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言情小说
佚名  发于:2023年0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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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他眼睁睁看着这些不属于朝廷管辖的武装势力坐大,谁能保证,他们磨尖的枪刃将来对准的是胡人,还是晋人?
  有道是利刃在怀,杀心自起!
  南朝的任何一个州域内出现这种大规模的屯兵,都可以造反谋国罪论处了。
  簪缨眸色平静,“我能羁縻他们。”
  谢止心内蓦地一震,“就算如此,那么阿缨,谁又能羁縻住你?”
  “百姓居安。”
  簪缨不假思索道。
  她所期望的,无非是这四个字。
  她走过这一路,看过这一路,见过死人,见过生人,还见过不如死人的活人,就已明白了,被世家团团围拢的江左晋室是个蒙眼瞎子。
  世家,忙着替自己的家族赢取利益,在自家的别墅里培养高雅的情操,替百年延续不绝的高贵门楣培养芝兰玉树的后起之秀;
  皇家,忙着在世家强势的围剿下夹缝生存,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又计划着如何平衡各大世家,好让李氏基业延长得更久固一些;
  官员,则皆出身上品,尽日忙着与贵幸交,结儿女姻,要么便是琢磨各种别出心裁的风雅事,邀来名望,反而以尽忠职守是俗吏,以案牍劳形为可耻。
  只有兵贯子弟在前头拼杀。
  也只有兵籍贱子在受辱。
  这样的南朝,指望那些云上之人在刀剑砍到身上之前醒来,泽被下世,不如她自己拿起刀剑,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谢止静了好半晌,才道:“你的品性,我自然不疑。然而兹事体大,纵使我信你……”
  “世兄还是没明白,”簪缨道,“我想做的事,和你信不信没关系,我也不是要凭言辞说服你。”
  她歪头想了一下,眉间
  的英气与娇美糅在一处,道:“我这么问吧,世兄既言乞活兵有违国法,那么请问之前朝廷为何不剿灭?”
  谢止语滞一瞬。
  那自然是因为乞活军势大,江淮一带的兵力本就紧张,需要投入到对抗北胡的作战中,有时吃紧,还要雇佣乞活兵填充战力。
  簪缨目光灼灼:“既然乞活军属雇佣性质,国家可雇,世家可雇,连商贾豪强也雇过,为何我不行?
  “既然乞活军此前并无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甚至抗胡有功,今其愿再进一步,保护乡里,为何世兄之前不担心,此时反而忧虑,此岂非叶公好龙?
  “并且,雇佣乞活军的花费不必朝廷出支,乞活军保下不受胡骑收割的农田,这份额外之利,可抵边关军粮;且百姓伤亡减少,生息日渐,税赋也不至于十室九空,这两笔所得,我分文不动,尽归豫州仓廪,充实国库。
  “——这份实利,哪怕我绕过世兄,直接上表朝廷,朝中也未必不松动。之所以先与世兄恳谈,便是看重世兄心怀抱负,有济世利民之心。”
  她说罢,笑问:“如何?”
  女子语气清柔,仿佛只是与许久不见的兄长针砭时弊,然而那双柔里带刚的眼神,分明表示着:
  这已是我最大让步,如若不然,就兵戎相见。
  说服人的手段,也无非是情挑,利诱,威逼。
  谢止在这番抑扬顿挫的说辞中,久违地感到一种只有在清谈辩难时,才会有的心尖战栗。
  他再一次发现,阿缨真的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她身上散发的沉稳气概,已不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娘。
  谢止亦是此刻才意识到,他错估了一件事:阿缨并不是全靠着她身后那些人的撑腰,才走到今日。
  话术可以教,兵力可以募,家财万贯也是附庸,但她本身的见识与气场,每一次都说到他心坎里的应变,点中问题的精准,装是装不出来的。
  他低估了这个女娘。
  -
  暖阁。
  沈阶仍紧绷着身体立在卫觎面前。
  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何为战战栗栗,汗不敢出。
  他醒悟到自己走错了一步棋,大司马对他,是真的起了杀心。
  他不该拿女郎做挡箭牌。
  女郎固然可以一句话保下他的命,但他自己却没有说这句话的资格与底气。
  至少眼下还无。
  接下来的应对,将决定悬在他头顶的刀会不会落下。
  沈阶闭了闭眼,平复心中所有恐惧与不甘,也收拢平生一切不平与抱负,顷刻,他睁开眼,嗓音轻哑:“可否借纸墨一用?”
  卫觎不置可否,沈阶便去案几上取了纸,动作平稳地研开墨,拾笔写下六个字。
  这个深藏在他心底的真实想法,异想天开的夙志,他从未对他人说起过,对母亲没有,对同窗没有,对女郎更是没有。
  夜深人静时,他甚至要压抑自己着不去想,别把这样的野心泄露于造化。
  但在大司马洞若观火的注视里,他无所遁形。
  说白了,他还不想死。
  卫觎接过,看到上面的字,眉心不禁一跳。然后他慢慢笑起来:“了不得啊。”
  堕三都,天下白。
  一介寒士,敢想去做孔圣人都为之奈何的事。
  沈阶落了笔,如同终于缓过那口气,恢复了孤介神色,低声道:“女郎一路行来,而今着眼之处,已非凡俗。只是她自己,尚不知自己具备什么。”
  卫觎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簪缨如今既资北府,又统乞活,门下谋士可辅一州之政,军、政、财三样在手,便是一个反王也当得了。
  这也是卫觎当初
  放手让她自己去游历时,隐约已有的预感:阿奴不是一个看过世情后会无动于衷的人,同时却也是个柔软求善、没有大争野心的人。
  那么她一步一步,与这世道相刃相靡,最终会立身在何处?
  路远易孤,高处凌寒。
  “你想推她一把?”卫觎淡声问。
  沈阶垂首,看不透大司马的打算,却也不再费神揣测大司马是否在试探他。
  那一袭青冷的单衣,像一根孤生在雪地里的竹。
  “一切看女郎自身。小人,唯命是从而已。”
  卫觎笑笑,信不实他的话。
  不过看在他乖觉的份儿上,他也懒得再追究。挥了挥手。
  沈阶呼吸均匀不乱,退行至门口。
  卫觎忽又想起了什么,闲话家常般:“在京时听说你在为她授讲《战国策》,今下还教着吗?”
  沈阶闻声止步,敛低的眼澜微动,想起那些在灯下与女郎就近相坐,被那双含带疑问的清水娇眸望着,为她讲解纵横之策的日子……他稳声回道:
  “入蒙城境前,国策五百篇正好讲完。”
  五百篇,从女郎招揽他之日算起,不足半年时间,已尽数通读。
  所以沈阶才说,任何一个初次见到女郎外貌,以为她只是个娇软无害的小姑子,从而小瞧她的人,都会吃亏的。
  -
  “……阿缨所言,确亦,有你的道理。”
  书房中,谢止面对簪缨,发现自己竟有几分势弱,轻咳道:“另外两条又是什么,阿缨且继续。”
  簪缨喝了口茶水润喉,不紧不慢道:“世兄若应了第一条,后面才能谈。若不应,后头的话也不必说了。”
  谢止噎极,反笑一声。他之前竟以为,只要屏退簪缨身边的人,便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服她。
  事实却正相反,他一时大意,被这个比他小了近十岁的女娘逼至一隅。
  谢止年少成名,久侍君侧,亦非被猪油蒙心之人,簪缨的做法一心为民,这一点他岂会听不出。
  不过他所担心的隐患,也并非不存在,只是这个烫手山芋由簪缨抛给了他,需要他这个新任太守自去衡量。
  谢止沉思片刻,终于松口:“朝中这次同派了一位军事都督与我同道,便是长公主驸马,镇南将军江洪真,涉及州军之事,需知会他。”
  簪缨轻哦一声,作势起身,“那就等府君说服了江将军再来吧,但要尽快,迟,我这里说不定要怎么变卦的。”
  “且慢!”
  谢止拦住她,知道今日必商略出个共识,眸色清沉,咬牙道:“好,此一条件,我应你。都督那边自由我去说项。阿缨,你还是唤我世兄吧,否则我心里真是没底。”
  簪缨看他俊美的面容上流露出浅淡苦笑,却依旧风神都雅,不由笑道:“世兄是爽朗人。那我便说第二条:敦学。”
  她请谢止开设郡太学,与京中太学的不同是,只收纳寒门子弟入泮。
  谢止微愣,比起上一条的千难万难,这一桩已是轻而易举之事,点头应下。“我亦有此意。”
  “第三,九品中正的取任官制下,野间必有遗才,请世兄遍访贤士,征辟出仕。且消息要与我共通,容我先挑得用的揽在门下,余下的,世兄自留,至于给个五品的记室、文掾之类,便任君择取了。”
  谢止一听挑剩下的给他都要五品官,下意识失笑:“上品无寒士,莫说五品,便是上六品的寒士也无几个啊。”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从前活在宫里,簪缨满目接触的皆是人上人,对此还无什么观感,眼下再想,讽刺淡笑:“我身边的人,还不屑于五品。若有真才干,又何必拘泥品阶。”
  商
  讨到最后,这三条谢止都只能答应下来。看得出,他此刻的脸色已与进门时的从容自如大相径庭了。
  不过谢氏子弟,毕竟有家门底蕴在,即使猝然遇事,也不会过于失色,道:“我既答应了你三条,你只需答应我一个条件,这个交换,不吃亏吧?”
  簪缨点头请他说。
  谢止道:“我出京前,陛下有一道秘谕,不追究你在蒙城所为,不过你得离开豫州,且不可再向北。”
  簪缨听了,便知朝廷忌惮她与小舅舅相交,“不可向北”,无非是不可入兖的委婉说辞。
  身着霞裾青衫的女子明眸流转,低头淡淡一笑。
  她本也没打算去兖州,使小舅舅分心。
  “好,我答应。世兄如此信赖包容我,我自当投桃报李,让世兄的差事办得圆满,不让世兄为难。”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泥金笺,“险些忘了,这上面有三道试题,是我取才的标准,请世兄上任后,即刻广告各郡,若能传达到外州,便是更好。但凡答得上问题的,无论是何家世,无心入仕的,赏金一铤;有心入仕者,察其品学兼足后,即能入仕。”
  谢止明知她前半句是故意嘴甜,然听着无一丝烟火气的吴侬软语,心中依旧如有清泉滑过,涤净烦忧。
  听到后头的话,他又在心中自语,只怕不是忘了,而是见谈到火候到处,这才瞅准时机拿出来的吧。
  当年成忠公在黄河之南,凭一张巧舌请动八千援兵,挽狂澜于将倒,其风采是邪?非邪?
  谢氏郎君走了下神,伸手去接簪缨的笺纸,展开只见其上书有三行板正的小楷,写道是:
  何谓春秋复仇之义?
  何谓众星共之德?
  何物谓之金鳞薜荔?


第108章
  簪缨与谢止的交谈, 足足持续了半日。待簪缨从书房出来,喉咙己半哑。
  谢止怀揣着那张纸笺,心绪复杂地与簪缨告辞, 由驿吏送出使馆。
  他一走,簪缨就脚步轻快地去寻卫觎。
  她并不知卫觎和沈阶之间发生的对话,屋里只剩了卫觎一人。他耐不住烧炭的热, 襟领敞开了一点, 随意坐在几前, 正勾勒着一幅为龙莽量身定制的槊。
  何等制式何等重量, 用料配比几何, 皆标示在旁, 只等回兖州后,命他帐下专用的巧匠为龙莽锻造出来。他对此人的青眼,可见一斑。
  右手边,还有几张刚画好的分区布阵图。
  簪缨才悄悄地走近, 卫觎抬起峻深的眼褶。
  对上他的视线, 簪缨不说别的,先轻踮足尖甜甜一笑:“成了。”
  卫觎瞧着她无比得意娇俏的小脸,撂开笔, 峻眉化开,跟着一笑。
  知她能成。
  本想听她细说一说, 但卫觎听她嗓子都哑了,就只给她吃两颗栗子,又向底下要一盏养嗓子的羹汤, 不许她多开口了。
  簪缨隔着一臂的间距, 熟练地摸了下卫觎的手腕, 见无异, 挨在他身边坐下,还是与他说了说与谢止商谈的经过。
  末了她道:“我出了试题请谢世兄纳才,其中一道便是问金鳞薜荔是何物,天下能人隐士众多,小舅舅,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卫觎眸色一轻。
  他之前没听簪缨说起过这个安排。
  为他寻药之事是绝密,她也不会与沈阶商讨,那么,只会是她自己想出的主意了。
  卫觎略忖,便想通其中的高明之处:往常北府寻这味药时,为了避免让有心人察觉到与解毒有关,都是暗中搜寻。簪缨这一招公诸于世,借的是谢太守的名义,挂的是招才纳士的幌子,堂而皇之地就把想办但不能透露真实原因的事儿给办了。
  望着女孩水亮的瞳眸,卫觎爱怜无限,眼中雾澜漾起,直挺的鼻尖似被一根线勾拽,下意识前倾。
  反应过来之际,他假作抬手抚开簪缨额前的碎发,掩饰了过去。低道:“谢你记挂。”
  若在从前,簪缨就要气他如此见外。
  如今这个小女娘却学精了,用气音呼地一笑,充满暗示意味地问:“那小舅舅拿什么谢我啊?”
  过来打听结果的杜掌柜进门来,正好听见这一句。
  那轻哑细软的调子哟,直往人心里打,他当即咳嗽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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