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觎不待她言语,轻拧护腕扫视过傅则安,道:“我不随进去,就在这里等你。”
他很懂得她想自立自主的心情。
“嗯。”簪缨微微一笑,转身刹那,衣袖飘转,目光由软变深,目不斜视地走向傅氏宗祠。
杜掌柜、罗掌柜、任氏、春堇随侍在后,个个挺胸昂首,神色与主子如出一辙。
这傅家的祠堂,簪缨过去没来过,她走过牌楼后,先望了几眼算得上庄肃轩丽的屋宇,而后迈上台阶。
傅骁见了她,神情里的愧怍感与陌生感交替不定,下了两截台阶,想同她说上几句话,簪缨未理。
端坐正门外的傅老夫人见她,目中射出恨毒的光芒,身子前倾似欲训斥,簪缨也未顾。
当她一脚迈进祠堂将近一尺高的门槛时,祠堂里的那些老家伙,瞬间惊得站起,只因少女此举太过逾越无礼,此起彼伏地斥道:
“停步,不可往前!”
南朝重士庶、重嫡庶、重贵贱,也重尊卑,从未有女子踏入祖宗祠堂的规矩。
簪缨在喊声中,将另一只脚稳稳踏入朱红门槛内。
阳光在她纤细的后背渡出一层柔软的金光,瞬而又隐没于玉藻雕柱的荫影。
簪缨淡淡望着这些气急败坏的老者,慢声开口,语气纯真:“我听说,这座祠堂当年由我阿母出资修葺过,这梁、这砖、还有供奉灵牌的黄花梨案子,都是顺着秦淮水整船运来的上佳材料。今日我来请除名籍,家君再非傅氏子,家慈自然也非傅氏媳。”
她说着,屈指叩了叩就近的一根顶梁柱,回首笑问,“所以我是进不得吗?”
为首的一位老叔公闻弦音知雅意,霍然便想起,傅府那一半宅园是怎么被人搬空的。
——那可真是拔木撬瓦,掘地三尺,一片子地砖也没剩下呀
!
蕤园是唐夫人置办下的,她的女儿想搬就搬。而这座祠堂里,也有半数梁木是唐夫人当年修葺的,这话不假,面子上说是赠予夫家,可今日三郎的名字一旦从族谱上勾去,那傅家便不是唐夫人的夫家了……
——这小女娘真敢拆我祠堂?
——她连皇后的蚕宫都敢觊觎,还有什么不敢吗?!
“能、能……”人都是活久成精,几个族老同时想到了这一层,惊出一身冷汗,宁可让步也不敢冒险,异口同声地开口。
簪缨微微颔首,十分讲礼。
“族公、你们……”傅老夫人在外气得要呕血,她辛苦为傅氏操持绸缪一辈子,也未获得一个进入祠堂的资格,只能在正门外设下一席之地。这个小丫头片子,她才十五岁!既未嫁过人,也未生过子,既无功也无劳,她凭什么,她凭什么!
“族公怎能让她入祠堂,让她玷污傅氏先祖灵位!”
“是啊。”
簪缨低头俯视一槛之外的邱氏,喃喃道,“为什么呢,傅老夫人您劳苦功高,连我都能进来,您老为什么进不来呢?”
说话时,她眼中并无畅快解气之意,而是透过那愤然捶地的老妇人,看到了跪在她身旁,卑微扶她的孙氏,继而,又不知怎么的,想到了王家三娘不由得自己做主的婚事,又想到前世,一心以夫为天悔憾至死的自己。
她低头轻踢朱红的门槛。
这个不雅动作,是她两世以来第一次为之,却浑然洒落,不见有任何违和。
“这道门槛,真高啊。”
唯有阿母真豪杰。
天南地北,无处不可去,无处可羁绊,不冠以夫姓,世称唐夫人。
槛内槛外,都被这女子惊人的举止怔得瞠目。
傅则安跨进祠堂来,小心看着她脸色,轻道:“阿、小娘子,你……”
簪缨倏尔回神,淡淡地打断他:“傅郎君,那紫宫禁苑惹人艳羡的天,这赫赫世家涂在脸上的粉,还有傅家从小到大对我谆谆教导的礼教之言,我看够了,也听够了。不想再看,也不想再听了。今日想说教,还是免开尊口。”
傅则安怔然,他不是想说教,是方才瞧她神色不对,心中关切……
这对于簪缨已不重要,她转身面对族老,“请取族谱,朱笔勾名,诸位共鉴。落笔无悔。”
这一刻,少女纤柔的身体里透出澄澄静澈的气质,水静,却流深,令人无法忽视。
族老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一丝遗憾——他们忽地发觉,自己看错了这小女娘,若此女有朝一日册为太子妃,入主宫禁,那傅氏想不兴旺也难。
只可惜……现下说什么都迟了。
事情走到这一步,他们总不能像外头的老妇一样哭天抹泪,却也干脆,命祝师在神牌前上香,又命主簿取出族谱,一位辈分最高的老者亲执朱笔,翻到傅子胥名字所在的那一页。
落笔前,又问了簪缨一遍,“娘子当真思虑好了?”
簪缨点头。
族老落笔。
“郎主!不好了!”却就在这时,傅骁身边的长史雍吉忽自京兆府衙方向跑来。
过祠堂牌楼时,卫觎目色发冷,亲卫立即抬手将人拦下。
那雍吉在大夏天里一身冷汗淋漓,前路不通,急得顾不上礼数,颤声大喊:“郎主,了不得!有人在京兆府衙击鼓状告傅家,说什么陈留之战,咱家大爷抢了三爷的战功,是冒功顶替,还说有什么人证物证……”
他喊声极亮,此言一出,天地极静。
不仅一祠堂的人静了,连卫觎都一顿,射向傅府长史的目光陡然冷戾。
扑通一声,傅老夫人扶不住案几,摔在地上,嘴唇苍白
无血色,手指颤个不停。
“什么……”傅骁懵了,傅则安也如坠云雾,耳中嗡鸣一片。
方才那句话,他每个字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却不明其意,也不敢相信。
却听簪缨静声道:“族老,勾朱。”
傅则安猛然抬眼,“阿缨,你刚刚没听见……”
簪缨白着脸掐紧掌心,只盯着那位持笔的老人,一字字道:“今日我来此,是为我父女二人弃名脱籍,一事,一毕。勾。”
她木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尾音中的颤抖,全被指甲藏进掌心的肉里。
族老既惊且异,浑噩间,还是落下毫锋。
鲜红的墨,勾去两行名。
簪缨上前确认过,僵着身子迈出祠堂的一瞬间,阳光晒得她冷。
腿便软了下去。
腰间及时掌上一只有力的手臂,撑住了她。
簪缨抬起头,看见小舅舅那双深黑的眼眸,始才知道呼吸。声音却是干涸的,像极度缺水的一根稻苗,脆弱将折。
“……小舅舅,你听到了吗,何意,那是何意?”
她以为他是无所不知的,却没算到那一年北伐时,卫觎也才不过十岁。
卫觎注视那双水光欲滴的眸子,手心的力道紧了些。
声音一递比一递发沉:“傅骁,傅则安,傅邱氏,同去京兆府。林锐,请大鸿胪卿、镇卫将军至府衙,还有当年生还的那个文吏,一并召来!速。”
一气吩咐后,他挨头很轻地问:“能走吗?”
其实他已做好抱她上马车的打算,毕竟此讯突兀,又太惊人,连他尚有一瞬错愕,何况是这个才独自经历过一场无声之战的女孩儿。
然而下一刻,簪缨却轻轻抵开他,直起了身。
在听过小舅舅镇定自若的调度后,簪缨抿住唇角道:“能。”
声微颤,却坚定。
经过傅老夫人身侧时,卫觎忽然睨目,声冷如铁:“你知道些什么?”
傅老夫人的一脸惨白顷刻被击中,碎得不能再碎,目光左闪右避,嗫嚅如蚊。
“不,不……战功就是我儿的……”
京兆府衙前,瘫子瘫在竹筏上,看疯子一样看着身杆如瘦竹的青衫少年,破口大骂:
“他娘的老子让你报恩,你直接来报官!老子屁都没说过,你等死吧!”
少年只回一句话:“要死一起死。”
第39章
登闻鼓响, 状告者很快被衙役带入京兆府堂。
主簿吴幽闻鼓声,从后堂理冠而出, 见了堂下一站一躺的二人, 心中先是一奇。待听清那青衫男子之言,吴主簿眉头一跳。
“你是说,你要状告的是金紫光禄大夫傅容, 陈留之战冒名领功?”
沈阶揖手躬身, “正是。”
吴主簿端坐在面南的矮榻上,上上下下打量这身板单薄的少年, 肃色道:“十五年前你几岁?事关已故功臣, 可由不得你信口雌黄。你簿阀为何, 评品几何,既要出首,可有状、人证、物证?”
所谓簿阀, 便是一个人家世门阀的记录, 士子想做官, 九品中正法取人的第一条标准便是看家世。沈阶听长官问, 口齿清晰地一一作答:
“回大人, 小人沈阶,家祖父曾任秣陵县秀乡啬夫,小人目下暂且无品。小人出首告傅氏,具状, 人证亦在此, 当年之事便是此人对小人亲口所说的。”
他一指那瘫子, 又将昨晚熬夜写下的状书呈上。
吴主簿才从衙役手中接过状子, 那瘫子忽哑声喊起来, 带着混不吝:“大人明鉴啊, 小的就是一贱民乞丐,啥也没说过,啥也不知道。今日是被这小郎强拉了来的,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沈阶漠然侧目,看他一眼。
那吴主簿闻言却不淡定了,变脸道:“这便是你所谓的人证?胡闹!你祖上不过是个七品乡吏,你还是一介白身,民告官,要先受三十杖,告公卿以上者,倍之——你还要告吗?”
沈阶神色不变,跪下,一片瘦硬的后背正对府门,“告。”
吴主簿见这少年气度澹然有珞石气,神色也不似作伪,有些摸不准,为难地皱了下眉,挥手让衙役先打着,命小吏去后堂将府尹请过来。
衙役领命挥杖,掌宽的硬木板子落在沈阶背脊上。
瘫子便快意地瞧着,抬指抠抠鼻孔,有如看戏。
才打过五杖,忽听府衙响起一声:“且慢!”
人随声至,两名身披裲裆玄甲的兵卫踏靴入堂。左边那兵革七尺身材,眉尾带疤,蓄短胡髭,手按腰上佩刀,直视上首笑道:
“事主还没到齐,便动上私刑了?六十仗下去,这人还有命说话吗?”
正这时候,京兆府尹安轸也从屏门出来了,这是名五旬年纪上下的长官,身穿黑地绛缘公服,戴进贤二梁冠。他的目光在这两名擅闯京兆府的兵士身上扫了几眼,看出来历,心道一声倒霉,面上作笑:
“敢是大司马帐下吧。将军容言,白身告官,需先杖责杀威,此为按律而行,本官何敢行私刑。”
那胡髭兵卫笑道:“不敢当大人一声将军,卑职海锋,乃大司马帐下假节,专司军令。素来只知大司马的令,对这京城的律令却不大熟。”
说到此处,他瞟了眼堂中少年的后背,声音一沉,“大司马吩咐了,等着。”
当听到“大司马”三个字,那半瘫在木柞地板上的瘫子面色微变。
安府尹则笑容发紧,知道这是个惹不起的主儿,赶忙抬手让衙役退下。
——大司马要等,谁敢不等着。
没等多久,署衙外果然响起一阵马车銮铃声。
跪在地上的沈阶微微侧目。
那头安府尹已带着吴主簿迎将出去,及至堂门口,看见那踏履而来的人,他却瞿然一惊,“太子殿下!您如何来了?”
李景焕一袭蟒纹白绡襕袍,右腕上缠着厚实的纱布,神色清冷地跨进京兆府,随侍三四人。
他瞥了眼地上两人,“听闻有人敲登闻鼓,事关傅氏兄弟的战功,孤顺道过来。安大人自行断案便是。”
他知道今日阿缨要
去傅家脱籍,担心她承受不住,从东宫出来本是直奔着傅氏祠堂去的。
半道却听报,说有白丁在京兆府前击鼓,声称第三次北伐中,救城立功的不是傅容,而是阿缨父亲,此言石破天惊,他怔营之后连忙转道过来。
说话的功夫,已有两个书吏合搬一床簇新的红木矮榻过来。
安轸欲请太子坐在上位主座,被李景焕阻了,令安公这位府衙之主上座,自己在堂下首位坐定。
他的目光扫过对面那两个北府兵,后者见他,颔首为礼而已,李景焕戾然皱眉。
一堂之中,一时无人开口,静得离奇。
好在这安静没持续多久,府衙外又有车马之声传来,不一时,只见一劲装高峋男人与一位纤窕素面的少女并肩而至,细看之下,男人的手掌还虚虚护在女子腰侧。
正是卫觎与簪缨。
安轸见北府卫低头,赶忙上前拜见,“下官见过大司马……”
他此前听闻大司马之名,已感威压深重,迎面见到,只觉这位立朝以来最年轻的大司马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年轻,却不是铁面獠牙,而是一派俊美冷逸的长相。
然那股从骨子带出的凶煞气,镇面袭人,让人不得不低头。
李景焕眼里却只有一个簪缨。
在看到她的一刹那,他压膝欲起,下一刻头上便传来熟悉的巨痛。
同时眼前闪过一个陌生的画面。
——“焕儿,阿缨咳疾不愈,说不准是否得了痨病,你且莫过去了。萝芷殿那处清静,便将阿缨送去静养一段时日,母后会好好照料她的。”
李景焕下意识抬手扶额,动了右腕,一时说不清是头上更疼还是手上更疼。
他抿唇低头,齿关发出喀地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