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迎仍旧只是点头。
许久,宣润渐渐松开手,扶住金迎的胳膊,凝视着她,眼里含着心疼,但很快,他像是想到什么,渐渐冷下神色,“若非今日齐王指认你,你是否一辈子都瞒着我,还是说,你仍旧想着离开?”
金迎一怔,连忙摇头。
宣润已经松开她,背过身去,“我还有事,今晚,你先睡吧,不必等我。”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金迎愣在原地,心想,他到底是怨她的……
这一夜,金迎孤枕难眠,翻来覆去地想,第二日,一定与宣润把话说清楚,她的苦衷、她的不得已,她相信,他会理解她的,一定会的。
谁知,第二日,金迎梳妆打扮一番,去宣润的书房寻人时,他并不在,一问,知他去了前厅,她忙又穿过长长的走廊,往前厅去,一进厅堂,便见一个柔弱的美人倚在宣润怀中哭泣。
金迎停下脚步,皱了眉头。
宣润见着她来,缓缓推开怀中之人。
金迎缓缓走过去,细细打量着那娇弱的美人。
“这是心柔表妹。”宣润说。
金迎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喊了声“表妹”,转头一看,坐着的伯阳侯满脸愤恨,一个比阿穷小一点的男童,正趴在他膝头抽泣。
金迎心里渐渐升起不好的猜想。
事实也正如她所想一样糟糕。
伯阳侯唯一的孙女徐心柔所嫁非人,在婆家受尽苦头,不想祖父担心,一直忍气吞声,两日前,她那不着调的丈夫在外胡来,被人家的丈夫打得头破血流,她在婆家再也待不下去,干脆带着年仅三岁的儿子,前来投奔回京的祖父与表哥。
伯阳侯府真正的主人是伯阳侯,伯阳侯自然见不得亲孙女受委屈,要将人留下,宣润为曾经悔婚之事愧疚,更是没有话说。
唯独金迎感到危机,对宣润这位突然冒出的表妹没有好感。
徐心柔住在出阁前住的院子,就在宣润所住的院子隔壁。
金迎好几次在院子里,见着阁楼上,凭栏惆怅的美人。
一想到曾经的表兄妹二人,一个站在阁楼上,一个站在院子里,便可深情对望。
金迎心里很不舒服,与宣润商量着,早日回江北去。
孙女饱受婆家亏待,伯阳侯决定留在京城,给孙女撑腰。
宣润的态度十分暧昧,忧心伯阳侯年老、身体不好,还得为孙女操心,他在伯阳侯府长成人,自然不可袖手旁观,徐心柔与丈夫和离的事,在他回去江北前,还得出面处理。
金迎想着在京城另租间宅子住,宣润并不愿意,“阿迎,外祖父岁岁老去,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心柔表妹,咱们若是此时离开伯阳侯府,旁人当我是要与伯阳侯府划清界限,恐怕更要看轻伯阳侯府。”
尽管伯阳侯昔年战功卓越,但毕竟老迈,唯一的后人只剩一个孙女,若是外孙也靠不住,实在难以在京城得人重视。
金迎郁闷不已,“可是……”
“好了,我还有事,先不多说。心柔表妹近来心情不畅,你若得闲,不妨到隔壁去开解她一下。”宣润潦草交代几句,便匆匆而去。
金迎想将他叫回来,奈何他走得急,眨眼间已没了人影。看着空空的院门,金迎心里堵着一口气,让她去开解徐心柔,她只怕自己说不出中听的话来。
在房里憋了半日,金迎仍旧郁闷,干脆带着阿穷上街放松。
街上热闹,各种有趣的、好玩的,金迎心中烦闷渐渐消退,难得露出笑颜。听街边有人议论伯阳侯府,金迎当即顿住脚步,细细听着。
“那徐娘子的丈夫做的荒唐事还少?她早不和离、晚不和离,偏偏在宣郎君回京后闹着要和离,你说这里边有没有些别的事?”
“你是说……徐娘子还记挂着宣郎君?”
“诶!可是宣郎君已经成亲,有夫人了!而且听说,宣夫人是财神娘子,很是厉害呢。”
“有位厉害的夫人,又如何?也碍不着宣郎君再纳妾嘛……”
纳妾?
金迎顿时耷下脸来,没了逛街的心情,扭着意犹未尽的阿穷回了伯阳侯府。
在院子里苦等大半日,终于将宣润等回来,金迎迎上去,刚要说话,感觉有人正盯着她,扭头一看。
果然,阁楼上的徐心柔正幽怨地垂泪,美丽而又柔弱。
金迎心里不舒服,回过头时,见宣润皱着眉头,正忧心忡忡地看着阁楼,金迎心一紧,拉住他的手,强势地将他拉进房里,关上房门,再次闹着要离开伯阳侯府,每日被那位心柔表妹凝视,她真的很不舒服,要说徐心柔对宣润没有觊觎之心,打死她都不相信,她实在是不想继续留在伯阳侯,看着宣润被人垂涎欲滴!
宣润叹一口气,无奈地说:“阿迎,莫要任性,心柔表妹并非坏人。”
金迎登时怒了,“她不是坏人,我是咯?”
宣润沉默着,他的沉默,让金迎心寒。
街上听的那些流言蜚语,此刻在她心里疯狂发酵。
金迎仍旧抱着希望,希望宣润能有解释,像从前一样哄着她,她知道他与徐心柔曾有婚约,但她不信他还惦记着徐心柔,只要他肯解释,她也肯听他的。
可是,宣润并没有解释,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
金迎傻在原地,整个人如坠冰窟。
难道,宣润对徐心柔真的别有居心?青梅竹马、旧情复燃?
金迎越想越气,躺在床上,面朝着里,在心底将宣润骂了千万遍,骂着骂着竟然流下眼泪,觉察到滑眼角的泪水,金迎一愣,她怎么也想不到,骄傲如她,洒脱如她,有朝一日竟然会为一个男人流泪。
有钱有势的富婆也有受情伤的时候。
金迎心里有怨,一连几日没有搭理宣润。
从前连句重话也没与她说过的宣润,竟然任由她冷战,一点没有来哄她的意思。
好像金迎的疏离,反倒给了他机会,让他能够光明正大地与他的心柔表妹亲近。
金迎知道宣润常往隔壁院子去,明面上是去开解徐心柔的,但他到底是出于何种用意,金迎不禁怀疑。
他是不是真的变了心?想要娶他正办着和离手续的心柔表妹,是不是还想着她能大方些,主动给他的心柔表妹腾位置!
他去隔壁院子去得那样勤,一定舍不得他的心柔表妹做妾吧?她这个正妻在他眼里恐怕也是碍事的存在。
不,宣润不是负心汉!他不是那样的人,她不该听了旁人空穴来风的臆测便怀疑他的,他一向是重情重义的人,伯阳侯府对他有养育之恩,他自然该护着伯阳侯府,为他的表妹撑腰!
金迎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她何必在此胡思乱想?难道徐心柔觊觎着宣润,她就要主动出局,把丈夫拱手让人么?她可不是那样大方的人!
想着,金迎走出院子,思索着该如何扭转局势,对待徐心柔这种绵里针,她硬来是不行的,一拳打上去,伤的是她自己。
徐心柔能柔,她不能?
金迎勾起红唇,笑了,目光落在院子里的一棵栀子花树上。那是从前宣润来到伯阳侯府后思念故乡而种的,此时正是栀子花开的时节,雪白的花朵在翠绿的枝叶间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金迎走过去,摘下两朵,捧在手心里看着,有了主意。
*
端着泡好的栀子花茶,金迎笑着出了院子,往宣润的书房而去,书房外的小庭院里,一只老黄狗窝在鹅卵石铺就的地面上,悠闲地眯着眼,享受着树影间隙里透下的阳光。
察觉金迎到来,老狗睁开眼睛,站起身,摇起尾巴。
它认得金迎。
金迎腾出右手,竖起食指,朝它“嘘”了一声。
老狗通人性,渐渐垂下尾巴,后腿一曲,重新卧倒在地上,继续享受它的悠闲时光。
金迎笑了笑,走近书房,刚走到檐下,便听着房里传出一道娇柔的声音。
脸上笑意一僵,金迎捏紧杯托,放轻脚步,缓缓靠近门边,往里一看,心凉了半截。
书房的门虚掩着。
自狭窄的门缝里,金迎瞧见徐心柔将一碗“补品”送到宣润面前,“表哥,趁热喝了吧。”
宣润笑着道谢,接过瓷碗,仰头一饮而尽。他嘴角似乎沾了些东西。徐心柔握着手帕要给他擦——
金迎咬紧牙关,瞪着眼睛,捏着杯托的手用力得指节发白。
宣润躲了一下。
徐心柔上前一步。
金迎“哐”一声推开门,惊得徐心柔猛然回头,宣润也站了起来,被抓了奸似的心虚地看着金迎。
金迎讽刺一笑,“我来得不巧。”
说罢,端着茶杯转身而去。
“阿迎!”
房中传出宣润的呼喊,金迎脚步未停,走到院子里,看见被她的样子吓得小心翼翼的老狗,她放缓脚步,心里数着数,等着宣润追上来,可是宣润竟迟迟没有追来。金迎回头看一眼,彻底怒了,看一眼手里的栀枝花茶,与地上的老狗,微微上翘的眼尾一眯。
等到宣润捂着肩膀追出书房时,已不见金迎的身影,院子里的老黄狗,正伸长舌头舔着地上歪倒的茶盏,流淌出的琥珀色茶水,浸湿了躺在地上残败的栀子花。
宣润握紧拳头,正要追出檐下,房里冲出一道娇柔的人影,拉住了他,“表哥,你的伤……”
宣润皱起眉头,低头看一眼,肩上袍身已有鲜血渗出。
他的伤不能让阿迎知道。
江北的势力已然渗透到京城,出手伤他,是害怕他再回江北。此番折返江北,必定凶多吉少,他不愿阿迎与阿穷随他同去冒险,但若是阿迎知他会有危险,必定不肯放他独自回去。
斟酌片刻,宣润转身往里走。
徐心柔微微搀扶着他,等他进入书房,她也跟着一只脚迈进门里,扭头回望时,露出一抹得意之色。
宣润走回案边,将盛药的瓷碗放在木托盘里,端着递给徐心柔,“你先回去吧。”
“表哥,你身上有伤,不方便,我留在……”
“我没事。”
徐心柔接过托盘,柔顺地垂眸转身,就要离开。宣润忽然又叫住她,“表妹,你往后只当不知我有伤,不必送药过来。”
徐心柔迟疑片刻,说:“我不告诉别人。”
宣润摇了摇头,“不要再来。”
徐心柔红了眼眶,“表嫂她……是不是不喜欢我?”
宣润轻叹一声,“你别多想,阿迎一向直来直往,对你,她没有坏心。”
徐心柔低下头,闷声道:“好,我知道了,表哥,我不会再来了。”
说罢,她转身而去,留下一道柔弱单薄的背影。
宣润于心不忍,皱起眉头。
半晌,他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回到案后处理公务。
日落西山,天色渐沉,直到更深露重之时,宣润才离开书房,挑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回到寝居的院子。
房里,金迎已经睡着,歪着脖子,头没枕在枕头上。宣润看着,无奈一笑,用左手稳稳地托起金迎的头,右手忍着肩上的疼,一点点挪正枕头,左手再小心翼翼地抽出……
金迎皱了皱眉,微微掀开眼皮,还是半梦半醒的状态,见着宣润在床边,仿佛还在别州,两人还很恩爱甜蜜的时候,她张开手臂圈住宣润的腰,撒娇地蹭了蹭,咕哝道:“你怎么才回来?”
宣润咽了咽喉咙,轻抚着她柔顺的乌黑秀发,唤着:“阿迎。”
金迎渐渐清醒,愣了片刻,白日里见到的场景涌入脑海,她顿时生起气来,脸色一变,猛地推开宣润,娇嗔道:“你给我滚出去!”
宣润后退半步,凝视她气得红扑扑的小脸片刻,视线落在床上的枕头上。
“别歪着睡,当心明日脖子疼。”他说。
金迎娇哼一声,抄起枕头,便向他砸去。
“我疼我愿意,不要你管。”
枕头砸在宣润右肩上,然后落在地上。
宣润闷哼一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金迎下床走过去,咬着红唇,泪汪汪地瞪他半晌,捏着拳头,一拳怼在他胸口,“让你糊涂!让你与别人亲近!打死你!打死你!”
宣润挺着胸膛,任她捶打,等她泄了愤,他才握住她的手,温声解释:“阿迎——表妹只是表妹,我心思坦荡,所以并不避讳,况且从前舅父在世时,视我如亲生子,如今表妹受难,我做不到无动于衷,但也是我的错,是我失了分寸,让你误会了,往后,我会与表妹保持距离。”
金迎鼓囊囊的胸口仍旧起伏着,但已有平缓之势。
“阿迎,你我二人是夫妻,是一体的,我希望你能与表妹和睦相处,如此,我才不愧对九泉之下的舅父,我去江北也才能安心。”
“哼!”金迎别开脸去,揣摩着他的话,忽然又转回脸来,惊诧地问:“你去江北,要我留在京城?”
“嗯,皇上要我以后留任京城,我此次回去江北交接公务,约莫三个月便回,你与阿穷不必随我去,也免受舟车劳顿之苦。”宣润说。
金迎想一想,点了头,渐渐松开攥成拳头的手。
宣润握住他,渐渐露出笑容。
“你与阿穷留在伯阳侯府,我才安心。”
万一他遭遇不测——
伯阳侯府便是阿迎与阿穷往后的庇护。
金迎冷静下来,轻咳一声,说:“亲戚之间不可能毫无来往,表妹如今已经和离,回到伯阳侯府理所应当,但你与表妹从前毕竟有过婚约,难免旁人说三道四,损毁表妹的名声……不如给表妹物色个好人家,表妹且挑且看,若有相中的改嫁过去,也是一桩好事,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