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昔日的大司马,与北朝一战功成,如今已是竟陵王了。
堂堂一位王爷管她叫嫂子,宋氏就更受不起了,赧声摆手:“如今当称大司马为王爷了,王爷再莫消遣妇人,妇人哪里当得。”
说着,老板娘借烛光瞧向竟陵王身后那红裳女郎,只见少女眉眼生动,纤姿窈窕,直如娇花润玉一般。
京口从无此等人物,她必是邻里们口中那位被竟陵王带来的小女娘了。
宋氏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么俊的美人胚子,笑意更浓,“王爷与女郎想用些什么?今日有刚做的甜脆脯和石蜜龙眼,还有新鲜的黄鱼、江蟹。”
簪缨眸子闪亮地看向卫觎,老板娘介绍的前两样,皆是女子爱吃的甜食口味。
卫觎余光见着,不由微笑,点头要了那两样,又道:“再备两碗豆粥,豚皮饼,炙肉,菰菌鲤鱼臛,杏仁醴酪,加上嫂子拿手的咸菹芥菜。有劳了。”
他一面说,老板娘一面往簪缨脸上偷瞧,心想王爷往日不喜铺张,每次
过来,都只要一壶浊酒两碟小菜,那酒也不喝,倒满一盏供在案上,随意吃些饭菜便独自去了。
今日如此手笔,必是因着这位小娘子的缘故。
她笑着应声:“记下了,只是店里人手少,可能慢些,请王爷与女君稍候。”说罢踅身掀起柜台后的角帘,往厨房准备去了。
老板娘才一去,簪缨便小声道:“点这么多,吃不完的。”
卫觎将两张单案并成一张,与她连席坐下。“今日所谈之事,本该与你歃血盟誓,通告三军,再备上一席水陆珍馔的盛筵谢你。可是情势仓促,如此已是委屈阿奴了。”
“小舅舅何意,你我之间还要说谢吗,那我岂不是两天两夜都说不完?”
簪缨双臂分袖,仪态优美地将手背相叠于股上,佯作生气地用力看他一眼,继而低道:“我明白的。”
“唐氏出资助军的事,暂不宜吵嚷得天下皆知,易生纷扰。唐氏且遣人想法子低调运马入兖,等外界寻思过味时,小舅舅也已在那边立稳脚根了。”
铜灯盏里的油灯摇摇,卫觎注视少女娇润的红唇启合,听她说着有理有据的言语。
她当真成长得很好。
透过那双明亮敏柔,意态遄飞的眼眸,卫觎沉默一会,问:“不同我去兖州?”
簪缨顿了下,扭脸反问:“小舅舅何时出发?”
“明日带你去北固山上看一看,最迟霜降之前,便要动身。”
簪缨想了想,低喃道:“那是没几日了。我想先去颖东,料理些商行的事务,其后再去三吴,告知檀舅父助资之事,让他心中有个数,若能说动他也帮手,那就更好不过了。”
若跟在小舅舅身边,簪缨心里会很踏实,知道他就离自己不远,连夜晚睡梦都更香甜一些。然而除此之外,毫无益处。
兖州没有唐氏重要的生意,簪缨要重新梳理各级掌事人的脉络,要调动粮饷,还要抓紧替小舅舅寻药,千头万绪,都须她亲自去出面接触。
小女娘簪缨当然可以一直跟在小舅舅身后,什么都不用操心,但要接掌唐氏的东家簪缨不行。
卫觎早已知道是如此。
她有自己的路要走。
胸腔内炽热难平,却尚能忍受,卫觎望着廛室外昏黑的天色,忽道一句:“阿奴,以后无论目睹什么,遭遇什么,都不要惧怕,向前而已。”
簪缨思索一时,不解他的深意,却点头应下,“知道了。”
一想到要与小舅舅分别,她心中亦大不好受,却不愿让尚未来到的离情浪费眼下相处时的心情。
她仿佛坐得累了,塌下腰肢拄案支颐,反过来安慰卫觎:“小舅舅莫担心,别后再见,就一切都好了。”
那是在十分亲近之人面前才会做出的放松姿态。
她如雪细腻的脸颊上,还有两颗小巧梨涡。
卫觎静静看了她一阵。
一时菜肴上齐,摆了满案。宋氏按卫觎以往的规矩,在案头多放了一只粗陶酒碗,斟满酒水。
卫觎颔首道谢,宋氏便识趣地退下,不打扰他们二位。
只是在掀帘进去前,宋氏回头看了一眼,正瞧见竟陵王拾箸亲自拾那红衣女娘布菜,情态之亲昵,全不似舅甥之间应有的样子。
老板娘心下微微惊异,不敢多思,撂帘避去。
却说簪缨看见那碗酒,忆起葛神医说过,小舅舅的毒症须忌上瘾之物,这酒也在其列,犹疑睇目:“这碗酒是……”
“我不喝。”卫觎先给了她一颗定心丸,“不是饿了?先尝尝老板娘的手艺再说,每样都尝一口。”
簪缨便依言尝了,觉得滋味尚可,犹喜那道石蜜淋汁的龙眼,那种半酸半甜是她没吃过的口味,趁着卫
觎不留意,一连往口中塞了好几颗。
卫觎眼底隐有笑意,一顿饭顾着给她让菜,看她吃得多,自己吃得少。
直到簪缨吃得差不多了,他向柜台后的帘布轻望一眼,目光渺然地开口。
“阿奴,此间老板娘,是祖将军心悦之人。”
簪缨蓦然定住。
她反应了一会,终于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睁大眼睛问:“那、那她……”
卫觎眼中有一种寂寥,“她不知道,祖将军没来得及……此事除将军与我之外,无第三人知晓。”
簪缨慢慢放下筷箸,终于明白了小舅舅带她来这里是为什么。
世人皆道祖将军心怀克复中原之志,所以终身未娶,投身报国。可原来,那位祖将军是有喜欢之人的。
他喜欢一间小酒肆的老板娘。
只是身逢乱世,命艰运蹇,至死都没有机会让她知道。
簪缨又看向那碗酒,也终于明白了那是给谁准备的。
“阿奴能喝酒么?”
卫觎拿过一只空碗,提酒坛倒了小半碗,推到簪缨跟前,“可否替我敬祖将军一碗。”
簪缨看着他平静的神色,目含水光。这些年无论是祖将军的秘密,还是小舅舅自己的秘密,他都压抑太久了,即使想酹祖将军一杯酒,都找不到代饮之人。
小舅舅让她成为第三个知晓此事的人,是对她极大的信任。
她点头说能,抢过酒坛,将酒碗斟了个满,捧起陶器仰头便灌入口中。
才喝了小一半,卫觎把住碗沿撂在案上,说道:“够了,土家酒烧喉咙。”
“我还能喝的……”女娘目中水赩生光,有如梨雨轻醺,春棠欲醉。
自己却并不觉是醉了,只道喝满一碗才算是对逝者的诚意。
卫觎没让,无意看见她带着酒水色泽的唇瓣,不由看住。
“好喝吗。”
他颈侧暴露的青筋动了动,嗓子哑得自己都惊异。
心里有个声音在警告,别再看了。
可天知道,他馋酒已有五年。
小店昏灯,秋夜浊酒,交织成一张引人销魂的网,男人马上马下皆稳如泰山的身子,就那么纵许自己往前倾了一寸。
便在这时,簪缨用力握住卫觎的手,目光郑重地作保:“小舅舅,有我在,不会让你如祖将军一般。将来你遇到喜欢的女子,定可与她喜结连理。”
此言如棒喝,让卫觎猛然清醒。
随之汹涌而来的,却是前所未有的恼火。
他忍了半日的燥意,他以为走出那间浴房后便已经恢复正常的心境,在这一刻通通背叛他。
卫觎反手扣住簪缨手腕,瞳孔闪过一抹妖冶的暗赤光芒,眉目逼近:“我会喜欢谁?”
簪缨对上一双极有凌迫力的眼睛。
那双眼里,有一种濒临失控的克制与引而不发的危险。
“……小舅舅?”
攥着她腕子的手烫得像一块烙铁,簪缨惶惑起来,睫影颤栗,失措地缩手,却未挣开。
卫觎不放。
扯动之间,她手边的酒碗被撞到身后木柱之上,碎裂两半。
碎声似一道惊雷,划破了簪缨柔软的心,有什么正在流淌而出。
第90章
这一声惊动了里头的老板娘, 角门的布帘掀起,人未至声先至:“怎的了?”
卫觎如梦初醒,撒开簪缨的手。
然而那一眼的力道太重, 簪缨的心脏仍扑通通地跳,她怔怔地朝小舅舅看,后者却避了视线。
卫觎的侧脸像一片寒山削壁,顷刻之间,镇住那张皮囊下所有的怒涛狂澜。
仿佛刚刚电光石火间的失控, 不过是酒后戏耍。
可喝了酒的分明是她。
“……是我不小心碰掉了酒碗。”簪缨迟迟地说, 弯身去捡,指尖还没碰到破碎的陶片, 便被人拉了起来。
“给嫂子添麻烦了。”男人低沉的嗓音像刚经历过一场战争,没说旁的话,唤来亲卫付了饭钱,不少也不多。
老板娘的目光在王爷与女娘子间逡巡几来回,见二人的情形亲不亲疏不疏的,与方才进店时全然不同,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买卖人心眼灵活,打个哈哈支应道:“王爷客气了, 没伤到女公子便好。贵人赏光降临, 小店蓬筚生辉, 下次不妨再带女公子来坐坐。”
簪缨垂着眸子不语,见卫觎有离去之意, 默然跟在后头。
快要走到店门处, 卫觎又回过头, 依旧是与宋氏说话:“那道石蜜龙眼可还有新鲜的?”
簪缨眉尖微动。
宋氏忙道声有, 返身回厨房给女公子装了一罐子带走。亲卫接了去。
店外霜月朦胧, 已是戌时时分。二人来时同乘一车,回时依旧,只是气氛却大不一样。
车厢内一时无人开口,簪缨因那几口烈酒的缘故,当下不觉得,此时被车马一颠,心口乱糟糟的,一味低头揉弄手腕。
壁灯的光亮照在她纤细雪腕上,依稀可见上面淤青的痕迹。
余光忽见一只手伸来,簪缨心悸不知所起,下意识后缩了一下。
就这一个抗拒的动作,让卫觎心中骤悔,眼底黑压压的枭戾涌起又压抑,手停在原地。
簪缨反应过来,心道自己是怎么了?今日必是小舅舅言及祖将军之事,物伤其类,积痛难受,是以有些反常,终究也没什么大事。小舅舅身中蛊毒本已痛苦,难得他愿对自己敞开心扉,自己嘴里说着要帮他分担,却遇到一点小事便作出矫情畏缩之态,岂不令人寒心?
她想到这里,反手捉住卫觎衣角,为证明自己不是害怕他,还特意坐近了些。
“小舅舅别生我气,是我说错了话,惹你不悦。你可是身体不适了……”
簪缨知道本月他已经发作过一次,但她从没见过他如此骇人的模样,难免担心。
那缕钻骨入魂的幽香又缠上了卫觎。
他本以为能挺到送她回府后,然而眼下,一股噬心的燥痒之感油然迸发——错的是他,坏的也是他,这女子是当真窍窦未开,还是对他盲目信任,他都已失控伤了她,她怎敢还往前凑!
卫觎仓皇地掉开脸,碾着牙,炙灼的忍耐滚出喉舌:“阿奴。”
“是。”簪缨眉眼孺孺,等他的吩咐。
“松开手。”
簪缨愣了一下,才发觉小舅舅非但言语不耐,连脸都转了过去。
她如同被一掌打在脸上,脸色发白,慢慢地,有几分难堪地松开他衣角。
此后直至回到都督府,两人也未交一言。
簪缨走到通往正房院的那条道上,有侍人提灯迎出。她回头望了一眼,见卫觎影绰立在二门槛外的一片阴影里,尚未离去,是送她到家之意。
那么他在马车上为何又那般嫌她?
簪缨心绪愈发莫名,没再做多余之事,自回了房。
屋室外头,沈阶却等在台阶下,来给女郎送做好的西域行路规划图。
之前簪缨以想要重新打通西域商路为托辞,吩咐过沈阶留心此事,不想他效率甚高,这便有了初步规划。
簪缨此刻魂不守舍,若是旁的事,便留待明日再说了,然而事关西域之路,是小舅舅命门所在。簪缨便抛开杂念,眼中软弱之色荡然无存,接过图卷道:“你说的清楚,进来和我细说说吧。”
沈阶嗅出女郎身上散出一点淡淡的酒气。
借月观人,青衫郎沉静的黑眸里微芒隐烁,略有犹豫,而后点头领命。
堂中点亮了羊角灯,簪缨先洗了把脸,又要了碗醒酒汤,听着沈阶禀述,且问且思,不觉便过去了多半个时辰。
殊不知二门之外的卫觎,还未离开。
他先前心中只想,看着簪缨进门便走;后来得知沈阶踏夜来候,卫觎剑眉沉冷,心道亲眼盯着此子离开,他才能放心离去;而等到沈阶终于告辞,卫觎也立在中宵,吹了多半个时辰的夜风,心神冷静了大半,自认理智回笼,回想起阿奴下车时那个受伤的眼神,又觉得,应当立刻去向她解释一番,是自己阴沉不定,非她不好,免得她带着心结过夜。
他为了再见她一面,用如此理由说服了自己,踏步入院。
走至黯烛摇曳的纱窗外,门边值夜的婆子见卫觎这么晚过来,有些惊讶。
婆子为难道:“王爷……此时过来可有要事?娘子正在沐浴,准备歇了……”
卫觎听见那两字,目色猛沉。
一个活了二十五年从未将儿女情长放在心上的人,那一瞬间,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她在沐浴之前见其他男人吗?
“退下!”
一声带颤的厉令出口,卫觎不容置喙,直入屋门,反手扣上门栓。他自己的屋子,哪一处摆设不熟,轻车熟路径奔净室,急切的脚步如同醉酒之人,不受自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