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他……”
邱氏看见瘫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他道,“当年有个人在府门外求见我,声称知晓关于陈留之战真正立功者的真相,我一时害怕,着人打了出去,慌忙找你商量,也是你周燮!过后告诉我,人已打杀干净了,让我放心……这些都是你做的,你做的!”
镇卫将军江洪真与大鸿胪卿李蕴才进府堂,便被这出狗咬狗的戏码惊得瞠目结舌。
当年出使北地的使节,是大鸿胪委派的,而江将军是当朝长公主驸马,亦是当年刘洹大将军的左前锋,北伐之战中,驻守黄河西南一线。
卫觎之前派人去请这二位,是为请当年的亲历者过来做个参详。
眼下却已不需要了,当然之事的真相,已被邱氏和周燮互相攀咬了出来。
整座府堂里的人,坐的坐,站的站,跪的跪,躺的躺,全被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揭露出的腌臜真相,震得无言。
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简直难以想象,一位堂堂世家的主母,一位冠冕堂皇的京官,会胆大到这种地步,心脏到这种地步。
他们居然合谋,让一位嫡子抢占了庶子之功,十五年来瞒得滴水不露。
卫觎看向地上的瘫子,“褚阿良,你还不说吗?”
众人又是一诧,难不成大司马认识这个人,方才却何以不提?
瘫子时隔十五年又听到自己的名字,沉默良久,仰头惨笑一声:
“从前……听三郎主夸卫郎君有过目不忘之能,今日始信。那年为三郎主出征饯行,卫郎君不过十岁吧,仅与小人打过一次照面,竟还记得。”
他混浊的眼珠环顾在场众人,这些往日求告无门的贵胄高官,此刻的目光却都落在自己身上,瘫子忽然悲从中来。
他翕动破哑的喉咙:“不错,当年便是我随三郎主赴边,城困危难之际,也是我随三郎主从犬洞潜出,沿黄河岸小路去往高辛部落,结盟求援。”
“姓周的,你没想到吧,我没死。”
瘫子艰难地挪动身子,爬到跪地的周燮面前,在他看鬼一样的眼神中冷笑,“你还有脸质问,三爷为何要换大爷的衣冠,当年之事你不清楚吗?”
“当年,晋军兵骑不敌北朝铁骑,我朝连连败退,羯人围了我们最后一座固守的城池,眼看守不住,刘大将军孤注一掷,决定带兵出城死战。一众文员没了用武之地,都躲在堡坞之内,听得外头喊杀冲天,大爷竟提议先拟好降书,免得之后战败伤及性命。
“三爷他大怒,言汉家子孙宁死战,绝不降胡。他提出鲜卑与羯人历来不合,黄河以西便有自成一国的部落群,若能想办法出城去,向鲜卑人许之以利义,求结盟共抗后赵,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大爷说他异想天开,他为南朝之使,生死皆要保全风度不失,不肯离开堡坞。呵,狗屁的风度,不过是贪生怕死!三爷无法,只得强硬地换过使节衣冠——因两国相交,只认使节文书,危急存亡之时,半分差错也不能出,不然若鲜卑部落看见来者是个籍籍无名之辈,万一以为大晋轻慢于他们,又如何肯出兵相救……
“三爷虑事,万无一失,他真是把什么都虑到了,事成于密而泄于疏,从换衣的那一刻起,他便是晋朝使节傅容。他怕离城后,大爷再作妖妄动,引起变故,便将离京前唐夫人给他带上的四位武卒,分出两个留下来扣住大爷,严加看管,三爷平生头一回强硬,便震住了大爷。而后便带着剩下的两个武卒,还有我,还有姓周这厮,冒着火光箭雨钻出城墙。
“好不容易等到了高辛部落,三爷全然模仿大爷的语气习惯。这只因,两朝多年兵战不休,双方斥侯常带回敌国使臣的身份特点,研究揣摩,以期使臣交锋时能占得先机。三爷随常无事时,就爱常常研究
后赵与鲜卑部落的外使信息,他将心比心,将所有可能出现的破绽弥缝得天衣无缝。
“也正因此,高辛氏族长被三爷的口才与风度折服,喟叹一句:南朝果有真名士。方同意出兵八千,以助刘洹将军。”
“真名士,真功臣,不是傅家大郎主,是我三郎主!”
瘫子仰面咬牙忍泪,“只恨三爷非嫡支,只恨三爷非正使,只恨三爷不露才,只恨三爷顾全大局心怀大义!他比起那狗屁傅容,还差个什么?”
傅氏祖孙跌颓在地,身子颤抖,抬不起头。
而主座与两列席榻上的人,听到这番剖露肺腑的言辞,无不动容。
尤其镇卫将军江洪真,本就是行伍出身,更被这位子胥公的高义所敬,所悲,所折。
他铁拳紧扣于膝上,胸臆热血滚烫,眼圈已是红了。
他们身为局外人,耳听这桩往事尚且既激动又痛恨,而在场唯一的那位小女娘,身为子胥公之女,心情又该是如何复杂难过?
众人的视线不由望向簪缨,既悯且怜。
簪缨的脸比衣色更白。
她的两扇纤长的睫毛从方才起便凝住一簌不簌,撑着席子慢慢起身,“我父亲,是如何死的?”
人绵,声音也绵,像一团没有根脚的雾。
“中箭。”瘫子眼睛定在这小娘子的脸上,似哭似笑,“当时城危,兵贵神速,与盟友谈定后,三爷婉拒了高辛氏分兵护送他回城的好意,请对方集中兵力增援刘洹将军,自带部落的一小队健奴与我们几个回还,结果遇到了被冲散的羯人小队,两方厮杀,三爷被流矢射中胸口……”
簪缨深屏一息,身子向后倾晃。
李景焕霍地起身,下意识向她伸出手。
卫觎含着眼底的水气侧动军靴,下一刻,簪缨却自己稳住了。
只是女子双眸幽光隐忍之深,如寒泉倒注,深不见底。
她呵着气,无法再问一句。
瘫子犹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如果傅容不做梗,如果他身边的武卒不是两个,是四个,也许拼死还能护住三爷……
“我被后赵兵一刀斩在后背,疼死过去,以为必死……再醒来却是在兖州的一户农户家里,一问时日,竟已过去半年之久。原来是清扫战场时,我被当作死尸丢到了乱葬岗,被野狗噬腿而食,被当地的捡尸人救走。我昏睡半年,又养伤近两年,待辗转万苦回到江左,才发现建康全变了天,唐夫人去世了,小娘子进宫了,傅家立功的人,从傅三郎变成了傅大郎……”
接下来的事便都清楚了,他当时还愚蠢地以为是傅家人弄错了原委,自投罗网去解释,结果招至杀身之祸。
“为何不找唐氏?”簪缨问。
“唐氏?呵,唐氏。”瘫子咬牙笑了一声。
沈阶侧身不着痕迹地挡了挡,缓声道:“若我是周燮,没亲眼看到那个知情之人的尸体,不能安心。我会派心腹散到京城每个唐氏铺面外,混成杂役,静待一个瘸子上门,若来,便出其不意地挟持走。若因人多无法得手,也无妨,因为此举意不在击杀,在惊弓,只要让那知情者知道,外面有天罗地网等着他,让他不敢再相信任何一个人,便足够了。”
瘫子白了沈阶一眼,恨恨道:“这位沈小郎君真是善推人心,揣测得分毫不差。”
他从傅府门口被打断右腿赶走当夜,在栖身的棚户中,便险遭刺杀,幸好当夜无月,他又因养腿伤而俯卧,杀手将他的右背当作左胸,刺了两刀而匿。
他侥幸不死,换了个乞丐住的茅屋,苟延残喘地养伤。等几个月后,再想去找唐氏的人说明真相,未等到得唐氏铺前,便发觉店前有人影鬼祟,左顾右盼仿佛在找着什么人……
“我终于想明白
,傅家这要赶尽杀绝,当时傅家二爷已成中书令,势力何其广大。京兆府外有鼓,我敢敲吗,京城八门有守卫,我敢逃吗,唐氏坊门大开,可我敢进吗?
“我看见的每一个人都觉得是傅家派来害我的,我还敢找谁……”
“傅某不曾……”傅骁徒劳地辩解。
这些事,他指天发誓今日是第一次听闻,但解不解释,又有何区别呢,他母亲做下的恶事,与他做下的,又有何区别呢。
傅骁只觉前半辈子都白活了,他无法想象,母亲和周燮,怎么会丧心病狂至此。
瘫子箕坐在地,邪笑一声,“那之后我就想开了,去他娘的忠义,去他娘的昭雪,和老子有狗屁关系,我啊,不过是赖活一日是一日罢了。三爷倒忠义,他落得什么下场,我一心想为旧主鸣冤,又落得什么下场!
“我那日便在心里发誓,这件事,我一辈子烂在肚子里再也不提。就算有朝一日,太子妃跪在我面前给我磕一百个头求我说,我也不会再说。凭什么她在宫里享受荣华富贵,连自家老子怎么死的也不在乎,我却要受这份活罪!”
瘫子瞪视簪缨说到这里,眼目血红,扯着嗓子用尽全力嘶吼:“沉泥埋忠骨,好人不得活!这狗屁世道一向如此罢了!”
褚阿良?世上早已没有褚阿良了,只剩一个苟活半生的残废。
他的一句话,比方才口述傅子胥之死更伤人,簪缨的心一瞬被打透。
他的话,原也没错,前世她白活了那些年,竟然到死都对父亲的死因一无所知。
若无今世。
“阿奴。”
仿佛有人在遥远的地方轻声唤她,那样柔情,好像一蓬洁白柔软的羽毛将她严严裹住,涤得净尘世的一切肮脏。
却应当,不是阿父吧。
簪缨眼前模糊,没有回头,没有泪落。
她直视堂下一直装死不吭声的周燮,声音冷得无情:“那么当年你从北疆运回的尸首,究竟是傅容,还是我父。”
满座之人皆心惊。
他们之前只顾着震惊愤慨,竟是忽略了这最关键的一点。
只有卫觎注视她的背景,一节一节捏紧了指骨。
周燮早已没有进门时的淡定自若,抖了个哆嗦,“我……”
簪缨喝道:“我只听真话!”
周燮最后的一丝侥幸也破灭,到了这会儿哪里还敢不说实话,比指对天道:
“是三爷,是三爷!当年三爷中箭而亡,我背着三爷的尸身躲入废墟,本是想带回建康向唐夫人邀功……后方知,羯人破城屠杀放火,大爷在城堡中尸骨无存,三爷身上恰又穿着大爷的衣冠,我想……等棺木运回江南时,面目也会腐烂,不如……”
簪缨拔下头上钗子冲向周燮。
她骤然发作,府堂上上下下的人都惊得一滞,来不及拦阻,少女手中的玉钗已狠狠扎入周燮颈窝。
“你怎么敢……”
鲜血溅了她半袖,簪缨一字一咬牙。
所以,她这十五年,年年祭空棺,伤于阿父尸骨远埋北地不得收时,阿父的棺椁,却就葬在傅氏祖坟里,受他人祭奠。
所以,这个人和傅邱氏,明明知道棺中人的身份,却一瞒到底,任由她生不能尽孝,阿父死不得心安。
你们怎么敢。
周燮惨然痛呼,簪缨目光木木地偏转,才忽然看清,她手中的玉簪是小舅舅送给她的及笄礼。
她忘了。
她心中的净土,也只剩这寸许长,今日还是被脏血污了。
连这最后一点干净,她也没留住。
簪缨一时间气得浑身发抖。
满室阒静中,她执利器发着抖的手忽被一片温热覆住
。
卫觎右手稳稳把着她的右手,带她,用力再度刺入周燮身体。
入肉的触感分明,这次却无血迹溅到簪缨脸上——她的双眼被一只修长的手掌遮住了。
男人的左手距她眼前三寸,没有按实,于是簪缨清晰地看到他掌心的纹络,干净凌厉。
茧子像一个个小小的年轮。
卫觎不说话,只是一下一下带着她刺入该死之人的血肉之躯,又狠又稳。
周燮的身子早被两个北府卫提起来固住,钳着肩,堵着嘴,如一面靶子,任小娘子出气。卫觎教簪缨如何避开人体的要害,却能刺得人痛不欲生。
这种力道,单簪缨自己断然使不出来,她在他的带领下感觉到一种久违的、不,是前所未有的痛快。
她心中恨未消,卫觎便不停。
其余人看着大堂中这重复而血腥的一幕,全然静默,却无人阻止。
李景焕看着那对男女亲密依扶的姿态,心口窒住。
京兆尹作为司刑官,垂下眼睛,只当无视。
沈阶无言。
瘫子望着洒在地板上的血沫,怔怔发愣。
江将军咬牙背过了脸去,他家中也有女儿,他听了方才那混蛋东西的话,都忍不住想上去杀他两刀!
而傅家的几口人,跪在地上,形如忏悔,陌生又悚然地看着眼前这个刀刀见血的小女娘。
直到簪缨筋疲力竭地停下。
卫觎方一脚踹开那个已经成了血葫芦的人,轻轻松开少女柔若无骨的手。
他从她指缝里掰出那枚簪子,在自己袖头上随意地正反一蹭,插回她发间,又从怀里取出一方帕子,将簪缨染血的手一根一根仔仔细细地揩净。
期间,他不说什么哄慰人的话,只是挨身,给软软的她靠着。
簪缨也不说话,手在卫觎手里任他擦弄,眼睛还冷冷望着地上的血人,再慢慢移目,看向邱氏。
邱氏真是被她方才的疯样吓到了,视线相撞,害怕地避开眼神,胃袋里中拧着劲儿欲要呕吐。
“好了。”
卫觎擦拭完,松开她的手,仿佛宠溺的长辈洗净了贪玩孩童手上的泥巴,让她接着去玩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