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言情小说
佚名  发于:2023年0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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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者正是三吴少东家檀依,他听见簪缨清朗的声音,脚步微顿,继而更快地行到她的面前。
  及近,檀依看见那张褪去了稚娇的丽容,心里的酸胀滋味终于争相涌出。
  有多久没见她了,一年?一年半?
  她变了很多。
  不是相貌,是她的气质。
  若说从前的簪缨在檀依眼里,如同生于江左的蓬莱瑞香,小小一捧,清绝纤秾,适宜呵护在掌心无尽宠爱,那么而今的簪缨,已是澹静沉邃,是一座蜕去了水雾风岚遮绕的远山,包容万千气象。
  她长大了。
  看来他错过了许多。
  “阿缨。”他看着她,叫了她一声,笑得一贯温润,“不是巧,我特意去鸢坞寻你,听说你出了门,从后面追上来的。”
  簪缨很快平复下心情,比手请他入室谈,不等坐下便问:“可是朝廷又有动作,你们那里有何不妥,舅父还好吗?”
  不怪她担忧,随着她入青小舅舅入兖,南北两地的关系就日渐紧张。
  南朝恐卫觎反生心,非但切断了兖州的供给,限制唐氏在江左的交关,封商铺,提商税,还把三吴檀氏牢牢掌握在手里,从很早以前便开始向檀氏征粮征船。
  簪缨刚到青州时,便想将檀舅父父子秘密接出,可檀棣说什么也不肯。
  他可以走,然他这么一撤手,在三吴经营了半辈子的产业,就都会归进朝廷的腰包。
  檀棣知道朝廷拿了这笔财库,很可能会用在对付外甥女与大司马身上,他如何能放心?
  由他继续坐镇南边的买卖,至少尚有积年经营的关系人脉,还有一部分主动权能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同卫崔嵬一样,为了儿女辈,宁愿自己扎根在沼泽里,也想让年轻人在辽阔的远方飞得更高。


第117章
  檀依见簪缨忧虑之情溢于颜容, 忙道:“你且别急。三吴尚安,义父也好,只是放心不下你在青州这边的事, 是以我趁着走生意的机会过来探望。”
  簪缨轻舒一口气, 想了想问:“朝廷不曾限止?”
  檀依微笑,“朝廷想用檀家的钱, 有许多生意门只有我熟络, 总不能软禁起我吧。”
  他想起一人, 神色更为柔缓,“何况阿宝还在大司马麾下, 他如今出息, 已是破虏将军了, 朝廷想直接夺我檀家私库,也得权衡一番。还有卫令公在朝, 另外,长公主殿下与姑母也算有几分渊源, 这样数算,檀家不算孤立无援。”
  他每一句都在往好处说,只为让簪缨放松下来,不要太过担心。
  不过末了多提了一句:“朝廷又新建了一支战舰水师, 陈列在白石垒。”
  簪缨闻言, 便知这又是征用檀家的助军钱建起的。
  她沉色点头,“料到了。”
  白石垒是江防要塞,阿母在时, 也曾出资为朝廷在此造五楼船, 防御的是北胡渡江来攻打京都。
  可今时今日的北胡, 已被卫觎全线拦在虎牢关以外, 连洛阳都要不保。
  朝廷反而大调八竿子打不着的水军布防,防的是北边的谁,不言而喻。
  好在她这边不是全无准备。
  这打造舰船之事,是刚入青州,严兰生便提出来的。
  按他之言,此举明为抵御倭国水寇,保境安民,以邀良名,实则是为了提防南朝廷生变,派来水军从东南围剿青州。
  不过当时百事待兴,处处都要用钱。沈阶主张先收服堡主,壮大陆军,稳扎稳打,水军之事可以延后,以免太露痕迹,严兰生则坚持两下并行,以防后患。
  当时两个人争得极凶。
  簪缨知道双方说的都有道理,权衡许久,最后还是未敢将步子一步迈大,采纳了沈阶的建议。
  谁知隔年年中,小舅舅在北方屡战屡胜,南边就陆续传出兴练水师的消息。簪缨始才警惕,彼时青州诸郡也初步稳定下来,才着手筹备水军。
  檀依吁了一口气,不问别的,只问:“家底还有多少?”
  簪缨默了一下。
  他不是外人,簪缨不瞒他,如桃花瓣尖漂亮的眸尾略显无奈地弯出一撇,一副苦中为乐的表情,“见底了。”
  她把积储的大头全用在了资军上,兖州、乞活、青州部曲、蓬莱水军,这四项便足以吃掉唐氏七成家底。
  小舅舅的仗是越打越顺,她的家底是越吃越薄。
  更别说还有其余的种种散政,关系疏通,利民举措……
  节流是别想了,只能说青州还算占了地利这一条好处,能靠着丰沃的渔盐业、几座矿山、以及对外海贸支持到今日。
  外人不知底里,其实唐氏小东家,快没钱了。
  不过簪缨从未想过回头。
  小舅舅敢于倾家荡产毕其功于北伐,她又为何不敢挥掷千金,图谋一个更大的回报?
  严兰生当年的那个问题,簪缨这两年走着世路,看着世情,算是想明白了。前世李景焕拿着唐氏的钱,也是如此流水般花出去,换来的却是四处烽火狼烟,莫说让百姓过得更好,把北朝打退得更远,就连保住原有的基业也做不到。
  对比今日,远的不说,试看她治下的青、豫两州,何处生凶杀之乱,何处有冻毙之民。更莫说卫觎奋勇当先,收复神州,不世功勋,世有几人?
  不敢为天下先邪?
  敢为天下先邪?
  既然他们可以做得更好,为何不争!
  退一万步说,纵使卫觎打下北朝后,还愿向晋帝俯首称臣,南朝,是国主弱而世家强,世家
  之势一日不破,哪怕卫觎居公摄政,还是会陷入与世家无休止的周旋中。
  最终难免又走回门阀当政,皇权不兴的老路。
  而若要打击世家,世家为门户计,定会抱团攻讦卫觎,不死不休。
  既然如此,与其一退受辱,何如一进功成。
  簪缨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还怕钱多咬手么?要算计,她怕什么算计个最好的。
  她眉眼间有种英气绽发又不失清媚的神采。
  檀依望着望着,一刹间便懂了,义父为何一辈子对唐夫人念念不忘,终身不娶。
  他心起涟漪,清了下嗓音道:“我名下还有两笔私产,不算多,我尽快挪给你。”
  “不用。”簪缨下意识拒绝。
  而今监视檀家的耳目众多,她不敢让其涉险。
  “与我客气什么。”檀依性情柔润,然而下定决心的事也不会更改。“放心,我有办法,不会泄露,多的我也做不到了,帮不上你什么大忙。”
  “哪里的话。”簪缨鼻头微微发酸,“你,舅舅,阿宝,你们都好好的,便是对我最好的助力了。”
  檀依笑着看她。
  他温柔似水的目光很清朗,也很稠浓,簪缨被这样的眼神包裹着,忽而,想起来一事,偏头撑住额角便笑开。
  那倏然而来的笑容是檀依从未见过的鲜妍妩媚,就像满塘芙蓉同时开放。
  他有些不明所以,却在这笑里失了神。
  簪缨笑着说:“表兄,以后可莫要如此看我了,有人不高兴。”
  她话里的“有人”,念得格外唇齿缱绻。
  檀依心中一瞬了然。
  其实从簪缨选择跟大司马一起走的时候,他心里便已经明白了。
  可是月亮哪怕随着骄阳去了,他这根小小偃草,追逐月光而转的芯,却不能更改。
  他睫影低垂,“我这样……给你造成困扰了,是么。”
  簪缨收起笑色,清澈的眸光看向这名俊逸无缺的郎君,正色坦然道:“是。”
  檀依的心轻轻一颤。
  “我很感激表兄待我的好,”簪缨语气恳切,“一向视表兄如亲兄,我真心愿你早日觅得良缘,寻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檀依在簪缨直白的话里,有些难过,却很快抬头道:“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如此了。”
  “你——”
  “你……”
  二人同时出声,簪缨是心里过意不去,檀依则轻轻捏住一根手指。
  他想让自己留给阿缨的印象潇洒一点,声音却仍不免发涩:“还在等他啊。”
  簪缨眼神有一瞬失焦,如风雾散,眸光已全然软了,却出乎檀依意料地摇头。
  “我没有在等啊。”水蓝衣裾的少女笑意满盛,“我很忙的。”
  她不是夕下珠帘,吟诗怀想的春闺女,也不是攀门倚望,缝衣思君的小女娘。
  她很清楚,她和小舅舅分别后,两个人都在拼命地抢时间。
  小舅舅要抢在身体垮下之前驱逐北胡,她要赶在他毒发之前找到解药。他们背对而驰,脚步一刻都未停止过,为的却是用最快的速度飞奔到彼此身边。
  她从未觉得苦过。
  因为小舅舅是甜的。
  想他一次,和舔糖一口于她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檀依入神地凝望女子的神情,眉心慢慢舒展开。
  他由衷地替她高兴。
  从江南来的年轻郎君笑着道声好,说着分寸得当的叮嘱:“也不要太忙了,有些事不妨放手叫底下人去做,保重身体要紧。”
  “嗯。”
  二人又说了几句京中的形势,檀依起身告辞。
  他来时
  如沐春风,到了临走,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簪缨送到驿栈外,目送那道润质如玉的身影,不再回头地登上马车,离去。
  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
  他来,只是为了看看她吗……
  -
  “为何非要我嫁给檀依?!”
  南朝,建康皇城,毓秀宫。
  一道娇蛮的少女声音传出重重纱幔:“要本公主联姻一个见都没见过的商户子,还是螟蛉子,岂不可笑!”
  五公主浈和在母妃的殿内大发脾气,把臂上的纤髾挥动得犹如舞龙,气得喋喋不休:
  “皇兄已经是太子了,阿母您贵为贵妃,我是太子胞妹五公主,为何还要受那些大臣的摆布!他们、他们还要把王家的女儿塞给皇兄,他们难道不知道皇兄喜欢顾……”
  “小五!”一声温婉却严厉的声音喝断浈和。
  梁贵妃先向四旁扫视,幸而殿中皆是她心腹,而后压声斥责:“你若想让你口中之人死于非命,就尽管胡言!”
  浈和被母妃的话吓白了脸,眼泪含在眼眶里打转。
  之前晋帝被废后庾氏伤透了心,立李星烺为太子,却并未晋其生母萧氏为后,而是抬为皇贵妃,赐凤印与全套仪仗,总揽后宫之事。
  萧氏乐得不搬去显阳宫,依旧住在毓秀宫中。
  “母妃……”
  浈和见母亲真的生气了,可怜巴巴地伏在她膝旁,低低饮泣,“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皇室没有尊严……”
  梁贵妃怜惜地抚着女儿头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话。这时,门口响起太子到来的传报。
  梁贵妃抬起头,让侍女先领小五下去。
  兄妹俩在殿门处错身而过时,李星烺看清了皇妹哭红的眼。
  他仿佛知道是因为何事,不由驻了足,露出无能为力的歉疚表情,抬手轻抚了一下浈和的肩膀。
  “烺儿,”梁贵妃屏退宫人,眉心微凝,“外头可有事?”
  李星烺走近施礼,低声说道:“母妃也知,孩儿这个太子只是空壳,六部的事都避着我,是太傅私下告诉孩儿说,丞相欲以父皇之名,拟调荆州军部北上,驻扎在禹州之北,北府军之背,名为助力,实则……”
  他未深说,可连梁贵妃这个不问政事的深宫女子听了,都立即想明白——这分明是要对大司马的部曲两面夹击。
  梁贵妃不由容色惨淡。
  “仗还没打赢,便想着节制了吗。”
  神州陆沉百年,汉人屈居于江左一隅已有数代。
  而今好不容易才迎来光复之望。
  卫觎这样的天降英才,多少年才能出一个,洛阳尚未落入晋室囊中,建康世家,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裁剪权臣的羽翼了……
  “你父皇如何了?”
  李星烺蹙起眉,“孩儿才侍疾回来,父皇的身体仍旧无起色,现已无法自己坐起身。平嫔……她摁着六弟在那儿一味哭哭啼啼,孩儿怕有碍父皇心情,劝说了一句,平嫔可好,有十句等着孩儿。”
  他没敢和母亲说的是,父皇神智失迷,口中翻来覆去喃着“阿卫”。
  “平嫔那里有我。”梁贵妃沉声道了一句,“烺儿,你对当今局势,如何作想?”
  李星烺顿了一瞬,素来文弱的脸上露出一丝坚毅,“母亲,儿臣以为,将相之争是一时之私,胡汉之战却是民族大义。事有轻重缓急,岂可因私欲,令南北百姓复溺于兵祸。朝中都言大司马逞威震主,心存不轨,可此时深入敌场拿命来搏的,也是他!”
  说到这里,他又不由苦笑,“可恨孩儿无能,文不成武不就,在两省没有一言之权。眼下皇伯父在京,世家风起云涌,我这个废物太子,何如一个实权藩王?徽郡王李
  容芝更比我强,若由他来当这个太子……”
  “烺儿。”
  梁贵妃变色打断他,慈柔的脸上露出一丝恐惧,“你父皇还在世,你在想什么——”
  李星烺红着眼低下头,“孩儿只是觉得,我生于宗室,腆居东宫,却于社稷无益,眼睁睁看着世家手握权柄,凌驾威仪……”
  他冰冷的脸,被一只柔软的手掌抚住。
  梁贵妃眼睛也有些发红,却柔声道:“若要怪,也是怪母亲将你们生在帝王家,生在这个,不像帝王的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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