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言情小说
佚名  发于:2023年0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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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觎视线描摹着亭亭已玉立的女子,笔端的朱砂要滴落。
  “要坏了。”簪缨眼尖,怕毁了画,连忙伸手,一滴红颜料正点在她掌心。
  卫觎逐着那瓷白掌中一点红,注意力走失一瞬,忽觉厅子里的炭火烧得如此之足。
  他拽回视线,好歹收了心,继续描门神。
  他不理人,簪缨亦不在意,拿帕子蹭了蹭掌心,背着双手低头去瞧。
  卫觎仗打得久了,少有人还想得起来他本出身世家,行书作画都是基本功,只是多年不鼓捣了。簪缨头脑里影影绰绰的,模糊地想起在她小时,仿佛也有类似的场景。
  似也是元日前后,她站在桌腿及她腰高的案几旁,看着卫觎写对子还是做什么的。她嫌没人陪她玩耍,一味捣乱:
  “大哥哥,别弄了,怪无趣的,你飞一个给我看看吧!”
  忆及稚幼往事,簪缨嘴角含着柔润笑意,目有一汪清泓。
  “大哥哥,你是何时喜欢上我的?”
  她想问好久了。
  至少他为她及笄时,仍是将她当小辈看待。那么是何时,因何,他对她改了心思,她哪里让他喜欢了,簪缨一直暗怀春情地想要知道。
  卫觎腕下的笔锋一歪,威严怒目的门神瞬间变成了滑稽咧嘴的丑角,到底画坏了。
  他瞥簪缨一看,此时他倒有点像那门神。
  对视片刻,簪缨先缩了下肩,轻哝:“我不问就是了。”
  在她故作无事转身的前一刻,卫觎平静道:“还有更多人会喜欢你。”
  这句话的深层含义是,他不否认他的喜欢。
  只是让他的阿奴有更多选择的自由。
  簪缨知道卫觎喜欢自己,卫觎也知道簪缨此刻喜欢自己。
  他纵容她的直率,她也理解他的克制。
  这是一对两情相悦之人,在清醒地保持着一点微妙的距离。
  就像他们心照不宣,一等过完年,二人又要分道扬镳,他要回他的兖州驻守边境,她该行她的商路筹措储积。
  但二人绝口不言别离,只在在彼此身边时,过好每一个日子。
  “可是我说,我喜欢的人是你。”簪缨的眼睛直视卫觎,一时心潮起伏,不与他玩笑了,咬唇问,“我的话,我的心,就真的这样不值得相信吗?”
  卫觎呼吸发紧,随手揉了那团废纸。
  本着负责之心,他恪守住心中缭乱的思绪,引导她道:“大抵你自己都未发觉,阿奴,你和檀家大郎说话的时候,会脸红,你与我相处时从不会。你年岁小,也许并不像自己以为的……”
  他认真说到半途,却见簪缨无声地笑了起来。
  宛如云开雨霁,一刹间所有委屈都解开了。
  卫觎莫名地停住。
  簪缨慢吞吞地眨眼:“小舅舅吃醋
  。”
  什么?荒唐——
  簪缨却不管,脸上明晃晃的笑,仿佛又重复了一遍“小舅舅吃醋”这几个大字。恰逢那头有人唤她,她俏睨卫觎一眼,轻快而去。
  卫觎原地立了片刻,唇角逸然一动,在无人处把那句反驳道出。
  “胡说。”
  -
  原以为会这般到过年,不想腊月二十五傍晚,北地忽来急报,徐寔染上风寒,缠绵病榻。
  徐军师是代替卫觎坐镇中军的人,他如今病倒,虽不至乱了军心,却是缺了个主心骨。
  卫觎撂下信笺后,什么都没说,只看了簪缨一眼。
  簪缨便知晓这一年的元日,他们无法在一起过了。当下不说挽留之言,去替小舅舅准备行装。
  “用不着。”卫觎伸手将人拽回来,屋里的人知趣退下。
  初掌的烛灯下,男人注视簪缨柔美生色的脸颊,一眼即休。回身,取来一副柔软羊皮上嵌着铁制箭筒般的物什,递到簪缨面前。
  “这是什么?”簪缨没有见过。
  “缚臂轻弩。”卫觎帮她缠到小臂上,耐心地给她演示如何使用。
  “和袖箭差不多,但比袖箭威力大,我刻意减轻了材质的重量,如你臂力也可持有。”
  这东西他来豫州前便已准备好,只是一直犹豫要不要给她。
  理智上卫觎知道,有十影卫和精骑兵在,无事需要簪缨自己动手。况且,她一贯路见不平,三百对三千尚且不惧,有了这东西,更恐她往前冲。
  可若不给她加这层保障,他不在她身边之时,只会更担心。
  他的软肋是她做的,一向进退维谷。
  “你放心,非至生死关头,我不会轻易动用此物。”簪缨一眼看出他忧虑,向他保证,“我很惜命的,绝不自涉险地。”
  只不过方才得信时簪缨心里还没什么,此时臂弩在手,微沉的重量压着她,她才切实体会到,小舅舅真的要离开了。
  她还没有帮他找到金鳞薜荔呢……
  大事当前,儿女情长少。簪缨收了东西,未在卫觎房中过多逗留,让他养精蓄锐。
  出了门,她过问底下人是否给大司马和他的亲随喂好了马匹,而后回房,只等明早送他离去。
  春堇等人听说了大司马要急返驻地,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清寂下来。
  侍女们皆看着小娘子,不知该如何劝慰。
  反是簪缨神色如常,卸下发钗,任一头瀑般的长发披散而下,映烛照着镜。“我见过皇宫的新岁宴礼,夜燎晃舒光,华灯若火树,再也没那般繁丽热闹的,可那种浮华,还不如在蒙城的这段日子踏实。”
  “来日还长。”
  客室中,卫觎久久望着天边残月,目光深重轻渺。
  将要就寝时,簪缨的屋门忽被用力地敲了几下。
  原是龙莽得知消息,他原本就定了要与卫觎一道回兖州,故才从城外赶回来,和簪缨告个别。
  他行事不拘小节,却也不入女子闺阁。簪缨只好现裹了大毛斗篷从屋中出来,到廊下,借着灯笼的光才看见,义兄手里还提着一个酒囊。
  兄妹俩坐在廊子的栏杆上,望月分酒。
  那不知什么皮做的酒囊有股不讲究的膻味,簪缨只抿了小小一口,龙莽略不在意,仰头灌进一大口,闷坐片刻,忽然道:“我原也有个妹子,十六岁,死在胡子手里。”
  簪缨心尖猛跳,转头看他,“未听兄长提起过。”
  “我妹子啊,塌鼻阔口,长得像我,”龙莽咧嘴一笑,“那可不就成灾难了么,她从前总愤愤不平地念叨,都是爹生娘养的,世上咋就长得出像花儿一样好看的美人,她下一回投胎,一定要投成天下第一大
  美人。嘿。”
  这个八尺高的壮汉,扭头端详簪缨那张小脸,眼里见泪光,“老子第一次看见你,就想起我妹子了,可惜啊,岁数对不上。那年……我还没加入乞活,出门找活儿糊口的功夫,一村子的乡亲都被胡子劫了。男的,直接杀了,女的,都祸害了。就我妹子——”
  他闷声抹了把脸,簪缨动容将手放到龙莽手背上。
  龙莽恨声道:“就我妹子,因长相受胡贼讥笑,他们心血来潮把她绑在树上,用烧红的刀面往她脸上烙,又把她绑在马尾巴上,活活拖行至死!”
  言及此处,龙莽一身肌肉都虬结贲张,没人能想象到当他回村后找到妹妹的尸体,他眼之所见,心中是何等悲愤欲死。
  那种恨!是他后来募兵图强,杀了再多胡人也无法消解的心头之恨!他发誓,余生若不能尽屠胡虏,便不配为人。
  “我恨北胡,可南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龙莽转头瞪眼,“偏安江左,说白了,不过是君臣上下贪生怕死,豁不出去罢了!在那些文人心里,保存华夏衣冠要紧,贪逸享乐要紧,我们这些贱民的水深火热,倒是毫不要紧的。那日我收到樊氏钱财,听说他们要对付于你的时候,只觉可笑,这些庞大世家杀敌不行,内斗却真有两下子。”
  簪缨听得心绪波动,她生于繁华,长于深宫,行路至今,也渐渐觉知如此。
  她按住义兄的手,定定道:“不会永远如此的。”
  “阿缨,你是好样的。”龙莽平复了一会心绪,对簪缨道,“你做的事就是多少男儿也不如,我心里服气。接下来你打算哪去?你若有意,哥还相识些青州的堡坞宗主,青州如今成了三不管的乱地,北朝常去袭扰,南朝也去征兵,当地的大姓宗族便结堡自卫,有些像乞活军,但更加排外。乱是乱,但人数势群不容小觑,像你自己说的,你有钱,又有利民之心,何妨去那儿结交几位大堡主,给自己多通条路子。”
  簪缨微微一愣,在脑中快速思忖一番,还真觉得是个好提议。
  龙莽又喝了口酒,带着几分醉意哼哼道:“这狗日的世道,放着蒙眼吃屁的主儿当家,老子早他妈想反了……现今,大司马兵强马壮,你钱袋充足,珠联璧合,还怕个卵!阿缨,记着,老哥永远做你的后盾,你什么不用怕。”
  簪缨目光深锐一动。
  她骨子里并非什么忠臣良臣,前世她被困冷宫之时,听到外起兵乱,尚且希望反军能攻进建康,夺了那对冷血狠毒的李氏父子的江山。
  她对那个腐朽的朝廷,已经没有半点感情。
  但是,她朝卫觎的屋舍方向看了一眼,不知他有没有休息,微微压低声音:“而今北朝犹占洛阳,据淮北,灭我家国之心不死,暗自磨刀秣马,意图一雪前耻。当此时刻,正是汉家根底存亡之际,小舅舅肩负重任,他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北边,分不得心,也生不起乱。义兄可千万别在这时候撺掇小舅舅。”
  龙莽放声大笑,一点不怕自己的悖逆万死之言被谁听去,那痛抒愤懑的狂笑直冲霄汉,上达天听。
  他神炯的双目凝视簪缨,“傻妹子,你怎么没明白,我保的是你!!”
  簪缨做梦似的看着他,呆愣好半晌。
  “——娘子,娘子可歇息了吗?”
  二门外忽然想起一道急切的呼声,让她如梦初醒。
  杜掌柜催促任氏进院回话:“小娘子,刚刚收到寿春那边发来的信,说今日有一人到府台,答上了那三道问题,关于金鳞薜荔是何物,说得有根有底。还说如若不信,他手中正有一块,可作验证。”
  “当真?!”簪缨一瞬将龙莽方才的震烁肺腑之言搁在脑后,猛然站起。
  她起得太急,险些跌了,还是龙莽扶住,咕哝一句
  :“什么玩意儿啊?”
  簪缨一刻都等不及地去告知卫觎。
  卫觎听后,也极少见地沉默了一时,也难得怔怔问了句废话:“当真?”
  等他回神,才发觉女孩眸亮近乎妖冶,靥若桃红李绽,艳色灼人,激动之情远超自己。
  他吐息,勾手捏一捏她的指骨,缓声安抚:“阿奴莫急莫激,明朝天亮,咱们一同去府台探个清楚。”


第110章
  次日天才微亮, 簪缨梳洗已毕,卫觎延迟了行程, 二人乘车同至寿春府衙。
  时值卯时三刻, 谢止尚未上职,闻听家人来报,颇觉惊奇, 整衣冠而出。
  他到时, 但见二人并肩立在堂中。
  卫觎身姿高拔,未氅未裘,劲装外随意系了一领坠至靴面的玄缎披风,簪缨身上则是件毳毛海棠红斗篷, 额覆貂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她薄粉色的双颊似被风吹所致, 清冷的眼中有些道不明的神色。
  谢止不知出了何等大事, 惹得这二位一道过来, 问向簪缨。
  “无他, ”簪缨回以一个看不出根底的微笑,“只是昨日见信,听说有人答出了三道试题, 我闲来无事, 便过来访贤。”
  这一大清早便从蒙城赶来,岂是闲来无事。谢止心里有疑, 不着痕迹地看了大司马一眼,不好追根究底, 笑了句, “阿缨可谓求贤若渴了。”
  便即吩咐下去, 将那人请来。
  原来昨日的答题者自称, 他不想做官儿,来就是为了那一铤金子来的。这笔钱最初说好由簪缨出,那人未见赏金,自然不去,在府衙后头的驿舍宿了一夜。
  差人去唤人的功夫,谢止取过那张答卷,给二人过目。
  簪缨最先接过,只见是一张价贱的草纸,再看上头字迹,不说字大如斗,也是歪七扭八的墨团疙瘩,先看得簪缨头大如斗,这才明白为何方才谢止的笑容古怪。
  她这一夜加一路的希冀之心,无端沉下几分。
  簪缨忽略上头两道策论,先去辨别金鳞薜荔的述源,只见其上应答:此物乃扶余国弱水南畔金苔古树也。
  她眼神亮了亮,将纸张递与卫觎。
  卫觎倒是从上到下观览一遍,目光定在最后那行字上,眸色明晦不定。
  “府君,人到了。”
  一个旧袄短打的黑瘦脸男人被领到堂中,却是个庄稼汉模样。
  簪缨一愣,卫觎抖了抖草纸,平淡地问向这人:“这些是谁教你的?”
  汉子向堂中贵人团团行礼,本也未想隐瞒,便老实交代道:“回府君的话,小人乃肃县人士,以耕种为生,这些高深的学问自然不是小人有本事想得出来的,是小人邻舍旁,住着一位了不得的半仙儿,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是个顶有学问的人!这不,他见小人生计艰难,便给小人指了明路,让小人来讨赏金,好养活家人。这些都是那位先生教小人写的。”
  不知是这个庄稼汉过于相信他口中的“半仙儿”,还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个字都写不利索的人,还真敢登上刺史府的大门。
  “可这上头说得不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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