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他拂袍跪倒,失色失声:“父皇,阿缨是儿臣的太子妃!”
她若成为公主,他们之间便再没有可能了。
皇帝也为难,“她既不愿,不当勉强。”默了默,声音里多了分不易察觉的凝滞,“是朕亏欠了那孩子。”
李景焕惶急
之下,没听出其中深意,唯揖手急急道:“求父皇三思,再给儿臣一些时间,儿臣定能弥补过往,将阿缨请回宫里。父皇……”
他眼里泛起幽湛的光泽,“儿臣心里没有别人,只心悦于她。她也只能是儿臣的太子妃。”
皇帝半晌没言声。
自己喜爱的儿子,跪在脚边揪着他袍角不放,李豫倒是没再提册封公主这茬儿,只是静了一下道:“傅家落难,还以为你会替那个傅家小娘求求情。”
李景焕闻言促然松开手,是啊,他今日完全忘了傅妆雪。
他已有许久不曾想起她。
或者说,他下意识地抗拒着想起那个女子,害怕傅妆雪出现在另一个自己身边,更怕自己想起什么不可控的场面,更怕,他所如今想起的一切,阿缨悉数尽知。
最终李景焕只平静道:“父皇明鉴,儿臣对她并无情意。”藏在背后的左手,指尖抖得厉害。
……
乌衣巷,新蕤园。
簪缨一觉睡到大晚,醒来觉得腹饿,才知天已黑。
春堇和阿芜过来服侍,说大司马不让叫醒她,这一觉睡透了才好。簪缨揉眼坐起身,缓了缓神,踩着白袜绕出屏风,便见春堇口中之人正坐在案边烛下。
夏日的晚风撩动他鬓丝,男人骨骼分明的指间夹着一截短竹,右手一柄小剔刀,仿佛雕琢着什么。脸上无神情,轻垂的睫毛染了光影,有一二分专注与漫淡相侵的意味。
“小舅舅。”簪缨初醒的声音绵软,唤了一声,好像还没有想明白,他怎么会坐在这里。
卫觎抬头,一张凛丽无情的面孔在灯烛下添了分生动。
第43章
“小娘子, 大司马已经在府里住下啦,杜掌柜才在麾扇园里安排妥当呢。”
阿芜嘴快,将此事报告给小娘子。
那麾扇园是府中一个连着花园的小别业,清雅幽静, 园中也有轩阁几间。
簪缨听了, 一愣之下自然喜欢, 一想便知小舅舅这是为了照顾自己,不好意思地走过去。
“我竟睡到了这时……小舅舅一直在这里吗, 削的什么?”
卫觎借着灯火看了看她的气色, 摊开掌心, “短籥(yuè), 营地玩意,逢丧不作乐声,边关吹这个为战死的将士送行,都说可安游魂。”
他说着吹开竹上的浮屑, 将削成的短竹管放在唇间,试了两调。
久握丈八长槊的手指按动调孔,亦赏心悦目。
短籥的音色呜哑低沉,不似中原丝竹明丽之音,却意外地令人心静。
心中怀念先人,便不忌讳谈生死,簪缨望着在他唇下婉转成调的青竹, “舅舅教我。”
卫觎回手从座边又摸出一枚短竹笛来, 比他手上的小一号, 同样六孔, 只是孔距更近。他坐在席子上没挪身, 扬手递交给她, 说:“先吃饭。”
簪缨将短籥在手中把玩两番,精心地收好。
她晌午睡下之前没正经吃什么,此时确实饿了,卫觎也还没吃,等着她回内室把鞋子穿好,同案用了些粳米粥与菰菜羹。
撤席后,簪缨问了问杜掌柜外头的动静。杜掌柜说案情已达天听,陛下下谕,令刑部连夜细审。
说是审,其实该交代的罪魁祸首在白天都交代了,又有大司马发话在先,其余的都是走个过场。
簪缨又问,“褚先生如何?”
杜掌柜道:“已在小东阁安顿下了,请了郎中诊脉开调养方子。此时应还未歇息,小娘子要去看望?”
簪缨正有关于阿父的事想问一问他,不想等明日,听说人还未休息,便去了小东阁,走前不忘道:“小舅舅。”
卫觎明白她的意思,她一唤便接口,“随你同去。”
考虑到是有关北地边关的战情,又叫上了军师同往。
小东阁里,褚阿良在两个健仆的帮助下在浴桶中洗去一身污垢,此时正躺在专为他准备的软榻上,还有婢子喂他喝药。
吃了半辈子苦的人,享不了福,他心下正不自在,听闻小娘子过来瞧他,忙推开药碗道,“怎敢劳烦小娘子。”
说话间,簪缨几人已绕过步幛入室,见了褚阿良。
簪缨不让他起身,自在榻下命家仆搬了垫席来坐定,卫觎主卿二人则坐对面。
褚阿良一个人见人躲狗见狗嫌的瘫子,居然凌居上首,一时感慨莫当,“白日口不择言,说了得罪女郎的话,女郎见谅。”
簪缨却道:“先生不曾说错,先生在外求助无门时,我在禁内一无所知,确是我这作女儿的不称职。”
她的目光始终安静坦然,“先生,阿父在兖州城中时,食宿可好?尽日做何事?说过什么话?”
她想问的,说到底是这些家常事。
好像多知道那些随风的往事一点,便能多靠近她素未谋面的阿父一分。
另一边的徐寔闻言心酸,掩饰地低了低头。
褚阿良知无不言,他揣得出几分小女娘的心情,说道:“三郎主常常上城头向南而望,一提起家中待他归家的妻子,脸上便多了笑意。当时三郎主从信上得知唐夫人有喜,那样个含蓄人,嘿,拉着小人喝了半夜的酒……”
回忆至此,褚阿良沧桑的眼纹里也展出笑意,“边地酒烈,三郎主酒量又不行,醉了哑了,还在呓语,说可想要个女儿,只是这话不敢写在家书上。反复说了好几遍。”
簪缨目光动了动,很轻地问:“是么?”
“皇天在上,这种事,小人岂敢巧言媚主。三郎主说女儿像唐夫人,他看着喜欢。”
褚阿良随即想起一事,动了动支撑的臂肘,略换了个姿势。
“那会儿,小人随三郎主易装至鲜卑部落,其实心中也有不解,曾问郎主,若此行盟成,他会不会功成身退,将功劳拱手让给傅容?女郎,可知郎主如何作答?”
卫觎静静看向她。
簪缨只想了一瞬,眉目清明,挺直脊背,掷然成声的嗓音,仿佛与隔着山川岁月的另一道声音重叠。
“当仁不让。”
这一瞬间,褚阿良好似从眼前这位年轻女公子的神采中,又追寻到了当年意气蕴藉的郎主,忍不住击榻道:
“是,就是当仁不让!女郎颇肖,颇肖。”
烛火未歇,这一谈,便谈到了三更天。
褚阿良许久不曾与人正常说话,此夜胸臆尽吐,终于可以放下心中大石。
簪缨说要余生奉养他,褚阿良咧着嘴拍拍自己的废腿,给婉拒了。
“文臣死节,将军死战,那么多人都没回来,小人是侥幸捡回的一条命。女郎不欠小人什么,小人也当不起如此厚待,糊涂日子过惯了,还是觍颜向女郎求一间茅屋,白日沐阳,夜里听风,如此了了,便是了。”
簪缨答应。
在屋里时徐寔一直没说话,等三人走出东阁,吹着夜半清风,他方斟酌着语气,对簪缨缓声道:
“听刑部那边的回话,周燮交代了,他扶棺回京时,唐夫人并非无所疑,反复细问了他三遍使臣在高辛族长面前的言辞,以对比细节。周燮皆按子胥公的说辞回答,只不过将他的身份冠在傅容身上,九真一假,唐夫人终是没寻出破绽。小娘子要知,并不是那小人机智过人才使阴谋得逞,而是子胥公做的局,百密无疏,机颖无双。”
簪缨却也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脆弱,听了默然一许,转向卫觎,语气松泛:
“小舅舅,徐先生真好,当初因着邱氏跪逼我,也是像这般,说了我阿娘一筐好话来安慰我。 ”
徐寔听了这话音,便放下心地笑笑。
他也是时至今日,方知那名郎君的内里乾坤,心志高远。
当初唐夫人下嫁区区一庶子,不少人皆道此子无出众处,替唐夫人不值。
今日再看,他不配,还有谁配。
簪缨虽为解嘲,过后还是向徐寔福身。
她霎着眼睫,轻又认真道:“我知道的。”
月初无月,卫觎抬头望向长幕如墨的夜空,“世人欺他,他不欺世人。”
这一夜,风凉如新水。
朝廷对于傅容冒名顶功之案,很快查明真相。
五日后,晋室张告示昭谕天下,德贞九年陈留之战,真正与鲜卑高辛氏结盟救危者,不是傅容,而是子胥公。
其身后,独女代父脱籍,朝廷为告慰忠魂,追封子胥公为开国郡县公,谥号成忠,配享太庙,皇帝又特令以郡王之礼厚葬。
同时,朝中也一并追封了几位在此前百年的北伐中勋功卓著的将领。
其中便有祖松之,封为抚绥征北大将军,加镇平侯爵位。
“‘成’是文谥,‘忠’是武谥,世叔是南渡以来唯一一位获文武谥的晋臣。”王三娘来看望簪缨时如是道。
非但如此,抛开一品亲王爵不说,开国郡县公的爵位仅次于嗣王,蕃王,朝廷又册了成忠公生母于氏为一品的诰命,又为了补偿忠臣之后,将傅氏本支抄没家产,尽数归于簪缨所有。
不过看着簪缨短短几日,就瘦了一圈的小脸,王三娘又握着好友的手神色泫然:
“若是世叔与唐夫人皆在……便好了,他们定将你当成宝贝一样爱宠。”
什么爵权富贵,都比不上有知冷知热的父母在身边。世道浇薄,补不上这份温情,只好拿冰冷的死后哀荣来添。
这场真相残忍的大变,若换作发生在王三娘身上,她早受不住倒下了,却是往常看着比她还娇弱的阿缨,气色不衰,平和地应对恩旨,处理事宜,是个外柔内刚的。
就是看着还是瘦。
王三娘又絮絮地开解她省哀思,多加餐。
簪缨不由微笑:“三娘放心罢,为了双亲天灵安心,我不会作践自己的。是真的食量小,你也知的,我一吃多便心疼呕吐,小舅舅也不许我逞强多吃。近日补汤倒是没间断地喝。”
王三娘听她如今对大司马一口一个“小舅舅”叫得顺口,又是放心,说实在话又有些羡慕。
现如今外头时时传扬,说大司马越过刑司省,亲自插手傅氏一案,台城亦要退避一舍。这固然是因卫唐两家情谊深厚,未尝没有大司马要替唐氏遗孤出头出气的意思。再者,他不避嫌地住进乌衣巷,这份明目张胆的撑腰,也足以令外人侧目忌惮了。
簪缨又问三娘,“这回与傅则安的婚事可做罢了?”
王蓿醒回神,苦笑一声,“你家出了这么大事,还惦记着我。傅氏……从高门成了衰门,这桩事,自然做罢了。”
这里该追封的追封,该报怨的报怨,傅氏一族连日来却是泡在凄风苦雨里。
因唐氏请来的堪舆高士算定,本月十五宜动土迁坟,簪缨便着手准备,到那日将阿父的棺椁从傅氏祖茔仙鹤观迁往北郊象山,与阿母的衣冠冢合茔,补举一场丧礼,为阿父守灵。
在此之前,邱氏和周燮这两个祸首的头颅要挂在朱雀桥的高杆上,给前人告罪,以警示来者。
砍头之前,凌迟也落不下。周燮的凌迟行刑,由大司马帐下参军亲自操刀,一千零八刀,刀刀见骨,就是吊着一口气不让人死,眼瞅人不行了,灌一口参汤再继续。
据说活剐时,北府兵卫就按着邱氏在对面看,这老妇在狱中由女医确认过脉象,确实疯了,眼下是疯无可疯,可还会本能恐惧,知道那是血那是肉,于是周燮嚎不出来的,邱妪替他嘶嚎,周燮最后一口气断,邱妪也随即胆裂而死,坊间话说,就是被活活吓死的。
刑场三里外有一片三品下官吏的府巷,按说人声不可能远扬至此,可府中臣僚,偏就听见了那持续将近一个时辰的凄厉嘶喊,过后连做了三天噩梦不止。
因此也对大司马行事的恐怖之处,有了全新的认知。
这却还没完,邱氏的死状,很快一五一十地传到傅氏叔侄所在的诏狱中。傅则安听后当场呕出一口血。
傅家的流放名册随即誊录出来:傅氏五服内,除妇人,除十岁下五十岁上男丁,全部流徙岭南荒瘴之地。
举族流迁,亲故避及,连个上下打点的人都没有。即使有,大司马的眼里不容沙子,或有与傅骁交好的老友,觉得昔日的中书令落得如此下场,刑罚得过于重了,有心向朝廷求情,有明白人指点他,想想昔日的庾氏,那还是实打实的外戚呢,一门公的公,侯的侯,还不是都死在岭南,如今大司马没有赶尽杀绝,已算发慈心了。
那些旁支的傅家族人觉得冤枉?这些年,仗着长房大郎有军功,二郎是副相,嫡孙为太子伴读,小娘子又是准太子妃,傅家人走出门去也是露头露脸,处处叫人捧着,日子过得够滋润了。可这些风光是他们的吗?
该还了。
唯独有一件,就是关于傅则安的归处,文书上语焉不详。
只因太子殿下亲自为这个自小相交的伴读求情,陛下也道:祖母犯罪,不及孙辈,可为此族留一线
薪火。
但宫里又不直接下旨,而是把意思递到乌衣巷去商量,美其名曰,簪缨为此事苦主,全听她意思。
御前的黄门郎谁也没胆子去乌衣巷,最终还是推了大总管原璁出头,战战兢兢地去了。结果新蕤园大门都没开,就传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