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心房微微战栗地转头,目光与卫觎对上。
这一眼让她想起了前世朱雀桥的那场大火。
上一世,这腐朽的江山负过她,负过他,更负过黎民万庶。
她重生后,带着先入为主的记忆,一直笃定最终推翻李氏的,一定是带领北府军加上流民军的统帅。今她已知,前世的新安王便是她的义兄,而龙莽与小舅舅对阵又是他的手下败将,则可知这世上的武将,无有能出小舅舅其右者。
是以,簪缨并非没有设想过,只要她用财力扶持卫觎,再努力帮他找到解药,那么这一世由小舅舅站上那个万国衣冠拜冕旒的高度,也非妄念。
那时她还未觉得,她站在卫觎的背后,有何不妥。
因为从第一眼起,她便痴于仰望他高大傲岸的身影。
是到了豫州后,簪缨亲眼见证了民生多艰,第一次察觉到自己有一种责任,既然软弱愚蠢的她都有幸得到第二次生命,她便该用自己的能力去保护更弱小的人。
所以她据蒙城,收乞活,安豫州。
这些事,她不是为了用豫州给小舅舅作后盾才做的,是从她自己的本心出发,想要做出些成果,让她目之所及的世道变得干净一点。
即使如此,簪缨最大的野心也只是想,或许她已有本事做个割据一方的主宰了。
然,还可以再向前一步吗?
她?
卫觎也静静地看向她。
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拂动披风站起,与簪缨并肩,对严兰生道:“想换新案子,你现下可以选是要跟着我走,还是追随女郎了。”
严兰生既已吐露这些话,便该做好不能全身而退的准备。
卫觎也不可能将这样的人留给别人。
严兰生瞳中精芒闪现,才欲开口,簪缨从激动纷乱的心潮中镇定下来,截口道:
“你没得选,跟我走吧。大司马帐下的徐军师智计深远,二郎既怀远志,想来不是甘屈人下之辈。”
卫觎眉宇间的威气一散,“抢人便抢人,说得冠冕堂皇。”
想她不知不觉间,收罗到身边的助力文有沈阶、傅则安、杜防风、檀依,武有龙莽、王叡,乌龙与手。
严兰生再天纵其才,混到这些人精堆里,想在他家阿奴面前拔得头筹,也得看自己够不够本事。
簪缨没回头,却是莞尔,洋洋一笑。
严兰生见自己的去处已被人家内部商定好了,便不多言,颔首称是。
其实这正是他心中所愿,大司马固然枭雄无匹,唐氏却是北府军的东家呢。
他与其认个帐下已有大掌柜的东家,何不追随东家的东家?
簪缨看了看严兰生秀逸丰姿的脸,却又道:“去青州之前,二郎先潜装回趟建康,去看望你阿母。儿行千里,母亲会担忧的。”
严兰生神容一变,目露悲戚,恻恻良久,躬身再拜:“兰生谨遵主公之命。”
此事既定,严兰生请求簪缨允他带上屋里的这些书简,开始收拾行囊。
这个在外游荡多年的无家无姓之人,第一次感到心有归属。
而原本还未定离豫后何往的簪缨,也定下要去青
州了。
一推门,天欲晚,雪花不知何时落满了白梅枝头。
错落满山岗的梅树,皎白一片,分不清其上是花是雪。
簪缨将一口清凛含香的空气吸进肺腑,满心燥意为之一荡。
她走到一棵梅树下,与卫觎并肩看着漫天簌簌下落的雪沫,轻喃:“下雪了。”
卫觎看着那张柔嫩白软的脸颊,抬手给她的斗篷拢得更严实些。
然后,又帮她把她的白貂小帽好好戴上。
簪缨什么都用不着做,便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她自己不知道,她仰头看着卫觎的眼神,像方才仰天看雪,目光越纯净,越像在勾人。
戴好了,男人多余地在貂帽子轻抚一下,尾指从柔软的绒梢一荡而过,有些舍不得似的。
他多此一举地接过侍从送来的伞,全撑在她头顶。
“小舅舅得走了。”
低沉哄人的语调。
他耽搁了一日,托阿奴的福,金鳞薜荔已得,兖州那边文远还病着,再回蒙城又得花去一夜。
便该在此分别了。
簪缨知道,应一声,低头取出在袖子里捂热的雷击木,仔细掖进他的襟怀。
翻动时无意看到卫觎贴身带着的那枚平安符,簪缨顿了一下,知他没骗自己,又为他仔细整好衣领。
“小舅舅,你想过吗?”
卫觎好像知道她所问何事,丝毫不隐藏心底的想法,道:“匈奴未灭,外敌当前。”
他有他自少年起坚守的使命,也有祖将军交付的遗志期望,灭胡之前,不可能分心他顾。
眼前说别的,都还为时尚早。
他自然也有一个丈夫该有的野心,但是一旦放任这种野心,又恰恰会成为滋养他体内蛊毒的心魔。
簪缨点了点头,他所有说出的、未说的抱负,执念,困局,她都明白。
卫觎道:“既决定去青州,我留两千人给你,别说不,你用得上。”他垂着深稠的眸色,“沈氏子有才,然性孤心深,我本想留傅则安节制他,但你不愿多看见那人,如今有了严兰生,也好。沈蹈玉和严兰生这两个人,一个起自微寒,一个叛出世家,一个藏于九地之下,戢鳞潜翼,一个动于九天之上,凌空蹈虚。你用此二人,得其中庸,兼听明信。”
簪缨轻嗯一声。
他教她用人呢。
原来从一开始,他便是要将严兰生留给自己的。
卫觎又道:“阿奴,你羽翼已丰,想飞多高便飞多高,想飞哪去便飞哪去,我在一日,便一日倾尽全力托着你,直到你不必借任何人的风势,扶摇直上九万里。严二的话,听一半留一半,若是心里还没十分想明白,不用马上做什么决定,也不用做别人眼中的期待之人,要紧的是自己开心。”
严兰生的那个暗示,簪缨听明白了,卫觎只有更明白的份儿。
青州是块乱地,也是块宝地,是这几年南北两朝争夺的要冲之一,若有谁能羁縻,无异能令天下侧目。
龙莽和严二郎都看得出簪缨手握的资本与能力,卫觎不会看不到。
可他一直没在她面前提过青州,是不想让这么小这么娇的一个人,选一条最险难的路去跋涉。
但她决定下的事,他都不阻拦。
簪缨眼睛发酸,又嗯一声。她确实还得再仔细想想。
白梅岗的雪势大了。
数百玄甲亲随,在更远处的雪坡下整装待发。
卫觎临别,好像还有许多重要的叮嘱要一一说给她,最终,却只目光柔怍地看着女子,“北府军永远听小东家调遣。”
簪缨抽了抽鼻子,反而仰面露出一个甜美的笑来:“包括大司马在内吗?”
她才不要什么离愁别绪,兖州在北,青州在东,今日背道一别,她要让他记挂的是自己笑起来的样子。
卫觎目光深深一动,“我第一个马首是瞻。”
真的吗?
簪缨那双漂亮的眼睛闪动着疑问,在伞下轻轻踮起脚尖,抬起下巴,用气音:“要亲亲。”
卫觎被她的憨态感染,终于松开心弦,一下子笑了。
方才在陋室中谈论天下大势的男女,此时在雪中,面对面地笑,只如一对亲昵寻常的情侣。
然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彼此之间连名分都未定下。
收拾已毕的严兰生隔着茫茫霰雪,望见远处的一幕,微微失神。
白梅树下,红影娇艳,黑衣撑伞,自己却被雪色落了满头。
杜掌柜帮着小娘子新收的客卿将行李装车,路过他身边时,顺着严兰生目光看了一眼。
杜掌柜失语一瞬,而后有意无意地念叨:“有些事心里知道就好啊。”
此人虽投了小娘子,却毕竟是傅家的人,当初小娘子将傅氏家族收拾得惨痛,这人竟似浑不在意,杜掌柜不免留个心眼。
严兰生恍若未闻,望雪自语:“大司马的药难道还没找全?”
杜掌柜惊心地看向他。
那厢树下,簪缨自己也知说的是玩笑话,小舅舅是不会照做的。
毕竟已有前车之鉴。
马车上的那件事,她此时想起依旧心如鹿撞,媚眼轻觑他,心想,此时不说,下一次见面又不知是何时了,故坦裎道:
“小舅舅,车上的事,你不许生我的气。我当时是想……若能亲到你,依你的品性一定会对我负责,那么,你不在我身边时,就不可再喜欢任何别的女子。”
“没有别人。”
卫觎毫不犹豫道。
簪缨已做好了他再次回避的准备,听到这句话,先愣一下,继而眼里点亮星子般的光,晶璨夺人。
她含笑,等着他也如此要求她。
卫觎含着深重的目光,凝望她,却不语。
他的阿奴想飞得高远,他便衔羽为她丰满双翼,不用一点笼架圈定她,不用一根丝线牵绊她,让她永远有多一种选择的自由。
若他有命活下来,等她飞累了,他接住她。
若他无福分……
簪缨等了一会,目光从明亮到平静,收起情思,笑了笑,“罢了。送君于路,相逢有期,小舅舅多保……”
话音未落,一声妥协般的低叹传入簪缨耳中。
卫觎伸手将人拉入了怀。
他单手打着伞,一只手臂也能将她的身子抱得紧紧的,在女孩眉心落下不含情欲的一吻。“好好的。”
簪缨睫羽簌簌。
这正是她想象中结实的拥抱,也是她想象中喜欢的亲吻。
她闭上眼,把脸埋在卫觎宽硬的胸膛,用力回抱他,嗅着他身上快要被冰雪盖住的生铁味。
她才与他告过别,此刻却又想让这雪落得更久一些了。
第113章
青州临东海, 是一片四季分明的土地。
泰山郡的阳春三月,桃花争发,道旁的垂条细柳笼着一蓬蓬如纱的翠雾,柳绵吹絮, 醉倒春烟。
若是南人在此地, 不免会念起江南的好春光。
但是若有真正的江南人来到青州, 便会知道这里的冬季寒冷干燥, 夏天又酷热多雨,迥异于柔情似水的江左气候,是头一件难以忍受之事。
更要紧者, 青州排外。
城中的茶楼雅座上, 一个长脸紫髯, 穿紫绸衫, 戴进贤冠的中年男人望着坐于茶案对面的年轻女郎, 目色轻沉。
此人是泰山郡的一等宗氏主赫连袁,观其须色,便知身负胡族血统, 二十年前南北混战时曾受北朝征发,贡出百匹良马,便被胡人虚授了一个“泰山太守”之职。
后青州归于南朝治下, 晋室对于青州各垒壁堡坞间的势力交错, 颇感棘手, 皆以招安为主, 故而这赫连袁非但无过,反而又名正言顺代治泰山郡的政务。
再其后, 北胡与南朝几度争夺此地, 青州归属不定, 却不耽误这位当地的土皇帝将自身势力坐大。
其他大大小小的堡主坞帅也大都如此,乱字当道,谁不是屯兵聚垒,据险自守,对外来势力充满了排斥敌意?
赫连袁沉沉按着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在心里重复地想:
在眼前之人来到青州之前,的确如此。
可这唐姓之女来了,随行三千铁甲精骑,仅用了一年多时间,就收服了峄山坞、鲁国堡、鸢坞、沂山坞四座大堡垒,其余依附的小宗族不计其数。
青州三分,她占去一半,只剩他的泰山郡、以及济南郡那位坚壁自封的狠茬子还在支撑不倒。
男人凝视对面的时间过久,使得女郎身后一名黑发高束,素面如冰的武婢皱眉。
武婢无声将腰间刀镡推开一寸。
坐着的红衣女郎,如白玉雕琢的素手拈着青瓷杯,只是品茶,眼都没有抬起。
赫连宗主不知是因那武婢的无礼挑衅而恼怒,还是因今日客请之人对他的漠视而屈辱,脸色更加难看。
他背后的壁上挂着一幅水墨飘逸的壁幛,在微风下轻轻拂动,脚下,却跪着一个肥硕如猪的黄绸富商。
赫连袁沉吟着动了下靴尖,肥商人立刻砰一声叩首在地。
“子婴娘子恕罪!”
肥胖的贾绅汗出如浆,手不敢拭,磕头带着哭腔道:“是小人一时糊涂,娘子在泰山郡设常平仓本是好事,怪小人贪利,以次充好……求娘子网开一面,咱们,咱们都是商户起身,小人对唐夫人是敬仰得很……”
从他口中听到亡母名讳,化名唐子婴的女子终于抬起眼。
她的眸光比一年前更为清湛华粹,像远山峰顶新化开的雪,长开的桃花眼,眼尾晕着一线天然的淡淡胭色,长睫如扇,澹静中透出锋芒。
她头上的小红莲花冠是玛瑙雕成,衬着那一身轻软简洁的洛神珠色春衫,正应了一句娉婷影,人如玉。
这女郎丹唇半启:“话不是这么说。”
站在她身后的青衫青年一脸峻相,狭长眸子更狭长。
他声音平沉道:“去年干旱,至始年初谷价大贵,当初我主子找到这泰山郡最大的粮商赵老板你,商谈设常平仓一事,当时说得好好的,阁下尽管压低粮价,其中差价由唐氏补足。赵老板的生意做得好啊,当时满口答应,转头就用发霉的麦粟代替新谷,从唐氏和百姓身上两头赚钱。”
说到这里,青衫郎君有意无意瞟赫连袁一眼,“背靠大树果然好乘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