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你要记住了,吾儿很好,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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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衣巷,琅琊王氏宅。
宽敞雅致的庭院中,王丞相宽衣博带而立,悠闲欣赏着檀家送来的奇石。
一名襟领开敞,仪容不羁的青年郎君快步穿过长庭,见到父亲便问:“阿父,为何要写信给谢刺史,令荆州部曲插入大司马部曲项背,伺机而动?”
“小郎,岂可与大人无礼?”
一旁的管家王伯见五郎一副针锋相对的神容,赶忙提醒。
王逍摆了摆手,他一向溺爱幼子,对王璨之的性情早就习以为常,悠然侧目:“吾儿以为,不应如此?”
王璨之看着父亲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不知作何滋味。
他想起他与卫观白少年相识,想起这一年前线频频传来的捷报,声音微哽:“阿父,洛阳在望啊!”
从兖州传回的军报,报携不报伤亡,因为知道报了也没用,朝廷从很早以前便不再管他们的死活了。
不,毋庸说,兖州军中阵亡多少人朝廷不理,但大司马若敢越雷池,朝廷必将采取动作。
“璨之啊,你还是太年轻了。”王逍轻喟一声,“你不妨想想看,京口,徐州,青州,兖州,再加上谢韬那个糊涂儿子引狼入室的半个豫州,长江以北,哪里还有旁人的落足之地?”
王璨之着急辩解:“可他也未必、未必……”
王逍摇头,用“你还是没明白”的眼神看了幼子一眼,“我王家,历来辅佐过多少任君主,有姓李的,也有不姓李的,便是如今北朝,琅琊王氏分支的家主,辅佐的还是匈奴种儿。只要家族荣光不绝,这些又有什么关系。
“他卫觎,倘若真有本事,北方共主也好,天下共主也罢,只要世家还是世家,我王逍愿意打开江防,双手向他奉上传国玉玺。”
王璨之错愕之极,睁大双目道:“父亲你、你说什么?”
王逍笑了一声,继而,双目猛地沉鸷。
“可那卫觎小儿,偏是个十五岁时便力图抹杀世家的绝世反骨混账。他的家姊,亡于世家倾轧,他连自己的家族都舍得倾毁一空,多年来和兵革泥腿混迹往来,一旦回来,又岂会保有世家门阀?
“璨之,你喜欢清谈玄学,喜欢挥麈尾扇、饮五石散、痛读离骚,喜欢飘仙大袖衣不染尘,喜欢奴仆成群供你驱使。卫觎要毁去的,恰恰就是这些。
“他要篡百年南晋江山何足惧,可他心中真正想毁的,是二百年风流!”
若这些雅致风流在后世皆不存在了,若高门望族将来皆不存在了……
他如何能舍,又如何能忍。
所以,他王逍岂能容他步步登天。
王氏和谢氏平时明里暗里的争斗归争斗,但做为齐名并称的南朝两大世家,王逍相信谢韬必能明白他心中的顾虑。
世家臣权面对君权,是一强俱强,一弱俱弱。
再说之前卫觎取西平、鄢陵,荆州在后方也没少出力策应。眼看卫觎就要攻下洛阳,一人独占洛阳皇宫的宝库,你谢刺史能半点想法皆无?
若真等到卫觎羽翼丰满,回过头来,谢氏父子俩老子占据
的襄樊,和儿子驻守的寿春,便是首当其冲的两个兵家必争之地。
素有“风流刺史”美誉的谢明公,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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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书省。
自从中书令换了人,殿外的一块四方阶台上便多了一只棋子席褥,一头漆发如墨的老头子做完了事,便来这里晒太阳。
另一位须发雪白的老人从后面走来,随着席上老人的目光远眺,“何物可观?”
卫崔嵬未回头,抚臂低吟:“长安何如日远?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顾沅一时默然。
这两位看似寻常的老者,便是如今在庙堂上,与华宗世家相对的清流儒士之首了。
卫崔嵬望北又道:“觎儿六七岁读汉书,就立志长大要做个将军,破虏复国。当时人皆笑他人小口气大,我却怕他真的做到。今日他真的有可能要做到了,我又怕世人,”
不容他。
顾沅道:“无论如何,我定保住你这老伙计的命。”
“觎儿的命呢,你保不保?”
顾沅又沉默良久,方道:“他若打完仗回京复命,继续做大晋的大司马,我会尽最大能力弹压下朝野对他的恶意,与他一道匡正社稷。”
倘若卫觎敢占据北方称霸——
他纵使知道那孩子一生活得艰难,也必得阻上一阻了。
只因顾沅这一世只为晋臣。
他只知尽忠黎元,不会徇私枉法。
胡人固然当灭,但如果刚打完北方再转头内斗,天下必然又会陷入新一轮的大乱。
这不是顾沅期望看到的结果。
卫崔嵬听了也没什么意外,笑了笑,看着落在掌心的柳絮。
“那两个孩子,受过的恶意又何曾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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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州,寿春。
谢止自来豫州后,处理的政事一向与父亲共享,而襄樊那边的事,阿父偶尔也会致书来与他闲谈一二。
这日谢止便收到了荆州的来信,只见父亲在信中写道,春日渐暖,他与门客著木屐,持筇杖,日登岘山,品佳酿,赏桃花,观风景美不胜收。
信末带了一笔闲话,说京中谕令荆州军部开拔洛阳,卡住兖州军退路,以备不虞。
家书到此戛然而止,谢止却惊出一身冷汗。
他马上铺纸,濡墨,写了封信回致父亲,劝说父亲切勿在此綮节上与卫觎为敌,坏了收复洛阳的百年大计。
谢止对卫觎和簪缨这两年的行事不置可否,但至少,胡人被打得节节败退是真,河南一带收复了不少旧日汉室城郭也是真。
而他治下的豫州,根据当年簪缨给出的几条策略基础,也渐渐步上正轨。
今时郡中百姓的安定丰足,与他刚来时的一团乌烟瘴气已不可同日而语。
他只认他看得到的事实。
若他谢家男儿也有机会提枪上马,只可同仇敌忾,岂能在背后插同袍一刀?
这封信到得襄樊已是三月中旬了。
彼时荆州刺史谢韬,正携门客僚属在岘山的檀溪旁听笛对弈,家人送来信时,谢韬正陷入一处长考。
他接了信,目光淡淡扫过,随即笑了一声,收回袖中。
门客见刺史神色优容,似有骄豪之色,相问何事。
谢刺史随意地摆下了手:“小儿辈瞎操心,下棋,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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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师,谢韬部曲过禹州后,就地安营驻扎,再无前进助阵之意。”
坐落在洛阳北郊五里处的中军大帐中,斥侯向徐寔回报道。
徐寔听后,终于吐出胸中一口担忧之气,捋须感激那位在他们大军背后的谢府君的决断。
“这个时候,不帮倒忙便是最大的帮忙了。”
前线两军卷甲相接的战场,喋血满地,一片烽火狼藉。
这一日,旍鼓弥日、矢石不息的洛阳城东战线,被敌方连续猛攻的北魏兵终于抵抗不济,被大晋北府军撕开一个缺口。
卫觎乘胜,亲领甲兵捣向东城门。
簪缨到达尹家堡这日,是三月十五。
她下了马车,感受到温暖的春风吹拂,一双秋水明眸不禁回望西面。
不知间不容喘的厮杀阵里,可有裘衣可穿?
与此同时,两路骁骑正从一西一北,向尹家堡疾速进军。
第118章
簪缨在来尹家堡之前, 便听说此地戍守森严。
及车队行至,只见眼前的高堡外围参木环绕,攒植森拱, 藤萝翳于上, 莺鹂鸣其间,正中的黑漆铁门则紧闭。
上有戍楼箭垛,前有拒马栅栏。
再向北望,更有堑壕高墙,以御黄河对面的外敌入侵。
这座固若金汤般的铁堡, 当真将拒人千里四个字体现得淋漓尽致。
簪缨眸色微沉, 命手下向堡门处的巡值之人拜上名刺,求见尹堡主。
等待的空当, 她透过车厢的镂花窗,向严兰生叹笑一声:“当真辛苦你了。”
严兰生已下马候在车边, 闻言会意一笑, 语气自然亲近,“别被这阵势吓倒了, 尹真其人嘛, 的确不近人情得很, 然他孝顺, 奉养的舅父是位体孱心慈的明公。主公若想得尹家堡,可从此人身上打开缺口。”
只是尹真疑心深重, 他之前登门三次,一直没机会深入接触到这位尹公。
簪缨若有所思。
那厢, 守卫接过名刺, 审慎地注视这支外来车队一眼, 便即返身, 通过内里的重重门禁,一路转至堡内中堂。
堂中肃静,弥漫着淡淡沉水佛香,有两列武士带刀而立。
居中一张铺就虎皮的坐榻上,两根粗糙带疤的手指向前伸出,勾了勾,拈住名帖。
手指的主人打开来扫了几眼,嗤然一声,似笑不像笑。
“拿小卒子试探了三回,唐子婴终于亲身来了。可探清其人带有多少人马?”
属下回禀道:“回堡主,见车队随行介士二十余人,暗中未见埋伏。”
穿黑衫袍裹方头巾的男子箕坐在席榻,一听便沉眉,“唐子婴出行,岂会只带二十人,察探不出,才是居心叵测。”
属下又道:“与唐氏娘子一道来的,还有大觉寺的昙清方丈,也具上名帖,说来探望老爷。”
男子眉头更紧,掌击案角,铿锵一声。“好高招啊,竟将大觉方丈也收服了。用和尚来做掩护,更更可恨。”
这里话音才落,从壁幛后传出几声无力的咳嗽,“那昙清方丈是位高僧,慈悲为怀,不会有歹意的。真儿,你莫总是揣测人心至坏,那位唐娘子、咳咳……她在青州行了不少好事,我看可以一见。”
尹真听见咳嗽声时已经起了身。
见到拄杖而出的舅父,尹真扶他就座,眉宇间的冷意依旧不散,“舅父难道忘了外祖与先母之祸,皆始于轻信于人。”
病容憔悴的半百老人长叹一声,“怪我在你儿时,总提醒你莫忘仇恨,将你教岔了……孩儿,防人之心固不可无,可你、你将来孤身一人守着这偌大堡坞,终究独力难支……”
“我身为男儿郎,自可顶天立地,何用求人!”
尹真不等舅父说完,拧眉硬声道。
继而他听见舅父嘶浑的咳嗽声,又不忍地皱眉,甩过身道:“罢了,舅父想见便见,左右我不会答应他们任何要求。”
堡外,簪缨一行人等候了一时,忽见眼前的铁门吱然一声从内打开。
几个人对视了一眼,比想象中顺利的进程反而令他们竖起警惕。
簪缨的十影卫是一向随身的,再有便是武婢姜娘,以及沈阶,严兰生,同几位主簿。他们由人引路,进入堡中,才发现此中别具洞天,占地比鸢坞大有数倍不止,极目不能概全。
到了会客厅中,簪缨没能见到尹堡主,却见到一位有几分病态的拄杖老人。
听其自陈,知是尹堡主的舅父,也就是当年拼命从北胡的铁蹄下救走尹真的人,簪缨心下反而一定。
她揖手自报家门:“晚辈唐子婴,一至青州期年,身小事繁,始来见拜,还
望明公勿怪。”
尹平彰比尹真好说话一些,大抵是笃信佛教的缘故,还算以礼相迎。
簪缨耐心等着昙清方丈为尹平彰把过平安脉,彼此客气几语,而后道明来意:
“尹公,我此来,是诚心相邀尹家堡结盟图存,共抗北魏,不知尹公意下如何?”
尹平彰深知外甥的脾气,他只是不想真儿开罪于这位在青州业已成势的首领,却也做不了真儿的主,咳嗽着道:
“唐娘子当知,尹家堡一向闭门自守,不理外界纷争多年,这一趟,只怕要让娘子扫兴而归了。”
严兰生展开一把素面竹骨扇,翩翩好风度地笑道:“尹公此言差矣。今天下看似南北并立,实则已然三分。尹家堡在黄河南岸于南北两朝间夹缝求存多年,应比我们更清楚,南朝软弱,不能庇佑尹家堡,北朝则非我族类,肆意凌虐汉民。唯大司马奇骨雄姿,毕生以光复汉室为志,如今已兵临洛阳,捷讯在望。尹家堡已经藏锋多年,我想不会只是为了一味忍隐吧,必是在等出鞘一刻!而今,正当此时机,贵宗何不乘势而起,一来一雪家耻,二来壮大自身,三来也好为后代谋一份大好前程?”
“造反就说造反,说得这么好听!”
一道厉声突起,尹真大跨步从侧堂门走出,怒瞪这个几次三番信口雌黄之人。
若非舅父要积阴鸷,拦着他,这小儿早成了他刀下之鬼,哪里还有今日开口的机会?
他转看对面为首那女子,上上下下地打量。
簪缨先被那道声音震了一震,抬目只见这名现身的男子身着黑袍,高大峻峭,一双墨色一字长眉,更显得英气凌人。
他睥睨向她的目光,尽是敌意与鄙夷。
簪缨看见了男子腰上的佩刀。
她不退反进一步,玉容清肃,抱手朗声道:“这位必是尹堡主了,小女子久闻高名。我志效于大司马,唯愿驱逐胡虏,何来造反之说。”
“你倒说说,当真合了盟,敌袭时是你的人冲锋在前,还是我尹家堡?”
尹真目露金石之光,面含凌霜之色,注视着簪缨。
簪缨忙道:“自然是我全力出兵,尹家堡可一人不出。”
她并不是虚伪诈言,按她如今手握的部曲数量,不会太计较千人级别的兵力多寡,她看中的是此处地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