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簪缨,老太妃立刻眉开眼笑地拉住她的手,簪缨笑着打趣一句,“老娘娘今日认得我。”
“你这个小囡囡哟,我便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这孩子的好。”
郗太妃在她的鼻头轻轻一刮,拉着簪缨缓缓共坐在榻上,看不够似的看着这小女娘的清眉秀目,心疼得不知怎样好,“只是外头发生这么大事,你一味瞒着老身。庾皇后……庾灵鸿,对你不好,都是真的吗?”
簪缨这才明白太妃叫她来的缘故。
她看了立在下首的李嬷嬷一眼,声音多了分娇气,“娘娘的耳目也太灵光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您老只管颐养天年便是。”
“那便是真的了。”郗太妃面色发沉,竟恨得捶了下床榻,反把簪缨唬一跳。
“先太后去得早,可恨老身这些年也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一味在太妃苑里躲懒贪享受,皇宫里出了豺狼,我竟不知!”
簪缨低头默默,手上的力道忽而微重,郗太妃神情切切:“好孩子,你受委屈了。阿缨放心,我只消还有一口气在,这个公道必为你讨回来。”
老人缓了一口气,又道:“我已命容芝去信到巴蜀,给我那多年见不着的阿儿说了京中情况。阿缨,你父母皆不在了,老身一想到你这么轻的年纪,便伶仃一人,心头就发堵。我白受了你这些年的孝顺,连这条朽命,都是你从阎王爷那儿抢回来的,却从来也没庇护到你什么,实是不像样。你退了太子的婚,无妨,便让我认你做个亲亲孙女,让我那在蜀地称王的儿,做你义父,护你一世,就是宫里的哪个来了也别想欺负你!不知你嫌不嫌弃?”
让蜀亲王做她的义父?
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说法簪缨从未想过,一时间惊得站起,“这自然不成的,老娘娘,蒙您看重,阿缨不敢高攀。”
“什么叫高攀!我的命都是你救回来的,你便是我们一家子的恩人。”
老太妃露出个嫌小辈人瞎推让的表情,内里还是源于疼惜她,“我知道,你阿父是个顶天立地的大才,文武双谥的开国公,自来也无第二份儿。我那不争气的儿,不过仗着个宗室的好出身,其实比你父亲所为,大大不如……”
簪缨却特别了解这位老小孩的脾性,她这是一不顺意就开始耍无赖了。
可贬低着差点登庸为帝的主儿来给她抬捧,她也受不起,仔细想了一想,还是道:“老娘娘,您的好意阿缨心领,此事断乎不可。”
漫说她当初答应徽郡王救人,图的不是报偿,便是要找盟友,要认干亲,也不能沾蜀王的边儿。
谁都知道蜀王心怀大义,当初为了社稷稳固,主动放弃储君之位,为大晋镇守西门,那么他必是不愿看到朝野生乱。而她现下盘算的,却是要把庾氏母
子拉下马,说白了,与谋逆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这若是结了亲,也无异给自己结了仇吧。
簪缨心内笑笑,好不容易把老太妃哄得忘了这桩事,辞出来,却见春堇匆匆走来。
“何事?”
春堇往正房瞟一眼,引小娘子走出院子,回禀道:“是东西两市的唐氏大查柜们,听闻了那桩传言,纷纷去杜掌柜那求问虚实,义愤填膺,吵嚷着集体罢市一个月。”
“这事我知道。”簪缨之前便听任氏提过,也不曾拦着,“怎么了?”
“这京城最大的两座市集便是东西市,唐家占大半,这一罢市,可不半个建康城的供给都难了么。”说到这里,春堇有些哭笑不得:
“旁的都好说,只像一些活鱼新鲜鸡子大鸭子的,讲究的人家,日日都要到市上采买新鲜的。一等豪阀自家有蓄场果园,次一等的门户便要靠大市上的牙人日日送到府上。张御史家的老太太胃口好,每日必要食一盅鸭血蒸甲鱼,关了市,张家人从旁处采买,几乎攒了一水池,那张老太太硬说不是她平日吃的味道,一日不食此味,人就萎靡起来了。张家人无法,竟求到咱们府上,只求唐氏蓬莱记每日卖一只甲鱼一只老鸭给他,花费多少都认出,还是那府里二夫人亲自上门来的呢,说,小娘子是最最心善的小菩萨,定会怜弱惜老。”
听到“小菩萨”三字,簪缨淡然一笑。
依稀仿佛,从前在宫里也听过这说法。
“我是什么好人么?”少女掩着縠纱团扇,只露出一双天真无邪的桃花眼,俏然轻眨,“去告诉张夫人,想吃甲鱼也成,我要的报酬,不在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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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不利于庾皇后的传言,原本只在高门圈子里打转,东市西市一瘫痪,罢,京里更多的人都知道了,都在谈论。
“……谢既漾、谢既漾!本宫与谢氏多年来井水不犯河水,她胡言乱语些什么?”
一只紫胎青瓷茶盏被用力掼在地上,碎瓷斑驳。
庾灵鸿才从心腹被跺成肉泥的打击中回转过几分,唇色连着几日还是雪白雪白的,听说宫外风闻起,又一个气急病倒了。
她前日从昏迷中转醒,心虚过后,才反应过神来,卫觎若真从佘信几个嘴里挖出了什么旧事,依他的鬼脾气,早就冲到显阳宫来与她对质了,怎么单是调兵给朝廷示威,而半点没针对她?
庾灵鸿便心存了侥幸,自己调教出的心腹,也许终归是忠心耿耿的,便是恶贼百般淫威,也不曾令他们背主。
仗着这一点,那日焕儿回来后,任他如何着了魔似的追问,庾氏只道恶心头疼,敷衍了过去。
可这才几天,泼天的污水便泼到她头上了!
据宫人探听回来的消息,连庾灵鸿这三个字,都成了那些街头巷尾贱民胆敢议论的唾上物!
一想到这一点,庾氏的恶心头疼就成了真,后背一阵阵地发恶寒。
“陛下呢,陛下也听闻了吗?”
她声音发冷,从紫帷流苏榻上倾出半个身子,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抓紧女官关雎的衣袖,“他有没有申饬谢家,有没有?”
关雎为难道:“回娘娘,听闻陛下知道此事后……摔了一整张御案的东西,这几日都宿在梁妃娘娘处。”
“不中用的东西!”庾氏目露阴狠,一巴掌甩在关雎脸上。
“太子殿下……”
正这时,李景焕步履生风地走入内殿,一双凤眸怒气盈满,见了庾氏开门见山便问,“可是真的?”
庾灵鸿一见他,便捂着额头转向榻里,“母后头疼,你且退下。”
“母后,外界传言甚嚣尘上,您对阿缨……”
李景焕说不下去,眼底的痛苦比一地碎瓷更残碎更割
裂,抖着唇上前一步,靴底碾在瓷片上,发出令人齿酸的声响,“您到底做过什么?”
从长干寺见过傅则安后,他心中便有种不好的念头。
曾几何时,他嫌过阿缨的额发幼稚,只道她长不大孩子气;
他嫌她看的书都是女则迂腐之流,只道她品味枯燥不上进;
他嫌她胆子比老鼠还小,连去个稍远处的御园,也不敢,事事非要先征得母后的首肯,只道她是乖巧恋母……
他从未想过,这些会是母后有意安排的结果。
在他心目中,他的母后不是阴狭卑劣的妇人。
即便想起了前世的事,他也只是以为母后待簪缨有些苛刻,却万不曾想过,母后打从一开始,就打算将阿缨养废。
谁会对一个才丁点大的孩子,产生那种恶念呢?
李景焕还记得她刚被接进宫的时候,还在先皇后宫里养着。自己因为身份的避忌,不敢十分靠近,可那雪团似的小娃娃,远远一见到他,便羞赧地抿唇作笑,将脸埋在先皇后怀里。
怎就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他本以为,割臂剜肉已经是她经历过最苦最苦的事了……
他本以为,软禁冷宫已经是自己做过最混最混的事了……
李景焕眼光一鸷,直直跪下,声音已冷,“母后,给儿子一句实话,你到底还做过什么?!”
那膝下的碎瓷片就被他狠狠压着,磨透膝襕渗出血。在女使的低叫声中,庾氏慌忙扭过身,一见这场面,大喊道:“焕儿,你疯了吗?你快起来!起来!”
李景焕直视庾灵鸿,目光冷漠陌生至极。
他不怕外面那些传言是真的,他怕,还有比那些传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过,他却不知。
何等巨大的刺激,令傅则安一夜白头?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挥在他脸上,庾氏经过这几日连番打击,终于绷不住泣下,探出身子颤颤指他:“逆子,本宫没做过便是没做过,你宁信风言风语,也不信生你养你的亲娘吗?你就为了一个贱人,如此作践自己吗!”
“她不是贱人。”李景焕顶着脸上火辣辣的指印笑了一声,“儿子才是。”
他与震惊不已的庾氏对视几眼,无声起身。
难道只有卫觎会把人跺成肉泥吗。
他侧目,目光冰凉如雪粒子,落在已然呆住的关雎身上,对外吩咐一声,“带走。”
庾氏始料未及,险些整个人都从榻上栽下,既不理解儿子的变化,又隐生恐惧,“你要做什么……”
“殿下、娘娘!救奴婢……”
一片哭喊声中,关雎被带离了显阳宫,两个东宫宿卫右军押着她带到东宫石室,推在地上。
石门轰然阖闭,李景焕立在她面前,耷下眼皮,“说。”
蒹葭死亡的惨状还历历在目,关雎从太子的眼神里察觉到了什么,她这几日做噩梦,也害怕过自己有一日会步蒹葭的后尘,却万万想不到,抓她审她的会是太子殿下。
关雎伏地发抖道:“殿下,奴婢真的不知这些事,蒹葭姊姊是娘娘的贴身女官,奴婢是后来的,是德贞十、十八年调到显阳宫的……奴婢愿以双亲亡灵发誓,奴婢真的不清楚……”
李景焕木木地看着她,懒得去推算她所言真假。
即便她说的是真,又如何呢,她不知道,不该死吗?
他无法对生母做什么,难道还不能杀一个小小婢子?
太子身上素来被人称道的沉稳大端在此刻荡然无存,唯有阴厉,阴厉得可怕。只消他一个眼神,关雎身后的两个士卫便会立刻拔刀出鞘,血染暗室。
关雎也觉察到自己死到临头,突然一个头磕在地上,痛
哭道:“殿下,您可还记得那年您为小娘子喂药,是奴婢递的帕子!那年您教小娘子临帖,是奴婢在旁边磨的墨!”
李景焕愣了愣,她口中提到的那个人,仿佛一道符敕,将他眼里麻木的杀戾气一点点压制下去,接着,数不清的悲哀浮现出来。
咬牙良久,他终于压住下令的手,哑声道:“滚。”
关雎带着一身冷汗死里逃生,软着双腿几乎是爬出石室,二卫亦领命而退。
昏暗无窗的静室内,只剩李景焕一人。
他在四周无人的空荡中,从腰封内摸出一柄匕首。
“孤真的比不上卫觎狠吗?”
他慢条斯理地卷起绣着玄鸟纹的袖管,咬鞘在口,将那锋利的刀刃对准手臂,狠狠划下一刀。
血流湿衣。
人却似没有感觉。
在那道鲜红的新伤之上,已有两道开始结疤的可怖旧伤。
他一刀一刀都赔她。
等他查清她小时经历过什么,无论那是什么,他想方设法,都弥偿她。
再等等孤,再理理孤,阿缨。
第55章
“明公公命小的来告知贵人, 平嫔娘娘近几日称身子抱恙,召母家嫡姊妹进宫。皇后娘娘抱恙,闭守显阳宫不出。”
秦淮河畔, 罢市萧索、人迹寥寥的大市中, 一间庄铺大门紧闭,铺内,内府庶事小太监阿福一身布衣行头,改换头面来给唐家送信。
自打内府总管明公公在还财于唐家一事中,亏空的把柄被唐氏捉住,为保小命, 他不得已做了杜掌柜这只老狐狸的耳目。
好在对方所问都不涉及天子行止,否则明公公就算拼了性命不要, 也绝不敢做这里通外合的勾当。
堂内竖着一面蟹爪纹薄琉璃屏风,隐见一道纤细窈窕的朦胧身影。
杜掌柜站在屏风外头, 见小内监传话毕, 让人带着他从后角门离开, 而后转入屏内, 轻道:“这位平嫔娘娘, 便是四皇子的母妃?”
坐在屏风后的正是簪缨, 且思且点头,“是啊。”
皇上膝下三个皇子, 太子为庾氏所出,二皇子为梁妃萧氏所出,三皇子早夭,这位平嫔黎氏便是四皇子李月澄的生母。
簪缨与后宫妃嫔们的私交都不太多, 不过倒听过太妃苑里一个说法:梁妃拙静, 平嫔轻黠。
她微微挑动眉心, “不利皇后的传言一出,她这是坐不住了?她想做什么?”
立在身后的沈阶适时接口,“‘病中’胡乱抱怨几句,黎氏女出宫后再‘不慎’失口几句,这从宫里流传出的消息,总更真些。这位娘娘,大半是想给甚嚣尘上的风闻添一把火,为她的皇子搏条出路。”
簪缨闻言淡哂,纵使东宫不成了,顶上还有二皇子,平嫔的算筹也打得太早了。
不过这对她来说未尝不是好事,转头看向沈阶,“当如何?”
沈阶颔首轻望已初有镇定风度的女郎,“围城打援。”
……
“此言当真?事关中宫,岳夫人可不好乱说呀……”
西城,左近瓦棺寺的街上有一家出了名的茶乐坊,店内所供的金屑禅茶与玉峰细糕誉为西城一绝,一壶动辄千万钱。品味既高,弹乐又雅,颇得那些富贵闲逸贵夫人的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