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穷抽抽搭搭地吃着酥饼,吃完一个后,终于止住眼泪笑起来。
虽然宣县令不是他的爹爹很可惜,但这酥饼是真的好吃!
“娘也吃。”阿穷拿起一个酥饼送到金迎嘴边。
金迎咬在嘴里,用手接住,眼神渐渐迷离,若有所思地小口吃着。
等到阿穷吃饱之后,兜着衣服上的碎屑,跑去庙子外的空地喂蚂蚁,金瞎子叹一口气,对金迎苦口婆心地说:“小迎,那宣县令品性不错,又是你命中的贵人,你又何必继续犟下去?这十年破财运才过四年,往后六年该如何熬?你不如趁早想通与宣县令结为夫妻,阿穷能有个爹,你也有个靠山,往后再也不用吃这些苦、受这些罪……”
“四年都已过去,何惧往后六年?想通?我何时想不通过?”金迎道。
她如今所处的时代毕竟不如后世,成亲不是给自己找个丈夫,而是给自己找个主人,而她绝不做谁的附庸,更不做谁的奴仆!即便在后世,女人结婚都是一桩十赌九输的事,何况是今时?她是个生意人,从不做赔多赚少的买卖。
“再者,老爹你也有失算的时候,我看那宣润根本不像是我的贵人,我若不是遇见他倒霉,便是倒霉遇见他,我看他是我的灾星!”金迎赌气说着,咬一口酥饼,越吃越甜、越吃越香。
金瞎子耳朵一动,道:“他若非你的贵人,送来的药与酥饼,你又是如何能够受用的?”
金迎一愣,低头看一眼手里的酥饼与那地上盛药的碗。
她才发觉身子竟不似先前一般酸软,头也渐渐轻松,味觉也已恢复。
难道……真有这么神奇?
她仍旧存疑,想着这已是庚申大劫的最后一日,也许新运已入气,才让她渐渐恢复,只要熬过今晚,她便能重新过上之前逍遥自在、恣意享乐的生活,只要熬过今晚……
金瞎子叹一口气,不再多劝,掐指算了算,脸上忧虑之色更重。
夜很快到来,漆黑的苍穹不见一丝星光,破庙里凉风吹得嗖嗖的。金迎紧紧抱着阿穷,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借着一点煤油灯的光亮,轻声细语地给阿穷讲故事——
“从前的从前,有一只粉红色的电吹风猪,名叫佩……”
“娘,什么是电吹风?”
“嗯——就是一个接上电会吹风的东西。”
“电?是天上的那个电么?”
阿穷话音刚落,一道白光忽然闪过,紧接着是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
一个大雷仿佛就在破庙顶上炸开。
金迎吓得一大跳,搂紧阿穷又小又暖的身子。
顷刻间,狂风呼啸吹得破庙摇摇欲坠,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惊雷一个连着一个,雨来得迅猛无比,犹如吃人的野兽,张着大嘴将整片天地吞没,破庙里开始漏雨,一滴接一滴地滴在金迎身上,金迎一只手护着害怕得颤抖的阿穷,一只手拽着撑着竹竿子惊慌无措的老爹,一起往不漏雨的地方躲。祖孙三人可怜兮兮地缩作一团,盼着风雨早些停歇。
破庙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站着都打颤,忽然,一声惊雷炸响,破庙屋顶吱呀吱呀发出些许怪声,怪声和在风雨雷电声中,像是老太太临终时死不瞑目的呜咽。一阵劲风呼啸而来,像千万匹烈性的马疾驰而过,冲撞在破庙残败的骨架。
轰隆!
破庙塌了。
*
宣润白日自破庙离开后,并未回去家中也未去县衙,而是去了县衙外的一条街,一处荒废许久的院子,在那里,他忙活了大半日,回家之后天色已晚。
黑魆魆的夜里渐渐吹起风。
宣润望着不见一点星光的天,始终难以安心,想着等到明日,便以县衙体恤百姓的名义将金家祖孙三人接去善堂,至少给他们一个遮风避雨、得以生存的地方。小全抢着将后院晾着的衣服收起来,怕半夜下雨将已经半干的衣服全浇湿了,谁曾想,雨来得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急,刹那间,天地之间仿佛有无数神兵鬼将在厮杀,迅猛的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小全怪叫着,抱着衣服跑进檐下,却见宣润拿着把油纸伞闯进雨中,与他擦身而过匆匆往外去。
“诶!郎君,你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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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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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全将衣服扔进房中,匆匆追上宣润的脚步。
风雨之中,只有闪电的白光照路,一时漆黑,一时惨白。
小全追随宣润一路奔至破庙,眼前的一切令他大吃一惊。
他呆愣地站着,忽见,一个人影在白光中飞速移动,朝那被风暴洗劫过的废墟扑去。
风雨中,金瞎子无措地喊着救命,金迎拼命地刨着废墟,阿穷……
阿穷呢?
一刻之前,就在破庙难以支撑之时,金迎护着儿子、老爹一齐逃到空地中,正要松一口气时,便听阿穷大喊:“娘的药还有钱在里面!”
然后,阿穷小泥鳅似的钻出她的臂弯,朝破庙冲去,金迎追着去抓他,一道白光闪过,她看见那抹小小的身影没入破庙,然后,整座不堪风雨摧残的破庙轰然倒塌。
那一刻,金迎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她嘶声呼喊阿穷的名字,却只能听着风雨雷电的咆哮,她扑在废墟上刨呀刨,刨呀刨……失去全部力气。
一个人突然来到她身边,一只手按住她的肩,一道声音急切问着:“阿穷在里面?”
她茫然地点一点头,那人接替她继续刨着、刨着,她也刨着、刨着……
不知过去多久,一声熟悉的委屈呼唤传入她耳中。
“娘~”
是阿穷,阿穷没事!
金迎大喜,从宣润怀里抢过阿穷,紧紧抱住那副小小的软软的身体。
宣润望着母子二人,终于松一口气。
小全忽然道:“郎君,你的手!”
闪电的白光之下,宣润苍白的手被雨水冲刷着,还淌着汩汩红艳的血。
宣润将手上的血在衣服上擦了擦,让小全去扶好金瞎子,他则护在金迎与孩子身边,五人一块往那还未来得及挂上匾额的官办善堂而去。
善堂还未布置妥当,什么也没有,衣服、木炭等物都是小全回宣家现盘来的。
金迎一路上都紧紧抱着阿穷,后怕地流着眼泪,到了善堂也不愿撒手。
宣润在一旁看着,眼里满是同情与懊悔,他该早些将她与孩子安置妥当,他该早些的!
万幸,她与孩子都没事……
金迎接过小全递来的衣裳,带着阿穷去厢房换衣,金瞎子也摸索着去了另一间房。
宣润望着金迎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回神。
小全忙着生炭火,也不忘打趣他,“郎君看什么?”
宣润猛然惊醒,轻咳一声,故作镇定地说:“没看什么。”
小全“啧啧”两声,见火已经生起来,撑着膝盖起身走到宣润跟前,“郎君看得见别人,看不见自己手上的伤?”
宣润抬手看一眼,他先前从袖口扯来包扎伤口的布条已经被血浸湿,但好在血已经止住,没什么大碍。
小全吊着眉毛,叹一口气,揶揄地看着宣润。
宣润不知是在向他解释,还是在说服自己,说:“我只是见着这对孤儿寡母实在可怜,何况,金老爷子的眼睛也不方便,她要照顾年幼的孩子,又要服侍残疾的父亲……咳咳,所以这善堂建得正是时候,县衙理应助这样受苦受难的百姓度过难关。”宣润有些心虚地说着大义,心知自己藏着私心。
小全笑得更加别有深意,“郎君如此心疼,不如将人娶回家好生照顾。”
宣润板着脸训斥道:“休要胡说!”
小全耸一耸肩不再多言,眼里看透不说破的暧昧笑容一点没少。
宣润抬眸看向厢房,沉默片刻,说道:“你将炭盆送去,咱们也该走了。”
……
屋子里放着炭火,暖和不少。
小全送炭盆时,叮嘱金迎注意通风,还特意说明是宣润的交待。
金迎盯着红彤彤的火盆片刻,问小全:“他的手伤得重不重?”
小全暧昧一笑,“不好说,迎夫人不如自己去看看?”
金迎终究没有去,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感到某种奇异的触动。
她已明白宣润并非她恶意揣测的虚伪之人。
先前,她与醉汉纠缠时,他的“见死不救”应当只是个误会,否则,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大可不必舍弃待在家中的安稳,冒雨前来救她……
宣润与小全一块离开善堂,金迎听着动静,只在窗边望去一眼,回到光秃秃、冷冰冰的架子床旁,看着一床棉被又垫又盖、蜷缩着小小身子熟睡着的阿穷。金迎缓缓坐下,思忖许久,从前坚如磐石的心终于有所动摇。她确信,往后的六年里,无论何时一旦她想起今夜的事都难以心安,她自己可以无惧风雨,可以与命运顽强抵抗,但她不愿再带着阿穷与老爹犯险,既然宣润能够帮她改运,她不如依照老爹所言与他在一起,换六年安稳无忧的生活,六年后,她再与宣润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风雨渐渐停歇,天也渐渐变亮,金瞎子腰酸背痛地走出房间,丧气地盼着小全带来早饭,得知金迎终于想通,他登时如老树逢春,活了过来,浑身丧气不在,十分神清气爽。
“好!成亲,乖女儿,咱们立马去宣家提亲!”金瞎子道。
“等一等。”金迎皱眉道。
“还等什么?别等……”
“我记得,他曾与人有过婚约。”
当初她发觉有孕,得知此事后才会那般干脆地离开京城。
那一夜,本来就是一场酒后的意外,她不想自己的出现,破坏他原本的婚约,可那日在告县重逢时,小全说他仍旧独身,他的婚约呢?几时不作数的?还是说他早已依照婚约成亲,但因为某种不可告人的缘由假装独身之人?即便她已有与他成亲的打算,也要先摸清他的底细才行。
金瞎子掐指一算,“那桩婚约本就不是他的正缘,那女子也早已另嫁他人为妇。宣县令确确实实是难得的好儿郎!”
金迎仍旧放不下谨慎,独自前往县衙秘密打探宣润的品性,不论当差的小吏还是观审的百姓无一不说宣润的好。宣润来到别县不过一月,那些棘手的诡案还未有进展,但他已在一桩一件的小案中立下威严公道的形象。
“办大案、奇案为的是政绩、名声,办小案、常案才是为的咱平头老百姓!”
“是呀,小宣县令不亏是老宣县令的儿子,好样的!”
“前四个草包拴一起都不及一个宣县令!”
“……”
金迎挑一挑眉,他果真有如此好?
她踮起脚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往县衙里张望。
堂上,宣润身着浅青色官服,头戴乌沙官帽,在那紫红色的桌案后威严肃穆地端坐着。堂间两边各站一排执着大杖的官差充场面。说是一排其实有些夸张,两边的气氛组加起来拢共也就六个人,高的高、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
别县衙门的办公水平,从这参差不齐的六个人中可见一斑,唯有宣润那不怒自威的不凡气度能够镇住场子,使这别县的公堂看来还有几分公堂的样子。
一个有官样的官,确实是公堂上最好的装饰品。
金迎挑一挑眉,想着。
一声惊堂木响,宣润道:“升堂”。
六人气氛组活跃起来,将手里的大杖一阵撴,发出“笃笃笃”的声响。
“威武——”
紧接着,一男一女被带到堂前。
人群中曲曲议论着。
“今日审的是什么案子?”
“盘大牛与蒋红花的离婚案。”
“离婚?!”
没错,离婚。
休妻的多,和离的少,离婚的更是少之又少。
一个女人在这样的时代,有这样的气魄,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事。
金迎朝堂上的妇人投去钦佩的目光,而后,便将视线落在宣润身上。
这桩离婚案,他会如何判?他是否与观审的男人一样,认为蒋红花不堪忍受盘大牛的暴力而坚决离婚是不识好歹,一个女人与自家爷们闹上公堂是件很没意思的事……
如果他是这样想的,她或许该重新考虑,是否还要想法子与他成亲,一个不尊重女人的男人和阴沟里的老鼠、茅厕里的臭虫没两样,令人恶心!
好在,宣润听完蒋红花哭诉遭盘大牛殴打的经历后,脸上露出的是对蒋红花怜悯而非鄙夷,他也并无偏袒盘大牛的意思,只是公平地给盘大牛机会辩解,可惜盘大牛是个哑巴,还是个很新鲜的哑巴,哑之前并不识字,哑之后只会瞎比划,蒋红花靠着多年夫妻生活积攒而来的默契猜测他的意思,十之八九能猜准,据她所言,那没能猜准的一二回便是她挨打的缘由。
宣润皱着眉,不知信了没信。
“传证人。”他说。
一个姓曹的老婆子匆匆上堂,她是盘大牛与蒋红花的邻居,指证盘大牛吃错药哑巴后便脾气大变,常常殴打蒋红花,一年来,蒋红花身上的伤从未好全过,她早已劝过蒋红花报官,与这该死的盘大牛一刀两断。
她当了几十年寡妇,没觉有什么不好的。
女人啊,不受男人的苦,寿命都要延长许多!
堂外围观的人群中也有不少妇人,全都十分同情蒋红花的遭遇,大骂盘大牛真不是个东西,把他千刀万剐都不解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