧缙则是和魏兰芷的兄长魏蘅之走在前。
魏蘅之是镇国公的嫡长子,自小跟萧缙一起长大,如今入了朝后,也多是为萧缙办事。
他二人谈论着公事,走到了凉亭前。
魏蘅之伸手去拉开帘帐时,萧缙却皱下了眉头。
他发现亭子上的牌匾换了,走近了才看见,是一个硕大的静字。
字迹纵横,带着磅礴的杀意。
是只要见一次,便永生都不会忘记的笔迹。
正欲提醒,魏蘅之已经拉开了帘帐。
青色帘帐被风吹拂着飘了起来,亭内檀香浮动,冷淡至极。
温月声着一身月白色衣裙,未梳起满头青丝,且一腿盘坐,脚尖压于另一腿膝盖之下。
双手覆于双膝之上,是很奇怪的坐姿。
然萧缙曾陪太后在皇家国寺内住过小半年,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佛家的半跏趺坐。
温月声竟在此处打坐。
魏蘅之自然也认识温月声,只他对温月声印象极差,当下便皱了眉头,以为是温月声收到了消息,特地候在此处。
正逢谷雨匆匆行来,看到了这么多人聚在这里,她吓了一跳。
顾不得行礼,就快步进了亭中,将拿来的衣袍披在了温月声的身上。
“郡主怎么在此处?”魏蘅之声色冷淡。
温月声闻声睁眼,对上了对方的眼睛。
骤然对上那双冷墨般的瞳眸时,魏蘅之神色微变了瞬。
那双漆黑如墨的深瞳,仿若看不见底。
“打坐,看不见吗?”温月声面无表情地道。
魏蘅之顿住,他是看见了方才那一幕,但并不觉得温月声会是那种能静心礼佛的人。
正欲开口,却听外边喧闹。
“是夏至姐姐。”谷雨忙道。
她口中的夏至,就是温月声来的第一日,与她共同坐在廊下,几次阻拦她进屋查看的丫鬟。
外边的夏至听到声音,便不顾阻拦地道:“郡主!奴婢有要事禀报!”
温月声起身至亭外,就见她一身狼狈,衣裙上有一块脏污,额发也被汗水打湿。
“何事?”
夏至过来后,才看见这边聚了不少人,并且永安王也在。
她面色变了变,但还是咬牙道:“方才郡主和赵嬷嬷都不在院内,前院来了几个小厮,不由分说地就将书房佛像前的紫玉香炉拿走了。”
“奴婢阻止不及,还被领头的王顺推了一把,眼睁睁看着他们将香炉抢走!”夏至脸色难看。
夏至原是陈氏院里的人,后来被拨到温月声身边伺候,因陈氏的原因,被温月声厌恶,让她一个大丫鬟,却在院子里坐着洒扫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