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朝廷国库空虚,兼之暗怀私心,之前封你为王,所赏三千户不过是虚数,并无实惠落进口袋。来日发放军饷,户部更会处处设卡。”
“与其如此,何不就此斩断皇室的掣肘?
“朝廷给不了的,我能给你。”
少女目光明亮,用娇婉语气说着天大豪言,靠近的丹唇馥气如兰,语气里甚而带有几分诱惑。
她等着卫觎来的这两日,召询过沈阶,也问过杜掌柜,还与另几位掌柜伯伯分别请教过,便是在设想如何才能一举说服小舅舅。
她如此上赶着送钱,小舅舅却迟迟不肯点头,不是他清高矫情,而是簪缨明白,一旦此盟达成,便不再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而是唐氏商行与竟陵王部曲的合作。
二人旗下,各自有参差交错的派系,到时候千线万绪,需要梳理布置的,便不是她今日空口说几句话这样简单。
且又事关天下格局的变动,自然要慎之又慎。
但无论怎样变动,簪缨已经决定,不会改变,更不会后悔。
她事先就想好了,若软的话术不行,她就来一句硬的,戳一戳小舅舅痛脚。
他要分兵赴兖,又要精甲良马,尾大不掉,部中缺马、缺钱,本就是事实。
卫觎果然抬起眼皮,目视她。
慢慢重复着:“你能给我?”
簪缨眼神认真,点头。
她去过京城的卫府,也去过北府的军户,见过百年世家卫氏的老宅中家徒四壁,也见过身经百战的将士妻女身着葛麻。
是,大司马用抄家灭族式的手腕,养起十万铁骑雄兵,你可以说这是他身居高位本应负的职责,却不能笑他愚蠢活该;
将士们杀敌有功得赏,依旧约束家小不着绸物,可留在家中不知何时便会守寡、失父、失子的妇孺们,却不应连丝绸的手感如何都不知道。
相比那些出生在锦绣堆中的贵女王孙——包括她自己,生来只需衣来伸口,饭来张口,每日吟吟诗,谈谈玄,便可过快活洒意人生。
这些人也没有做别的,只不过是,托生在了好人家而已。
而那些付出无数血泪的所谓“贱籍兵贯”,三尺微命换回的,到头不足一尺锦。
簪缨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不仅是为了小舅舅。”
她的目光润泽如珠,“我亦想为浴血的军士出一份力。”
说完,她咬唇,很懂得何时当进取何时应示弱的尺度,声音软乎下来,“求你了,好不好?”
卫觎静默了好半晌。
“问过杜掌柜没有?”
簪缨目光一亮,“问过了,杜伯伯说凭我做主。”
“可曾想过,你疏离唐氏太多年,唐氏并不尽在你掌握。你决意与军阀牵连,底下不看好的,怕风险的,利益受损的话事人不会少,都会闹出头生乱子。”
卫觎的话说到这里,已不像拒绝,更像一次考校。
簪缨点头,“想过。”
当年阿母要与卫皇后定儿女亲时,便有唐氏的二把手担心皇家侵吞唐氏产业,遗留后患,后来他们说服不了阿母,便做出联手请辞的戏码。
那还是在阿母全盛掌权的时候,簪缨听杜掌柜说,当时阿母压伏了几人,放过了几人,又与几位手段狠硬的掌柜掰了掰腕子,割出一部分产业许他们离开唐氏,自立门户,这才稳住局面。
“不是有句话叫一朝天子一朝臣吗?”簪缨回应得有条不紊,“我想过了,这些年我在宫中,形同虚设,杜掌柜在外,费
尽心力维持住唐氏这样大的家业不散,那些各自为政的掌柜,吃进自家嘴里收进自家腰包的,尽够了。能收的,我去收回来,不听话的,我尽量换掉。交锋难免,但这是我这边的事务,竟陵王只管放心,绝不会误了军镇供应的。”
卫觎不理她的玩笑话,神色越发肃然,再问:“打仗胜负难料,不怕血本无归?”
他落睫轻道:“赌输了,唐家五代累积的家业,就都没了。”
簪缨理所当然道:“我说过我信小舅舅啊。”
言罢她觉此语不严谨,连忙补了一句:“我不是给小舅舅压力的意思,你只管在前方杀阵便是,胜败乃兵家常事,有唐氏给你做后盾呢。”
说完,她仍觉得哪里不大对劲,颦眉想了想,忙道:“当然,也不是觉得小舅舅会打输的意思哦!”
卫觎喉咙间闷出一声笑。
簪缨见他有松动的迹象,微松一口气,等着他回答。
卫觎却语气莫名地问了她一句话。
“掷出半数家产,买我卫觎的命,自己不要点什么?”
簪缨轻怔,心道是了,小舅舅那样傲气的一人,要他这般接受一个小辈的助资,心里必是别扭的。
好在她事先虑到此节,乖巧笑应:“自然不是白出钱,率贷便算十分之一,待小舅舅北伐功成,州郡安平富庶了,再还与唐氏,好不好呢?”
卫觎望着那张巧笑倩兮的容颜。
到了这时,她还在想着给他铺台阶。
北朝早已有官家找民间富商出资助军的先例,谓之借商钱,利息多在十分二、三,在战争频仍的年代,利息甚可高达四成。而那边也并不是商人出钱后等着收利就罢休,往往军商勾结,豪绅仗着自身背后有军队的照应,横行不忌,凌霸百姓。
卫觎当然知晓唐氏不会如此。
他只是心疼这傻女娘,认准了谁,便掏心窝子地对谁好,一点都不懂给自己藏私。
簪缨眼尖,一下子发现了小舅舅眉眼和软得不像话,愈发十拿九稳,趁热打铁道:“小舅舅快应了吧!你首肯了,余下的事都交给杜伯伯与徐先生去商谈。我们之间可不说公事。”
卫觎修长的指节微微蜷曲。
他不知这女子是想了多久才攒出今日这些话,但最后那一句话,真是又稳又准地栽进了他心窝里。
不谈公事,那么能谈的是何事?
无心之言最动心。
“沈阶教你的?”
“什么?”簪缨听着凉恻恻的问声,茫然了一下,莫名其妙。
“他是谋士,却也做不得我的主……小舅舅是不是对他有何意见?”
这已是簪缨第二次从小舅舅口中听到沈阶的名字。
卫觎却又不语了。
明明方才已要成了的……簪缨不得其解地蹙起眉尖,她也并非钱多人傻,非要上赶着求人花销,只是深知小舅舅背负的重担与不易,又亲眼见过军眷的情形,觉得理所当为罢了。
看来,她只好使出自己的杀手锏了。
簪缨唤道:“大哥哥,你到底答不答应?”
说着上前扯他衣袖。
卫觎是何等身手,腰膂轻提便敛身立起,避开那只胡闹魔爪。“莫闹,身上有土。”
这却不是假话。南北两朝军府中,最难得的都是以一当百的陷阵骑兵,而南人犹弱。骑兵最快提升武力的方式,便是找强手面对面交锋。
所以只要卫觎在校场,高台上宽大舒适的主将胡床永远是空的,他永远都亲自下场与部下练战教习。胡人再猛勇,凶不过卫觎,所以只要这些主将能在他手里多走几招,将来对上硬茬子,便能多几分胜机。尉将们挨次上阵,尚有歇息空闲,卫觎却是气不容喘,
一个接一个地调教,唯有如此 ,才能将时间利用到极致,北府悍勇之师,便是如此年复一年训练出来的。
是今日午后听到亲兵上禀,说簪缨要找徐寔,还说都是一样的,卫觎才意识到簪缨当真有正事要说。
他与徐寔,又岂能一样,是以来不及换洗,匆匆出营回城。
簪缨见他闪避,仿佛突然悟出了制胜他的法宝,顽皮心起,起身故意往卫觎身前凑,“那你说,你答不答应?”
卫觎含着薄薄唇角,又退了退。
簪缨翻着袖管再进,他便再退,神色容与,如同游戏。
两人直绕着案几闹了多半圈,卫觎始终没让簪缨碰到半片衣角,突然间,他停步,扑上来的簪缨没防备,就实打实撞在了他胸膛上。
簪缨“啊哟”地一声,摸了摸吃痛的额头,委屈抬眸。
卫觎垂着眸子瞧她,将她拉开一些,而后,簪缨便觉额头上落下了一枚微微粗糙的指腹。
卫觎替她轻轻按揉。
“我确实缺马,缺饷,颇有些左支右绌。”
低沉的嗓音夹杂着赤忱相倾的意味,卫觎没有那些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坦荡道:
“该是我来求你。”
簪缨被他揉得忘了疼,一时也忘了说话,愣愣看他。
卫觎对她一笑:“蒙女郎信任北府军,信任我。”
“卫觎的命,是东家的了。”
这一声东家,轻靡又郑重,与旁人口中叫出的迥然不同,无端酥麻了簪缨的耳根。
她心中忽有种奇怪的感觉,却说不上来。
她下意识要谦逊一句,胸臆间却有志气萌发,想到自己是唐氏之主,亦肩负着责任,又生生忍住客套,认下了这一声。
她只在心中道:我要小舅舅的命做什么,我要你长命百岁啊……
总而言之,联盟之事由簪缨提议,卫觎首肯,昔日的卫唐之盟在十五年之后,又一次由他们续结落定。
二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公事说完,卫觎又是家常模样,问了声簪缨饿不饿,要带她出去寻些吃的。
原来不觉间已是日仄近西,暮色将昏。
簪缨还真有些腹空,低问:“小舅舅空闲吗,不必特意陪我。”
“再忙也要吃饭,何况阿奴如今是东家,我还没陪你在城中逛过。”卫觎走向里头的净室,“等我换身衣裳。”
他的手习惯性推开净室的扉门。
一件搭在木桁上的茜红纱袍映入眼帘,卫觎骤然止步。
他才松下神的一颗心,忽然堵塞了喉管。
与她在一起相处,太过自在放松,是以他下意识还当此处是自己的屋子,顺脚便走了来。
身后却是女孩完全不设防的催促,“舅舅快些,我饿了!”
她对他,一点也没有这个年龄的少女该有的羞赧防备,男女之别。
她只当他是长辈,是舅舅。
卫觎把门的手掌收紧,背对着她,进退维谷,一遍遍如此告诫自己。
然而心绪灰冷如冰,丹田之内却隐约雀跃。
他明明可以马上转身离开,在府里随意找间净室清洗,也费不了多少功夫。可心底的叫嚣,却在催促他走进这间净室,闯进她沐浴过的地方……
这等卑劣心思,骗得了别人,骗不过自己。
砰地一声,卫觎将自己关进净室中,像是为了不给自己理智之机。隔门哑道:“我很快。”
簪缨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也不管对方看不看得见,轻快地点了下头,盘算着待会儿要吃些什么。
第89章
卫觎在净室中静了几呼吸, 脱去衣裳,并未使那香木浴桶,只舀了水, 立在一旁草草冲身。
只是不知出于何种心理, 他身体始终正对着那件垂挂的红色纱衣。
这是一副常年降烈马握铁槊的傲岸身躯,上身肌肉遒劲分明, 膂力姿器, 腰窄腿长,如山岳峙立的身影中,更有雄傲之物异峰突起, 却隐忍未发。
冷水兜头浇下, 水流滑过他筋骨紧实的身体, 落地溅起水渍, 惊破纱衣的边角, 洇出一片湿痕。
身上的水越冷,身下越是勃然。
其实眼中若不看那件红得薄透的纱裳,他可以控制住脑海中横行漫衍的臆想。
但卫觎只是盯着。
他面无表情忍耐的脸接近于凶恶。
却像有意避嫌,他冲洗很快, 亲卫送来衣物,卫觎擦干净自己, 冠带整齐, 神色如常地出来。
前后还不过两盏茶功夫。
簪缨都还没有想好要吃什么, 便见卫觎出来了, 心道男子沐浴果然迅速,自然地朝他走去。
“小舅舅, 镇子上有什么出名的小食吗?”
卫觎冠了发, 双鬓濡黑若鸦羽, 见她走来,回臂揽了揽飘长的大袖,动作有些多余地遮住前襟,淡道:“跟我走吧。”
簪缨才圆满解决了一事,眼下怎样都好,乖乖应道:“哦。”
卫觎带她去了城北的一间食肆。
此间店面不大,屋中只能容下四五张单人独案,地铺旧竹簟,壁挂昏铜灯。
正值饭点,店中却寥寥无客,生意可见一斑。
簪缨是不挑吃喝的,不过小舅舅特意绕远路带她来此地,却也不免有些疑惑。
店主是一位头梳锥髻的妇人,年纪不到四十,姿色中等,风韵犹在,身着一件洗旧曲裾,腰间束一条青色碎花围裙,见是卫觎领人进门,忙笑着从柜台后迎出,显是识得他。“大司马来了。”
“嫂子。”卫觎客气地唤一声。
簪缨在旁听见小舅舅语气熟稔,隐含尊重之意,便猜测这也许是一位战亡将士的遗孀,不禁也肃然。
然而这老板娘自己心里却清楚,她一无门路二无贵戚三也无背景,嫁的是个庄稼汉,男人死得早,没给她留下一儿半女,她守着寡,为维持生计才开了这间小店面。
谁知几年前刚接管京口的大司马来喝过一回酒,便叫她嫂子。彼时老板娘心想自己何得何能,战战兢兢,连道不敢,大司马却不改其意,连带着他带出的兵士偶尔过来喝酒,也跟着喊老板娘嫂子,把这位娘家姓宋的老板娘闹个红脸。
一晃过去这么多年,老板娘至今也不知是因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